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冤魂叩门

1

晨曦射进卧室,窗帘上出现无数光点,如星星般地闪烁。柏小燕醒了,懒在床上。别墅区的早晨是都市里一天难得的清静时刻,和自家那片居民区的老房子不一样。楼下庄老头的公鸡,啼鸣报晓,晨练的几个人幽默地说:庄老头给咱们养座活闹钟。

“爸总是起得很早。”柏小燕想起背微驼的父亲,柏家他醒得最早,爬起床先到早市上去,买些油条、大果子之类,然后动手制做豆浆。

柏家从祖辈传下一盘手转小磨,据说是爷爷的爷爷从一个逃荒关东的人手里用5斗高粱米换来的。用它磨出的黄豆做豆汁、做豆腐脑、点豆腐,鲜嫩、香甜、雪白。一代一代传下来,柏小燕的父亲——制锁厂工人,为家人磨豆子成为他工余外的乐趣。在41岁那年,脊背像锁头鼻子呈弓形就病退下来。十几年里,他早晨都要磨豆子,石磨辘辘声中,柏小燕如屋檐燕窝里的雏燕,长出羽毛,长硬了翅膀飞出巢,他常以大女儿为自豪:“我闺女在全市效益最好的企业。”

“老锁,”过去同他一个车间的工友,根据他的身形给他起个绰号:老锁。的确,他长得古铜色脸,背部弯弯的,酷像一把大号铜锁。“怎么看小燕也不像是你女儿,瞧你,黑泥鳅似的,小燕白净净的,是不是你老婆跟别人……”

“这话你对我老伴说去,”对工友荤荤的玩笑话他听得很舒服,他们在一起开了几十年的玩笑。他有时说:“我闺女吃我磨的豆汁长大,能不白?”

柏小燕小时候顶爱睡懒觉,母亲说她“偎窝子”。

“小燕,喝豆汁!趁热。”父亲煮熟的豆汁端到她的面前,慈祥地看着她喝完,悄声问:“甜吗?”

“甜,甜!”小燕巴嗒着嘴。

“别对你妈说,我放了糖。”他眯起眼睛笑,这是一个小小的阴谋,家里的糖罐子装着白砂糖,日子紧巴时期糖是好东西,十分金贵,轻易不能动用的。他偷着往女儿的豆汁里加一小匙,背着老伴、家人,别人都不能享受加糖的特殊待遇。

不久,阴谋被戳穿。母亲发现糖罐子的糖日益渐少。她过堂般地审问家人,先是弟弟:“大勇,你偷糖吃没?”

“没偷!”弟弟大勇大义凛然的样子。

“小燕你呢?你可是个馋猫儿。”

“我也没……”她的语气有点虚软,拿眼睛瞅父亲。

哈哈哈!父亲突然大笑起来,弓形的脊背颤微微的。他说:“我那天嘴没味儿,吃……”他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你呀!”母亲艾怨的目光看着父亲。这一幕,凝固在少女柏小燕心里,虽然说不上刻骨铭心,却始终难忘。

躺在柔软高级鸭绒被里的柏小燕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时光倒流回十年八年,父亲会端来热乎乎的豆汁。一早醒来睁眼便喝碗鲜豆汁真舒服啊!

“老爸身上有股生黄豆的腥味儿!”她极力朝十几年前那个早晨走,去闻父亲身上的植物味道,那绵长的味道使她感到父亲无比慈祥。糊着报纸的简陋卧室,她和弟弟从小睡到大。如今大勇已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在深圳作律师。他想接两位老人到南方,过惯了简朴生活的二老死活不肯,坚决要在长岭呆下去。照父亲的话,“把老骨头扔在长岭。”

“完全为了我呀!”柏小燕看透了父母的心思,他们对自己未来婚姻的忧虑从眼里流泄出来。

一次父亲电话打到药业集团,说:“来家吧,燕儿,我弄到你爱吃的田鳖。”

田鳖,生在池沼中的昆虫。柏小燕回忆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对它独有情钟。艰难岁月里,父亲利用休班到郊外给家人弄点“野味”。有个养鱼塘的负责人他认识,特准许他在鱼塘弄田鳖。她记得父亲带她去捉过一次田鳖,大约在夏末的雨后。

鱼塘边有个看鱼人临时搭起的棚子——三角形,当地人称为马架。棚子地上铺着芦苇和一层柔软的靰鞡草算作床,一根电线扯到这里照明。鱼塘负责人特别的关照,让看鱼人睡另个棚子,紧靠鱼塘的这个棚子腾出给柏家父女用。

