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痛击腐败 第4节

夏闻天对女儿夏雨大发雷霆。

夏雨还没把孔庆云辞职的事说完,夏闻天就怒道:“他想做什么,你问他,还想做什么?辞职,他有资格辞职么,惹出这种事,还要跟组织闹脾气,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

“爸。”夏雨怯怯叫了一声。按照金子杨他们的要求,夏雨去跟丈夫做工作,不料丈夫很固执,怎么说他也不听,夏雨这才跑来找父亲。

“自我膨胀,一次教训还不够,还要接受第二次!”夏闻天不听女儿解释,认定孔庆云是无理取闹,或者,就是想借此跟组织要好处。

“姥爷,你不能光说我爸,组织上对他不公,就应该提出来。”

一旁的夏可可插话道。

“不公?你给我说说,怎么不公了?问题没给他查清,还是处分他了?”

“把我爸抓进去,就是不公。”夏可可噘嘴道。

“我看组织上处理得轻了,应该给他判几年刑!”夏闻天愤愤道。

“姥爷,你这是啥心理,我看该反省的是你,别以为你是老革命,就可以对啥也一锤定音。”夏可可摆出一副跟姥爷舌战到底的架势,这几个月,她提心吊胆,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一想父亲受到的不公正遭遇,可可就替父亲鸣不平。

“我一锤定音?如果让我做决定,非给他处分不可。”夏闻天居然真就跟可可较起真来。

“你专断,不讲理!”可可冲姥爷嚷了一声,一看母亲委屈的样子,又道:“这个家,向来就是你说了算,你把家当成单位了。”

“可可。”夏雨紧忙阻止。

“我就要说!”可可也较了真,“姥爷,以前我尊重你,怕你,认为你说的总是对,现在我发现,你也有不对的时候,还不允许别人提出来。这个坏毛病,是多年工作中养成的,你必须改。”

“好啊,教训起你姥爷了。”夏闻天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外孙女,想发火,却又实在发不出来,只好泄气道:“我看你现在跟你爸一样,骄傲自大,这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可可真就吃了豹子胆,居然摆出一副无所畏惧样。夏雨喝了几次,都没将她喝住,她一鼓作气,将心头对姥爷的不满发泄出来。气得夏闻天立在那里,嘴唇抖着,半天发不出声音。

“说到你痛处了吧,没话了吧,没话就认输,有错误能改正,还是好同志,这可是你教我的。”可可这才嬉笑着脸,往姥爷跟前凑。

气得夏闻天一把推开她:“少来糖衣炮弹,不上你的当!”

看着爷俩逗乐的样子,夏雨噗哧一声,笑了。

家里的气氛这才缓和。夏闻天叹了一声,目光转向夏雨:“他是真辞职还是跟组织闹情绪?”

夏雨嗫嚅半天,吃不准地道:“我看……这次像是真的。”

“他敢!”夏闻天哗又怒了。可可伸了下舌头,冲姥爷扮个鬼脸:“我爸能当教育厅长,干校长,亏了。”说完,怕姥爷骂,钻卧室去了。

夏闻天追着她的身影:“你爸还能当联合国秘书长,不知天高地厚。”

“这个他可干不了,说不定呀,将来你孙女能干。”可可从屋里还出一句。

夏闻天刚要批评,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找可可的,声音很像周家那小子,夏闻天没好气就说:“她不在!”

“谁啊?”夏雨问了一声。

“还能有谁,一天到晚不停的打,管管你宝贝女儿。”

夏可可从卧室探出头,鬼兮兮道:“是不是他?姥爷你做的好,我手机换了号,他不知道。”说完,挤一下眼,原又缩回去了。

“看看,你养的宝贝女儿,早恋,知道么,整天不学习,就知道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夏可可又从里面喊:“姥爷,我这岁数,早就不能算早恋了,要算只能算黄昏恋。”

夏闻天气得哭笑不得,夏雨却让女儿这句话逗乐了。现在的孩子,脑子里咋尽是些歪道理。

发完火,夏闻天平静下来,语重心长跟夏雨做工作:“雨儿,你们两口子都是党多年培养的干部,也都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脑子里,一定要绷根弦,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庆云这场风波,虽说是过去了,但,要认真汲取教训,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别人为什么瞅上他,为什么要嫁祸于他,要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也要注意,往后跟什么人接触,不跟什么人接触,心里要有数。人这一辈子,栽不起跟斗,一个跟斗栽下去,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夏雨点头,心里,又忍不住为孔庆云着急起来,真怕他不听劝说,冲动之下干出什么事来。夏闻天见女儿犯愁,宽心道:“庆云的事,你也不必太着急,再等等,我想他还不至于太糊涂。”

