第8章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

下手也忒狠了点吧……我又不大会武功,你点个穴我就跟你走啊,干嘛要用棒子,害得我的银簪都来不及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软绵绵地任对方将我拎起来。定睛一看,是越天云,他穿黑衣,黑着一张脸说话:“石榴,这是你的爹娘,若想让他们活着,你就得听我的。”

银簪还捏在我手里,我若无其事地塞进衣兜,转脸就看到了他们。在人生的最绝境,我见着了爹爹乐风起。他三十来岁,穿皂色布衫,一望即知是个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削瘦的面颊沉稳豁达,很有几根雅骨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乐风起是看不见的。他听到了越天云的话,向我这边侧过头,摸索着要摸摸我。青姑也不再是我惯常见到的那副样子,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也很干净,扶着我爹爹说:“小明长得像你,村人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脾气大了点。”

头没破大师说过,情事熏神染骨,误尽苍生。我爹不告而别,让我娘成了失心疯,多年后他们重逢,她竟奇迹般地头脑清楚口齿伶俐,十余年的阴影似都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这是一间四壁皆无窗户的房子,加之越天云凶神恶煞,我心里好烦。他们倒没绑缚我爹娘,但显然他们也受了苦,手脚并不灵便。我的肩背被大棒子暗算了,打的正是我中过箭的部位,疼得紧,右手反手摁着,挪到青姑身旁,仰着脸看乐风起。

我娘谅解了他的始乱终弃,但我没想好是否该原谅他多年来的漠不关心。当我娘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他在哪里?当家里米缸中连最后几粒米都被我们熬了粥喝的时候,他在哪里?

哦,据说他在深牢大狱里。那么,我要认亲吗,就在这生死关头?

“乐风起,你的女儿就在你面前了,想来你也该开口了吧?”越天云装起了斯文,声音不急不缓。

“老夫早就忘记了,恐怕阁下会失望了。”我爹爹的语声很沉,双手试探着抚上我的头,我任他把手放在我头顶,往青姑怀里靠了靠。

“既然是这样,那此处就是乐家三口的埋骨处了。总算团圆了,想必这个结局也不坏。”越天云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我额头的青筋突突冒,识相地退到墙角,跟咬着手指的青姑蹲在一起。

越天云很高大,脸膛黑黑的,像一尊巨灵神,他弯下腰对我说:“石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帮我劝劝令尊吧,事成之后,酬劳少不了五千两黄金。”

我是个财迷,他竟也知道了,办事很缜密嘛越家大公子。怎么,情报团竟没告诉你,我武功好差,对付我根本用不着那么大的阵仗吗?又是想灌醉我,又是大木棒的。我小心眼,很记仇,尽管不懂他在说什么,哼一声,背转脸不瞧他。

五千两黄金是很大一堆啊这我知道,比欧阳的手笔大多啦。但困在此处,连命都未必有,拿什么来花?我才不上当。

想到欧阳,心里疼了一下,我不见了,他会来救我吗?他知道他的大舅子不是什么好人吗?看似磊落的一个人,尽会玩阴的。还有越天青,他知道我有危险……在这一局里,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欧阳,你会来救我吗?会吗?当你沉浸于温柔乡,会想到我吗?

终是义妹,不是爱侣。越天云出去后,我黯然地问青姑:“娘,他们私设刑场,所为何事?”

我娘很困惑,抱着我给我揉肩:“疼吗?”

我爹爹也蹲下来,手在空中探着,我叹口气,握住他的手。这是于我全然陌生的人,但他出现在青姑的呓语和梦境中,我对他有天然的亲切感。

十四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人重逢了,却是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

连青姑都不怪我爹,我也不怪他了吧。再说这些年,他被关押在牢狱里,满面风霜人沧桑,我拉着他的手问:“爹爹,你一定受了好多苦,是他们,是他们将你的眼睛弄成这样吗?”