捕捉田鳖,父亲很有经验。他在鱼塘的一根电线杆下铺两层草编袋子,浇上水。电线杆上那盏水银灯,明亮的灯光会引诱来田鳖,它们纷纷钻到草编袋子底下寻找小虫吃,然后躲藏在里面。次日抖落草编袋子,便可捕获大量田鳖。

那是个对城市长大孩子十分新奇的夜晚,如此近地同大自然亲密接触——在几近无遮无挡的野外过夜,真像过年过节一般,一切都是新奇儿、迷人的。无名的昆虫鸣叫,塘边浓着湿漉漉、夹杂鱼腥味的气息,月亮挂得仿佛也比城里低得很多,伸手仿佛能碰到似的,也清亮许多。她透过月光可看清父亲脸上那标志着艰辛生活痕迹的皱纹。

鱼塘里传出唧唧的声音。

她问:“爸,水里……”

“鱼在唠嗑。”他抽起旱烟,说。

“它们说什么?”

“它们说呀,喂,闺女,睡吧!”他夜晚说起鱼塘里的童话,说,“鱼妈妈哄它的孩子。”

“鱼也睡觉?”她听来新鲜,联系到自己想了想,提出个实际问题:“它们枕不枕枕头?”

“……”锁匠父亲极尽想像力来满足女儿的好奇心。

第二天,他们父女满载而归。田鳖囚在纸壳箱子里,在干燥环境中,刺猬般地缩作一团。侧身坐在父亲自行车货架子上捧着战利品的她,不时将耳朵贴着纸壳箱子去听,里边很安静,它们大概睡着了,她想。

吃田鳖也要些技术,需去掉头和淡黄色的翅膀,然后用盐腌一腌,放到沸油中去炸熟,取出撒些椒盐,香酥可口。

几年没吃到田鳖了。长岭郊区的养鱼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这种淡水养殖的害虫治理得很少见。柏小燕听父亲说弄到久违的田鳖高兴劲儿甭说了,她做完手头的工作就往家赶。在药业大厦二楼的走廊,碰见邢怀良,他说:“金沙滩酒楼新进了北极贝,中午我请你品尝。”

“对不起,我得回家。”柏小燕没停步,到楼梯口转过身,向冲她发愣的邢怀良飞个吻,说,“我回家吃田鳖。”

“田鳖?”邢怀良头次听说吃田鳖。田鳖是什么东西,是甲鱼还是虫(一种在住宅墙根土内活动的棕黑色昆虫)?产在长岭的什么鳖,也无法同名贵的北极贝媲美。他是个做事钻牛角尖儿的人,回到办公室叫来智囊、百科孟志惠,问:“田鳖是什么?”

“田鳖就是水鳖呀!”孟志惠不愧为人称小百科,天文地理像是无所不晓。他卖弄自己掌握的知识,或说在邢总面前展示才华。他说:“田鳖捕食小虫、小鱼……同地鳖,也叫虫但它们是有区别的。地鳖可入药,有活血散淤,通经止痛等作用,公的有翅,母的无翅……”

两个男人谈田鳖时,柏小燕已在自家楼口闻到油炸田鳖的香味儿,葱花混杂姜、胡椒味很浓,显然是父亲的精湛烹调手艺。

一盘田鳖旁摆着一盘干萝卜条,是父亲的下酒菜。

“老爸,酒又拣起来了?”柏小燕印象中父亲已经戒酒了,还是她劝的。到药业集团上班后,公司盖宿舍,她分了一套,因此很少回家。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喝酒甚了,医生告诫:脂肪肝不能再喝酒。母亲说父亲就听她的,她专门回趟家住了一晚上,父亲表示不再饮酒。她说:“爸,你该听医生的话。”

“小燕,你回来爸高兴,少喝一点儿。”父亲几乎一顿饭眼睛没离开她,看也看不够似的。说,“今晚别走了。”

“爸,我住下。”

很晚三人没睡。老式结构的楼房卧室当客厅,柏小燕头枕着母亲的大腿,长拖拖地躺在床上,同父母亲唠嗑。说家庭的过去,自然谈到柏小燕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父亲的记忆很好,他说:“你问我鱼睡觉枕不枕头?”

“爸唬我说,就像你一样枕着妈妈的大腿。”柏小燕头故意在母亲的大腿上重压一下。“妈,我老枕着您腿睡觉是吧?”

“不让你枕你就嚎。”母亲重复着她疼爱的动作,粗糙的手指抚摸她的额头,“从小打下的底儿,枕我腿睡觉。”

“小燕,你还和那个人?”父亲终于憋不住了。他以叫女儿回来吃田鳖为由头,主要目的是想问问女儿,外面传言很多,他不愿把“二奶”一词和女儿连在一起。

柏小燕遇到鹞鹰鸡雏似的头朝母亲怀里拱了拱,寻求保护。她立刻感到母亲肌肤的温暖,没吭声。

“你可别老稀里糊涂。”父亲唠叨,问:“打算一辈子都这样?”

