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痛击腐败 第3节

又是两天过去了,冯培明跟李希民都联系不到小三儿,就连阿朱,也突然失了踪。

两个人的心情无比沉重。

这一天,冯培明正在跟春江方面一位下属通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儿子的下落,门铃响了,冯培明以为是舒伯杨,打开门后,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笑吟吟这位,让冯培明定睛看了有一分多钟。

这一分多钟,直把冯培明看傻了眼。

怎么会是他啊?!

要说,冯培明跟黄南起,是很有一段缘分的。这个怪才,被春江百姓称为“万事通”的怪老头子,一开始,跟他还是很能谈得来的。

冯培明曾经在春江工作过一年,是在夏闻天离开春江后。不好意思,他总是步夏闻天后尘,夏闻天工作过的地方,除了江龙县,他几乎全都干过,而且一半时间,是接夏闻天的班。怪不得他要发感慨,这辈子,他几乎活在夏闻天的阴影里。夏闻天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只要他在某个地方当一把手,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就会中魔,他走了很久,老百姓都还沉浸在他留下的记忆里回不过神。这就让夏闻天的工作无意中增加不少难度,他要是干得好,老百姓就会说,这是夏书记打下的基础好。他要是干不好,老百姓就会怨声载道,夏书记在时怎么怎么,省委凭何要给他们换来一位庸才?他左了不行,右了更不行,总之,老百姓要变着法子拿他跟夏闻天比。偏偏,他又不是一个墨守成规踏着别人脚印走的人,他一心都在想着超越夏闻天,否定夏闻天,难,实践证明,他这辈子,还没能否定掉夏闻天一件事,还没能超越过夏闻天一次。原想闸北高教新村会让他露脸,让他自豪,谁知……

冯培明在春江工作的那一年,黄南起担任春江地委信访办主任。

这也是夏闻天的大手笔,他竟然将爱说怪话爱跟党委政府挑毛病的黄南起提拔重用,从医药局中医药协会会长的位子,提拔到地委信访局,让他专门跟上访户打交道。这样的思维,在当时看来,不仅叛逆,而且大胆,跟一向沉稳守旧的夏氏风格大相径庭,夏闻天偏偏就这么做了,黄南起虽是给他惹了不少事,却也替他灭了不少火。冯培明刚到春江,就有人向他建言,无论如何要把黄南起拿掉,再也不能让他在信访局长的位子上替那些专业上访户出谋划策。冯培明没急着动,他想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上任第二个月,冯培明就领教了一次黄南起的厉害。当时计划生育很吃紧,春江下面几个县,超生现象不同程度存在,夏闻天为了遏制住这种态势,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中就有重罚,要罚得超生户过不下去日子。结果在罚的过程中,就出了问题。江龙一位山区农民,连生四胎,都是女娃,乡村两级罚了款,没钱交,村干部带人将他的房扒了,这下好,他带着老婆娃娃,住进了黄南起办公室。按说这种事,黄南起是有办法的,依黄南起的智慧,还有多年从事信访工作的经验,处理这点小事不难。可黄南起没处理,这天一上班,他带着上访户,还替他抱了一个娃,来到冯培明办公室,把娃往沙发上一放,问:“让他们住哪儿?”

换上别人,冯培明也许不生气,但他是黄南起,冯培明莫名地就发了火:“你说住哪儿,这楼上你随便挑,挑上哪间让他们住哪间!”

黄南起没吭声,抱起娃,走了,中午时分,秘书长慌慌张张走进来说,黄南起把上访户安排在了小二楼会议室。

当下,冯培明就失了态:“他就是这样搞上访工作的?把矛盾上交,把上访户引到书记办公室,这就是他黄南起的本事?好,他想将我的军,就让他将,谁也不要管,就让他住!”

冯培明属于那种不怕事的人,要说,这也是他的性格,他说不管,还真就没管。每天出出进进,装作看不见,有人跟他提起,他装不知道。这样过了一周,黄南起憋不住了,跑来找他,请示咋办?冯培明说:“不知道,按政策,你觉得该咋办就咋办。如果嫌会议室地方小,就往礼堂搬,那儿地方大。”

黄南起噎了几噎,没把话说出来,又过了一周,上访户一家不见了,有人说黄南起四处化了缘,凑足了路费,打发回了家。也有人说,黄南起自己掏腰包,将他们安顿到一家小旅馆。冯培明不为所动,只装这事没发生过。又是一周后,组织部收到一份辞呈,黄南起要求辞去信访办主任,重新回到他的医药局去。冯培明这才觉得不能装了,问:“理由?”

