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恶之花开

1

“小燕,茶香基围虾没有,换个别的菜?”邢怀良订菜,电话打到柏小燕的宿舍——蓝岛街45号闺房,那时她还没动身去世纪花园3号别墅,今晚他们定下来在那儿过夜。

“随便吧!”她将手中最后一棵薰衣草别在一件西服上,一件男人的西服。

“烤桔子怎么样,纯正的台湾风味。”

“就烤桔子吧!”她顺便问了一句,“你几点到?”

“不会太晚,我得去买点药,让你幸福啦……”

时间还早,她在散发着幽香的房间看书。一本诗集,是一位叫于耀江的青年诗人的诗,她读其中一首《对女孩儿说》:

又听到了遥远而又宁静的声音许多年的诗孤独而美许多年的岸被望成脱落的牙齿我在自己的风景中欣赏自己关于年龄的忘忧之树和说不清的枯黄的叶子把岁月装饰得清瘦如许惟心不被人知惟不被人知的眼睛走出世界的边缘……嘟——嘟,电话铃响,又是邢怀良打来的。他说:“市长叫我陪他到下面去检查药材基地的生产情况,我尽量赶回来……菜你自己去取,知道地方吧。好,听我电话。”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电话,她发呆些许时候,化了妆,下楼去那家台湾餐馆取预定的晚餐,然后回世纪花园。

她拎上饭菜叫了辆出租车,开车门时见到一辆白色帕萨特车里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望着自己,这个印象在暮春黄昏的苍茫时刻,极其深刻。在后来的某一天,他们提起这意味深长的一幕。现在,她坐在车上,回想《对女孩儿说》诗中的句子:“我在粗糙的年轮里寻找自己,寻找着落花和诗人的脚印……”她不知不觉吟出声。

“找谁?找诗人?”多嘴多舌的出租车司机不合适宜地插话,她感到一只苍蝇突然飞来落在花丛里,把她的一种流溪般心境破坏了。她叹惜:这真是个没有诗的年代呀!

3号别墅像深山老林一泓湖水那般深邃而静谧。她坐在二楼一窗口前,俯瞰山间错落的林木,寻找灰喜鹊。邻近那栋别墅正响着音乐,是著名的新疆民歌大坂城的姑娘。

一道道红光透过树梢,她看见寻觅的灰喜鹊,它玲珑的身影不时割碎夕阳。她舒展一下坐得麻木发僵的四肢,目光向更远处眺望,她再次看到白色帕萨特。

“他要干什么?”两次出现在视线中的神秘轿车引起了她的怀疑。时下长岭还未有绑架勒索的案子发生,但作为泰莱药业集团总经理的女秘书,频频在公众面前亮相,会不会引起不法之徒……她想到这里,离开窗口,回到客厅,忽然想到烤桔子还没吃。

剥去烤得乌黑的桔子皮,她尝了一口味道属实不错。剩下最后两只桔子,她用报纸包好,给他留着。余下的时间做什么,她本想先洗澡,又觉得现在似乎太早了点,他喜欢她刚走出浴室的身体,赞叹道:“花瓣带露……”

花瓣向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开放,是在几个月前。开放的日子、夜晚、或时刻,没有什么圣洁的东西可供记忆,迷惘、懵然中无意绽放。

日月与她相拥,是夏天的微风吗?不,孤冷的清风吹拂,一股扎骨刺髓般地寒冷,这种感觉与花瓣绽放有关。

高三时柏小燕显露出播音的才华,她报考省广播学院,梦想成为电视节目主持人、播音员。

毕业正赶上长岭电视台招聘播音员,她报了名、填了表,第一关笔试,她没入围,就是说在第二关面试前就被淘汰了。

“小燕,眼下啥风气,没钱没窗户没门子……”老锁匠看破了什么,劝女儿,“找个别的工作做,干啥不是一辈子。要不,像你弟弟大勇,去南边(方)扑通(奋斗)。”

“入围的两个人什么水平,一个卖服装的,一个电脑打字员。”她不服气,当播音员自己条件比她们强,比她们胜任。

“小燕,你打听打听得需要多少钱送礼,数目不大咱卖房子,我和你妈租个小房住。”老锁匠为女儿前途要孤注一掷。

柏小燕怎会同意父亲那样做,他辛辛苦苦劳作一辈子就攒下这个房子,怎能卖房子为自己当播音员呢?她没放弃努力,最后知道了招聘内幕:打字员是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侄女;卖服装的有钱。她还弄清,此次招聘笔试、面试,都是做做样子,人选事先已内定好,而且只台长一人说了算。

柏小燕在今生缘茶吧,与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相遇,那人叫孟志惠。那天,她应给一家小报拉广告的女同学毛毛之约来“今生缘”的。

茶桌上摆着三套茶具,说明还有一个人未到。

毛毛说:“坐吧,咱给孟主任留个位子。”

“孟主任?哪个孟主任。”

“泰莱药业集团行政办公室主任。”毛毛说,“我开的‘红蜻蜓’广告公司,承揽了《社区快报》的全部广告,孟主任答应我……小燕,你是行家,帮我好好策划策划。”

“高看我喽,广告我并不在行。”

“别谦虚了。广播学院的高材生。”毛毛褒扬老同学几句。“小燕,毕业了有何打算?”