青姑说我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子,她可没说过他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谁所伤?若我们能逃离此处,我要替他报仇。

青姑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爹爹去抚她脸上的泪,但她有泪如倾,擦之不断。我倚着爹爹,他慢慢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我自己。”

往事凄迷而过,前尘往事似灰尘般纷纷扬扬地迷住了双眼。我在爹和娘的苦难中哭成了泪人,从此知道了厄运的来源,却无从预计圆满的归处。

我们不是天朝人。在一些年前,爹爹是猎鹰帮的大祭司,潜心修炼多年,他开了天眼,摄心术已入臻境,这就是众人口中“身负异能”之所在了。起初,帮主对爹爹的绝技大为褒赏,但当爹爹接二连三地为之除去了帮中叛逆后,帮主变脸了。

有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爹爹的异能既能收服叛逆,也就能收服帮主,威胁到他的位置。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帮主将铲除乐风起作为头等大事来盘算。而这一切,被爹爹的好兄弟冒着生命危险通报了他。

当年年少义气相投,青衫结交;而后一登高位,六亲不认。摄心术只能对不设防的人下手,对帮主这种已有防范之心的人来说,实是艰难。爹爹连夜逃走,沿路隐姓埋名,流落到天朝。

他全无方向,随心漂泊,如此遇见了我娘,度过了两载好时光。两年后,他以为避过了风头,在市集抛头露面也无人问津,胆子便壮了些,频频在市面上走动,最远到过京城,做些木材生意补贴家用,一来二去的,也攒了点小钱。

若没有那一天,乐家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呢?一切已不可考。爹爹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他换了些银票,又买了几样糕点,雇了一辆马车,这就要回到绿湖边和妻子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而后,兜头的黑暗将他罩住——

恢复意识时,他已深在一间如今日般的黑屋子里,有人问话,问他是否愿意合作,为他所用。爹爹心知仍是摄心术惹了祸,但百般推脱仍无济于事,最后他惹恼了对方,被关押至天牢,一晃十四年过去。

这十四年间,时不时有人提审爹爹,许以重金相诱,逼他充当走狗。这一派势力,是皇帝。皇帝想一统天下,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派爹爹出马,所有的国家必然俯首称臣,跟天朝签下城下之盟。爹爹说摄心术达不到此等境界,但皇帝不信,还扬言要杀乐家全家。

爹爹这才慌了神,只得一味撇清关系,咬紧牙关,只说和天朝农家女子有过露水情缘,并未诞下后代。皇帝耳目众多,当然不肯信,但爹爹游走于集市也是改名换姓了的,他们一时不查,但也不愿纵虎归山,便继续将爹爹锁在大狱。

半年后,爹爹见脱逃无望,遂刺瞎了自己的双目,成了废人了。皇帝大怒,恨得牙痒,却没奈何,又深知摄心术的厉害,不舍杀他。一道永不赦免的密令下来,大有让爹爹将牢底坐穿的意思。

绝技在身却身陷囹圄,爹爹的年华在牢中蹉跎。悔吗?他想,只要保得妻女周全,他是不悔的。虽然在无数个夜晚,狭小的天窗漏过半扇月光时,他会想起那个荆衣布裙的女子的笑颜,他们在桂花树下定情,即将生下小小的婴孩,异乡人也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她好吗?他想,她好吗?

自从皇帝放弃对爹爹的逼迫后,头几年,爹爹过得还算清净,是个被遗忘的重犯。但从第七年起,陆续又有人前来试探他了,仍是重金高官的许诺,但有谁会比天子的赏赐更丰厚呢?又有哪个图谋不轨心术不正之人不懂“卸磨杀驴”的道理呢?从了这一派,就得罪了皇帝,爹爹深知一旦开了口,就会面临性命不保,故仍盲着一双眼,镇日枯坐。

对方不死心,一次次地攻关,又是几载过去了。爹爹想,从此终生都将如此吧,明明尚在人世,却被迫和心爱生死相隔。更苦痛的是,他是猝不及防地离别,将妻子蒙在鼓里。

她一个弱女子,又拖着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她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清苦,他能想象,却身不由己,半点都帮不上。

便是到了上个月,一直未放弃的女声声音里罩着寒霜对他说:“我们已找到你的妻女,若想让她们活着,就跟我们走。”