柏小燕脸完完全全埋在母亲怀里。

母亲说话了:“孩子不愿说,你还问!”……她没在那个夜晚回答父亲的问话。因为她困惑,两年来一直困惑。的确不知自己同邢怀良的事结局会怎样,归宿,她认认真真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2

因为着迷一个人而痛苦,黄承剑感觉到现有的生活像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一样坍塌了——訇然地,带着巨响。他想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和她在一起……离开红房子,痛苦像病毒进入肌体一样,以最快速度繁殖,他隐隐听到痛苦在身体里行走的脚步声。

他开车回转山湖镇,打算整理昨夜偷拍的东西。在转山湖玉背花园自己秘宅里做些事,可以放心大胆,不受打扰。最重要的他想再看看昨夜偷窥的场面,准确说要欣赏她……他急急往回赶,恨不得一下子飞到。

现在他去的秘宅靠近湖边,是独门独院的二层小别墅。这一带别墅依山势修建,高高低低错落着,距离也远近不一,每个别墅都被树林拥簇,虽没到枝繁叶茂的季节,发青的枝条疏疏朗朗地遮掩,使别墅多少给人一种神秘感。

黄承剑推开大门时,纷落的杏花漫舞下来。有一片花瓣儿贴在嘴唇,湿湿的,有点淡淡的清香。他往嘴里吮了吮,花瓣儿便软在舌尖上。小院撒满一层浅粉色的杏花。

放好车,他朝正门走去,一只美丽小鸟擦他耳边飞过,翅膀抖动速度他立刻辨出是只山雀儿。噢,春天还没完全走远,小鸟停留是最好的说明。

一只普通小鸟出现,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痛苦也随之被稀释了、淡了些。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半周便开开,这本来不正常的现象,丝毫没引起他的注意,满脑子都是昨夜偷窥情形和刚挤进来的那只美丽小鸟。

进客厅,闻到一股烟草味,应该说他对此种烟味很熟悉的,有个女人专抽这种烟。“难道是她来过?”他目光寻遍客厅,“我这样想才是傻瓜呢!”

放下背包他到冰箱里取瓶饮料,润润发干的嗓子,这时他听见二楼响起很轻的脚步声,睁大眼睛望着楼梯,一个他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你?”他的表情和见到鬼差不多。

“昨天我等了你一夜。”冯萧萧一身缟素——白沙裙、白发带、白皮鞋。

他感到有硕大雪片向自己飘洒,一股寒气随之袭来。他仍疑惑:“你怎么进来的?”

“呶!”她用大拇指和小指捏着一把钥匙,说,“赠给你这幢别墅时,我留了一把。”她狡猾地眯缝着一只眼睛,钥匙扔到地板上,一阵风似地扑过来,席卷了他:“想死你啦!”

白色包围了他,身体像被章鱼的足腕缠绕。他说:“到床上去。”

“不,地毯上。”白色的东西离开她的身体,动作很专业,很麻利,修长的大腿陈列在猩红地毯上,丰腴的地方因兴奋而细微颤抖。

他热血沸腾,朝软骨鱼覆盖而去……一雪人被融化,她说:“你还那么朝气蓬勃。”

他延续了两年前的话题:“我闻到菜香。”

“是茴香。”她纠正道,动作一下,让春光四溢的身体更明媚。她说,“有人做过研究,他记住她身体的味儿,说明他在爱她,否则,他是闻不到她身体味道的。”

他问:“你和橡皮不是很好吗?”

“他死了,我终于摆脱了那部机器。”

机器,运转是机械性的。她说的那部机器是一个叫橡皮的男人。他如夜行动物,白天从不出现。夜间做些什么,警察想知道,当然黄承剑知道。他为何叫这样古怪的名字,又如何牢牢地控制住冯萧萧?正像冯萧萧有什么方法掌握住黄承剑一样,没有答案。

“橡皮用机械的方法蹂躏,我实在受够了。”她说,“我再也不离开你。”

“警察到处找你,我们在一起很危险。”他告诉她,警方一直怀疑他,“疏虞不得。”

“反正我宁可死在你的身下。”她的确要奋不顾身了。“我不能离开真正男人,不能!”

黄承剑从地毯上爬起,觉得头重脚轻,像一片叶子。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像吸足水分的植物,饱满而丰盈。

冯萧萧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黄承剑的原有计划。本来回别墅是要整理昨夜偷拍的带子。她在场无法进行。是啊,怀里拥抱着一个女人,听她没完没了的喁喁情话……如此情形下,还能去做原打算要做的事情吗?