“说来怕你为我难过,你在校读书时是有名的哭巴精,眼窝子浅,动不动掉眼泪。”柏小燕说中学时代那个软皮糖似的毛毛,而今长成长熟长大的毛毛,远远不是昔日逆来顺受的毛毛。那时她老欺负她,她最大的反抗就是哭。此刻,柏小燕欣赏穿着流行时装的毛毛,装束很合体,小精品人给包装得很丰满。

“你老拿上个世纪的眼光看人,”毛毛撅下樱桃色的嘴唇,鲜红的脸蛋微笑着,流露出当代女孩的清爽气质,“真的没打算?”

“找工作是自己打算的吗?难耶!”她把耶字音拖得很长,“招聘播音员我试了,第二关没贴边儿就给刷下来。”

“什么原因?”毛毛用面镜子照照脸,寻找不合适的地方。

“没有原因。”

“嚄?”毛毛放下小镜子,朝门张望一下,“你方才说没原因,听这话像捉迷藏似的。”

“你呀,装迷糊。”柏小燕把参加招聘的事详细学说一遍,然后说,“我想放弃。”

“哎,那也太浪费资源喽。”毛毛说,“一会儿孟主任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我听说泰莱药业集团正招聘一名女秘书,你呀生来作白领儿丽人的料,该去试试!”

“表扬我!可人家肯……”

“我俩啥关系?”毛毛很细的声音说,“他老婆要是死了,我一定嫁给他!”

柏小燕拉拉她的衣角,制止她说下去,一张男人脸探进来,毛毛见了,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孟哥,孟主任!”

介绍认识的时候,柏小燕伸出的手尖被人用力攥得面积很大,她感到一双发粘的目光粘来,自己突然掉进一张蜘蛛网里。

“怎么才来呀,让人好等好等。”毛毛的声音像她人似的娇嫩。

“塞车。”孟志惠把迟到的理由说得大众化,他不想浪费语言。用百分比分一下,此刻,他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在赏心悦目的女孩身上。为掩饰爱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毛毛皮多肉少,但很白嫩的脖颈,而心却停留在柏小燕身上。女人的敏感男人不能比拟,他的看似很隐蔽的行为,已在两个女人的留意中逐渐暴露。

“红蜻蜓”给药业集团做广告的事谈的时间很短……最实质的东西——钱的问题很快谈妥。孟志惠大包大揽,说由她先做着,待“红蜻蜓”广告公司发展了,回报一下药业集团就是了。这就等于说毛毛这次拉成了10万元广告。由此,柏小燕猜出孟志惠与毛毛的关系非同寻常了。

广告的事敲定,今生缘的活动理该结束,三人都没有要散的意思,孟志惠重新要壶铁观音,假装不经意地问柏小燕说:“毛毛讲你是省广毕业,学什么的?”

“播音,主持。”

“你气质不错。”孟志惠说。

“她去电视台应聘,结果……”毛毛身体向孟志惠依偎过去,故意在老同学面前表明什么,仰着发热的面颊,“孟哥,你们不是招秘书吗?小燕的事你要帮忙哟。”

他爱抚她的动作明显而大胆,厚厚的嘴唇吻着她半透明的鼻子尖儿,她随鼻子朝上牵拉,脸同身子一起朝上翘,那情形犹如吸铁石吸东西。他们做得旁若无人般的无拘无束。

柏小燕目光移开,给情人们个便利吧。她有过毛毛的经历,想到吻她的男人简直就是个吸盘,肉体、灵魂都被他吸走了。回想起来真令人甜蜜而快活。

“行啦,亲爱的。”他低声说。

毛毛回到原来的位置,像雨后一朵花般地鲜艳,热血沸腾的缘故吧!她冲柏小燕俏皮的一笑,说:“没影响观瞻吧?”