走?这儿是天牢,除非皇帝发话,否则谁能带走他?但她竟有这等能耐。他在漆黑的冥想里推测出了一切,她是皇族。她要他办的事,比一统天下来得更险要,是的,更险要。

她要的,是这天下。

她要江山易主,这迫在眉睫,她不想等待,不想等到那个在岁月的更迭后,丧失了所有的野心的昏庸的男人老去、死去,才能让自己的孩儿得到天下。

他宁可从此再也看不到光明,也不愿受制于人。有些人的尊严宁为玉碎,寸寸铿锵。但一旦涉及到他的牵念,他就败下阵来了。多年来,他未尽过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是为着到今天,看着她们凄惨赴黄泉吗?他扬起头:“好,我跟你们走。”

后来,爹爹和娘重逢在越家,再然后,我来了。我在这漫长的诉说中,将连日来的辛苦遭逢一一拼拢,蓦然洞悉了一个滔天的真相——

这个女声是静妃,而跟她在寺庙里接头的必是越家人无疑。最大的嫌疑当然是越天云了,但问题是,静妃何以要和越家勾结?以她的宠妃身份,断不会为自己惹上麻烦,被分一杯羹去。

转念间我已明白欧阳让我数鸽子的用意了,这是为练眼力所用,但凡修习摄心术的人,必有一双精湛双目。之所以选在草原,在于它隐蔽的地理条件和得天独厚的鸽群,而我想知道的是,欧阳到底知不知道我爹娘都困于越家庄?

他是知道的,所以联合了神医哄了我同行。那么就连我有危险,他也是有数的,所以会以银簪赠我。但他太高估我了,我武功低微,银簪尚不及出手,就为人所制,被带到了这个插翅难飞的鬼地方。

一连串阴谋下,他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当务之急,得想办法逃跑,我观察着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走到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门边。越天云身量高,他方才是弓着腰挤出去的。我探头一望,好家伙,门外刷刷刷有数十人把守,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我掂量再三,明白自己谁都打不过,遂伧然而返。

武功没学好,人就很遭殃。设若我是舒达大侠,拳打脚踢消灭六个,一剑洞穿三个,再踩着五个的肩膀飞出去,我和爹娘都有救了。但眼下我只能坐以待毙,脑子转得飞快也没用。在前往越家的路上,欧阳跟我说过:“起先以为你天真不解世事,但后来才发觉,你并不是愚蠢的天真,相反,竟比一般的姑娘家更明白事理,能看破迷障,直切本质,我竟是小瞧了你。”

我回他:“我若不活得小心点,就活不到十四岁。”是啊,小明心眼是挺多,但我就靠了它逢凶化吉,为何不发扬光大?可如今却是难办了,我挠着头,缩回原地起劲地想对策,仍一头雾水。

头顶是结实的墙啊,不曾有瓦片,若有,我兴许就能一飞冲天?要不然,卒摸到此处,掀开瓦片,我和他打个招呼,他就能救出我们一家人了。但什么都没有,这儿很阴凉,莫非是地窖?我疑神疑鬼地想着,爹爹说:“他们找到你,是为了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我的眼睛是不行了,但你能行。”

“可我不会。”

爹爹示意我附耳过去,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将咒语告诉你,但太艰涩了,你一时也记不住,我先慢慢地教着,大家且拖延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好。”

我们三人随遇而安,饥时用餐,困时入眠,越天云命手下将饭菜送来,自己也来看过两次,爹爹推说在天牢里生了几场大病,脑子糊涂了,咒语暂时想不出来,万望多留几日时间。我则向他抱怨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小房子里,着实难堪得很,不如给我们换间宽敞洁净的大房子,我视野一开阔,修习摄心术的成功性就大了几分。

好说歹说,他就是不为所动,略坐了片刻,被气味熏得受不了,走人了。他的耐心是有效的,恰如欧阳当日说:“你娘还有用,她不会有事。”我们具备他想要的能耐,他暂且还不会动我们,但京城的情况说不准,阿白不是说过么,皇帝大概是被静妃下了毒,命恐不久矣。若他驾崩了,那个小孩子即位,静妃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们一家三口就都会被砍头灭口。

