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全市的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高南翔有个讲话。他从办公楼下来往机关大会堂里走,一边走一边想着,白鹤的城市建设是该好好管一管了,特别是沿河一带居住环境太差。听建委主任汇报说,近年来,城市人口猛增,涌进城市的农民缺乏城市意识,街边上的不锈钢垃圾桶安好了不久就被人敲走作破烂卖了,城市卫生也上不来。高南翔曾在街头观察过,做生意的摊担摆设也从不讲究秩序,的确有些乱来。加快城市化进程已是今天的社会需要,而进城的农民却还不适应城市生活。他今天要着重讲讲在城市生活的人,要如何强化城市环境卫生意识。正想着这些,兰萍来了电话。

兰萍说:“南翔啊,你到白鹤到底是怎么搞的?”

高南翔说:“又怎么了?”

兰萍说:“刘伯昨天晚上来了电话,说他听到了一些关于白鹤的情况,说白鹤现在已经很不安定,先是干部、老师闹事,后来又是农民闹,问你在白鹤怎么回事儿了?要照这么下去,他以后可就不好说话了。”

高南翔脑子里一阵猛热,明白“以后不好说话”是什么意思。他高南翔是地道的农民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全因刘伯的关爱,才使他走上了这样的领导岗位。刘伯还是他和兰萍的媒人,要不是刘伯给他保媒,兰萍就不是他的妻子了。兰萍是高干家庭出身,大学生,在省城工作。高南翔虽然也是大学生,但婚前还在县、市工作。高南翔在县机关工作好几年,睁眼看着有靠山的同辈人一步步往上爬,自己仍在原地踏步,本来和一个副县长的女儿谈着爱,但她妈不让,说找个农村人一辈子是累赘,说吹就吹了。高南翔年龄不小了,往后一想,自己脚背上烧了一把火。一咬牙,下海当了第一个为单位创收的人。几年下来,他赚了钱,有了经济势力,开始攀关系,也就顺着藤爬到了市机关。恰好那些日子刘伯来市里蹲点,高南翔被派到刘伯点上做配套工作人员。因为高南翔工作出色,又会尊重领导,刘伯就说高南翔是个有前程的小伙子,就把兰萍介绍给高南翔。

刘伯不是随便作出这个决定的。不少人给兰萍介绍过对象,但不是别人看不上兰萍,就是兰萍看不上别人,刘伯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刘伯母上街买菜,挪到瞎子神仙跟前抽了一签,瞎子说这姑娘婚姻没有动。一家人都不信这个,这个话说出来大家都笑了。这么一耽搁,兰萍就成了大龄姑娘,而那时候,小伙子谈恋爱要求女方年龄越来越小了,刘伯就更加着急,见自己点上有高南翔这么一个小伙子还是单身,又暗里考察了高南翔的情况,觉得两人年龄很合适,刘伯就做了这个主。

当时,刘伯并不知道高南翔和兰萍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而且还谈过恋爱,后来,因为不在一地工作,兰萍主动地和高南翔分了手。他们没有想到刘伯会把红线再一次牵上。他俩见面时,兰萍的第一句话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而高南翔回她的话是:“上帝啊,你真英明!”

但两人谈过很短一段时间后,兰萍就有好说好分的意思。

兰萍就像是刘伯的亲生女儿,“文革”中,她父母双双冤死,她在刘伯家里长大,什么事儿都是刘伯家给她做主。刘伯知道兰萍有些瞧不起高南翔之后,在兰萍面前发过一次火,他一生就只骂过兰萍那一次。他说:“高南翔是块金子!你不要小看他在县里、市里工作!我过去还在乡里工作呢!”

刘伯回到点上跟高南翔说起他骂兰萍时,高南翔想说:“你这是在逼婚哪!”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笑笑。

刘伯说:“小高,你好好干工作,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后来刘伯找兰萍谈过好几次话,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后来,高南翔也就顺利地从市里调省里。要是刘伯现在不再扶他,他自己还能沿着这条路走多远呢?