别墅外有一盏照明灯,昏黄的光从窗缝挤进来。正好落到卧室墙壁的一面镜子上,灯光再反射过来,可看清她颀长的玉臂。她惟恐失去他似的,熟睡中还搂着他。

他睡不着,思绪一次次飞向红房子。本来打算今晚再偷窥,昨夜柏小燕一个人在3号别墅,表明他们都想幽会了。或许昨天他们说好在3号别墅,邢怀良因遇特殊情况未来上,今晚多半要来。错过这个机会多么可惜啊!

她的呼吸平稳而均匀,说明她睡得很香很舒服。还没到喧闹的夏季,山间听不到风吹树叶和昆虫、动物的声音,别墅静悄悄的。她的胳膊移动了一下,压在他的脸颊,一股味道钻进他的鼻孔。如同一种药物,在他心房里雾化开。茴香,茴香味。

第一次领略这丰满的嘴唇,是在十分特殊的场合——柽柳林里。他跟踪贩毒分子冯萧萧,一直跟到郊外。大概他们要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交易。

西边天际的浮云火焰般地燃烧,她紫色的身影朝深绿的地方移动,茂密柳枝遮蔽了那片紫色。他紧紧跟上去,紫色向纵深处移去。忽然一闪,霎时不见了。

“你跑不掉的。”黄承剑拔出手枪,寻找着。刚落过雨柽柳的老枝一片血红色,低矮的林子难藏住大活人。找啊!找,他终于发现挂在树枝儿上的紫色连衣裙。悄悄接近裙子,扑入眼帘的景象,像一种魔力,将他锁定在那儿,蓦然成为木头人一般。

黄嫩的草地上,一丝不挂的女人直挺挺地躺着,脸盖着乳罩,落日的金黄色余辉在洁白的胴体上跳跃,缀着淡红色花朵的柳枝随风摇曳,动感产生迷人的魅力。

他无法抗拒魅力,周身正被醇香的气息熏醉、熏酥、熏软,首先持枪的手臂垂落下去,目光不可遏止地在白光光的物体上勾留。夏天的柽柳丛发生的一切,充满浪漫情调。他们在激情过后,相互凝望:她的确很漂亮,满足后的脸红得像一朵玫瑰,白皙的肤色令人悦目。

“你同几个女人睡过觉?”她望着他,“我是说我在你的女人中排的位置。”

“第一。”

“真的?”她认为这样直率表白很虚假。“年纪长相我都不是最佳。”

“我正全力追捕你。”他如此解释第一的含义。

冯萧萧望了他一会儿,伸出双手,意思说:扣吧!

他攥住那双闪着白光细嫩的手,拉向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吻着:“我孤独得要命,需要一个女人,尤其是我喜欢的。”

“很感动你喜欢我……”她脸泛红晕,由于激动胸脯起伏得厉害,如风在摇撼一棵桃花树,不,是一棵水灵灵的蔬菜。他说:“你身上有茴香味!”

“是嘛!”她心里油然升腾一种热切的期望,“我是什么菜?”

“一棵小茴香……”

“你想吃?”

“是。”……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黄承剑竖起耳朵听着窗外,像似起风了,别墅外的什么东西被吹动,磨擦瓷砖墙面发出唼唼的声音。

他像静默中的一只猎豹,仔细地计划下一步的猎杀行动。

3

简爱觉得刑警带她到的地方纯粹是一间咖啡屋,温馨环境使她很放松。

下了火车,踏上专门到火车站来接他们的警车,她急切地看丁广雄一眼,脸立马苍白,花般地蔫萎、衰弱下去。

“简爱,你读过与你同名的小说吗?”丁广雄特意坐到她身旁,很近,用小溪流水般轻柔的声音问。

她摇摇头,盯着瞳仁明亮的女警察小曹腰间随着车颠簸而晃荡的锃亮手铐,心被一片黑厚的阴云压着。坐警车,不同出租车、公共汽车,总让人发毛发怵……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她默不作声。

丁广雄想安慰安慰她,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汇。

警车没有到简爱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刑警队、拘留所,而是朝繁华的商业街驶去,停在阿里山咖啡馆门前。

“下车吧!”小曹对呆坐着的简爱说,“带上你的东西,皮箱,哦,还有那个塑料袋。”

“我来吧!”丁广雄抢着拎她的箱包,“咱们下车。”

“广雄,窦队、洪队在里边等你们,带她进去吧。”小曹向丁广雄交待完,开开警车的门,她又说:“二楼,最里边的包厢。”

简爱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同骆汉全第一次相识就是在这儿。她记不清当时的细节。总之是那次喝完咖啡他们上床的。全部情形很难一五一十的回忆出来,支离的记忆碎片在她蹬楼梯时,星光般地闪现:哦,红地毯,仍然是红地毯……缓台墙壁美人浮雕,她记得浮雕胸部很夸张,骆汉全搂她的脖子下楼,他踮起脚尖吻了浮雕胸脯的凸起处……“请坐!”窦城斌客气地让简爱坐下,把在场的洪天震和另一位刑警介绍给她后,问:“简小姐喜欢哪种咖啡?”