“你说呢?”柏小燕反讥道。

孟志惠问了些柏小燕的自然情况,中间毛毛不时插话,使得谈话断断续续。毛毛的小心眼儿另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她插话,他们的谈话就停下来,向她微笑,然后再接着谈。

“我想帮助你,同意吗?”孟志惠觉得火候到了,便试探问。

柏小燕略作犹豫,在决心放弃当电视播音员后,点了点头。这个极平常的点头,埋下她日后将付出沉重代价的伏笔。此时,她还不清楚面前这位热心帮助自己的人真实的目的——为老总选美,为邢怀良寻觅情人……那夜,邢怀良回3号别墅很晚。

2

洪天震受命到水利公寓,敲响一个房间的门,开门的林楚瞪着惊奇的大眼睛,“喔唷,姐夫,是你。”

“这是上班时间。”洪天震提醒她。

“对不起,洪队。”林楚才知自己说走了嘴,眼下不是私下场合,姐夫只能回家去叫。昨日,刑警支队研究安排两名实习学生时,窦城斌征询洪天震意见,他特意说:“林楚做内勤,接接电话什么的比较合适。”在场的林楚白姐夫一眼,心想:大义灭亲!回家非告诉我姐,让你跪搓衣板。窦城斌看出林楚对这个安排不满意,想了想,说:“派你个特殊任务,保护一个女孩。”于是,她到水利公寓执行任务——和简爱住在一起。对姐夫的不满情绪未完全消除,语言发冷,“洪队有何指示?”

“她呢?”洪天震问。

“呶!”林楚朝室内努努嘴。

简爱悠闲在一躺椅上,一条雪白大腿搭在床沿,满脸贴着黄瓜片,做美容。

“简爱,”林楚撼动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见到洪天震,急忙坐直身子,黄瓜片风吹榆钱般地坠落。她收回大腿,往下撸撸裤角,同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洪天震坐在蓝色塑料方凳上,因身体太重,凳子承受不了压迫,吱吱嘎嘎地抗议。

“洪队,你还是坐这儿吧!”林楚拉一条木椅子给他,“来点什么,桔汁,山楂露?”

“有没有男士……”洪天震问,“冰茶什么的。”

“我下楼给领导买去。”林楚一阵风似地刮走。

“她挺逗的。”简爱笑起来,“电视里的女刑警不这样。”

“噢,她怎么……”

她咯咯地笑,脸蛋饱满了青春的红晕。笑够了才说:“昨晚她让我给挠后背。”

洪天震差点笑出声来。林楚的小脊背他给挠过,她死乞白赖地缠他。那时她还是只金丝雀——小姑娘,在他眼里林楚不过是个宠物罢了,与小猫、小狗、小兔子没什么区别。宠物长大了,可爱不可爱先莫论,至少得同它拉开距离。

林楚买来两瓶冰红茶,特地给简爱买来包小食品,扔给她,洪天震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直到简爱往嘴里填,面部表情洩露了秘密,酸酸的杨梅肉。

“简爱,请看看这张照片。”洪天震将从骆汉全、简爱住处起获的双筒猎枪的照片拿给她,问:“你见过这东西吗?”

“是骆汉全使用的那支枪。”简爱仔细端详一番,说,“他在我面前摆弄过它,他特喜欢枪。”

“回忆一下,他最后一次……”洪天震问。

简爱认真回忆着骆汉全最后从储藏室拿它的情形,思绪陀螺一般飞转。

那夜骆汉全说不来了,简爱知道今夜没节目,便早早躺下。她所在的居民楼供暖不好,屋子比较冷,她睡不着,披床棉被熬着。电视机送去修理,没任何事可做。她移到窗前,望着车人渐稀的街道。不久,骆汉全的车子开来靠边停下,他下车走几步又踅回身,用指关节扣击车窗,玻璃徐徐落出一条小缝儿。很快骆汉全朝楼走来,简爱断定两条:车里一定有人;车扔在大街上他多半不会停留不走。“他有在车里做那事的习惯,拉的是女人吗?”简爱因猜疑没离开窗口,盯着轿车。嚯,轿车门开了,一个大高个子的人出现,看样子他要吸烟……房门响,她急回到床上,佯装睡觉。“爱,你睡了吗?”骆汉全蹑足到卧室,没开灯,向床上隆起的东西发问,目光在黑暗中游荡。“汉全,怎么才回来,快上床,等你半个晚上了。”简爱戏演得很逼真。“唔,我有事,拿点东西就走,睡吧。”骆汉全退出卧室,在储藏室取出那支枪,塞进一个蛇皮袋子里,走了。脚步完全消失,简爱爬起来,透过窗玻璃望着轿车开走……“你怎么断定他取走的是枪?”洪天震问。

“半夜他送枪回来我看见了。”简爱说,“他身上有枪药味,他抚摸我,手很凉,冰似的。”

“记得那是几号?”

“3月25日。”

“记得那么清楚?”

