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些天来,宋大禾拿着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拖着女儿春兰在十里八村走家串户地哭诉,把那封信当着宝贝,当着尚方宝剑高高地举给别人看,还告诉十里八村的人,说他见到过市里的高书记,高书记是如何为老百姓说话,高书记现在是如何为难。今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为宋大禾助威,为宋大禾抱不平。乡亲们说,一定要为春兰姑娘出口气,不怕他们放了那个姓皮的畜生!有高书记支持,还怕什么?大家一听宋大禾说是高书记到了,就不再围攻万代市长,一涌而朝高书记这边围拢来,要跟高书记说话。

人群一散,万代市长就水落石出地显现在水泥台阶上。宋红就站在万世耿后面。武湘怀也总算赶到了高南翔身边。高南翔一边向农民解释,一边朝万世耿走过去。看样子,老万是被农民撕扯过,脸色很难看,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被扯掉了,第二颗扣子也被扯得快要掉下,只一根单线长长地吊着,像一只老蜘蛛在胸前晃晃荡荡。

总算把这件事情平息下来了,高南翔有了两人胜利会师的感觉,他上前去紧紧地握了万世耿的手说:“老万哪,要不是看到你在这儿被围困,我就从后门进了。”武湘怀也赶紧证实说:“是啊是啊,本来我们车都已经过了大门,高书记看到市长在这儿被围困又调头回来。”

万世耿却冷板着脸孔,把手从高南翔手里挣出来,走下水泥台阶,怒气难消的样子对着高南翔说:“皮革苏是我万世耿要放的,要打要杀都应该由我老万担当。连累你了!”万世耿说着,不再搭理别人,转身进了大门朝办公大楼走了。

高南翔感到奇怪,这样大的一场风波这么顺利地平息下来,老万本应该高兴啊,怎么会这样呢?高南翔很想知道万世耿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想追上去和老万再扯几句,但是,武湘怀和宋红都在身边,他站住了,他怕追上去再往下说,老万要是依着他的牛脾气顶撞他,他会没有面子;或者自己在气头上,忍不住再说老万的重话,老万也不好想;或者两人搂开肚皮让别人看热闹,那将更不好。但高南翔又觉得,当着两个秘书的面不能就这么个样子散了,他只好远远地对着万世耿的背影说:“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再商量些事儿。”万世耿听不听见都没有关系,高南翔只是找了这么个话头,好走自己的路。

宋红赶到万世耿办公室时,万世耿正在给张一圆秘书长打电话,说:“秘书长,今天这场风波,你可要深入了解其原因啊!我看问题出在老百姓,根子肯定在我们领导身上。”

张一圆当然听得懂这话的意思,说:“高书记刚才也来电话说,什么时候他要跟你沟通一下情况。”

万世耿说:“还沟通什么情况?皮革苏是我要放的,坐牢杀头我都认!他当书记的只当清官就是!你知道吗?老百姓是拿着他老高写的信当尚方宝剑来找我闹事的。他这不是要打我的脸,扫我的威风是什么?这难道还不明白吗?”

张一圆说:“万市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据我所知,高书记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没有流露出是你要放皮革苏。他写给宋大禾的这封信我已经叫人拿来了,现在就在我的抽屉里。我先念给你听听,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于是,张一圆将那信原文照念一遍。又说:“真是没有哪一句话、哪一个字儿是挑逗农民冲着你来闹事的,都是对宋大禾的安慰和解释。”

万世耿说:“秘书长,我知道你的为人和你的名字一样,你是快刀打豆腐两面光。两面打圆场是好事,但是,我们也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话也用不着连标点符号都说出来。难道他老高还会写上叫农民去跟老万闹事这种大白话吗?你想想,我主张放了皮革苏又是为什么?从我个人的社会声誉来说,主张放皮革苏是要受到很大损伤的,是要担当很多是非风险的。为这样一个有钱人当保护伞,谁还能不怀疑我万世耿得过他一笔大赏钱?这个利害关系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面临着市长选举,我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险。但是,全市这么多干部、教师要养家吃饭,税收锐减,工资发不出去,你叫我怎么回答人家?人家可只问我这个市长要工资!现在市里的情况还很复杂,他高书记还不知道这些内情,只知道往前面冲锋,不知道前面的地形。我是本地人,熟悉情况,又是代市长,我虽然还不能把我知道的内情都一锅端给他,但我总不能没有自己的主张!”

