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窗下,阿白白袍着身,衣襟上用银色细线绣边,有光华流淌的感觉。我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袖口绣了一个小小的图腾,是一条带了骨翅的龙。

他看向窗外的眼神虽然和缓,却透着凉意,我倒了热茶给他喝,他捧着杯子,闲闲地和我说着话,我转脸去看欧阳,他淡淡笑着,却让我从心里往外都在发冷。

他要去塞外越家迎娶未婚妻了,居然……还要带上我,还真够不喜欢我的,所以想不到要顾念我的感受吧。头没破大师对我说过“爱惜芳心莫轻吐”,可我吐不吐,他原本都该知道的呀。却要带了我去见证他一生中的荣光之一,何其残忍啊欧阳。

我装作镇定地坐着,心里已百转千回,像被巨石碾成了齑粉,疼得厉害。但面上却不流露一丝一毫,只尽可能愉悦地和他们说着话,珍惜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弹指刹那,苦苦压抑泪意,因为我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时光旧了,欧阳,一切都会变旧,惟独你转头的微笑如初如暮。

我黯然出神,阿白似看出端倪:“石榴,何事竟不痛快了?”

我干巴巴地笑:“哦,我在想,等你夺了大位,会赏我多少金叶子。”

欧阳啧一声,我横他一眼,公子,你没过过穷日子,不懂,我只是个穷怕的人:“囤积钱财是缺点吗?文人喜欢收集字画,皇家喜欢收集美色,跟我异曲同工。若我有出息,贵为一代商贾,敛财就是份内事。”

说得阿白连连点头:“绝不是一点金叶子的事,石榴,你是不一样的。”他的目光中有深切的怜惜,我心头一缩,硬生生地撇开了头,他又说,“初时,欧阳说你是个穷开心的笨姑娘,本来活得自由自在的,却被寻来陪我们出生入死……”

这个评价不够好,但我不计较,喉头一哽,去寻找欧阳的眼睛,他双目歉然,语声中透着担切:“一开始我是不看好你的,但阿白说,百般伶俐只会更棘手,我想啊,也许你会傻人有傻福。”他望着我笑一笑,想拉住我的手,我装成去端茶水,避开了,他就收回手,言笑恶恶,“阿白说,将来封你做个女官,统管御膳房,但我认为你会偷了食材去变卖。”

我愣了,执着茶杯的手一顿,怔怔地看着阿白。相识以来,我待他称不上太好,他却许我以锦绣前程,我担待不起。草民小明这辈子没高想过别的,能挣点钱,买栋小房子,嫁个可心人,生一双子女,用得起三两个佣人,有一辆马车就成。给了我太多,必会折福的,可阿白连说不碍不碍,握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笑吟吟地唤了我一声:“石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殿下,股肱之臣我呢?”欧阳懒懒问,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右手抚上我的脸,将我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细细看,还是有几分小样子的嘛。”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清脆的一声响。凭什么,到底是凭了什么,让我对他不可自拔,想到他要娶亲就心如刀割。凭什么,到底是凭了什么,他就要另娶他人了,却还来调戏我。

心里突然感到很疼,很陌生的疼,撕裂一样的疼。好吧,你将娶妻生子,也许偶尔到风月场走动,和不同的女子纠缠,而我抱着我的金山银山腐烂成灰……

温酒赋诗,大乐一场,所有的好时光,原本都是老天爷从指缝漏出来的,黄金碎屑似的,光芒闪闪,却注定成空。

心里头那根丝弦越抽越紧,越扯越痛,终于崩断,我强忍眼泪,向静静看着我和欧阳的阿白说:“殿下,我去数鸽子啦。”

阿白的眉头很落寞,唔,他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颓城,是会忧虑。可是,为何就连马上要娶亲的你,竟也现出了凝重呢。