正说着,门铃响了,夏雨起身,打开门一看,是金子杨跟刘名俭。

两位纪检大员登门,夏闻天显得颇为激动,拿出最好的茶叶,亲手为他们沏茶。看着父亲激动的样子,夏雨心想,父亲变了,跟以前大不一样。脸上再也没了那种僵硬,变得对人亲切对人和蔼。他总算学会平易近人了。

金子杨也显得很客气,不只客气,举止间还透出一份很少有的拘谨。简单寒喧几句,金子杨道:“夏老,我们是登门道歉来的。”

“道歉?道哪门子歉?”夏闻天脸上滑过一层不解,他真是不明白金子杨这话从何谈起。

金子杨笑了一下,道:“庆云这场风波,给您一家人带来不安,对您个人的形象,也造成了伤害,我们两个,向您做检讨。”

“扯淡!”夏闻天将手里的水杯放下,盯住刘名俭:“是你的主意?”

刘名俭赶忙说:“是我们开会研究的,这场风波,伤及到您一家,我们很不安。”

“我说刘名俭,你啥时也学会拍马屁了?你以为这样说,我心里就舒服了?我夏闻天心胸还没狭隘到这程度。如果是谈工作,我欢迎,如果拍马屁,你们走。”

“爸——”夏雨生怕父亲再发脾气。

刘名俭冲金子杨挤个眼神,两人没再在这话题上饶舌。意思表达到就行,说多了,真有拍马屁之嫌。

夏可可藏在卧室,不敢出来,又怕漏掉外面的谈话,耳朵紧贴在门缝上,一听姥爷又要发火,心里恼道:“死脑筋,顿不顿就跟别人甩脸子。一个退休老头,跟谁摆谱啊。”心里骂的正痛快,就听姥爷问:“庆云呢,啥时回学校?”

“结论已经做了,彬来书记想在下周召开一次扩大会,会上替他跟周副省长正名。暂时呢,还得委屈他们一下。”

“正什么名,问题查清不就行了。”说到这儿,夏闻天忽然盯住金子杨:“听说他要辞职?”

金子杨赶忙欠欠身,不安道:“是我们工作方法不当,查案中伤害了他,有情绪我们能理解。不过,眼下情绪化解了,今天上午,彬来书记派他去春江接周副省长,让他们两个人交流交流。”

“化解了?不是说他情绪蛮大的吗?”

“是彬来书记找他谈话。”刘名俭补充道。

“好啊,架子蛮大的嘛,省委书记不找他,他这个校长还不当了?”

夏可可在里面一阵窃笑,老爸这一招,高啊,就该这样,看他们以后还敢乱冤枉人!这么想着,脸上浮出一层生动的笑,老爸官复原职,她的冤案,也该平反了。尽管学生会主席有可能当不成,但平反总比背着黑锅要强。

这一天的金江市,空气格外清醒,天气也是出奇的灿烂。夏可可终于在网上发出一个帖子:云散了,天晴了,恶梦终于结束,同志们,向前冲啊!不多时,她就看到天行健的回复:曲终了,人散了,我的爱情成一锅粥了!

活该!

别人是轻松了,黎江北却一刻也轻松不得。

胡阿德虽是如实供出了闸北新村炒地的阴谋,但由于证据在别人手里,此案还不能铁定。他已向刘名俭反映,证据在崔剑手里,纪检委也找了崔剑,顽固的崔剑,却非要等找到陆小雨后再拿出证据。

“我把证据拿出来,她有了生命危险怎么办,你还想让我背上一条人命啊?”无论他怎么劝,崔剑就是这句话。

这个人,走火入魔了。或者,陆小月的死,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太重。甭看崔剑是一个有心没肺的人,这些日子的接触,让黎江北对崔剑有了新的看法,貌似有心无肺的崔剑,内心里,竟也有一根柔弱的神经,只是,不轻易表露出来。

陆小月的死,对他打击很重,他把这一切埋在心底,埋了二十多年。

要说,这一切,黎江北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也是他不敢硬逼着崔剑把证据拿出来的原因,如果陆小雨再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心,怕是就永世不得安宁。