张一圆说:“万市长,你说的都对!我一定把你的意思在适当的场合、适当的时候,用一种适当的方式转达给高书记。”

万世耿说:“不用了,秘书长。我在他面前早就已经无话不谈了,这意思我早就跟他从直说过,他听不进的。他心里想的是,一个市委书记太听市长的也不好。我知道,农民闹事的矛头是直接指向我的,我这个市长当不当无所谓!你知道,我老万就这个牛脾气。我现在要来他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要亲自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马上依法将皮革苏抓起来,我要告诉他们,我现在和高书记已经是高度地统一意见。我要看看他高南翔往后到底还有什么高招,我要让他自己去慢慢地提高认识!”显然,万代市长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宋红坐一旁干着急,如果万代市长和高书记真要这么闹下去,他就真不好做人了,甚至连见到武湘怀也不能随便说话,他担心以后领导们的矛盾会转到他们头上,城门起火殃及池鱼啊!

打过电话,万世耿感到口渴,就找茶杯,慌乱了一个上午,也记不起天天带着的茶杯到底丢在哪儿了,问宋红,宋红也记不起了。宋红就忙着用一次性纸杯给万世耿倒了杯茶递给他说:“市长,理解人真是件难事啊!”万世耿先是盲目地点了点头,但一想,是谁不理解谁呢?宋红这话的含义太过于丰富,不过一句来得去得的圆滑之词,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别人为他说话。于是,就不再搭理宋红,喝了茶,一看表,到下班时间了,提了公文包往家里走了。

万世耿的家住在大院后山上的桔林里,一条长长的水泥台阶从家门延伸到大院的樟树林里。远远看去,那完全就像一个农民的家园,房子不大,而且矮,但万世耿却满意这个住处。房子原是电器屋,后来电器搬移了地方,就余下这么五六间房子。算起来他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刚进机关时,他是市委办秘书,和好几个同事一起住在这个安静的房子里天天加班写“同志们”和“争取更大胜利”。在同事中间,万世耿因为最肯吃苦又敢说敢干,第一个被提拔当了市委办副秘书长。他提升后,机关事务委按级别给他安排了新房,但万世耿不想搬,愿意住这小矮房,于是,机关事务委就把其他的秘书都搬走,几间旧房就全给了万世耿。后来,万世耿升任了政府办秘书长、副市长,直到现在的代市长,也还住在这里。机关事务委按照规定,三次动员他搬新楼,万世耿都没有搬,他说自己在这矮房里住出感情了,还说人应该扯一点地气才好。机关事务委无法,只好一次又一次给他这矮房子细心地修缮,尤其是万世耿当了副市长后,机关事务委请了工匠来从瓦檐屋脊到墙面地基都进行了认真的处理,特别是地面防潮用了真功夫,所以现在虽是一楼,就是梅雨季节,地脚砖也不发汗,柜子里的衣服也不太长霉。最后那次修缮时,又在屋外围了不高不矮的围墙。机关事务委要把屋面和围墙装修客气些,万世耿不让,怕别人说是非,工匠们只好独具匠心地在围墙上嵌了酒瓶做墙脊。这样也好,看起来围墙酷似一条发亮的绿蜈蚣。万世耿很喜欢,既不豪华,又别有一种韵味。

万世耿离乡多年仍难断土地情结,闲来无事时就爱在屋门口的土坪里种菜栽树。菜是种了吃了,但树一年比一年长大。桃树、梨树、柚子树、枣子树都脚腿粗了。前年又请本地书法家写了副对联挂在门上,内容是:问花笑谁,听鸟说甚。现在围墙这么一围,就是一个很幽雅的院子。万世耿每遇烦恼,就急着往家里赶,一进家门,在春天的花丛里,夏天的蝉声里,秋天的果实里坐坐,摸一摸自己栽下的树长得那么大了,不说一句话,却尽力地为他开花结果,又看一看自己喜欢的家门口的那副对联,就解除了一天公务所累,觉得心底放宽了许多。他还常常颇有心得地跟人说:“养鸟不如种花,种花不如种菜,种菜不如栽果树。”