我多想你仍像那时,春风般逍遥,浪子般无拘无束。

我心里很烦,便找相熟的小哥要了一坛酒,只说欧阳想喝。这小哥为人热心,刚学骑马时,我爬不上去,每次都要向他借把力,他搭把手我才能以极其狼狈的姿势爬上马背,欧阳见了,就牵来一匹小马,让我练着不太吃力,又教了我几招马马虎虎的轻功,我再上马时就轻松许多了。

一个女人酗酒总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我想来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顶。轻功稀烂,试着蹦跶几次还不行,恼得脱下外衣,把酒坛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城堡的顶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沁凉,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酒,发一阵呆,从上午坐到晌午,从晌午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夜幕降临,每一个时辰的升腾低落,天色都会变幻,一时一时我都瞧得分明。

月亮很赏脸,又圆又大,亮汪汪。我对着它哭了一回,往后可怎么办呢。还没怎样就这么喜欢他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样呢。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傻猴子,一门心思地往水里钻,想捞住一朵白月亮。这是不对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东西,所以我伤心。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的呢。承欢父母膝前,给个好男人当老婆,生几只娃,世俗的幸福和圆满,都是囊中之物,就这么多了。

他年风波已定,江湖道别,他将和美娇娘和乐一生,而我运气也不坏,仗着金叶子,可以不用再当渔娘了,买个大宅子,雇两个人陪我爹娘说话,从此小小富贵,安稳一生。欧阳,我们相逢一场,终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这样。

满天星都在那两只眼睛里。这样的夜晚,适宜被心仪的男子搂在怀中,温情而细致地亲吻,一丝一丝地缠绵。

可我心仪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见,摸不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见对我无心。以后他看月亮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想我一想,应该不会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会搂着那个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缠绵妙不可言。

越天蓝真有福气,想想就窝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哗啦。苦来我吞,酒来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个浅笑动人的你,那个清凉声音的你,那个黑眼珠的你,那个即将要离开我的你。

大战在即,有人还在想儿女情长。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过去,雨大了才醒,头痛欲裂地坐起身,发觉酒坛子已骨碌碌地滚到一旁,被两块大青石给卡住,还剩一点点酒全都漏光了。

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单,一气好几个喷嚏。一道闪电经过,我打了个寒颤,忽在那一刻万念纷沓,不想再活。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浇灭,从此不必醒来,不必再面对人世间的种种种种。

酒意涌上来,脑袋滚烫,我被汹涌的雨水迷蒙了眼睛,探身往下望。夜色如晦,城堡门口隐隐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灯笼照得很长,漫天风雨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孤灯长夜的寂寞。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手一伸,从屋顶滚了下去。其后我陷入了昏迷,乱梦三千。梦里有很多人在说话,也有很多人在吵架,我烦得不行,张牙舞爪地想打开他们,手却被谁攥在掌心,冰凉的一双手。

然后那双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凉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也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说:“别哭石榴,别哭,石榴。”将我抱紧些,又把我的头发顺一顺,“你这傻孩子,哭成了一锅粥。”

好渴睡,眼皮好重,头也很重。我歪在那个人怀里,恍恍惚惚听到他在说:“石榴,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说过的,要活在一处。”

我应该是在床上吧,怎么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脸上尽是水,烦。我揩了一把脸,那个人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像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一般,会活得很好很久,将来连同我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啊?我的头还是很痛,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使劲地、强行地睁开眼,于是便看到了阿白——

然后是诸事宜,他挤上前,只管检查我的伤势,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煎鱼。我想抗议,但没有力气,只得说:“我没事。”

诸事宜把我羞辱得够本了,才重重一叹:“那么高摔下来,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撑不住。”他伸出手,在额头上抹汗,我想笑,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转着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抚去他脸上的泪,可手抬不起来,他便拿起我的手,贴上他的脸:“我……我迟了一步,你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会拥有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你不要哭。

他就努力地笑给我看,但他不晓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直笑,一直笑。

我有点累,又睡着了。睡醒了一看,他还在身边,我放心了,接着睡。

睡睡醒醒,反复再三,终于,我有跟他说话的力气了,他握着我的手,断续地、迟疑地问:“……你在念诗,却是什么诗?”

