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吃过中饭上车往县城里赶。

高南翔很艺术地为龙贻神出了这口气,心里本来已有了些轻松,但仍是高兴不起来,怎么想,他都不该是这种姿态来看老同学,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可就是发生了!高南翔沉思着,自己才这么大个官儿,就闹了这样的笑话,推想起来,这个世上比自己官儿大的不知还有多少,又发生过多少这样的闹剧?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真不愧为名作,那时候写的事儿现在还在出现!从今往后,自己还是要亲自多到基层走走,要多亲近百姓,亲手掌握些真实情况,一举一动也都要特别地谨慎。自己不就是叫小武去问了问龙贻神的情况吗?当时如果自己去了,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次来武阳县,高南翔准备搞五天调查,主要是调查一下县、乡干部的工作作风,农业与市场接轨情况,工人下岗情况,社会治安情况,还有惩治腐败情况。高南翔总是告诫自己,虽然自己也是农家子弟,但大学毕业出来就一直在机关工作,先是在县里,后来进市里,再后来就进了省里。从以往别人的教训来看,自己走的这条路也是最容易染上官场习气的。再说,离开土地太久了,消魂蚀骨的都市生活也难保自己的百姓情怀。他还在县里工作的时候,父亲就曾将他叫到家里的一块红薯地里,用扁担狠狠地教训过他。那时候,他也用自己的理由回答过父亲。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下过一个决心:只要自己将来当了大官,就一定要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当时,他没有把这个话明明白白地说给父亲听。现在,他算是心想事成了,在老百姓眼里,他是一个不小的官了,他为老百姓说话办事的时候到了!总有一天,他要回去告诉父亲,他现在在怎样做官,过去那些让父亲看不惯的行为,都只是想为老百姓办事争得一个职位,请父亲不要为他担忧。

但是,要这样做官又谈何容易!

和龙贻神见面他说了那么多话,又想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高南翔显得特疲倦,一看表,两点多了,又过了午休时候,高南翔想着想着就来了瞌睡。刚一眯眼,张一圆来了电话,催他回去。高南翔说:“难得下来一趟,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让我在武阳搞几天调查。武阳是个很有代表性的县,把情况弄准了,很有指导意义。”

张一圆说:“不回来可能不行了,人代会有些大事要定夺。”

高南翔心里也急,但仔细想想,来白鹤后哪一天不是一大堆事儿压得他着急?要依着这些事,就别想有一天时间下基层搞调查。他下了下狠劲,说:“人代会还有这么长时间,不急着这几天嘛。”

张一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那好吧。”

说完大事,一圆秘书长又顺便告诉高南翔说:“宋大禾找过你了。”

高南翔问张一圆,宋大禾说了什么事没有。张一圆说:“他只是说要找高书记。我说你下县了,他就走了,没有说别的。”

通完电话,高南翔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他给借娘屯的宋大禾写过一封信,告诉他放了皮革苏是市里领导从大局着想,也不是说以后就不抓了,要宋大禾理解和原谅。该不是宋大禾有什么想不通吧?说实话,写这封信时,高南翔真希望宋大禾也能像皮革苏那边的人一样,请得动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讨个说法,向他高南翔加压,使两头的砝码相当。世界上本是有这个法码的,但那需要金钱和权力,然而,宋大禾弄不到这两种宝贝。当代社会的“皮革苏们”过的是资本与权力合伙经营的日子,宋大禾只能是无奈!

想过这么些事,车进了武阳县城。路过武阳大市场时,高南翔果见自己题写的“武阳大市场”五个大字红耀耀地立在圆拱门上。他在心里按照龙贻神的指点,将那“武”字和“市”字在心里重一描摹,果然是有骨力多了。若能和龙贻神多有时间在一起,他一定要向龙贻神多请教些书法方面的学问,可惜没有这个条件。

高南翔一边搞着调查,一边还惦记着宋大禾。宋大禾找他到底会有什么事儿呢?如果没有重要事儿,他肯定不会跑那么远的路去市里找他。

第三天,天刚亮,张一圆来了电话,说高书记非回去不可,农民来市委大院闹事了,把市政府的门牌都不知弄到哪儿去了。高南翔要他先说说详情,张一圆说,来了大约上百人,走在最前的就是宋大禾,他拖着他的女儿,女儿披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两个大黑字:申冤!后面跟着大队伍,举着几幅标语,上面写着:打倒有钱的禽兽!打倒没有良心的昏官、贪官!