但是,今天,万世耿沿着水泥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心里不高兴,两脚也没有了往日的力气,拖得很沉。走到大门前,他站了一下,回头往后看了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属狗,当秘书时有人说他这是生成的狗等主人的模样。万世耿为这句玩笑生过气,后来经人一开释,他一想,却又笑了。这个玩笑是夸他好啊!这不是在说他很勤奋,很辛苦,很敬业,对上级很忠心吗?他也就默认了。万世耿见身后平平静静,才进了门。

要在平时,他一进门总要顺手将门虚掩上,有人来找,只要一敲门,他便要热情地迎到门口。今天,他进了门,连门也懒得关上。

照旁人看来,像他万世耿这么大个官儿,坚持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定是为了方便收受贿赂,然而,凭良心说,他没有。说他没有,不是说他没有收过任何钱物,而是他收受有度。凡是求他办事儿的,不管事儿办好办不好,一律拒收;在平时的礼尚往来中,他还是收别人钱物的。收了别人礼钱的,自然是在日后别人家的婚丧嫁娶中稍加点数儿还给人家;如是收别人的礼物,他必须当时就馈赠别人两瓶酒或一条烟,不让人家空手回去。反正这些烟酒也是别人拿来的。馈赠礼物,这也是他们老家的规矩,他不过是沿袭下来。当然,回给人家的也不会是太高档的烟酒,价值的大小,他就不太讲究了。他常教育妻子说:“儿女们读大学时,家里那么困难,两口子几年没有添一件新衣服,还短借过几次账,这样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一儿一女都大学毕业有了好工作,‘两个老革命’加起来一个月好几千元工资,吃不完用不完,难道还得靠别人贿赂过日子?”不过,万世耿也喜欢别人去他家走走,拉拉家常话,他把这看成是对他的认同和拥戴。因此,白鹤人都说他还算个难得的清官。但是,高南翔一来白鹤,因为皮革苏的事儿,他现在在老百姓眼里一下子成了昏官、贪官了!今天竟让他受了这么一场奚落,他往哪头想都感到丧气。他这是在为谁好呢?怎么就得不到人理解?

万世耿想过这些,转过身来,又将大门哐当一声牢牢地闩死,然后,他将公文包往客厅的沙发上远远地丢去,再往下,便在院里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抄了二郎腿看着果树发痴。

妻子张国英听到响声,知道是老万回来了,在厨房里说:“老万你下班了?”却不见应声。

妻子围着抹裙,手里拿着把大蒜头急忙走出来一看,万世耿今天的神色不大对头。妻子说:“今天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这么黑着个锅底脸?”

万世耿说:“你现在倒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妻子说:“你冲我发气?我提前退休不是你叫我办的?照自己的想法,我才不退呢!这几年工资长得疯快你知道吗?”

妻子比万世耿小两岁,本是还可以上几年班的,万世耿说他忙,就要妻子提前退了,在家里料理家务。万世耿是个重家的人,他说只有在自己的“安乐窝”里,才真正感到幸福。

万世耿心烦,一挥手说:“你少说句不行吗?你不知道上午来了一帮农民在大门口闹事?”

妻子说:“如今这事儿多着,你那么着急干吗?这么急下去可千万别急出个糖尿病、脑血栓来!不是还有他高书记吗?”

万世耿说:“高书记?农民就是拿着高书记的信来闹事的。矛头都对准我来了。你看,农民还扯掉了我两颗衣服扣子。”

妻子一见万世耿的衣扣被人扯掉了,就忍不住心头的火气。她在妇联上班时,就是大院里有名的“一铳药”,遇事是内急外不急,生成一个心里打雷脸上无云的性子,常常是不露痕迹就干出个让人吃惊的事儿来。现在听万世耿这么说,她心里暗暗一痛,但却很平静地说:“好,他这个书记倒会当啊!”