她迅速环视几位刑警的脸,没发现她想像的最坏的东西,顾虑逐渐打消,悬起的心慢慢下落,未出现影视剧中的审问场面,墙上也没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说明他们没把自己当罪犯、嫌疑人。她说出自己喜爱的一个牌子的咖啡:“雀巢吧!”

“骆汉全在一桩命案里有重大嫌疑,通缉令早已发出,我们正全力追捕他,今天找你……”窦城斌亲手为简爱斟杯咖啡,说。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简爱说,“在北京没停留,我便发觉我们不是去旅游。”她开始讲述:

火车上午到达北京。

简爱欣喜若狂第一次来北京,她说:“看看天安门,我们照张像。”

“不行,我们得赶火车。”他态度生硬,心里很烦似的,“走吧,少嘟囔。”

“抽风呀,昨晚也伺候好你了。”她冷冰冰地道。

骆汉全没喊也没发怒,只狠狠地瞪她一眼。

他们出站,在街上打了辆的士直奔丰台火车站,然后买了去张家口的火车票,半小时后便上了车。

简爱靠着车窗坐着,到北京没玩玩的缺憾无休止地折磨她。一脸冰霜的骆汉全坐在身旁,他惕厉的目光始终游荡在车厢两头的连接处,列车员、警察、售货车总是从那儿进入车厢。由于两人无话可说,各怀各的心事,她望窗外景物望得眼睛发酸,昏沉沉倚偎在窗子和座位形成的角落里。

火车在大山根儿小站停车,上来一位老太太。他们感到一截枯朽的、经雷电击烧的、黑黢黢、疙疙瘩瘩的木头,墩在座位上,潮湿的身体散发出菌类生长的味道。

“喂,晕车吧,姑娘?”老太太耷拉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倒很尖细,或者说嘹亮,“我有偏方,你用不用,简单呢。”

“噢,有点晕车。”简爱觉得这个老太太很善良。断定老太太是山民,你想呵,生活在莽苍的大山里,不高声说话谁听得见。久而久之,练就了大嗓门,唠嗑像吵架一般。

“挨肚脐眼儿把它放好。”老太太拿出一把刚割下的新鲜芹菜,教授她治疗晕车偏方的使用方法:“我出门坐车,总带捆芹菜。”

简爱照老太太指导的做了。毛裙撩开,再剥两层织物,露出白净净肚皮,老太太望后说:“你肯定是大城市人。”

“怎么说?”简爱感觉肚皮挨着芹菜的滋味不错,问。

“细皮嫩肉的。”老太太用羡慕的目光看简爱的脸、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又会保养。”

后来,骆汉全也加入进来。他并非和两个不同年龄的女人谈什么皮肤粗细,而是问在张家口能否租到房子。老太太说她就有一间,说时特意望望他们俩:“小两口住,再合适不过喽。”

“租房子干什么?我们不是到峨嵋山旅游吗?”趁老太太去厕所离开座位的空儿,简爱急忙问。

“你跟我走好啦,什么都别问。”骆汉全紧绷着脸说,她便不再作声了。

张家口桥东区的一所民房里,骆汉全和简爱住下来。

一天,她说:“想让我跟你走,就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可能抓我!”他知道隐瞒不下去了。

“你犯了法?”她大吃一惊。

“大罪呵!”骆汉全叹息着,说,“我杀人啦!”

“杀人?!”她听后一哆嗦,“杀了谁?”

“别问啦……”

简爱开始做恶梦,几次都是警察来抓。整日生活在恐惧之中,她快要疯啦。每天她到街上买菜,见到警察心里就发慌。但毕竟比囚在全天撂着窗帘的黑暗小屋强。因此她借买菜之机,多在户外逗留,呼吸下新鲜空气。这座陌生的城市,她不知道要在此呆多久啊!

“丁警官!”简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睛突然发亮,急火火地跑过去,她甚至什么都没想。

丁广雄听见有人叫他,转过身,惊呆了:“是你?”

两个刑警围过来,丁广雄说:“她就是简爱!”