高南翔明白了几分,一定是宋大禾和借娘屯的农民去闹事了。高南翔问现在采取了哪些防范措施,张一圆说,已经集中了警力,准备对付意外事故。

高南翔听说集中了警力,真的急了,反复交待张一圆说:“千万不要把矛盾扩大,要采取一切办法,多做说服工作。”

张一圆说:“这很难说,如果矛盾还继续激化下去,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样的大事。”

高南翔说:“这样吧,一方面要县、乡马上派人到借娘屯去做工作;你那边呢,先叫政法委的领导出面,要农民选出代表来交换意见,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要求。你就告诉农民兄弟们,我现在就从武阳出发,一个多小时就到市里,我要跟他们面谈。”

这个办法灵不灵,张一圆已经没有把握,他也只好说照办。

借娘屯村就属武阳县。高南翔接过秘书长的电话,本想批评一顿武阳县委书记反应迟钝,但一想,也可能事出突然,如是批评过重,县里会乱抓人做出过激行为,那会将矛盾更加激化,更是火上浇油。于是,他只是把县委书记叫来讲了些做群众工作的方法,也没有说重话,就和武湘怀起程往市里赶。

张一圆放下电话忙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来:坏了,忘了叫高书记回来时一定从大院后门进来,千万别在前门闹事的地方遇了农民,要是那样的话,出了意外,他这个秘书长就是不称职了。他又打高南翔的手机,答复是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打小武的手机,也一样。张一圆真是急得冒汗,直骂着电信网络是怎么搞的。

领导着急的事,跟班秘书就得更加着急。这个时候是最需要通讯联络的,武湘怀握着手机不停地看,手机上没有信号。一圆秘书长给他们打电话时,他们正经过山里的通讯盲区。

从武阳到市里还有几段盲区,过了盲区,武湘怀马上跟秘书长联系上了。张一圆说:“高书记回来时千万不要先到闹事的群众中去,以防意外。”武湘怀答应说,他叫刘师傅把车子从后门先开进大院,让高书记了解情况后,心里有数了再说。张一圆嘱道:“一定要从后门进,前门已经堵了,进不来。”

从后门进车,必须要绕过正门前的大街。高南翔的车子本来已经过了前门,但他一眼看见那么多人在大门前围攻一个人,远远看去,被围攻的好像是万代市长,他就忍不住摇下车玻璃。于是,听到有人在伸着拳头叫喊:“打死他!就是他放了皮革苏!”大门外面的农民要冲到大铁门里面去,里面有那么多干警正把铁门往外顶着。有干警的手和农民的手已经在铁门眼里抓起来了,有的已经抠出血来。这已是干柴烈火的时刻!高南翔突然叫刘师傅停车。武湘怀一下紧张起来,他转身过来,手伸过坐椅拉紧了后面的车门,不让开,说:“高书记,你不能现在就下去!秘书长说过,你一定要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后再作行动方案。”

高南翔将自己本来的方脸往下一拉长,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看着武湘怀说:“万市长在那里被围了。这个时候我不到现场去,我成什么人了!上次干部、教师集体上访时,我逃避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那样躲了!要死就死!死了也英雄!比心里受煎熬强得多!”他拔开武湘怀的手,拉开车门下了车,大步朝着闹事的地方走去。

武湘怀只得急忙下车,眼睛直盯住高南翔的背影,头便在车门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手一摸,头上肿起一大块疱,再一摸,还有些血红,好在血也不多,用餐巾纸捂了还可以坚持下去。武湘怀盯着高南翔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近了闹事的人堆,怕出了事自己交不了差,就忙着摸手机跟秘书长联系。因为眼睛直盯着高书记那边,手机没拿稳,掉在地上。待他从地上捡起手机再找高书记,高南翔已经不见了身影。武湘怀只得站住给秘书长打电话说:“秘书长,坏事了,我劝不住高书记,他到闹事的人群里去了。”

张一圆坐在办公室的皮椅里一下子急得直打转,说:“小武啊,这怎么行呢?你这个跟班秘书是怎么跟的?你就是堵也得要把高书记堵在车里嘛!”

武湘怀说:“秘书长,由你怎么批评我,我都认了!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秘书长说:“跟紧他,要特别注意他的安全,有什么情况立即向我报告!我这边马上跟警方联系,要他们注意作好安全保卫工作!”

闹事现场的人就像暴雨天的洪水,越聚越多,闹的闹事,看的看热闹,从大院门口到外面的大街,到处都挤满了人群,人车已无法通行,堵了很长一段街道。大家都看着大门口的农民和干警隔着铁门在使劲,有的农民抢过了干警的帽子,干警显然听了领导的话,是在忍着火气,让着农民。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担惊受怕,议论着说:“哎呀,千万别打起来哪!要是打起来了,那恐怕就是一场流血事件啊!”