所以,属于我的时间很少,并且随时生变。我焦灼得左冲右突,还怕影响爹娘,硬生生地靠墙一坐,背起那些让我头昏脑胀的咒语。爹爹说,练摄心术的人,最讲究一个眼明心净,这便是当初欧阳不肯告诉我数鸽子的目的了,他担心我带了压力去做事,会不堪负荷。其苦心我到如今才体会,却是在此地此境。

我真搞不懂静妃,想让儿子登基,只需害死他老子,就这么简单,何必要这般迂回,把乐家三人和整个越家庄都拖进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记完当日的咒语就在爹娘身上试验,但收效甚小。

长久以来,摄心术都只作为异域神功流传于世人的传说中,真正能学会这项技能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它绝不是祖传秘方,我爹是能人,并不意味着我也是。我做饭是被称赞过的,但咒语学到第三天,连青姑都骗不过。

尽管爹爹安慰我说欲速则不达,但瞧着越天云的脸黑成了锅底灰,我知道他随时都想要了我们的命,心下越发急了起来。三天了,这里是一座囚牢,无人能找来。我的公子呢,他会救我吗?

只有在夜深时,才敢将他从记忆深处里捞出来和我共对。相处的片段走马灯似迷离而过,我们在湖水上相逢,他留下的小厮带我躲开追杀,我独自逃跑,在半途和他重逢,他花大价钱雇了马车,免我受风沙和苦寒……在草原上,他顾念我是姑娘家,托人捎来了月事带,还备了木桶让我得以洗个舒服的澡……我抱酒坛去屋顶喝,他急得策马数百里地找我,在滂沱的雨中迷了方向,摔伤了脖子,差点香消玉陨……

不论怎样,其实我得承认,他对我很好。

他是越家的女婿,他是阿白的兄弟,这是势同水火的关系,他会向着谁?

他向着谁,至关重要。越家在暗里搞出的这堆事,他应也有察觉,否则不会命卒在深夜查访。我只盼着卒办事牢靠些,能尽快找着我们,依他的武功,门口那帮人都不是对手,我和吃尽苦头的爹娘兴许还能活到尽情地用金叶子的那一天。

逆来顺受的第四天深夜,我听见了异动。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兵刃交错的声响,它更像是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彼端。

我寒毛倒竖,坐起身。爹爹也醒了,在黑暗里找我的手,我和他握紧了,低声道:“大约是救兵。”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信念,就觉得欧阳会来救我,他果然就来了,派出的是卒,他从地底下冒出头,像神话里的土地神。这间屋子太黑了,我瞧不清他,但他一开口,我就恍然了悟了:“是欧阳叫你来的?”

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我牵着我爹,我爹抱着我娘,跟着卒的脚步,跳下脚下的大坑。卒拉着我们猛跑了一段,这才亮起火折子。我才看清,地下埋伏着数十人,正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跑去,我拉着一个人说:“别去!危险!他们会发现的!”

那个人蒙着面,说话的口音很奇特,像来自某个偏远地区:“我们得把痕迹掩盖住,才不会被察觉。”

我爹的身子明显一僵,我问:“爹爹,你怎了?”

爹爹不吭声,暗中紧了紧我的手,较为混沌的是我娘,她对形势不够明了,只晓得跟卒道谢:“你真是个好人。”

火光下,卒的面孔很冷峻。那些蒙面人在我们的反方向劳作着,我们一行四人沿着狭长的地道飞快地走着。走了很远很远,卒说:“到了。”

回到了地面时,星斗满天,看天色,应当刚到寅时,天是很深很深的蓝。火折子在风中那个跳了几下,灭了。但我眼力好,还能辨明方向,卒说:“骑马。”

马却不在跟前,又走了颇一阵子,我才看到荒地上停着两匹马。娘不会骑马,爹爹看不见,我便和爹爹一骑,卒带着我娘,玩命地策鞭逃命。

卒的骑术惊人,我的马跑得要断气也赶不上他。一直跑到天光大亮,他停下来,我才有机会问:“欧阳公子呢?他还在越家庄,会不会有危险?”