我斜靠着,看茶叶在杯中沉浮,迷惑道:“诗?”

我淋了雨,冷得浑身发抖,他将我搂在怀里,语声柔和得像三月林间的风:“月休走,子休走……你在念这个,但声音太小,又含糊,我听不大清。”

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生长相守。我念的是这个,却只能默默地笑自己,我心上的男子这就要和他人长相守了,我不过是个失意的酒鬼,只敢躲起来喝喝酒,结果还磕得一身伤,丢脸丢到全天下。

我倚着阿白,小声说:“……我想摘月亮,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又不是后羿,得不到,就能杀死它。我只是个凡人,却痴心妄想,它那么高高在上,我蹦起来也够不着,我爬到屋顶也够不着,殿下,你会笑我吗?”

阿白的确是笑了,他的长衫上全是被我抹得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我窘极了,他却悠然道:“摘月亮并不需要你登高,我们不妨将它请到凡间作客。”

“可以吗?”

我全身阵寒阵热,阿白起身拿来一件貂毛披风为我披上,我立刻就不冷了。他眸中似有火苗跳动,语声却很霁和:“以后天气冷就披上它吧,它能融化一尺内靠近你的雪花。”

我摸着毛茸茸的披风,心知它定然珍贵,感激地看着他:“殿下,你真好。”

近在咫尺的瞳仁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

门被撞开,是风云帮中人,急冲冲地道:“殿下,帮主他……”

是了,我颇有时候不见欧阳了,但太心虚,没好意思问,这会儿正听得那人带着哭腔说:“殿下,帮主找着了,马摔了个稀烂,人伤得不轻,神医说,得守过了今夜……”

我眼前一阵昏黑,喉中一甜,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雨仍不见停,阿白已不在床边,另派了两个后生哥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床前,见我睁开眼就要喂我喝药,我哑着嗓子道:“欧阳他……他怎样了?”

两人都很沉痛:“帮主淋得透湿,马在雨里又辨不清方向,待找着他时,人仰马翻,也不知在大雨里待了多久。”

我惊问:“为何会这样?”

风雨琳琅。两人对视一眼,个头高的那个吞吞吐吐道:“还不是为了找到姑娘您……”

“帮主晚间过来了一趟,问看到你没有,问了好多人,大家都没看到,陈克定说你不到晌午时找他要了一坛酒就不见了,帮主一听就急了,飞上了一匹马就去找你。”

“草原太大,他定是骑了很久,前后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马又走不了……”后生哥抹一把汗,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嗫嚅道,“姑娘,这草原是清苦了点,但殿下和帮主有重任在身,他们都挺过来了,你就别……”

“姑娘,听在下一句劝,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能离开草原了,你就再捱一捱。”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里有埋怨,“女人啊,就是不省心,你先是让殿下急得吐了半升血,又让帮主他……”

我睁大眼,怎么,他们竟以为我是要逃跑?我……

我挣扎着想下地,但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就求助个头高的小哥:“能帮帮忙吗?”

外头大雨滂沱,阴风怒号,天气很恶劣。小哥将我背去了诸事宜的帐篷,那个人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阿白和诸事宜分坐在床边,都不说话。

见我来了,阿白起身相迎,从小哥的背上摘下我,抱去了床头。我坐在他的腿上,低头看欧阳,他的衣服已被换过,头发仍未干,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额头上蹭破了皮,胳膊也青了,靴子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泥浆点点。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打上了厚厚的绷带,且有新鲜的血迹——

那些血每一滴都像在灼烧,如有几千根毒针打入了我的胸口,疼得承受不住:“这……”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脖子。”神医大为无奈,“三公子此刻还未醒来,老夫也是想尽了办法,就看明日了……”

“明日怎样?”