高南翔说:“兰萍啊,我现在可能是最艰难的时候了。有时候,我感到特别孤独,只希望你到我身边来,经常给我当当参谋。你知道,我是在农民家里长大的,还是有农民意识的束缚,干什么都只知道讲良心;你是领导家里长大的,摆平各方面的关系,我远远不如你。”

兰萍说:“要真照这么下去,我恐怕也只好跟着你到白鹤去,总不能看着你在白鹤栽倒,谁叫上天把我们捆在一起呢!只是怕影响了孩子的学习。”

高南翔说:“白鹤一中也是省重点,教学质量很不错的,年年都有好几个上北大、清华,本科自然上线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另外,让女儿和山里孩子接触一下,还有很多好处,可以变得顽强一些,朴实一些,进取心更强一些。”

兰萍说:“你什么时候来省城里开会,我们一起去刘伯那儿看看他,跟他作个详细汇报,让他老人家了解你在白鹤工作的真实情况。不然,他老听别人说,印象一形成就不好纠正了。”

高南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过几天省里有个理论务虚工作会议,我会来的。”

高南翔和兰萍说完话也走到了会堂门口。他从后台侧门走上主席台一看,与会的人员到得很齐。他到白鹤这么些日子,很少召开市直单位副处以上领导干部都参加的大会,也很少在这样的大会上讲话。他一直认为,现在的工作不是没有讲到,红头文件、《新闻联播》、党报党刊和政府网络都讲得很周到,最终的问题是都没有做到。因此,很多会议要他讲话,他都推脱了。但是,今天这个会议他决定要讲讲话,而且要多讲几句。

会议开始后,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作了讲话,然后就是城建、环卫,交通等部门就整顿市容作了表态。高南翔听完大家的表态,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都有些故意讲给他高南翔听的味道,唱的是高调,说的是空话。

最后,高南翔围绕城市和大家的生活关系说道,城市是大家共同的家,家门口很脏、很乱,谁还愿意上你家门?没有客人上门了,你这个家还算个兴旺发达的家吗?……高南翔从小家说到大家,从大家说到小家,十分钟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以前别人说起来很抽象的那些城市建设的问题,被高南翔说得非常具体生动和亲切,让你没有理由不重视城市建设,让你没有理由不从自己做起。

散会时,与会的领导就开始琢磨高书记讲话的特点。掌握书记讲话的特点,对于这些与会的领导者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这涉及以后的口头汇报和文字材料的风格,涉及到领导喜不喜欢听,听不听得进去,涉及你给领导留下的印象。有的说高书记真是会说话,死的都说活了;有的说,听高书记讲话真是一种享受;有的说,人家高书记是什么料子?省领导的后备力量哪!很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就总结出了高书记讲话的主要特点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有对他不满的人说,哪怕他再有本事,在皮革苏的问题上没有把握好,对他将来的前途也是当头一棒。

高南翔刚从会堂回到自己办公室,公安局胡局长就来电话说,万代市长要马上把皮革苏抓起来,口气特硬。

以前是万世耿不让抓,抓了又要放,现在他怎么来了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里面是不是有别的含义?胡局长问高书记怎么办。

高南翔一想,这肯定是老万在跟他较暗劲,既然现在都把矛头指向他万世耿,那他万世耿就叫把皮革苏抓起来,看你高南翔怎么收场!高南翔这么一想,笑了,跟胡局长说:“按万代市长的意见办!我和老万的意见始终是统一的。听清楚了没有?坚决按万代市长的意见办!”

高南翔这么说完,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他就怕老万不肯开这个金口。不管老万是个什么意图,什么情绪,只要他说了把皮革苏抓起来这句话,他高南翔的棋就可以走活了。对内对外,对上对下,以后他都可以说他是支持万市长的意见。他到省城里去拜访刘伯,刘伯肯定要问起皮革苏的事,他就可以说是万代市长坚决要抓的,他没有办法,老万这个人脾气很倔强,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把党政一把手关系弄坏了。

省里开理论务虚工作会议,高南翔是怀着急切的心情赶去的。忙碌了这么些日子没有回家了,想家,想女儿,也很想和兰萍在一起的那种恩爱和缱绻。

车子开到宿舍楼下停了,高南翔不急于下车,他每次都要感受一下在外地工作回到家门口的那种情感。他故意按了按喇叭,要看看妻子或者女儿站在窗子口伸出头来看他没有,下不下楼来接他。果然,妻子的头从窗子口伸了出来,高南翔朝她挥了挥手,一会儿女儿就下来接他了。高南翔见了女儿心里就难受,把女儿搂进怀里就想流泪。女儿为他的工作被人抓去作过人质,受过惊吓啊!