马上的卒,庄重的深蓝披风,英挺迫人,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再面目模糊,更像是个非凡的英雄好汉。他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令我心头发紧的光芒:“他是欧阳世家。”

他的话还是这么少,但我竟又想清楚了,欧阳家势力不小,可与越家抗衡,不到万一,越家是不会难为他的。再说越家在明面上对他尊崇有加,我也沾了点光,可见他们还是想维持表面和气的。他若能全身而退,我们就有再会的机会。但问题是,他既对越家防备,何苦上门提亲?这件事真有些稀奇呢。

塞外很大,方圆几百里都荒无人烟,卒扔给我一只包袱,里面有些干粮,我们四人分而食之。趁他拿着水壶去找水源时,我爹解了我的惑:“欧阳公子若不以提亲的方式上门,哪有借口一住数日?又哪能争取时间让卒找到我们?”

“前后也有七日了。”我说,“我们困于那间黑屋子也有四日之久。”

“挖地道颇费时日,算时间,这位卒壮士早在半个月前就该抵达了越家附近,即着手准备,却假装比欧阳公子还晚到。”爹爹说。

爹爹还是比我老辣,在亡命天涯的路上,我又想清楚了好几个关卡。若爹爹所言非虚,卒侦察出静妃和越家有勾结,顺藤摸瓜,查明了我爹娘的踪迹,即飞鸽知会了欧阳。这就是那日在草原上,欧阳说要前往塞外提亲的缘故了。当天,他为寻我摔下马背,多逗留了几日,等他伤势好转,就带我上了路。

当时我闹情绪,不肯随他前往,他就联手神医以奇花为由哄骗了我同行。在他的计划中,我是非来不可的,无他,仅因我是这一环节中最大的诱饵。

只有我到了越家,越天云才能抓了我要挟我爹娘。而只有这样,欧阳和卒才能从偌大的越宅找到囚牢,将我们一家三口都救下——这么说,他竟是为我好的?兜兜转转,苦心经营,竟是为了帮我?

公子,你总给我还不了的情,我该怎么办?

怪不得那晚他赠我银簪时欲言又止呢,他根本就知道越家会派人偷袭我!当他们偷袭时,卒定然是潜藏于某处,得以将囚牢所在探听明白,便把挖到越宅地下的地道挖得更远些,直达囚牢底部。

一时间,万念纷沓,我在马背上险些落下泪来。几天前,越天青说欧阳对我用情,我还不信,但这竟是真的?

不不不,我揪着自己的腿,喝令自己不可妄想。他对我好,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帮他自己。

敌方在争取乐家三口,他不可让他们得手,从而威胁到阿白——这样才说得过去吧。我总不能自作多情地以为,男子会无视了越天蓝而选我吧,不然这品位也太奇突了点。

沿途有追兵,越家人多势众,追了上来。但卒武功好,鲜血浪头一样涌起,浪头一样退去,第二日黄昏,我们经过了一座小镇,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再不歇息的话,人吃不消,马也吃不消。

一如我的印象,卒吃饭不讲究,找店家要了三斤牛肉和一壶酒,闷头就吃。我有钱,又和爹爹初次见面,虽然客栈的菜式简陋,还是把最贵的几道点了个遍。见卒在另一张桌子上吃着,我招呼他:“过来一起吃吧,没想到你爱吃牛肉。要是在草原上,我猜你会吃腻,再也不想碰它了,就跟那帮男人一样。”

“草原?”他奇道。

我噤了声。苍平草原是一处隐秘的所在,欧阳未必告诉他。吃饭时我揣摩着,卒是欧阳的亲信,竟都不知草原的存在,他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众人的?我可要谨言慎行才好,别给他和阿白添乱。

晚间卒又问了一次:“草原是哪儿?”

“距离越家庄往西,大概五百里地。”我提供的情况都是瞎编的,他千万要相信。

他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回屋睡了。爹娘和我分住两间,也各自睡下了,睡到半夜,娘带着爹爹来找我,娘的声音很慌乱:“你爹说,那个卒不是好人。”

“不会的,欧阳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困得厉害,打发他们去睡觉,“他听欧阳的,我们听他的,别怀疑救命恩人。”

爹爹说:“小明,你听爹说……”

我打断他:“爹,我好困,明日再说。”

爹娘没办法,互相搀扶着走了,剩我在房间里发呆。一路风声鹤唳,好人坏人再也分不清,凡事都得打起精神,多留个心眼。别说我爹爹,就连我对卒也怀疑上了,但这毫无根据,直到我发现当爹娘来敲我的门时,窗前的灯火跳了一下。