“那天我来例假,他浑身颤抖得厉害,他说做那事可热身……他闯了红。”简爱微低垂着头,长睫毛下眸子发出羞涩的光,洪天震感觉到了。

宁光灿被人枪击致死的报案是3月26日早晨,法医鉴定,他死亡时间为昨夜10点至12点之间。这与骆汉全取枪送枪时间基本吻合。

“谢谢你。”洪天震起身告别,“再见,简爱。”

“拜!”简爱缩在长袖筒里的小手,抓挠似的告别动作。

林楚送他出门,在门外她低声问:“什么是闯红?”

“问你姐去,傻丫头。”洪天震没回答,觉得不好回答。闯红,旧时代妓院的隐语,意为来例假时干那事,他当姐夫的咋对亲妻妹说呢?

“你也太非典了。”林楚把冷酷无情归结到非典两字上,她发明、使用的新鲜词儿,准确与否她不在乎,反正就这么的用了。

洪天震一时难理解她的用词——非典,他觉得她依然长不大,很单纯。他大步下楼再没回头看她。

市刑警支队办公室,洪天震带来的消息,使专案组为之振奋,枪杀宁光灿的凶手可以确定是骆汉全。

关于曲忠锋案子的进展情况,窦城斌作了简要的回顾和阶段性的小结。主谋卢全章已死亡,所雇杀手宁光灿被杀,警方所掌握的此案关键知情人物骆汉全尚未归案,正在全力追捕之中。他说:“下一步,我们深挖此案,查清参与旧心脏导管使用的人还有谁。天震,说说你的意见。”

“曲忠锋的案子并非我们所看到的这样简单,案情基本清楚,几个主要人物也浮出水面。但是,我个人的看法,心脏导管的二次使用,是需要较高的技术才能在患者身上完成。卢全章虽然是位较全面的外科医生,因为是院长不可能所有心脏手术都亲自主刀;曲忠锋主管业务副院长,他的专业是妇科,几乎没有他做外科手术的记载,包括妇科病;骆汉全是小车司机,身上除了沾着医院消毒药水味外,对医学一窍不通。问题就出现了,那么是谁经常做手术又使用其旧心脏导管呢?”洪天震说得嗓子发干,他喝了口水,继续分析道,“这个人还在医院里,他不是凶杀的直接参与者,或者说不知情。但是他却是旧心脏导管的知情人、使用人、受益人。他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在医院是位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心脏支架手术非一般普通手术;二、他是一个部门的头,医院叫科主任什么的,有权到曲忠锋处领取手术器材。我想找到这样一个人物,在市中心医院应该说不难。”

“洪支队这样分析,据我们进医院几次调查,有一个人疑点最大,”刑警小路说,“就是袁凤阁。”

“为什么?”窦城斌问。

“袁凤阁是住院处胸外科主任,市中心医院为开展心脏支架手术新业务,派他到北京阜外心血管医院学习一年。回来后他做了多例这样的手术。”小路说,“他一直在做,今天是星期五,上午就有一例手术。”

围绕袁凤阁大家深入分析下去,一致认为该把调查重点放到他的身上。在未抓到骆汉全之前,集中精力调查袁凤阁。

散会后,洪天震随窦城斌来到支队长办公室。

“但愿这个案子能拿下袁凤阁。”洪天震说,王淑荣死亡的真相,警方怀疑袁凤阁知情,但他不肯配合,“多次接触,一无所获。”

“袁桔子呢?”

“接触过一次,态度和她父亲不一样。”

“噢!”

“我想找时间,再和她谈谈。”

“老鼠最近有什么动向?”

“广雄盯着他。”洪天震说,“他在红房子租间民房,估计是搞偷窥偷拍。”

“目标呢?”

“当然是世纪花园3号楼,邢怀良和柏小燕。”

3

“你一定要来呀!”一辆车开到一条背街,临下车前,冯萧萧搂住黄承剑的脖子,撒娇道。

“我会的,会的。”他几乎让她滑柔的胳膊贴醉了,纤纤玉手绕过颈部摩挲他的腮,痒痒的像有条小虫在爬,“听话,下车,萧萧。”

“不嘛!”她的手滑向他的下身,公然做起在卧室的动作,低声说,“让我向它告别。”

短短的瞬间里,他感到身体某个部位,被温湿、肉感很强的东西嘬一下……她把他拖进晕乎乎状态中,倘若不是对面突如其来驶过一辆车,又冒受罚的危险鸣声喇叭,他们不宜在大街上汽车里做的事不能终止——温柔的调情之战结束。