“脖子是要害之处,这天昏地暗的,三公子又淋得湿透,这一来,老夫甚苦恼。”神医没奈何地摊着手,对我很不满,“姑娘,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你若不愿待在草原,直接和殿下他们谈谈,兴许还……”

他们都以为我是待不住了要逃跑,欧阳去追我,这才出了意外。我百口莫辩,却听到阿白叹:“神医,莫怪石榴,她没逃,这件事是错在我。她本可过平安自足的生活,是我强拉了一把,把她捉到了险境,是我对她不住。”

我伏在阿白怀中痛哭失声,殿下,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你们离散,若可以,我愿永伴身边,是我没运气。

情之一字,当真魔障。就让他们误会吧,好过将我的心事昭告于众。我哭了许久,阿白摸出帕子帮我拭泪,我们这一屋子病号,叫神医看得胸闷,他摇着头,去旁边的帐篷了。

我从屋顶摔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哭得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依然是迷混的梦境,梦里是欧阳在杏花春雨中对我悦然一笑,他牵着我的手,用阿白那么温和的语调说着话,在我耳边飘飘荡荡的:“石榴,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会对这个世间感到满意。觉得遇佛弑佛,逢魔杀魔,都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可在乎的,除了身边的这个你,让我还想惜命如金。”

一忽儿又是我们来到草原上,他的脸在清风中模糊难认,声音被吹得时远时近:“三年前我们就选了草原,这儿远离尘嚣,便于布局举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布满天地的绿色生机勃勃,给人重新面对一切的勇气。但是石榴,我没想到,给了我最大勇气的,是你。”

“……他日国泰民安,大位传于哪位弟弟,与你在王府前庭种花后院栽菜……听你撒娇,看你睡着,一直到老,石榴,你说这样可好?”

纷纷乱乱的话语终了,随即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渐渐地咳得急了,我一慌,强迫自己醒来,却怎么都不能够。我在梦里急得都哭了,可仍被魇住了,彻底沉入了一片漆黑中。

喝了很多很多苦涩的药,吃了很多很多薄薄的粥,我恢复了不少气力,但欧阳还未醒来。神医望气色、切脉搏、施金针、熬汤药,最后捋着胡须唉声叹气:“三公子这却是怎么了,还是烫得惊人,脉象却又略有一点。”

“……略有一点是何意?”

“就是……勉强还活着。”

连日大雨,天光甚暗,帐篷里点起了好几盏灯,却只映出那人灰白的脸色,无比黯沉。阿白看得难过,咳得肝胆欲裂,按住胸口的指节青筋暴起,我忙轻抚他的肩背,帮他缓过这一阵,他脸上浮起沉思之色,良久道:“他这一病,可吃了不少苦头了。”

他自己中的是剧毒,却还来担忧他人。可欧阳,我的欧阳公子,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让我心口疼得弯不下腰。我注视着他的脸,真的,只要你无事,还能满面笑容地和我说着话,我就再不跟你别扭,再不乱说让你生气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什么也是什么。真的,三公子。

即使你将是旁人的。

几日以来的伤怀、惊吓和揪心全都化成了泪水,一滴滴地打湿在衣襟。我不嘴硬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你们怎样,我就怎样,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不擅自行动,一定不打招呼,一定不……”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定不”了,我卡壳了。阿白抬手抚着我的发丝,温言道:“石榴,你一定要在我的方寸之内,目之所及。”我转脸去看他,他笑了笑,“我得看着你,才会安心。”

“嗯,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不离开你们。”听诸事宜说,欧阳得发出了汗,去了伤寒才会醒转,但他想尽了办法,连针灸都试了,他烫成了红虾米也出不了一滴汗。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心去给他熬一锅羊肉汤。

我幼时生病,青姑给我熬姜汤,我喝完闷上被子,出透了一身酣畅淋漓的大汗就又活蹦乱跳了。草原上找不到生姜,我多搁点胡椒就是,照样管用。

没有胡椒?我去采野草。草原上植物众多,细致点,定会有办法。我戴上斗笠就要出去,阿白拦住我:“你还未好,让他们去吧。”