往事如烟啊!每每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些烟雨濛濛的往事,黎江北的心,就被悔恨和愧疚折磨得汪洋一片,一个年轻的生命走了,虽说他不是直接的凶手,但,如果他能光明一些,坦荡一些,或者,勇敢一些,陆小月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或许可以温暖过来……

陆小月考取研究生后,一开始表现得很乐观,黎江北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愁事。尽管崔剑再三叮嘱,让他把她盯紧一些,如果有什么思想波动,一定要告诉他。那个时候,崔剑告诉他,他跟陆小月断了,感情上不再有纠葛,两个人已把啥事都说开了,说开就等于心头的疙瘩解了,黎江北天真地这么想。

应该承认,他是一个感情上很不成熟的男人,尽管他恋爱了,结婚了,对感情两个字,理解得却很片面,甚至称得上幼稚。“什么感情,我不信那一套,两个人看着差不多,结伴过日子,一个对一个负责,能把日子过好,事业上有进步,这不就是完美的家庭?那些情呀爱呀,听着肉麻,虚,尽是小说电影里用来骗人的。”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跟崔剑说,跟妻子说,跟他的研究生说,后来,后来竟也跟陆小月说。

不光是这样说,生活中,他也实实在在是这样一个人。黎江北跟妻子的恋爱,谈不上恋,也谈不上爱。恍惚中他就没有恋过,也没有爱过,经人介绍,两人见了面,交谈过几次,感觉对方可以,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很可笑,他虽然是大学老师,却对女人会不会持家过日子,看得很重。第一次跟妻子见面,谈的,不是什么学问,不是什么诗呀画呀,而是两个人挣多少工资,将来加一起,能省下多少。妻子觉得他傻,傻中又透着一份可爱,就答应嫁他了。于是结婚,于是两个人的户口到了一个本子上,工资也到了一起,真就实实在在过起了小日子。他没觉不好,没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味,他要做学问,要研究课题,要带学生,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时间安排得满当当的,一点瞎想的工夫也腾不出来。婚后半年,妻子提出让他陪着看一场电影,他说:“哪有时间啊,一场电影两个小时,加上路上消磨的时间,足可以看一篇论文。”气得妻子黑了脸骂他:“黎江北,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木得出名了,你看看人家两口子,哪像我们?!”

他呵呵一笑:“不能像,谁过谁的日子,咋能像呢?”然后就抱着杂志,钻卧室去了。

真正发现日子不对味,不是崔剑对他的批评,也不是妻子对他的牢骚,是陆小月。

某种意义上讲,陆小月改变了他对人生对生活的看法!

一开始,陆小月跟他很有距离,尽管那时候,他已知道陆小月跟崔剑的离奇之爱,陆小月也亲口告诉他,她爱过崔剑,但过去了,啥都过去了。陆小月跟他还是生分,并不因中间有个崔剑,就拿他当朋友。她把他当老师,跟其他同学一样,保持着尊敬也保持着距离。慢慢,这种距离就没了,至少,那种生分感没了。上课时黎江北爱提问她,她呢,也喜欢回答黎江北的问题。有课题需要学生参与时,黎江北会想到她,她呢,也喜欢参与到课题来。再后来,两人就有了单独接触,有时因课题,有时因同学之间的小事。这种亲近是自然而然的,似乎跟崔剑无关,但也跟爱决然没有任何关系,这点黎江北能保证,到现在他也不承认,自己当时对陆小月萌生过爱,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可能会成另一种结局。可惜,他不是一个容易萌生出男女之爱的人!

问题出在陆小月身上。大约是一年后,陆小月上研究生的第三个学期吧,黎江北至今还记得,那是四月,春暖花开,空气中充满芬芳味的一天,陆小月突然拿着两张电影票,请他看电影。黎江北当时想也没想就说:“我哪有时间,你找同学看吧。”说完,就丢下陆小月,进了教研室。半小时后,他因一份资料忘在了办公室,回头去取,却发现陆小月还站在那儿,校园假山下的花坛边。他不解地走过去,问她:“怎么还不去,电影不是马上要开场吗?”你猜陆小月怎么回答?