这盏灯是我特意放在窗前的,爹娘的方位在门口,夜里并没有风,灯火一动,说明窗边有人,或是衣影,或是呼吸声。那一刻我意识到,卒在偷听。

他是叵测的,否则大可不必玩这套把戏。我对待欧阳和阿白的诚意早就让他们都深信不疑,不会指使卒盯梢。于是,卒的行为只为他自己,我决心再试探他几次。

转天我就问他:“这条路是去哪儿?你和欧阳公子约定了地点吗?我想去找大殿下,他和欧阳要好,投奔他准没错,可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呢。”

阿白在泽州,不在京城,我存了心混淆他,他果然上当,或者说,是让我以为他上当了,他沉吟着说:“主公说的是他处。”

“他处是哪儿?你给他报个平安吧,就说我们都还好。”我步步紧逼,说实话我也不知这些言语是不是太拙劣,他会如何看待,会不会弄巧成拙,但我太想搞清他是敌是友,也顾不了许多。

许是我太心急,他看出一二,于是一整天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们身边,弄得我和爹爹捞不着说话的机会,只好扯些家常的。我娘只有在我爹身旁才会有条理些,但还不够,十四年来,她惯于沉浸于自我世界,我爹若不和她说话,她就又像回到了村头的那棵桂花树上,自语几句,然后陷入长久的静默。

我对爹爹说:“我娘会好吗?像你认识她那时?”

他想了想,神色伤痛:“我会尽力。”他今日穿的是件灰色长衫,干净利爽,隐见昔年的风度,我娘说他是个笑得好看的男子,但我竟未见他开怀过,忍不住轻声说,“爹爹,我娘喜欢你笑。”

“好,那我就笑给她看。”他笑了,但笑得真苦,和阿白真像。殿下,你在泽州好吗?你的毒解了吗?我竟没发作过呢,想到这儿,我对卒说,“我中暗含尘那天,问你我会死吗,你说会,可我怎么还活着?都没吐过血。”

“谁不会死?”卒反问我。

“哦,你是说,我不死于暗含尘,也会死于五十年后的一场疾病,或无疾而终?”我擦着汗,“你把我吓死了,提心吊胆地活到今天。”

“你没中暗含尘。”他甩出一句话,石破天惊。

“天哪!”我瞧他的表情不像作伪,揪着他问,“你说什么?”

“……普通的箭伤。”他难能可贵话多了几句,“不这样说,你怎会听人摆布?”

我回忆起中箭伤那天的情景,我中了箭,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暗含尘。接着我被他带到假神医处,然后我逃跑了。再然后欧阳找到了我,到了草原他说真正的神医在此能治好我,但纵观整个草原之旅,我一没吐血二没用药,箭伤一好就活蹦乱跳,这根本不是中毒的症状!

“也就是说,你带我去君山是为治箭伤,暗含尘一事子虚乌有,是你们设的局,让我乖乖跟你们走?”

卒点点头,我又问:“见那位假神医之前,你让我隐瞒来历,那是因为我真实的身份是大祭司之女,是几派势力都想拿住的人,对不对?”

他仍点头。我一鼓作气地刨根究底:“绿湖上想杀我的人是谁?”

“不想杀,想活捉。”他说,“越家。”

越家打听出我是乐风起的后人,布下天罗地网来拿我,未料半路杀出了一个卒,救我于水深火热。我惊道:“欧阳去绿湖,不是为着吃鱼,而是寻访我的下落,对不对?”

“对。”

事情再透亮不过了,欧阳找我在先,越家暗袭在后,也就是说,欧阳的阵仗太大,虽先越家一步找着我,但很快就走漏了风声,所以当晚我就出了事。可从他说“启航”到我夜半遭袭,也就区区几个时辰,越家怎会及时获知,布兵赶至?

在欧阳公子的周围,时刻潜伏着越家的人?这姻亲结的,也太可怕了点吧……但我既然没中暗含尘,一下子就心宽体胖起来,接连吃了好几块肉,喜不自禁地和青姑说话:“我们以后去京城住下来,我呢,有一点小钱,能买个小宅子,将来做点小买卖,你说好不好?”