“他们大老爷们,不认识这些。”我摇摇晃晃往外走,他便披了雨衣,随我一道出了门。

阴雨霏霏,下得没完没了。空气倒是很潮湿很芳香,我蹲在地上,一寸寸地翻找着胡椒草。事先我找诸事宜打听过,他也说这东西好,内用可祛风除湿,外用可治跌打损伤和骨折。他曾经备了许多,但风云帮的后生哥对此需求甚大,他的存货刚巧用完,新的尚未补给上来,欧阳就出了事。

胡椒草不算难找,尽管神医对我的土方子很没信赖感,但我还是雀跃万分。想到厨堂烟熏火燎,我推走了阿白。我不愿他受罪,他却非要随我去不可,我百般不肯,他就听了我的话,回城堡歇息一阵子。连日来他守完了我又守欧阳,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我想让他睡个囫囵觉。

帮主抱恙是大事,我熬肉汤时,厨子们在外屋议论纷纷:“……我听说,她和帮主吵了架,一生气就要回天都,帮主去拦,又急又担忧,这才迷了方向?”

“我倒是听说啊,她从城堡上跳下来,殿下慌得魂不守舍,当场一口鲜血染红衣袖。”

“她也不算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修炼了媚术不成?”

笑声很猥琐,这个人被别人摔了一巴掌,大概是打在手背上,他哎哟一声:“是是是,是我错,不能说话唐突到了殿下和帮主。”声音压得小些,“但我真想不通哎,殿下要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帮主也是,那越姑娘可是武林第一美人,据说性情也温柔,不都比这位石榴姑娘强?”

“她做的饭倒是可口。”有一个弱弱的声音说。

有人帮腔了:“样子其实也不错,但确实比不得越姑娘。”叹了口气,显是很神往,“若有机会能见着未来的帮主夫人,可就算一饱眼福了。”

我守在灶前,偷听着窃窃私语,真是哭笑不得。小明我就这点见仁见智微不足道的模样,竟也混成了倾倒了殿下和欧阳帮主两位大人物的祸水人物,所以说,以讹传讹多可怕。

祸水很羞愧,端着羊肉汤走出门,从他们当中喊了一位骑术不俗的,随我回了驻地。我骑马的能耐还不大好,没把握能稳当当地在风雨中带回一锅汤。

我拿着羊肉汤挑衅神医的医术,神医不悦,冷着眼旁观。欧阳伤了脖子,又在昏迷中,没法完成吞咽动作,药完全喂不进去,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开他的嘴,但汤汁全漏出来了,膻气浓烈,染脏了毯子。

我又试了几次,仍是不行,一筹莫展地看着神医,神医也看着我。这小老头儿,胡子抖得一翘翘的,我瞧他这两日老了许多,估摸着为自己在摔伤了脖子这等本该是不大严重的症状上失了手很懊恼,每次我向外张望时,他住的帐篷都亮着灯。

四天了,我的公子还未醒来。

我出门望了一会儿天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在暴雨过后,草原又迎来了一个好天气。我折回城堡去看阿白,刚走到门口,就又听到他咳血不止,赶紧一个箭步冲进去。

阿白的床边守着几个人,可他咳得让我心疼,急急握住他的手。他的面色灰败到几近枯槁,目光却很锋利,喘息的间隙催促众人道:“快。”

他笔走龙蛇,亲自手书的密令被装入细长的瓶子里,绑在信鸽的腿上,一只只地放飞出去。一共是七道密令,约莫都是最紧急隐秘的。那日我问过欧阳,初相识时,他本是要留下来吃桂花酿鲈鱼的,却一声“启航”便离去了,却是何故,他说卒带来了阿白的密令,命他们连夜诛杀通敌叛贼丁俭。

丁俭是当朝兵部尚书,两个月来向猎鹰国提供本朝好几座城池的地形图,协助对方凯歌高奏。皇帝虽不大理会朝政,但也有所察觉,丁某人赶在盘查之前脱逃,为防走漏风声,只带了儿子和宠妾逃往猎鹰国。