“告诉我,他在哪里。”丁广雄扳着她的肩膀摇了摇,正像兄长对待小妹妹,“简爱……”

泪水开始在她眼里转动,略有些憔悴的面容,表明她经历了不幸的打击,谁还能说她过得满快活?

“简爱,他现在……”他的手始终没离开她的肩膀,按了按。

她理解他的手语,说:“在出租屋里……”

“带武器了吗?”小路问:“枪,刀子?”

“只有一把水果刀。”她说。

追捕的刑警到达那个出租屋时,屋里没人,骆汉全已经逃走,他们又扑了个空……窦城斌同洪天震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洪天震便问:“骆汉全杀了谁?”

“他不肯告诉我。”简爱回答。

“离开张家口,你认为他会去哪里?”

“他只说带我去峨嵋山。”

刑警又问她几个问题后,窦城斌拿出宁光灿的照片,问她:“认得他吗?”

简爱仔细看,想了想。说:“曲忠锋被害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郊外见到和卢全章、骆汉全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儿,就是他。”

“你肯定?”

“是的,没错儿。”……阿里山咖啡屋谈话结束。

窦城斌说:“简爱,骆汉全突然逃走,可能发现你和刑警在一起……考虑到你的安全,我们给你租间房子,并派人保护你,希望你能配合。”

“嗯!”简爱点点头。

丁广雄送她到水利公寓,一个漂亮的女警察在楼口迎接他们。

“认识一下,”女警察伸出手与丁广雄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我是刚到警队实习的,叫林楚。”

“噢,我想起来了,你是洪队的小姨妹!”丁广雄惊喜道。

4

春雨连绵。太阳像感冒似的,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偶尔露出健康的脸庞,很快又被云雾隐没,整个天空像个失恋的人,怅然、阴郁。这种情形与长岭的一个女人心情相似。

夏璐觉得心和四肢麻木。近日来,丈夫清冷的目光,像刀子般地割自己的肉,逐渐逼近心脏。

4月28日这天,她枯燥呆在帅府酒店,无事可做,即使有事也做不了,心像长草一般。有人怀疑非典恶魔袭击人多的公众场合,酒店故此冷清起来。一日两次消毒,也配备了红外线体温检测仪,还提倡分餐制。怎么的,客还是稀少很多。

临近中午,邢怀良打电话问她是否忙完了,到鸿园酒店开两桌,他在做最后努力。

“消毒还在进行,脱不开身。”夏璐搪塞说。

昨夜,他若是现在的态度,鸿园酒店今天中午就是喜庆酒宴,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自忖道:“我仁至义尽了。”

她昨夜虽没如从前那样去爱和被爱,但他照旧肆意,那一时刻她身体极不舒服,顾虑重重才没拒绝他。她最近一段觉出自己的身体季节般地更迭频繁,一会儿大雪飘扬,一会儿阴雨连绵。总之,凉一阵热一阵。有时很想要那个事,有时又很烦那个事。昨晚就是后一种情况。

床上的事做到心烦的程度,应该说是很悲哀了。她差不多就此事想了一个上午。

“我怎么啦?”她大惑不解。

中午,后厨把她的午餐端上楼来,食谱是她自己拟的,星期几吃什么。今天是周一,白辣椒炒鸡胗,木须肉,老黄瓜粉丝汤。她胃口极差,鸟似的啄一点儿。淡淡睡意袭上来,她坐在椅子上打盹,竟做了梦,而且是恶梦。

她忽地坐起来,浑身被汗湿个响透。她拉起百叶窗,室内霍然明亮。她下意识地望望室内角落,像似寻找梦中那个要杀要砍她的人——王淑荣。真正能够藏身只有书柜到落地阳台的空间,可挤进一个人,但必须扁着身子如弹涂鱼。王淑荣肥硕的身躯,当然死亡前瘦成一根刺儿,可那大骨架骨骼塞不进去。她确定墙角藏不下王淑荣,便放下心来,坐在椅子上,努力把王淑荣从头到脑到心房里驱赶出去。但是,她如时下流行的非典病毒一样,弄不清她在哪儿,说出现就出现,像似潜伏在自己的体内。

打败这个叫王淑荣的女人并不容易,用美貌不成,用示爱也不成,她是女人哟!最终还是采用了她最不愿意采用的“手段”,拿邢怀良的话说就是“使计”。

计,在他们这儿是赤裸裸的阴谋。鬼计、毒计、狡计、诡计,怎么说都成。

“我干,你说咋干吧?”她相信他有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毒汁毒液,用它毒死全长岭的女人不成问题,何况区区市文化局小干部王淑荣。