组织部长说:“他说地委主要领导不重视信访工作,没法干。”说着,将黄南起写的辞职报告递给冯培明,冯培明一看,差点就气得笑出声:“好啊,黄南起,说你是春江一怪,你还真成一怪了。”说完,又觉不过瘾,跟组织部长道:“通知开会,让他也参加,把理由讲到会上,让大家定。”

结果,这次开会,冯培明让黄南起上了一课,这一课上的,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黄南起在会上慷慨陈词,对地县两级的官僚作风大加指责,对乡村两级在执行政策中的野蛮作风更是来了一通猛批,完了,他才道出事实。原来,那对夫妻只生了一对女儿,属两女户。另一对女儿,是在逃避计划生育的路上捡的,是对双胞胎,被人遗弃到路上,这对夫妻碰着了,不忍孩子被野狗吞食,就将她们收养下来。结果,就被乡村两级定为超生户,罚款不说,还扒了房。按当时的政策,农村两女户是允许的,但必须采取节育手术。这对夫妇大约也是考虑到四个孩子不好拉,不想再生了,跑去乡医院节扎,大夫竟然说他们属罚款对象,罚款交不齐,不做节育手术。这对夫妇苦了,给乡上交孩子,乡上不要,又不忍心把孩子扔掉,这才跑来找黄南起。没想,还让冯培明来了个不闻不问。

冯培明听了,顿感自己失职,碍着下属的面,又不好承认,只好匆匆宣布散会。会后他才得知,那对夫妻将捡的那对孩子扔给了黄南起,带着自己亲生的,到外面讨饭去了!

冯培明对黄南起的认识,就因这对夫妻开始,对他的尊重,也因那对遗弃的孩子。那对孩子一直由黄南起收养,现在怕也上中学了吧。

后来跟黄南起的深谈中,冯培明才得知,黄南起不仅是一位慈善家,还是一位中医。黄南起祖上就是中医世家,清朝年间,春江有名的黄氏济身堂就由他的祖先创办。黄南起上的也是中医大学,受祖父跟父亲真传,他的中医术不比中医院的名医差。黄南起辞职,是一心恢复祖上创办的黄氏济身堂。这些都是题外话,真正打动冯培明的,还是黄南起的民生理论。那些比“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稍微深刻又比“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更加质朴具体的黄氏民生论,对地委书记冯培明,还是很有启发的。

黄南起说过一番话,冯培明至今还记忆犹新:“为官一任,不在于你干了多少大事,多少耀眼的工程,这些政绩不代表你是一个好官。能不能对住老百姓,还要问你自己,你在位子上,是否干过亏对老百姓的事?如果有,哪怕是一件,你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你就是一个好官。别的可以将功抵过,老百姓的事,没法抵。”

要说这样一个人,冯培明理该重用,理该跟他成为朋友,可他还是将黄南起撤了。

是在那年冬天。冯培明一心要建春江工业园,夏闻天手上三起三落争论不下的春江工业园工程,冯培明用了两个月时间,就统一了思想,项目通过论证后,进入实质性阶段,谁知拆迁房屋时遇到了麻烦。

春江工业园选址在春江城东的落水桥一带,规划用地中正好有一片居民区,原想拆迁难度不是太大,地委、行署出台的拆迁补偿政策也算优惠,谁知一跟居民接触,就遭到了抵抗。落水桥一带都是多年来的搬迁户,居民身份复杂,房屋建筑缺少规划,东一片西一片,里面有不少危房。其中偏偏有一户人家,是位老住户,府上曾经有过落水桥花园,文革中毁了,一听拆迁,死活不同意。谈了几次,都没谈通。

地委研究后,决定强行拆迁,不能因一两个钉子户影响工程建设。然而,强行拆迁中出了事,该户人家的女主人趁拆迁办工作人员不注意,一头撞在了推土机上,当场流血身亡,事情闹大了。

更大的是随后而起的落水桥居民上访事件,几百号居民抬着女主人尸体,来到地委门前,搭设灵堂,自愿为女主人守灵,调解了几次,都调解不下去。地委提出赔偿,对方又不接受,僵持不下时,冯培明听到一个消息,幕后策划者,竟是黄南起,是他出主意,要该户居民在地委门前搭设灵堂!