丁某人被欧阳等人拦截下来,并被逼出了口供,坦白了猎鹰国和他接头的几位人物,以及本朝和他联手提供情报的大鱼小虾若干。当晚,丁俭死于阿白亲兵的一支箭下,而我则中了另一支箭。草民和大员,竟殊途同归。只是我卖菜他卖国,我贪的是小钱,留得小命一条。

这个故事告诉我,做人万万不可过分贪婪,否则尸骨无存。又是暗含尘又是摔了个鼻青脸肿的,我近来大走衰运,得好好反思。唔,万恶颜为首,拥有天人之颜的人,我一个也沾不得,贪不起。小明,你可记好了。

正想着,阿白身子一颤,冷汗滴落,死死强忍疼痛,低哑道:“让我能醒着。”

他恐是不大开口求人的,耳根都红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他,伸掌为他度去真气。他中暗含尘的时日比我久,心脉俱已受损,平素他不适时,也只极缓慢地疗伤护住心脉,略过了就受不住,但眼下已顾不得太多,靠着众人的真气强撑着看完密报,再传出千均一发的命令。

在最疼痛时,他抓住杯盏,手指的筋络像要迸出,自是忍耐了极大的痛楚。但看我一眼,到底,还是缓缓地将杯盏放回原地。我见之不忍:“殿下,你想砸就砸吧,别淤在心口。”

“不,怕吓着你。”他撑着一口气朝我微笑,“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可我知道,这样多少会纾解些,我把他的左手握得好紧:“殿下,我不怕……我只怕你不好。”

他勉力笑,但眼中惊惧却是纤毫毕现,我从未看过他这个样子,不免万般惊疑。密令传完后,他遣退了众人,只留我跟他单独相对。

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半靠在床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一幕很怪异,我咳一声:“殿下……”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是在触碰一只琉璃做成的人儿。他的眼神好温柔,我把脸贴在他的掌心,不说话。这是一双习武的人的手,硬而静,而凉,不同于欧阳的手。

欧阳的手让我常有酩酊之感,但阿白是不同的,他如兄如父,低声和我说着话:“今天日头好,再过一小阵子,应有月光。”

“嗯。”我不禁长叹一口气,怎么会弄成这样?他曾是呼风唤雨的太子,而今避居草原,成为奄奄一息的困兽;我曾是见钱眼开的渔娘,而今手握重金,却连一文都花不出去。当我在绿湖撑船捕鱼时,何尝想过会遇见他和他,人生将翻天覆地?

皇子殿下一身是伤,清寂寥落。我们交握双手,相对无言,直至夜幕降临。

果真是月圆之夜,他走到窗前,取了一只玛瑙樽,斟了一杯清酒,带我走到天井处。

“抬头。”他说。

我抬起头,凄风苦雨过后,好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他轻笑:“看,我把明月抓住啦。”

玛瑙樽中,漾着一泓比美酒更香醇的月光。阿白将它递给我:“石榴,明月就在你的杯中。”

明月就在我的杯中,我却总以为它高而远,永不可及。我端着酒杯怔忪着说不出话,阿白走近我,手搭在我的肩上,淡声说:“石榴,其实明月就在你眼中。当你笑一笑,就弯出了两朵小月亮。”

我闻声去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映出我凄惶的影子,我动一动,它也动一动,我心房震动,对他说:“以后我要建一座房子,足有七层玲珑宝塔那么高,离月亮近些,它下来陪我就能少走一会儿路。”

月光下,阿白风姿纤雅,温定一笑:“我会送给你最高最远和最好的所有。”

可是最好的所有也不过是欧阳能够醒来,我端着酒杯去帐篷看他,他仍在昏沉中不肯睁眼看我,诸事宜爱莫能助地摊着手,伸着脚坐在摇椅里,阿白问:“如何了?”

“这位小哥寻人心切,摔得可不清,又被大雨淋了半夜,身子骨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诸事宜连声叹气,“啧,红颜祸水啊,祸水!”