下车,冯萧萧蛇蜕皮似的——一条腿伸下车,半个身子下车,胳臂还勾着他的脖子,直到那个钩子般的胳膊抻直,她整个人才彻底离开轿车。

她步子迈得很小,一步三回头。回眸几次才消失在两幢楼的夹缝里,真到看不见她,他才发动了车子。

进红房子出租屋不久,春末一场大雨降落,拍打房脊洋铁瓦乒乒乓乓。他没受干扰,调试好接收器,所能见到的是黑乎乎一片,他仔细寻找,亮灯是洗浴间,一件与身体极贴近的鲜艳的三角形织物挂在镀镉横杠上。

“太可惜了。”他为错过柏小燕裸浴的机会惋惜。的确他被她迷住了。不然,柔情似水的冯萧萧他离得开吗?向柏小燕求爱,并不一定采取高雅行动,他现在极力想做的,一半是为雇主,一半为实施求爱计划。

他坐在接收器前,企盼3号别墅今晚别静静悄、床上无故事。也不能老望着那蛇蜕皮般的三角形织物。调整到卧室,又是模糊一片,辨不清物体。忽然,有一道灯光划过,像似汽车的大灯,卧室在那一刻缓缓转动,床的轮廓一闪即逝,床上丘陵状黑乎乎的东西显然是柏小燕。他等待着下一趟汽车掠过,许久没有出现。

通过电子眼见到婷婷玉立、一丝不挂的柏小燕,他产生的冲动如浪如潮,甚至到了亢奋的狂喜程度。

哗啦!院门响。有极轻的脚步经过他的窗下,听声音是两个人的脚步,从消失的方向判断,应为过去同简爱在一起那个男人的租屋。夜半三更,他大概带回个女人,是情人?是性伙伴?还是妓?出租屋男女关系最好别究别问,说不清的。都是孤男寡女,两厢情愿的事谁干涉得了?

小院在雨停后更加寂静,深夜带女人回来的男人,没制造出他想像的声音,是加了小心,还是根本没做什么。他收敛一下好奇心,瞥了一眼接收器,有了令他惊喜的发现:邢怀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剥黑黢黢的圆东西吃,形状很像桔子。桔子黑颜色他不能理解。

吃完黑东西,邢怀良进了洗澡间,放一浴盆热水,再回到客厅,向卧室喊什么。穿着睡衣的柏小燕慢腾腾地出来,身子很软的样子坐在他的身边,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洗澡……浸在热水里的柏小燕恢复原来模样,脖子系着黑围巾,人显得健美漂亮。她的身旁,肤色发深的男人从动作看,他始终不停地在水下……黄承剑从柏小燕微阖双眼,头奋力后仰便猜到了邢怀良正在干什么。

“妈的!”黄承剑恶狠狠地骂一句。

浴盆像似一件事情的序幕,往下还要一幕一幕的演。间隔不长,她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截白藕,黑围巾点缀其间,斜趴在澡盆边沿上……一个丑陋男人,用最动物的、最流氓的方式,亵渎一件美妙绝顶的事情。

“我非杀死你不可!”黄承剑右手下意识地伸进左腋下,那是他当刑警挂枪的地方,心受无名的创伤,隐隐作痛。“他妈的……”他咬牙切齿,出租屋响着如啮齿动物啃东西的声响。

一切在黄承剑气得浑身打摆子似的发抖中结束,准确说3号别墅里继续什么,他再也看不见了,因为邢怀良拉灭电灯,究竟往下怎样进行,电子眼在无光状态下失去功能。他渴望看看受折磨的柏小燕是怎样一种表情的愿望,没能实现。

红房子里黄承剑在痛苦、愤怒中苦苦挣扎,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他自语道:“太残暴了,太残暴。”他难以忍受,一只恶手当着自己的面摔碎件精美的艺术品。既然你摔了,你得为自己愚蠢行为付出代价,沉重的代价。

夏璐打来电话时黄承剑正昏昏欲睡,红房子出租屋的小院洒满正午阳光。他接听:“你好!进展很顺利……结果?还没有,别客气,我暂不需要钱。”

她向他打探对邢怀良、柏小燕的调查情况,想知道一些结果。黄承剑没告诉她,并不是受雇调查没有结果,昨夜偷拍的“证据”足够向雇主交差领酬金了。他只所以没告诉她,就是不想就此结束,抻长此次调查,他想利用这次调查做篇比得到4万元更重要的文章。

用文明的字眼儿,可以把黄承剑看完3号别墅场面后计划要做的事称为文章,还太客气了点。其实那是个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如果说当初他是对一个女人心存爱慕的话,现在这份爱中又加入了对另一个人的愤恨、复仇。

“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去干!”他对自己说。要干的事与夏璐雇用相比,后者微不足道。“我真的感谢夏璐。”他想。是啊,多亏这个女人,使自己有缘看到柏小燕,发现春天里一件阴暗的事情……想好了要做的那件事,他的心情,就如雨后晴天般开朗。

“给她透一点口风。”黄承剑左思右想,还是向夏璐有分寸地透露一些,亲自到帅府酒店登门告诉她。

“黄侦探!”黄承剑的到来,令夏璐喜出望外,一小时前打电话给他,他的态度还……她热情地道:“坐,请坐。”

“酒店很有档次嘛!”他夸赞道。

“你第一次来?”