“其实毒死一个人很简单,不一定非像蛇似的用毒牙咬。”邢怀良老谋深算,除掉结发之妻,他自己不亲自动手,而选择了急着要代替她位置的夏璐,目的有二,或叫一枪两眼儿。

怎么说王淑荣同自己共枕20多年,亲手害死她有点下不了手,这是其一;夏璐虽然是红颜知己,但她也曾抛弃原配,见异思迁的悲剧会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呢?拴住她,牢牢地、死死地拴住她,惟一的办法是使她犯罪。

简而言之,让她成为害死王淑荣的凶手,背负命案,时时摆脱不了天罚的阴影。

“软着陆,”邢怀良把人造卫星、宇宙飞船等降落方式用到杀害妻子的罪恶计划上。他详细吩咐夏璐如何如何去做……不久,邢怀良带妻子王淑荣到小羽毛裁剪店做衣服,一场戏从此拉开序幕,并一幕一幕地演下去。

王淑荣那时日日见肥,横向发展,到服装店买衣服,穿着总不合身。

夏璐亲自给她设计了几套衣服,内衣、外衣、夏装、秋装,用最好的料子做,多次接触,她们成了朋友。

“到我家坐坐,老邢没在家,我们好好聊聊。”一次量完衣服,王淑荣真诚地邀请夏璐。“帮我设计一套睡衣。”

迈进邢家,夏璐看到泰莱药业集团老总家房子很大,装修豪华。她想:长岭这样的家庭不会太多。

“这是我儿子峰,在外国使馆……”王淑荣指着柜子上的精制相框说,很帅气的男孩站在金字塔前。

女人在一起谈什么,丈夫啊、孩子啊、情感啊。夏璐试探着问:“老邢对你怎样?”

“马马虎虎。”王淑荣朝自己腹部比划一下,“我直往丑的方向发展。40多岁的女人,”她望着夏璐,问:“夏小姐,成家了吗?”

“有那么一段,离啦。”夏璐现出人生不如意的表情。

“有孩子吗?”

“没有!”

“这样好些,不然牵肠挂肚的。”王淑荣端来盘水果,“吃荔枝。如今,吃什么有什么,但得有钱!”

“是。”夏璐揪粒荔枝,剥皮,放入口中含着。

“瞧你吃东西的样子,很福气。”王淑荣说起她的父亲王子良,“我爸说我吃东西太狼虎,嘴张得也大,没福。”

夏璐看出她是一个爽直的人,做事一定风风火火。大概邢怀良说她没女人味儿来源于此吧!

近距离看她,王淑荣皱纹的确多了些,又不注意保养,显得比实际年龄略大一些,但也没有邢怀良说得那么老丑。细端详,她五官搭配比较合理,算周正。

“睡衣宽大点。”王淑荣边脱外衣,边说,她没戴乳罩,一团肉沉坠在胸前,腹部堆积着丘陵般的脂肪。

夏璐忽然联想到雪花糖。

王淑荣接着说:“气吹般地胖。有一次坐公共汽车,一个小癞子对售票员说他不买票,非让我替他买。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占去座位的三分之二。”

她们笑了一阵。

王淑荣拍拍肥大的臀部,说:“他说我屁股大。”

夏璐用皮尺量她的臀围,心想她若生在唐代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准是名副其实的美女!王淑荣的屁股大,腿也粗壮。

“我减了几次肥,吃黄瓜把我吃虚脱过……”王淑荣诉起减肥遭的罪。“减来减去,最终反弹还是增加了体重。”

“我过去是个胖子,尤其结婚后……”夏璐开始用邢怀良的头脑说话,为何这样讲?她生来根本没胖过,致使前夫抱怨:硌死我啦,真担心被你骨头扎伤!后来她胖了点,但也称不上丰腴。她这样说是邢怀良设计的,他深知妻子减肥已走火入魔。

“你用什么方法?”王淑荣像非典患者听说可治疗的药物研制成功,“瞧,你多苗条!”

“是个土方。”夏璐欲擒故纵,说,“民间土方,我怕……王姐,还是别吃了。到专业的美体……”

“哎,我啥都敢吃。再说了,活了40多岁,该享的福,享啦。即使吃死了,也比胖死强。”

“不成,不成。”夏璐坚决反对。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王姐,我得马上回店里,约了一位顾客,她剪条裙子。”

“那减肥方?”王淑荣一心想拿到那个减肥方子。

“再说吧!”夏璐离开邢家,心想:她上钩了。

5

黄承剑很少像现在这样耷拉着脑袋,摆在面前的一个死结,他要想千方设百计地解开它。

柏小燕和冯萧萧对黄承剑说来成了连体人,她们共用一个大脑一个心脏,如果将她俩割开,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保留,而另一个就死亡,可是选谁呢?