随后冯培明得知,该户人家跟黄南起家是世交,算是春江两大名门望族,可惜如今都衰败了。再调查下去,就知道,黄南起这样做,原因还在春江工业园工程,没想到,他是一个对工业园工程持极端怀疑的人。

冯培明一开始不相信,认为黄南起不至于冥顽如此,更不至于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谁知跟黄南起当面谈过后,他才确信,这个人,骨子里确实有一种冥顽之风。

黄南起直言不讳,承认这起上访事件就是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逼迫让春江工业园工程停下来!

冯培明哪能容忍他如此目无组织目无法纪,这等于是带头煽动群众,跟政府作对。当晚召开的常委会上,他就将黄南起撤了职。

不过,黄南起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句忠告:“如果你一意孤行,春江工业园就会成为你的一大败笔,毁了你个人没关系,毁了整个春江的经济,你怕……”黄南起尽管没把话说完,冯培明却能猜得出,他后面要说的,无非就是罪人两个字!

事实证明,春江工业园的确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败笔,他也因这项工程,提前结束春江任期,被省委调整到政策研究室学了五年政策。

看见冯培明,黄南起也怔住了,没想到,多年不见,当年叱咤风云有改革派之称的冯培明,竟也老了,一脸沧桑,满脸沟壑。

两个人就那么隔着门望了很久,像是要从对方脸上,望出一种风景,望出一种变迁,更要望出一种人生的沉浮与世事的巨变。

直到身后站着的刘名俭开口,两人才从江水一般茫茫苍苍的恍惚中醒过神。大约是刘名俭在场,冯培明脸上硬是闪出一层笑,客气道:“二位快请进。”

这一天的黄南起是受纪检委和周正群重托,前来向冯培明说明春江陶器案的。

黄南起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者。当年被冯培明撤职,他并没喊冤,也没四处找人说情,而是愉快接受了命运对他的又一次安排。春江工业园拆迁矛盾还未彻底解决,冯培明就听说,黄南起张罗着开他的黄氏济身堂了。此人真是别有用心,早在夏闻天提他当信访办主任前,他就悄悄考取了行医资格。等周正群担任春江市委副书记时,他的黄氏济身堂,已在春江小有名气。

这些年,黄南起跟儿子,北京中医大学毕业的黄济人一道,将黄氏济身堂开得津津有味,这家前清年间就在春江颇负盛名的中医堂,已成为春江一块金字招牌。知情者说,黄氏父子手中握有祖传的二百多个秘方,尤其对疑难杂症,更是在行。什么“药到病除”“华佗在世”“医德高尚”“救死扶伤”的锦旗和牌匾,挂得五米长的墙壁上装不下。这还不算,父子俩还有一个怪癖,但凡那些挣了大钱的,比如包工头暴发户开奥迪坐大奔的,不管啥病,一律用黄氏秘方,当然药钱也贵得惊人,只是这些人不在乎,只愁黄南起不用秘方,拿随便方子糊弄他们,一听是秘方,再贵脸上也笑嬉嬉的。对那些下了岗丢了饭碗一家几口就不了业吃不起药的,他用一般方子,便宜,有时候甚至分文不取。拿他的话说,不就一些草药么,值不了几个钱。

黄氏父子此举,并没有招来春江百姓恶骂,说他嫌穷爱富。春江百姓看的是效果,不管哪种方子,只要管用就行。按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命有贵贱,病也有贵贱,贱病就拿贱药治。倒是有一次周正群找他治病,一语道破天机,你这哪是行医,简直就是劫富济贫。

黄南起呵呵一笑,不语。

医术高,病患就多。病患中啥人也有,啥消息也有,黄南起的济身堂,慢慢又成了信访办,难事,疑事,解不开的事,都到了他这里,他这人又好琢磨,又爱管闲事,这一好一管,就越发招来更多好事者,于是春江上上下下的新闻,聚齐了往他的济身堂涌。“华佗”之外,他又多出一个雅号:万事通。