“朋友摆饭局我来过两次。”他说,“你们店葱炒蟹子很好吃。”

“刚从大连运来的琵琶虾,鲜活有黄儿。”她说,“中午一起品尝。”

“谢谢夏总。”他留下来。

午饭前的一段时间,他们闲聊了一阵,从伊拉克战后聊到非典疫情。

“几例?”她问。

“5例,死亡两例……”

“死了个医院的院长。”

“姓卢。”他望着她,觉得她很美,做姑娘时一定有人狂热、发疯地爱他。邢怀良没理由不爱她,从她活跃的眼神看,她不是对肉欲之爱冷漠的女人。他说,“我找到了他们幽会的房子。”

“噢,拍到照片了吗?”她最关心照片——证据。

“还没有。”他总要给她以希望,“那只是迟早的事。”

餐桌上,夏璐用丰盛的佳肴,表达了由衷的感激之情:“谢谢你……”

琵琶虾还能够两吃,黄承剑头次发现。

“来只活的,鲜嫩。”

“活着吃它?”黄承剑迟疑着,基围虾、黑鱼生吃过,这个很像当地阴暗角落里的潮虫、或蜈蚣的家伙,能生吃吗?

“我带个头。”夏璐从玻璃钵子里抓出只琵琶虾,它在她玉石般的手指中挣扎,她毫不犹豫地揪掉头,将身子部分蘸上辣根儿,而后用线条分明的嘴唇吮吸人们称为黄——卵的东西,未死的琵琶虾仍然无意识地挣扎。

“一个敢生吞活虾的女人,她应该是无所畏惧的。”他触景生情平添感慨。

“吃吧,很鲜。”她将一只小碟子朝他面前推了推,“多蘸些,纯正的日本辣根儿。”

往下,话题不知不觉迂回到女人的话题上。她说:“其实在你们男人眼里女人的身体是美丽的,而在女人眼里,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有时厌恶。”

“除非她受到过伤害。”

“有些女人渴望伤害……快感又是什么,兽性的、本能的,精神爱恋是云是雾,但不是雨,人需要的更多是雨!女人不用爱一个男人而情愿和他做爱。这是什么?”

“情欲。”

“不,渴望伤害。”

“那痛苦呢?”

“对于女人没有痛苦而言。”夏璐直到最后,仍然重复她的观点:女人渴望伤害。

4

“我同意……你安排吧!”柏小燕当时是咬着嘴唇,眼睛流着泪答应的。

孟志惠嘱咐道:“保时捷车接你。”

卖掉自己的感觉,从孟志惠走后一直搅得她局促不安和窘迫,虽不像摆在案板上的白条鸡任人宰割,可也差不多。那一时刻后,还有贞洁之身吗?

曾几何时,自己把那一时刻想得圣洁,想得美好,如小溪般漂满花瓣儿,涉足溪流的一定是洒脱、男性美的人。心甘情愿,唱着歌把自己优美的手、脚、脸、高耸的、平坦的……都给他。她脸红想过那一时刻……今天,一个男人带她走,去开始那时一刻。

“小燕啊,小燕——”她呼唤自己,声调很悲伤,很凄惨。

柏小燕走到这一步,剔出毛毛的撺掇因素,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抉择,没人用鞭子将她往此道上赶。都是今生缘茶吧那次偶遇孟志惠,当时她还称他为贵人。

“小燕,我在街上给你算了一卦。”毛毛在商场遇到柏小燕,将她拉坐到凳子上,“说你要走鸿运。”

“鸿运?哪来的鸿运?中头彩?”她说,“毛毛你……”

“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毛毛生气的样子很滑稽,嘴撅眼笑,“人家花100元钱请大师掐算的。”

“说说吧!”她的好奇心被撩起,还是拘于老同学的面子?

“先答应我,你信。”

“信,深信不疑成吧。”

“鸿运,就是心想事成,我给你求的是那个事能不能成。”

“哪个事?为我求神问卦什么事?”柏小燕多半猜到,是今世缘喝茶时说的事。但又不敢肯定,才这样问。

“你先听大师怎么说,”毛毛说什么都绘声绘色,很吸引人。她说,“大师说你有贵人相助,事必成,你必须去找这位贵人。贵人在你家西北方,属猴……小燕,猜猜你家西北方住着谁?”

