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急转直下 第4节

刘名俭不在省城,不只是黎江北找不到他,就连金子杨,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自从接手周正群一案的调查,刘名俭的行踪便变得神秘,多的时候,他是能听到声音,却见不到人影,眼下孔庆云和周正群的调查已到了突破阶段,两起案子就要水落石出,黎江北更是见不到他。

没办法,他只能找卓梅。

“得尽快想法找到他,这事,必须得他拿主意。”黎江北说。

卓梅难为情地笑了笑,她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丈夫了,丈夫身份特殊,一办起案来,就跟家里彻底没了联系,卓梅已习惯了这种日子。

“一点办法都没?”黎江北不甘心,他怕耽搁太久,陆小雨那边真的会发生什么不测。崔剑担心的那些,不是不可能。要是陆小雨真有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甭想轻松。这么想着,脑子里再次闪出陆小月的影子,他在心里沉沉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卓梅见他犯急,不安道:“他可能去了春江市,我也是听他秘书无意中说起的,不敢确定。”

“春江市?”

卓梅嗫嚅了半天,像是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黎教授,你也别怪我,他的事,我真不敢乱说。”

“我理解,我怎能不理解呢,可……”

卓梅一咬牙,道:“周副省长也在春江,他……并没人们传的那么糟,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要不,你去找找杨黎?”

“周副省长在春江?”黎江北越发惊讶,很快,他就缄默了,他知道不该问这么多,卓梅告诉他这些,已经在违犯纪律。要是让刘名俭知道,还不定怎么批评她呢。

两个人正闷在屋里,夏雨来了。

夏雨倒是风风火火,一看黎江北也在卓梅家,喜出望外地说:“教授也在啊,你可是稀客,正好,帮我拿拿主意。”

卓梅赶忙跟夏雨使眼色,夏雨没发现,依就口直心快地说:“学校用地批下来了,是黛河帮我跑的,就在城市学院边上。建设厅说,工程必须招标,这招标的事,我可没干过。”说到这儿,一看两个人脸色怪怪的,阴沉不像阴沉,憋气不像憋气,纳闷道:“怎么,你俩吵架了?”

“我俩吵什么架,教授刚到我家,你就追来了。”卓梅一边打岔,一边拉她往卧室去。过了一会,夏雨走出来,轻声道:“名俭就在春江市,已经两个月了,副省长的案子是在那边调查的。”

“有结果么?”黎江北情急地问。

“基本查清了,问题不算太严重。”

黎江北松下一口气,过了一会,又问:“校长呢,有没有消息?”

“他的事我还不是太清楚,案子具体由金书记负责,不过听小染说,几个疑点都突破了,剩下的,就是进一步查证。”

黎江北再次松口气,从夏雨脸上,他看到一层希望,应该说,庆云的案子不会太悲观,当然,这么长时间没结果,谁的心也不敢轻松,也无法轻松。

黎江北想告辞,刘名俭不在省城,他就得另想办法。这种时候,他不敢抱一丝儿侥幸,陆小雨身上,牵扯的绝不是小事,也绝非一两个人,或许,闸北新村的矛盾因她要彻底暴露了。

暴露好,闸北新村要想健康发展,就必须把矛盾提前消化掉,把问题解决在初发阶段,只有如此,它才能走得更远。

闸北新村是江北高教事业改革的产物,也是江北高教事业走向未来的一个标志,事关闸北新村的问题上,任何一名教育工作者,都要有高度的责任感和崇高的使命感。这是黎江北在第一次调研组工作会议上的发言,也是他对待闸北高教新村的根本态度。

黎江北本来要走,夏雨留住他,非要跟他谈谈残联办学的事。夏雨这天心情很好,一则,丈夫的问题就要查清了,几个月来压在心上的石头就要搬开。二来,残联办学的事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先后有五家单位向他们提供资金援助。彬来书记在日前召开的全省残疾人工作会议上,将此项工作作为重点,要求相关部门对残联开绿灯,通力协作,早日把学校办起来。

黎江北听了,也是十分高兴,尽管自己没做什么,但有这么多人关心和支持教育事业,还是很受鼓舞,心情也不由得轻松下来。卓梅见他终于舒展眉头,大着胆子问了句:“嫂夫人在那边还好吧?”

“好,女儿刚刚申请了助学金,她的酒吧也扩大了,正高兴着呢。”

“也真难为了你,这么些年,自己照顾自己。”卓梅又说。

黎江北呵呵笑了声:“习惯了,我这人粗糙,不需要照顾。”

卓梅张罗着为他们洗水果,还要安排下午的饭局,黎江北推辞着,夏雨也说不必,她下午还有应酬,要跟黛河一块吃饭。

黎江北几次听夏雨将万黛河亲昵地称为黛河,心里涌上一层不安:“夏雨,啥时跟万老板变得亲密了?”