周正群跟他的交情,就是这么建起的。

关于春江陶器事件,还有那两个甘肃民工,就是黄南起无意中从前来看病的两位民工嘴里听说的,一开始黄南起也没在意,后来又有民工提起这事,而且说话的口气很神秘,这才引起黄南起警觉。正好春江政府大楼竣工,周正群到江龙检查工作,中间找他了解政府大楼工程建设中的疑点,黄南起就将这些疑惑全说了。周正群听完,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外传,但要留意,有没有更新的消息。不久,黄南起就听说,那两位甘肃民工死了,说是游泳时掉江里淹死的。

民工游泳,这可是件新鲜事,黄南起更觉这里面有名堂,也没有谁指使他,他便利用以前的关系,开始暗中调查。谁知这一调查,就查出一个更大的黑幕来。

那两个民工果然是被人害死的,这一点,刘名俭及其专案组也在后来的侦查中得以查证。只不过,害死民工盗走陶器的,不是万河集团,是有人假借万河集团名义,想栽脏给万氏兄妹!

那两个甘肃民工是在一个外号叫“秃手”的小包工头手下干活,秃手领的包工队,算是外包工。建筑业有这样一个习惯,大公司承揽下工程后,除主要工程外,一些分部工程,包括土方、贴墙、抹灰等,都由外包工完成。工程项目越来越多,外包工黑包工也越来越活跃。

秃手原在万河实业当项目部副经理,后来另起炉灶,拉起小山头,带着四十多号人,干外包工,这样来钱快,而且自己说了算。春江政府大楼工程开工前夕,万河实业人力不足,土方工程便承包给秃手。没想,秃手这次撞了大运,挖着了陶。秃手以前干过文物走私,虽是小打小闹,却也熟悉这里面的行行道道,后来被人坑了,差点搭上性命,这才收手,到万河实业当建筑工。一见着陶,秃手便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火速跟一个叫阿秋的女人联系,这女人平时做服装生意,暗中,却在搞文物。秃手以前跟她打过交道,知道她跟香港那边的文物贩子有关系。阿秋看了货,知道这是笔大买卖,于是跟秃手一番密谋,如此这般,出了杀人灭口的主意。秃手便佯装带两个民工去游泳,趁其不备,将他们推入江中,演了一场假戏。过后,他通过阿秋,将那批陶倒卖给了叫阿朱的“四老板”。遂后,秃手便消失了。

刘名俭到春江,一方面调查周正群一案,一方面,跟春江警方联手,暗中调查彩陶案。直到一周前,才从深圳将秃手抓获。强大的攻势前,秃手如实交待,并且供出了另一个事实:所有这一切,都是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跟潘进驹导演的!

春江市常务副市长早就知道文惠院有陶,不只有陶,还有更多文物,为将这些地下宝藏独吞,遂跟潘进驹合演了一场双簧戏。由潘进驹物色外包工,点名要外地民工,然后他通过工程指挥部,安插到万河实业,由其负责挖土方,一旦见到陶,立即杀人灭口,将罪恶转嫁到万氏兄妹身上。包括那个叫阿秋的女人,也是提前安排好的,就等秃手上勾。本来他们要将秃手也灭掉,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可惜秃手提前发觉,钱也没拿就跑了,他们这才息事宁人,逼着万河实业拿钱,给甘肃民工做了赔付,算是将此事了结。没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秃手最终还是向警方供出了他们。

春江市常务副市长这样做,还有另一层目的,就是想通过阿朱,把冯培明的儿子小三也牵扯进来,有了万河实业跟冯培明,这出戏,他就算是演实在了。

……

这一天的冯培明,等于又让黄南起上了一课。本来,他对黄南起还抱着戒备,尤其他跟纪检委副书记刘名俭一道登门,更让他心里多了层提防,没想,黄南起却道出了一个惊天事实。

听完,他沉如千斤的心一下就给轻了。

“真是他们干的,跟我家小三没关?”

黄南起重重点头,刘名俭也向他做了保证,一时,冯培明心里乱得就不知说啥了。

刘名俭这才跟黄南起说:“来一趟不容易,给主席号号脉吧。”

黄南起刚要伸手,冯培明本能地缩起手:“号什么脉,谁说我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