司机见旁边有水龙头,洗车很方便,就去揭车后盖取拖把。女儿赶紧跑去看车厢里带了什么好东西。一看什么也没有,一下就翘了嘴巴。

高南翔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太粗心了,只急着赶回家,没给女儿带些白鹤的特色小吃,就摸摸女儿的头说:“你要吃什么,爸给你钱,你自己买去。”

女儿说:“别人车子回来都带很多土特产,就你什么也没带!”

在这儿住着的人,只要车子一回来,谁还不带几大包土特产?高南翔说:“你喜欢土特产?那好办,明天你跟爸到白鹤去读书,天天都可以吃到土特产。”

女儿说:“我才不去那偏远落后不讲文明的地方呢!我到那里去,让他们黑社会的人又把我抓起来作人质?”

高南翔说:“真是对不起我女儿,让你为爸受惊了。”

女儿却又笑了,说:“谁受惊了?我是受了一次特别的考验!我跟那几个坏蛋进行了坚决的斗争!”

高南翔说:“是啊,高蓓长大了,是个小英雄!”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春兰姑娘。

回到家,高南翔在客厅的沙发上很随意地斜躺了一会儿,兰萍叫高蓓放了点轻音乐,于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让他沉醉了。兰萍知道,这是他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就叫高蓓给他放起来。歌虽然老了,但现在他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真像一位远航的水兵回到自己的港湾……

吃过晚饭,兰萍催着高南翔洗澡,趁早好去拜访刘伯。高南翔说:“不忙着洗澡,就这一身衣服穿去。一来表示我什么都不顾就去向刘伯汇报,二来也好让他老人家看到我这辛苦样子。”

兰萍说:“刘伯年轻时在乡里、县里当了那么多年基层领导,还不知道辛苦么?”

高南翔说:“那时候是翻身闹解放,干部们是皮肉辛苦,精神痛快;现在我们是皮肉轻松,精神痛苦啊!”

高南翔才回来,兰萍也不好一见面就难为他,也就依了高南翔,只是笑笑地骂了句:“还是臭脾气改不了!”高南翔笑了,兰萍这句笑骂意味着今夜的美满。

要动身去见刘伯时,高南翔又感到为难地说:“总得要带点儿什么。带点儿什么呢?”刘伯不喝酒不抽烟,只是退休后练练颜体,搞点儿收藏。刘伯搞收藏和别人不同,他不论货真货假,他的独到见解是,假的放久了,也都是真的,只要他喜欢就买。仔细想想,刘伯这话也不无道理。

兰萍说:“轮到你这时候想起给刘伯带点什么!”兰萍说着从壁柜里取出一本老画册来。那是一本《中国历代皇帝图》。高南翔随手翻翻这本厚厚的册页,倒真是有些古董味。兰萍用一块红绸将那画册包好,用一个精致的袋子提上,两人要走了,又交待高蓓说,大约两小时就回来。

两人来到刘伯家里,刘伯正在上洗手间。兰萍将那旧画册先拿给伯母看,伯母就高兴得迫不及待地去敲门,叫道:“老刘,你看兰萍他们俩给你带什么宝贝来了。”

刘伯裤还没有系好,就急忙开门出来,一见是一本《中国历代皇帝图》,还附有人物简评,就满脸的喜悦。正欲伸手接画册,忽又缩手回去,转身去净了手,戴上白手套,再出来接过去欣赏。刘伯捧着画册,在长沙发上坐了,又示意兰萍和高南翔一左一右如金童玉女地挨他坐下。刘伯将画册在茶几上摆平,然后一手翻着画册,一手用放大镜仔细地照着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嘴上还念着:“‘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看得出,刘伯还想继续看下去,但是他怕冷落了身边这一对金童玉女,合上画册,放下放大镜,脱了手套,说:“兰萍,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喜欢这个?”

兰萍知道刘伯最近对高南翔有看法,就说:“这是南翔给您买的,你问他吧!”