可我算哪门子的祸水,我沿路所见,无论是简裳、越天蓝还是那位扮成神医的俏佳人,俱是大美人,哪轮得着我。可口说无凭,我袖着手说:“他也真是的,我不见了就派几个人去包抄堵我,也比他单枪匹马效率高啊!笨都笨死。”

神医摇着头:“唉,感情嘛,一笔糊涂账。”

阿白看看我,又看看欧阳,眉头蹙得好紧:“石榴,你钟情于他?”

我钟情于他也没用,他还不是要去娶那好样貌好性情的第一美人。我想起那日他说不喜欢我,忽然间再难以支撑,恳求道:“殿下,你不要这样说,我才不喜欢他。”

门被撞开,一名亲兵急冲冲地来报,阿白脸色一变,随他走出帐篷。

我用土法子给欧阳盖上了两层厚厚的棉被,期望他能出点汗,但事与愿违,他被捂得口角生出燎泡还未出汗。我往他额头上一探,莫说汗珠子了,就连汗意都寻不着。桌上那碗姜汤早就凉了,好在神医寻来了一只小火炉,我放在上面加热,见神医两眼熬得通红,心下不忍:“这里有我就好了,你快去歇着。”

神医很没面子,叹着气走了。

平生头一遭觉得,雨是可怕的。我一边热着姜汤,一边和不省人事的欧阳说着话:“堂堂欧阳家公子,你没死于战场,没死于一代高手的剑下,没死于绝色佳人的怀抱,没死于闻风丧胆的剧毒,却死于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你认为……这合适吗?”

往常我一挤兑他,他就跳起来了,可这一遭,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对我置若罔闻,一如我们从未相识,以及注定离散的所有日子。我强忍住泪意,舀起一勺姜汤喂他:“你又不是文弱书生!我原想着,你武功虽然糟,骑术倒不错,不料竟摔下马了,不嫌丢人么?”

他不嫌丢人,但作出了回击——姜汤仍灌不进去,全漏在被子上了,星星点点,狼藉一片。我急了,强灌一通,仍没有用,我灵光一现,心一横,自己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嘴对嘴地去灌他。我小时候喝不下草药,青姑就是这么对付我的,今日一试,果然有用,泼泼洒洒的,竟真的灌了少许进去。

我见竟有效,连忙又口对口地灌他喝了不少,折腾得满头大汗,可他仍未出汗。但药灌下去了就好了,我回忆起青姑待我的法子,和衣躺在他身旁,死死搂抱住她,把自己热得够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抱着他,渐渐地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次,可他还没出汗,不过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若忽略他受伤的脖子的话。一张脸孔天真如孩童,睫毛很长,嘴巴不时咂吧一下,抿几下又安静下来,不晓得他的梦里有怎样精彩的遇见……会有我吗?

月光很淡,我搂着他,汗透了衣裳,可他仍无知无觉,我忍不住爬起来,拍着他的脸跟他说话,横竖他听不见,我爱说啥说啥:“欧阳,我绝不在你离开我之前离开你,你却是不明白的么?”

“你怎会担心我出逃?”

“我只有这条命,交与你了,你尽管拿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欧阳!你这个浑蛋!我说了那么多谎,你都信,我跟你说过生死与共,你却不肯信。你为什么不信?”

我耐心不好,很是气愤,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他仍在昏迷中。我骂得累了,觉得无趣,就又躺倒,继续抱着他,睡在这无边无际的我的月色他的漆黑中。

终于得以将心爱的人往更深更深的心窝里揉,为何心头还如此凄苦难当?你为何不懂呢,欧阳。我也是天朝子民,怎可以因为你偶尔凶我就意气用事?大是大非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欧阳,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你以诚待我,你瞧,我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会在大事未成之前离开你?

我若离开你,也只是缘于,你不喜欢我,我伤心。

我伤心呢欧阳,想到你终是另一个人的良人,我就伤心。但设若你能好起来,我情愿失去。

是,失去和你的未来。只要你能有一个你所心满意足的未来。

这些都建立在你活着的前提下。

我又拍拍他的脸,借着月光将他嘴角的一点汤渍拭去:“欧阳,你这头笨蛋!曙光就在前头,你若死了,亏啊,你懂吗,你懂吗!”