这时候,万世耿却突然从人群里拱出来,出现在大门外的一个水泥台阶上,他从干警手上抢过一个电动喇叭,对着闹事的人喊起话来:“农民兄弟们,大家安静下来,我有话跟大家说。”

闹事的人稍稍平静了一下,不再推摇大铁门,一下把矛头转向了万世耿。

有人说:“那个微驼着腰,像个农民,拿着电动喇叭的人就是姓万的市长。”

有人说:“就是他要放了皮革苏!”

有人说:“挤上去,几拳头揍死他!”

有人说:“他是市长!”

有人说:“就是要打他这个没有人性的狗市长!”

闹事的人像海潮一样朝着万世耿咆哮着覆盖过去。也不知是谁把万代市长要放皮革苏的内幕透露了出去。

挤得硬硬的人群阻挡着高南翔前行,但他在人海里拼命地朝大门口挤去。他越是心急如焚,就越是挤不到前面去。他要挤到大门那儿去,挤到万代市长那儿去,他想宋大禾一定来了,他要找到宋大禾。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再大的官出来说话也是没用的,就是枪也压不住这些闹事的农民。现在的农民都知道,共产党的枪是不会朝农民开的。他现在只有找到宋大禾,让他出面说话,才有可能平息这场风波。

高南翔终于像一艘破冰船挤破了硬硬的人墙,挤到了大门前。他一眼就看见宋大禾和他的女儿春兰姑娘蹲在铁门前,手里拿着那幅写着黑字的白布。高南翔使出全身的力气,挤通了最后一层人墙,到达了宋大禾面前。他一把拉住宋大禾,说:“大禾老乡,我来迟了一步!”

宋大禾瞪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疑惑地认着高南翔,好像不认识他了。

高南翔这下子更急,他满以为找到宋大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万没有想到宋大禾竟不认识他了。他和宋大禾只有一面之交,他一看自己,也的确不像那天坐在信访办公室里接待他们父女的样子,现在已是满头大汗,衣着也扯得都极不整齐。高南翔想看看万世耿那面的情况,一看更是不得了,人潮已将万世耿淹没了,再也听不到万世耿那只电动喇叭的喊话声。高南翔急得直抹汗。

这个时候,春兰姑娘拉了爸爸的手说:“爸爸,他是清官。”

宋大禾说:“什么清官?”

春兰说:“他就是那天跟我们说话、后来给我们写信的高书记。”

宋大禾再睁眼一看,才认出是高书记来了。他悲呼着:“高书记,我不为难你了!”

高南翔赶紧扶起宋大禾说:“大禾老乡,你快快起来,今天我可是有事求您了!”

宋大禾在高南翔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高南翔说:“大禾老乡,春兰的事我要负责到底的,你现在马上跟大家说,叫他们不要闹事了。闹出大事儿来了,吃亏的还是我们老百姓。你也是快近天命之年的人了,见的事也不少了,哪样事你看不透啊!”

宋大禾从怀里取出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说:“高书记,收到你这封信,我就想和女儿一起上吊死了!这样的状都告不响,这样的坏人都抓不了,抓了还要放掉,我们穷人家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把这封信拿给我们十里八村的人看,个个都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就鸣锣齐人要来讨个说法。前几天我到处找你,没有找着,今天大家就来了。”

这完全出乎高南翔的意料,他原本是好心给宋大禾写封信,安慰一下,劝说一下,没有想到反而惹起这么大的祸来。高南翔有苦说不出,现在他不能考虑别的了,只得说:“大禾老乡,别的事都下一步再说,现在只请你跟大家说一句,叫大家不要再闹事,回去好好做自己的事去。你做得到吗?”

宋大禾说:“做得到,做得到。高书记,你来了,你说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于是,宋大禾跪在地上,举着高南翔写给他的那封信,跟大家说:“各位叔侄弟兄,各位乡里乡亲,高书记叫大家不要再闹了,我女儿的事他答应负责到底。大家一定要听他的话!他是为我们做主的书记!我们父女俩求大家了!”

当事人这么跪求大家,大门口就如风停雨住般渐渐平静了,闹事的人们不再闹事,马上互相问了起来:“高书记来了?”“哪是高书记?”“高书记在哪儿?……”

这是在场维持秩序的人所料想不到的:高书记说的这些平常至极的话他们也说过,为什么就一点效果都没有呢?为什么经高南翔嘴里说出来就这么神效呢?高书记才来白鹤多久?这些老百姓为什么就这么听他的话呢?那封信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