爹爹说:“开间小酒家,我酿酿酒。酿酒不怎么需要眼睛。”

我注视着他空洞的眼神,颤声道:“爹爹,你一定很疼。”

“不疼,摸黑摸习惯了,要不要眼睛,都能做事。”

那么,终于有一天,我是否能习惯此生都不再有你参与的生活?有没有你,我都能旁若无人地活下去。

我的身旁若没有我的意中人。所谓旁若无人,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纵然旁若无人,我也能旁若无人地过活,不教父母担忧。

我已逃离险境,可我白马金辔的少年,他好吗?

他骗我中了暗含尘,可我不怪他。只是,人生处处皆谎言,亲爱的,你告诉我,我能相信什么?

总之,我不信任卒就是了,纵使他是你的亲信。我开始寻思着逃跑,只因卒带我们走的路越来越奇怪,既非京城,也非绿湖,他仿若信马由缰,内心却另有沟壑,却又不和我说。我不管欧阳和他有着怎样的约定,我只晓得,这个人让我起疑,得打住。

可他盯得我们一家三人好紧,只有晚上睡觉的时间才自由点。但我知道,暗处必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爹爹说摄心术不是一蹴而就,尚需磨练,我纵是日夜默念咒语也无济于事,不然我就能摄住卒的心神了,让他自动消失,我好带着爹娘赶往泽州,和阿白会合。

但现在关于泽州我只字不提,因我并不知欧阳是否将阿白的下落告诉过卒。阿白去泽州是办大事的,卒若另有目的,我只会害了他。这是个乱世,又有爹爹当我的前车之鉴,就冲着越家待我的态度,我也知道自己居然是个有分量的角色,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夜里我又睡不着,满脑子都在转着如何摆脱卒。欧阳赠我的银簪还在手中,但我没把握是否能启用它,我武功不好,被卒反击,只会让自己中毒,不合算。再者,我都疑心这支银簪是卒的物品,不然欧阳在草原上或是在去往塞外的途中,随便找个时间就交给我了,何必等到紧要关头?

若是卒的物件就对了,他们是在越家会面的,卒将它交给他,他转给我。唔,可能是如此。我转着银簪,心知不可用它行事,否则大水冲了龙王庙,他自己的东西,岂有不懂应对之理?我得一击而中,否则他会盯我更紧,再捞不着逃脱之机。

前方越来越偏,他要带我们去哪里呢?

在所有的处世智慧里,我最相信的一句话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每个人都是有价码的,区别在于价码的多和寡。

第二日,我们又到了一处冷清的小城。在酒家歇脚时,我觑见卒去后院出恭,连忙唤过小二,递上一片金叶子,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小二吓得心惊胆战,我拿了话来吓他,说自己是官府家的小姐,这二位是我的奶娘和她的夫君,我们去寺院里上香,被那蓝衣的歹人所劫持,他若能帮了这个大忙,我和我的大官爹爹日后必有重谢,让他入府当个小官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好歹是和当今皇子殿下混过的人,对官场掌故有所了解,几句话下来,小二就相信了,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敛财是有好处的,关键时刻,它能救命。钱权双管齐下,就更有杀伤力了。若只拿钱哄着他,只怕他觊觎更多钱财,一不作二不休的,将我也杀了,将所有钱财都据为己有。但杀个有来头的官府小姐可就得冒风险了,他得掂量掂量,官府有的是人力,哪天找上门来,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

入夜时,小二就行动了。他听了我的,从黑市里买了七步迷魂香,下进了卒的洗脚水里。

美人赠你金错刀,小明送你蒙汗药,在绿湖上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其实我想说上路饭的,但我没探清他的底细,不可太贸然。卒其人甚谨慎,不论是喝茶喝酒还是用餐,都会用他随身带的象牙筷先试试,确认安全才肯吃喝。但他总不至于把筷子伸进洗脚水里搅和一通吧?前日他和越家追兵打斗,受了点轻伤,右脚踝被对方刺了一剑,加上又要骑马,每天晚上他必然会让店家给他烧一大壶水泡一泡,纾解伤口。