不开灯的房间里,那人轻笑一声:“……我懂。”

我惊得跳起来,不置信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正对上我的,虚弱但笃定地拉过我的手,放在心口上:“你吵死人了,我在奈何桥上跟小鬼说,这婆娘太聒噪,我得回一趟阳间,为民除害。”

一席话他说得艰难,我眼中金星乱飞,我喜得直哆嗦,他说什么我都受着。欧阳,只要你生龙活虎,只要你还肯和我说话,还肯找我玩,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别不理我了,欧阳。那么多人和你分享声名狼藉的年华,我却陪你共度颠沛流离的时光。别不理我,欧阳,我用额头去碰他的额头,好极,他的汗终于出来了,我捞起袖子就给他擦,他抓过我的胳膊,轻轻一带,我便匍在他的胸口上,和他相对。

“你就是我的还魂丹。”他说。

他呼出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来,我心一跳,生病的人力气并不大,我稍一挣就摆脱了他的束缚,但架不住他软软的央求:“陪我再睡会儿好吗?”

也不是睡觉,他还虚弱,却想听我说话,我便说起阿白这几日忧心忡忡,恐是泽州有惊变,又说起我们举杯邀明月,他听到此处笑道:“咳,杯弓蛇影。”

这人有张太可恼的坏嘴巴,我捶他一下:“你怎么不去死?”

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黄泉路上不寂寞,青春作伴好还乡,你还活得兴高采烈,我哪肯独自赴死?”想了想又说,“我还想等着阿白问鼎天下呢,起码捞个丞相当当,让我大哥二哥明白,不会武功也能叱咤风云。”

“就这点志向。”我奚落他,他却正色,把我揽到他怀中,轻声说,“你的爹娘会活到很老,你也能当个有钱人,戴个跟狗链子一样粗的项链,十个手指头全是金戒指。”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说:“对不起,石榴。”

霎时我就明白过来了,有朝一日,他洞房花烛,我富甲一方,终究各有各的去路。我的心思他未尝不懂,却只能对我说抱歉。我忍泪,重重地点头:“金子最可爱了,承你吉言,我会当个大阔人。”

金子最可爱了,你却比金子还可爱。三公子,你就是我的金不换。可你知晓吗。

我出门唤来诸事宜,他一听欧阳醒了,就警告我:“姑娘,听我一句劝,以后别太任性,别老让三公子难做。”

我自觉受了冤枉,气鼓鼓:“我才没任性!欺负人的人是他!再说了,他欺软怕硬,对付他就是要任性!他还需要我为他办事,他不敢得罪我。”

“不是不敢,是不舍。姑娘明白么?他就是那副纵容你的性子,嘴上讨得几分厉害罢了。”诸事宜说着,径自向欧阳的帐篷走去,留我站在风里发了一会儿呆。他在鬼门关前转悠时,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醒来,可当他醒了,我又盼着他仍身陷昏迷,那样,我就能肆无忌惮地抱住他,吻上那张唇,永远地占有那个笑容。

我浑身都汗透了,就拎着桶去虎泉打了水擦洗着身子,弄得满身清爽才去找阿白。他又独自站在天井里,银辉中那个素袍玉簪的淡雅身影转过头,困惑道:“你看,明明是我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去,我再弄回来,反而落了话柄。我那幼弟的娘亲反要说是我抢了他的,这是什么逻辑?”

“那个蠢女人你和她论理干嘛。”我走上天井,和他并立站着看天。前路叵测,年轻的殿下担足了心事,眉间重重忧色,但无论如何,我会和他站在一起。

只因,他是那个人的知交好友,他们之间有过命的交情。

我也一样。

月亮隐没云层之际,我听见阿白说:“欧阳和我商议过了,三日后就离开草原。”

我一惊:“去哪儿?”

“我去泽州,他和你前往塞外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