他坐在转山湖边,望着浩淼的水面沉思默想。

天没一丝风,深蓝的湖面光平如镜子。一只燕子飞来,紧贴着水皮儿衔口水,剪皱了湖面,荡起圈圈儿涟漪。

此刻,他心里漾着的不是涟漪,而是波澜。他从早晨一直坐到下午,两个女人轮流在眼前出现,有时一起出现。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心想,身边空落落的日子,你,冯萧萧干什么去了?你,柏小燕为何不露面?还有那个林楚,崇拜自己的女孩,也不来找他?一个心爱的女人都没出现。

尽管柏小燕还不认识自己,他凭直觉,感到这是他久久盼望出现的女人,也必将成为情人的人。但他自信,早晚能得到她!基于此想法,他才把冯萧萧同柏小燕放在情爱的天平上,用自己的心砣去称去量。

湖水渐渐变深了,有红光在水上流动。岸边的树林呈现极其美妙的淡红色情调。多么宁静的湖畔黄昏时刻啊!微微的风从湖面吹过来,像沾了水的羽毛似地轻拂着他的脸,纷乱的思绪被理顺一下,他从头寻思这两个女人……冯萧萧改容逃离了警方追捕,因而也不再危险。当年橡皮带她去南方,在一私人整容院做的整容手术,她潜回长岭黄承剑去接他们,连他也认不出她来:“你是萧萧?”

“我漂亮吗?”

“哦,漂亮,真的是你吗?”

“以后叫我刘稚菲。”她说。

冯萧萧趁橡皮外出到另一个城市,床上出现空位时,她偷偷打电话让他过去。那夜他们在电视台播放一部外国风光片中做那事的,便借题发挥把她的小巢称为阿迪达克山。

她的衣服像一团团干雪从树枝上飘落,公众目光下隐藏部分完全展现他面前。她说:“仔细看,是不是你见过的萧萧啊!”

他仔细读那个胴体,逐字逐句逐行逐页,对一个生命主体作一番仔细观察,阳光地带——开阔的地方没变,肚脐旁那颗痣,仍然像颗红樱桃,被称为羞涩草的地方,明显地给强暴、侵略了。

“他霸道地占领……”她说。

“该死!”他恨道。

“你别惹他。”

说橡皮是人,不如说他是魔鬼、幽灵。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做着什么神秘勾当。在黄承剑追踪下有一次大暴露:贩毒。也是那次暴露,他获得平生第一笔巨款:20万元。一个刑警几十年的薪金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啊!

黄承剑死心塌地跟橡皮走,是因为在郊区柽柳丛橡皮设的美人计成功后……再以后冯萧萧有了一次被捉的经历,押送看守所途中,黄承剑放走她。才有了她和橡皮在南方改头换面——整容的结局。

“闻闻,是不是原来的味道。”她挺了挺高耸的东西,说,“隆了它……”

“茴香,茴香!”他的脸埋在两凸之间,像闻花朵似的闻着,“萧萧,我亲爱的萧萧!”

“不,我现在不叫萧萧,我的新名字是稚菲,刘稚菲。”她说,“刘稚菲是我的面容,我的灵魂,我的肉体还是萧萧,你的萧萧。”

黄承剑沿着旧日河道航行,比较着以前经历的细节,两岸的景物依然……她问:“是嘛?”

“萧萧,是萧萧!”……这是两年前已改名换姓刘稚菲的冯萧萧,也是昨天一身丧服的冯萧萧。

橡皮尸骨未寒,她急如风火地找上门,地毯上她把心迹表白出来。萧萧永远不离开你!

“放弃追求柏小燕吗?”他扪心自问。然后,他问山问水,转山湖沉默不答,风儿不答,鸟儿也不答……骤然间,从他心底爆发出呐喊:不放弃,永远不放弃!

今晚,回红房子去。

他做出这样决定后离开湖边,走下堤坝他看见脚前的一棵蒲公英,茎端孕着黄色的花蕾,拾块玻璃碴儿连根剜起,捧着它向别墅走去,打算栽在庭院的花圃里。

“给我。”冯萧萧坚持把它栽在客厅的花盆中,他依了她。

晚饭,她提出到街上去吃。

“不行。”黄承剑向她说明原因,“警方没找到你,却始终盯着我,我们一起上街容易露出马脚。”

“我叫刘稚菲!”她晃了晃身份证,“他们识不破的。”

“萧萧,你听我对你说……”他先拥抱她,吻着她性感的嘴唇,“这里不安全,赶紧回到阿迪达克山去……“可我想你。”她服从他,与他贴得更近。

“我会常去的。萧萧,我离不开冰清玉洁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