她居然说了一句让黎江北到现在都摸不头头脑的话。

“这个世界上,怎么总是有人要孤单地活着?”说完,她丢下他,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后来,陆小月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跟他生分,跟他保持距离,再也不肯参与到他的课题里来了。

很多个日子,黎江北都会记起那个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日子,四月,校园假山下花坛边,一个受过伤的女子,请她看电影。

他疏忽了那一天,疏忽了那个眼中含满朦胧的女子,是的,朦胧,此后的日子里,黎江北开始懂得,啥叫朦胧,啥叫期待。其实这两样东西,真的很美,可惜,他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品味,也不懂得回应。

那个日子自此伤感,成了他一生中无法跃过去的一道伤痛。

那一天的芬芳,漫长地飘荡在他的日子里,飘荡在他的婚姻里,也飘荡在他男人的阴暗处。只不过,那已不再是芬芳,是苦涩,是凋零,是一抹挥不去的云。

那一天他记住了她的背影,穿过假山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记住了她的背影,此后便成为一种定格,永远留在了记忆里,直到码头上遇到陆玉,那原本固定住的背影,瞬间又活了,又流动起来。

黎江北后来才知道,自己不是书呆子,对爱,对情,自己也有渴望,也有崔剑说的那一份冲动。

心里装着一个人,其实是件很美的事,他这才理解崔剑,理解他那些怪诞而又疯狂的男女理论。可惜晚了,他只留下一张背影。

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在那一天,怕也不会变得这么深刻,怕也不会引出后来的剧变,可惜,它没停下来。两年后,陆小月留在了江大,成了他的助手。有一次,他带队去下面,调查基层教育,这是一个大课题,也是他第一本理论专著。在江龙乡下,一个叫三河沿的小村子,他们调查农村孩子受教育状况。晚上,江边,江风习习,夜色迷离,两个人本是谈论着课题的事,谈论着三河沿的孩子,谈着谈着,陆小月猛地把头抵他怀里,双手,双手竟……

竟以奇怪的方式箍住了他!

尔后是一片迷离,一片晕眩,一片比夜色更让人看不清的朦胧。

尔后是昵喃。燕子叫春般。

尔后是他身体发出的颤动。

他推开了她,那个月夜,黎江北推开了情感再一次迷失的陆小月!

推开倒也罢了,悔不该说出那样一句话,那是他一生说出的最臭最没有水平的一句话。

他在巨大的震惊和猛然而至的海浪面前,说了一句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小月你不能这样,让崔剑知道了怎么想!”

天啊,他提起了崔剑,最不该提崔剑的时候,他提起了崔剑。可见,他是多么无知,多么愚蠢!

江水茫茫。

事情急转直下。

半年后,陆小月跟江大最负盛名的老夫子恋爱了。老夫子姓查,比黎江北还要大六岁,因为过分的顽冥和生活小事上的无能,一直没有哪个女孩肯把青睐的目光送给他,结果,就成了江大有名的困难户。

谁知,才貌出众的陆小月愿意跟他恋爱。

如果说,陆小月在心理方面有障碍,总把目光投向婚姻中的男人或者她喜欢中年男人的话,跟老夫子的恋爱,完全是一种报复,对崔剑和黎江北的报复!

等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陆小月索性搬到老夫子的宿舍,同居了!

对男女之事早就不陌生的陆小月连受两次打击后,做出这样震惊的选择,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反倒是他黎江北。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出来,告诉陆小月这是错误的选择,或者,他应该告诉崔剑,至少崔剑比他有办法。可惜,他沉默了。不但沉默,还对陆小月投去蔑视的目光。

多么可怕!

又是半年后,陆小月跟老夫子分手,报复毕竟只是报复,跟过日子不同。老夫子这样的男人,除了会做学问,会一本接一本出书,别的,真不敢让人恭维。陆小月离开,怕也是报复后迫不得已的选择。

又是一个月后,陆小月离开江大,跟谁也没打招呼,黎江北当时不在学校,去了国外,等一年后从国外回来,就已得知,陆小月离开了人世。

说是生陆玉时难产,医院没保住大人。

黎江北宁愿相信,陆小月是自己选择了离开,离开老夫子,离开江大,离开这个世界上熟悉的一切,包括她爱过和恨过的人!

一个为爱而来的女人。黎江北后来这样评价她,可惜,这一生,她都没能得到一份真爱。

倒是老夫子离开江大去美国定居时,说了一句话,让黎江北觉得,这世上真正了解她的,怕还就是老夫子。

老夫子伤心至极地说:“她原本是一个精灵,上帝派来温暖男人的,谁知一路遇的尽是魔鬼,去了也好,我们这些人,不配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