这给了我机会。迷药下进水中,从伤口处渗入皮肤,继而进入五脏六腑,这将是我逃跑的惟一可能性。这招还是师承静妃的,她把毒涂在阿白的笔头,累他中了毒,我则如法炮制,撂倒卒。

有人的地方,就有害人的工具。七步迷魂香是小二从一位使铜锤的壮汉手中买的,它向来为武林好汉所不齿,但这么小的城镇,哪会有那么多正义凛然的规矩?同理,它的威力也不厉害,至多能将卒放倒三个时辰,但紧凑点用,也够了。

小二还给我买了马车,连赶车人也一并买了下来,趁卒在昏迷之时,我们逃之夭夭。为避免小二被卒逼着说出我的去向,我连他也带走了,他求之不得,赶紧恭敬不如从命。

车夫赶着马车,里头坐着我的爹娘。我和小二共骑一乘,漏夜狂奔,赶到河边,将马车和马都沉入河流,掩盖踪迹,摇了一条船到了河对岸。

到了河对岸,又弄了两辆马车,再杀向一条河边。就这么东跑西颠,绕得晕头转向,我们已离酒家四百里,彻底不见了卒的身影。我累得肠子都要断了,暗地里又送了一片金叶子给小二,明里则给他和车夫各十两银子,让他们就留在这个陌生地做点小生意,待我回到府中,定会让大官爹爹来找他们,当面答谢云云。

车夫以为小二拿得跟他一样多,和和气气地当场结拜成兄弟。大家是患难之交,又离乡背井,理应互相帮衬,共同致富。

甩脱他们后,我仍选择了水路。我自幼在绿湖长大,水性很好,我娘也不差,碰到危急关口,我们可藏匿于水下,比陆路安全,且了无痕迹。

我只走水路,又是在没完没了的逃命,三天就行了六百里,兜了一个漫长的大圈子,眼见快接近泽州地界了。沿途中,爹爹告诉我,对卒的怀疑是从那天在地道时就产生的,那个口音古怪的人,实则说着一口猎鹰国的语言。这是他的乡音,他一听就了然于胸。

猎鹰国脱胎于猎鹰帮,十多年来,竟未放弃对当年的大祭司的寻找?这使爹爹对卒万般提防,这伙挖地道的人,若不是欧阳的手下,就是卒的。他时时关注着他,分析着他,老早就想跟我说了,未料我就早有打算。为此爹爹很难过,抚着我的肩头说:“是我叫你们母女受苦了,若非如此,你们必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我哈哈笑:“比方说,尊贵的诰命夫人,披霞帔,戴金冠?”

“不,恬淡安详的一生。”爹爹说,“我对不起你娘,不想再对不起你。可是,还是连累到了。”

“我以为是富足呢,我不要贫寒的安逸。”我拍拍钱袋子,心满意足,“我受了点罪,但和你团圆了,又赚了打二十年渔都赚不着的钱,我只有幸福感。”

青姑划着船,舟行碧波上,我们获得了暂时的放松,都很快乐。我娘只有在专心做事时才看起来和寻常妇人一般无二,等稳定下来,我得再派她干点活,让她脱离那个苦守了十四年的幻境,踏踏实实地回到生活中来。

风雨如晦朝思暮想,她惦着的人就在她随时可碰触的手边,她应当好起来,彻底的,完整的。

我坐在船上,和爹爹说着话,忽听得水声潺潺,一条船破雾而来。定睛一看,是个缁衣少年,正斜斜地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一个艳色无边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正轻柔地拨弄着五弦琴。

雾气茫茫,我这一叶扁舟在水面轻晃,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

船上公子站起身,晚风把他的长发吹得缭乱,衣裳也翻飞如翅,仿佛随时会飞高远去。

风拂过瑶琴的弦,静谧的夜里,雾中的他渐渐地近了。浅金色的长袍,微微上挑的眼角,唇色像涂了朱砂般艳丽,漾着雾气的眼只瞅着我:“小明姑娘,幸会。”

他站在夜色里,水汽氤氲,满湖芬芳,竟让人觉得妖气逼人。与此同时,我看清了他身侧美人的容颜,是简裳。

情人的眼波像湖水一样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