“天哪,这个问题比猜本·拉登在哪儿都难。我家所在位置基本是市中心,往西北方,至少也有三四十万人口吧?属猴的连男带女估计有上千,我猜得着吗?”

“笨死喽,问我呀!”

“你再卖关子,我可走啦。”

“别呀!”毛毛真怕她走掉似的,拽下她的衣服下摆,“孟志惠住你家西北方,属猴。”

“毛毛你行啊,绕来绕去,还不是设个圈套赶我往里钻。”柏小燕装生气破绽百出,最易被人识破。

“信不信由你。”毛毛盯着她,慢慢地说道,“那天喝茶后孟志惠加紧操作,他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毛毛告诉她事情的进展。孟志惠把她的情况向邢怀良介绍,极力推荐她。邢总近期忙制剂车间的技术改造,待抽空详细研究。她说:“小燕,总经理秘书位置向你招手啦。事成之后,你咋感谢我?”

“给你找个小弟弟。”她开句玩笑,“时下流行姐弟恋。”

“太甜蜜我喽。”毛毛凑到柏小燕耳畔,说,“我快当妈妈啦!还要什么姐弟恋?”

“你可别吓着我,我心脏不好。”柏小燕这回把毛毛实话实说当成玩笑,往她的腹部瞟一眼,的确隆起。她忽然想到孟志惠,浅声问:“是孟……”

“不对,啥眼神?”

“那是谁的?”柏小燕想到毛毛轻浮,随便同哪个男人?或是遭强暴……不对,一定是孟志惠的。今生缘当着众人面他俩亲近……背地不言而喻。

“别胡思乱想了,以后我会告诉你。”毛毛认真隐藏了什么,柏小燕感到与她怀的孩子有关。她打算告诉挚友、老同学,但不是现在,“哟,商场快关门了,快走,帮我选内包装去。”

毛毛购买衣物的疯劲,酷像蝗虫,从这儿飞到那儿,又从那儿飞到这儿,睡衣、内裤、背心、乳罩……鼓鼓两大包。

“干嘛,抢购呀?”柏小燕对毛毛买那么多贴身穿的东西不解,诙谐道:“‘红蜻蜓’广告公司,要改女性用品屋?”

毛毛孕体继续飞翔。在儿童用品经营区,购了一大包婴儿用品:裤子、肚兜儿、虎头枕、奶嘴……管它用上用不上,买!

“你这是打算生几个孩子?”柏小燕疑惑。

“没准儿。”毛毛采购累了,她俩分别拎着拿着,出了商场,在打出租车前,她认真地说,“抓紧去找孟志惠,别耽搁。”

毛毛上出租车后,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这时有液体在眼眶噙着,但此时没掉下来,她声音发涩地说:“半年内见不到我了。”说罢,催司机开车。

捷达出租车很快在柏小燕茫然的视线中消失。

她果真去找孟志惠,先打听毛毛的情况,他摇摇头,说:“我答应过她,不能说的。”

此前,柏小燕去“红蜻蜓”广告公司找她,兑出后广告公司换了发屋牌匾。叫了个洋名字,问屋主毛毛呢,她们三缄其口。唉,这小疯丫头,又搞什么鬼名堂?

“邢总基本同意,觉得你作秘书很合适。”孟志惠带来好消息。

“我们还没见过面。”

“见过了,”孟志惠说邢总通过“红蜻蜓”广告公司的毛毛了解了你。

他们谈了近两个小时的话,孟志惠有意流露出想办成此事必须同邢怀良……他嗫嚅道:“邢总太喜欢你……事后我保证亏不了你。全衡吧!”

上床?柏小燕一想到这两个字就紧张、气喘,满脸通红。女秘书——上床,铁一般的等式!她想着想着,泪水急促而出;想着想着,她突然疯狂般地大笑起来。然后,她绰起电话:“孟主任吗,我同意……你安排吧!”……保时捷出现时,她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您好!”邢怀良向坐在副驾座位上的柏小燕打招呼。

“您好!”柏小燕坐直身子。

一路上,她发现一双肉欲的目光盯着自己,浑身有多足虫乱爬般地不自在。

“小燕热了吧。可摇下车窗。”他关心地道:“外边空气很新鲜。”

柏小燕没摇落车窗,而是解开裙衫的扣子,故意让松跨乳罩假惺地遮蔽的东西暴露出来。

同女人打交道——情场老手邢怀良眼珠子发亮发蓝。他理解为:遇到了激情澎湃的女孩,她正勾引自己。因此,他一只手把舵,另一只手向她胸前进犯……她默默地承受,今天,什么都属于这人啦。她说:“如果你迫不及待,可以马上停车。”