高南翔明白兰萍是让他做好人,就立马把两人预先编好的一段故事说出来,说是那次他到洛阳出差,偶见这一宝贝,想起刘伯正有这雅兴,就买了下来。高南翔又告诉刘伯说,这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他请行家看了,说是年代不很久远,也没花多少钱就买下来了。

刘伯却说:“南翔啊,就算它价值一亿元,对你刘伯这种年纪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刘伯是跟你算钱账的人吗?是想拿这些东西卖钱吗?年代久也罢,不久也罢;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只要我这儿没有的,让我喜欢的,就都是好东西!我搞收藏是想得到一种文化享受。”

高南翔马上说:“刘伯,我知道,你玩这个,就和钓鱼抽烟一样,只是个雅兴,只是个爱好。”

刘伯笑了,说:“有这些东西一摆弄,这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还可以学得不少文史知识。你给刘伯带这个东西来,比带什么东西都让我高兴。”

兰萍说:“刘伯,南翔比我更孝敬你了,要是我到洛阳去,哪里知道给你带这种宝贝呢!”

刘伯被兰萍越说越高兴了,说:“兰萍,我早就跟你说过,南翔是很有前途的。”

兰萍顺着刘伯的话说:“你要是不关心他,我看他一点儿前途都没有,是个跟牛屁股的!”

刘伯说:“我哪能不关心他呢!”

兰萍说:“你要是关心他,就要多批评他,不要老是夸他,让他长了骄傲情绪,那可就害了他啊!”兰萍又朝高南翔示意,让他主动在刘伯面前谦虚一下。

高南翔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说:“刘伯,我去白鹤工作了这么些日子,自己认真回忆起来,还是尽职尽责了,但离你的要求差距还很大。我今天来,一是来看望刘伯,二是来向刘伯讨教,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兰萍看出来了,刘伯更是高兴了,已经没有批评南翔的意思。果然刘伯说:“南翔,工作上的事我是相信你的。我现在只有两个担心,一是你千万不要把工作上的矛盾私人化了,上次我打电话也跟你说过这个意思,连高蓓这孩子都跟着你们受惊啊!二是在工作中,一定不要凭个人意气,要深明孰轻孰重。有些事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明白,其实你认为不明白的人,恰是比你更为明白的人。”

高南翔接话说:“刘伯,你这话太有哲理了。”

刘伯说:“白鹤最近以来,好像不太稳定。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翻来覆去就因为一个叫什么皮革苏的问题。这个问题应该不难解决嘛!为什么就给全市的经济工作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呢?”

高南翔记起兰萍说过,在刘伯面前,他是不能说是自己坚决要抓皮革苏的,怕因此和刘伯的话谈不下去。高南翔说:“刘伯,抓皮革苏是万代市长的意见。他这个人倔哪!”高南翔这么试探着说,刘伯是表扬或者批评,他都给自己留了转弯的地方。他看了看刘伯的脸色,刘伯脸上轻松了,但刘伯没有说轻松的话,只是说:“那是你们白鹤的政事,我不干预。不过我要告诉你,做大事的人,时时都要明白什么是大事。不要把大事当成小事,也不要把小事当成大事。”

兰萍看着南翔说:“刘伯的话你记住了吗?”

高南翔说:“记住了,专门来听刘伯讲话,哪能不记住呢!”

兰萍一看表,不早了,想着南翔这么久不回家,就站起来说:“刘伯,伯母,那我们走了。”

刘伯很理解年轻的夫妻的事,说:“好,不早了,高蓓还在家里等着你们吧?”

兰萍说:“这些日子,高蓓一直在念着她爸。”

送到门口,刘伯又话犹未尽,说:“南翔,好好干,该帮你说话时,刘伯还是要帮你说的。”

高南翔说:“那就太感谢刘伯了。”

回家路上,高南翔一句话也没有跟兰萍说。

兰萍说:“你在想什么?这么哑着?”

高南翔说:“我在想,这次来见刘伯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

兰萍说:“你这还要想吗?这不,刘伯就明白抓皮革苏不是你坚决要抓,是万代市长要抓嘛!因此,引起的那些事情,直接责任都不在你。”

高南翔说:“我就是为这事儿才心里愧疚得不好受。明明是我的事却推到人家头上去。”

兰萍说:“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想过没有,在白鹤,你头上的事,任何人也无法代你担责任;别人头上的事,任何人你都可以给他担责任。你难道这也不明白?你暂时往他头上推一推有什么不好呢?何况万市长也确实说过要抓皮革苏这话呢!你这也不过是虚晃一招,你帮他的机会还多得是。”

高南翔一想,这话倒也是,迂回一下也并非坏事,他为万代市长赔情的时间还长得很哪!高南翔说:“兰萍啊,其实,白鹤这个市委书记,你比我更适合。”

兰萍说:“真要我当个市委书记,肯定比你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