妻子折身回了屋去,万世耿听得里面有放梳子、放化妆盒的声音,心里猜测着妻子要做什么事儿了,又后悔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么直,把妻子惹火。

果然,妻子再走出门时,抹裙解了,换了出门装,还抹了淡淡的口红。

万世耿说:“你要做什么?”

妻子笑笑地说:“我去找高南翔书记汇个报。”

万世耿了解自己的妻子,她这一去是要找高南翔发气,扯高南翔的衣服都有可能。万世耿说:“你还嫌我们僵得不够是吗?你还要浇勺油让火燃大起来把我烤焦是吗?”

妻子说:“他高南翔是白鹤的书记,真正的一把手,他什么话不可以当面说,值得暗里写信叫农民来找市长闹事吗?我要去问问,他这是哪儿学来的领导科学!是从戴笠那里学来的还是从何键、毛人凤那儿学来的?”

万世耿看着妻子,心里着急,脸上却再也不敢做出着急的样子,只好笑笑地走到妻子面前拉了她的手说:“我头上的事儿,还要你去给我当娘屋人吗?”

家中没老没小了,两口子虽都是天命之年,但关起门来,万世耿高兴时也还常喜欢在她身上摸摸捏捏的。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儿快乐——一点儿平常人的快乐。人总是喜欢寻找轻松和快乐的,万世耿在公众场合总要顾及身份,不得不做出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在家里就爱和妻子逗乐。一逗乐,气氛就缓和下来。

妻子说:“我去问问情况也不行吗?”

万世耿说:“问什么情况?”

妻子说:“问问他,为什么要搞地下革命,写那封信叫农民来找你闹事?”

万世耿说:“事情要是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明白,那还用得着我生气吗?你这么去见高南翔,说是他写信叫农民来闹事,高书记要是问你,他信里面哪一句是叫农民来闹事的,你怎么回答?”

妻子原以为自己想得很成熟,万世耿这么一抠理儿,果然让她没有了话说。妻子又倒过来问万世耿:“那你为什么说是高书记写信让农民来闹事的?”

万世耿说:“我是听人说宋大禾拿着高南翔写给他的信到处哭诉,说闹就闹起来了。后来,高南翔来了,叫他们不闹就不闹了。我就这证据!”

妻子说:“那信你看过没有?你可不能冤枉人家高书记。”

万世耿说:“哪能不看呢!信上面全是劝慰宋大禾的话,没有半个字儿不妥当。”

妻子把万世耿的手重重地拍开了,说:“差点儿我好去不好回了!难道皮革苏那边的人就不会扇这个阴风?难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不会点这个鬼火了?难道他们就不会利用你们的矛盾弄事儿?我早就说过,在抓不抓皮革苏的问题上,你是错的,既然不是高书记写信叫农民闹事,你就别想我跟你站在一边。我自己也是女人,我自己也还养着女儿!”

万世耿说:“什么站在一边不站在一边的,又不是‘文化大革命’要时时注意站队。你以为我连对错好坏都分不清了?谁还不知道那个皮革苏该千刀万剐!问题是市里情况复杂,吃财政饭的人这么多,皮革苏一抓,市里整个经济工作就可能恶化,没钱发工资怎么办?有的人就等着看我们的工作乱套啊!我是经济工作压头哪!俗话还说‘饥不择食’呢!说到底,我这也是为他高南翔好啊!他刚来白鹤,市里出乱子,上级是要把账记在他头上的。”

妻子说:“那你就把穷老百姓的女儿不当人了?你还是白鹤的市长吗?你还是白鹤人的父母官吗?”

万世耿最伤心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有父母官意识,不为老百姓做主。妻子这么一说,他想着想着就在门口朝天怒吼起来:“我明天就叫公安局把皮革苏抓了,看看以后的问题怎么收场!”

万世耿本是感情稳定的人,可这些日子好像被什么事情搅得有些喜怒无常,他可是从来没有在自家院里这么吼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