他的手暂时离开诱人的地方,没完全缩回,握住她热乎乎的手,说:“手很软,如玉……”

她清晰地回忆在广播学院,那个叫劳瑞斯的英国男孩,爱她,她只允许劳瑞斯握她一次手,只一次。劳瑞斯的手瘦小,微微发颤,她向他温暖地一笑,劳瑞斯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她才知道,劳瑞斯患了绝症。在他最后一篇日记里写道:握握我心中偶像——樱桃的手,是我离开人世前最大的愿望,她满足了我,向我微笑……她内心呼喊:“劳瑞斯你再勇敢点儿,要求再过分一点儿……”她后悔没把那一时刻给劳瑞斯。

轿车停住,她心里咯噔一下。那一时刻就这样来临了吗?

“在这吧!”他的声音有些迫不及待。

她的脚下一片疏软草地,有红色花朵开放。

她问:“这是什么花?”

“红月亮!”

在红月亮花丛中,遮蔽她的只剩下雪颈上黑色丝巾,他去解时被她制止,说:“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就留下它吧!”

从此,每当一丝不挂时,她都要系着那条黑丝巾。

5

冯萧萧在住宅摆设的小灵堂前给橡皮上香。只有站在遗像前,她才去想橡皮的许多对自己好的地方,相处几年更深的感情谈不上,但毕竟还是有的。

她凝望他,心里产生丝丝的怀念。这倒不意味着她想回到某段感情中去,回到曾有过的男欢女爱的美妙风景中去。

5年,或是6年前,冯萧萧从哲里木盟的一个村镇到长岭,她是混血儿,高高的颧骨还能找到她祖母的影子。在夜总会的数十名坐台小姐中,她的容貌、身材都不算最佳,妆化得比较淡,常穿一条浅红色的裙子。就是这样一个乡下女孩,给客人留下的印象是成熟美、妩媚。同她度过的时光,她总给人愉快的觉感。

发现她身上有茴香味黄承剑不是第一人,那时他们尚未相识。

橡皮才是第一个发现她身体的茴香味。

夜总会的心歌包厢,橡皮和冯萧萧唱了两首歌后,彼此坐得很近,他直直地看她。

“喜欢它?”冯萧萧拎拎裙子下摆,惯用的迷人、且效果的手法,“是吗?”

“红红的裙子与众不同。”他朝裙子下面望,眼里充满欣赏之意。

“你才看到一斑呦!”她继续朝上拽裙子,露出几乎一丝不挂的身体,笑盈盈地:“全豹……”

“啊……太美了。”大片白光暴露在他的视线里,他一阵狂喜,一股冲动,他的手子弹般地朝炫目地带射去……她深藏着的欲望被唤醒,语气顺从、诱惑、渴求,声调变了,“到地毯上……”

沙发太窄了,平铺不下她。

他的手从她身体沮洳的地方撤回来,放在鼻前嗅嗅,惊呼:“茴香味,茴香!”

“人家吃茴香长大的嘛!”她向他微笑,讲茴香:我家房前的小菜园,种的、露生的(非种的)茴香到处都是。夜晚经风一吹,香味飘满屋子。她还道出个小隐私:“来了事儿,走了用它洗。”

“来事?来什么事用茴香?”他不懂得她很专业的话。

“像似你没和女孩干过那事似的。”她说,“你又不是处男。”

“干过,只是……”

“例假,我们老家都叫来事儿。”

冯萧萧真本事,调动了那个叫橡皮的男人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去做心歌包厢地毯上的事。几小时后,他提出带她走,她不知所措,刚刚认识,缺乏对他的了解。长岭虽尚未出现嫖客带走小姐而遭杀害的案例,但外地有这方面的案件发生。她说:“我天天在这儿等你……出去不行。”

“那我就陪你。”

“你陪好了。”她以为他随便说说。

橡皮果真在心歌包厢坐了一个晚上。

这一夜是激情的,丰富的,她作小姐遭遇形形色色的男人,却没一人像橡皮这般让她动心,让她以纯情女孩真挚情感去对待,第一次因真兴奋喊叫。过去虚假兴奋,是职业,是小姐职业的需要,快快打发走嫖客,算账,迎接下一个。

“我是不是太重了?”他怜香惜玉道。

“我喜欢,我喜欢被你撕得粉碎!”

默契,他们之间有一种相依愉快的默契。

天亮前,她枕着他肌肉发达的大腿甜甜地、安稳地睡了一觉。睁开细长眼睛,正遇他凝视自己的目光,说:“我和你走。”

如今,爱过她、作践她,既是她的主宰又是她的奴隶的人走了,甜酸苦辣都成为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