“不行啊?”夏雨故意拖长声音,“我就知道,你们担心这个。”

“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黎江北赶忙道。

“虚伪了不是,你黎教授一张口,我还不知道你要说啥?”夏雨这才正起脸色:“不瞒你说,我心里也嘀咕,不过跟她接触了这么些日子,我还是发现她很多优点。”

“是人,哪能没优点。”黎江北讪讪道。

“我说的不是这意思,万氏兄妹身上,有许多看不到的东西,以前我们对她,心里先设了防,老觉他们是危险品,沾不得。通过接触才了解,他们没我们想得那么可怕,有时做事,还很仗义。”

“做事得讲原则,仗义两个字,会害事。”

“害什么事,她又不向我行贿,吃饭每次都是我请她。”

“想简单了不是,你得提防着点,当然,没事更好。”黎江北想点到为止,不想更深入,毕竟,他也没理由反对夏雨跟万黛河接触。

夏雨吭了吭,道:“教授,我倒觉得,你该跟她接触一下,接触了你就会明白,其实,他们也挺不容易。他们挣的,也是辛苦钱。”

“不说这个,我得走了。”

夏雨这次没拦他,不过临分手时,她又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有种仇富心理,只要一提富人,大家心里都犯酸,不过我倒觉得,该调整心理的,是我们,不该老拿敌对的目光去看人家。教授,有机会,你真该跟他们兄妹坐坐,没准,还能成朋友呢。”

黎江北没点头,也没摇头,一路,他都在想这句话,夏雨的心胸,就是跟别人不一般。

刘名俭是两天后从春江市回来的,回来头件事,就是去见夏闻天。

夏闻天正在读《史记》,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夏闻天开始涉猎群书,最感兴趣的,还是司马迁这部巨著。越读越觉有味,越读越能品出其博大思想。真正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啊。他不止在一次场合,跟刘名俭周正群他们提到过这部纪传体通史,也跟孔庆云和黎江北提起过梁启超先生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应该读一读,不论是从政,还是搞学术,你们都要从它里面汲取精华。在这座人物画廊里,不仅可以看到历史上那些有作为的王侯将相的英姿,也可以看到妙计藏身的士人食客、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为知己者死的刺客、已诺必诚的游侠、富比王侯的商人大贾。古人留下的精神财富,真是太宝贵了。”就连外孙女可可,他也老是逼她读。

“不读古史怎么行呢,你们现在这叫啥看书,放着经典不读,尽看那些玄幻呀妖魔呀再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我看这样下去,你们这一代人都能让这些不良读物毁掉。”

夏可可才不理他这套,舌头一伸,跑卧室上网去了。夏可可早就不读姥爷说的那些了,那是中学生才读的,但也绝不读经典,哪有那么多时间啊,网络是做什么的,需要时,轻轻一敲,不就啥也有了?

刘名俭风尘仆仆赶来,是有重要情况跟夏闻天汇报。屁股还没坐稳,夏闻天还张罗着给他沏茶呢,他就道:“副省长的案子基本清了,结论马上就出。”

“没有结论的事,跑家里乱说什么。”夏闻天打断他,自己虽是退了,有些原则,却已深入到骨子里,就算想变,也变不了。

刘名俭僵了会,嘀咕道:“我这不是怕你急么?”

“我是急,天天都在急,急就不讲原则了?”

刘名俭只好把话咽回去,夏闻天沏了茶,在他对面坐下。半晌,开口道:“昨天子杨同志已跟我说了。”

“他跟你说了?”刘名俭一惊,伸出去端水杯的手原又缩回来。

金子杨主动跟夏老汇报案情,这可是件新鲜事。

“怎么,你也吃惊是不?”夏闻天盯住他,眼神颇有意味,盯了一会,放松表情道:“不瞒你说,我也转不过弯。不过子杨同志还是给我上了一课。名俭啊,你发没发现,目前江北的空气在变,变得温和,透明,越来越有阳光味。”

刘名俭没敢乱接话,心里,却在顺着夏老的话往深里琢磨。夏老说的没错,本来,周副省长接受调查,江北的空气瞬间就紧出许多,随着调查的深入,这种紧张却慢慢松弛下来,班子里非但没起任何冲突,原有的矛盾却在一步步消化。这些,刘名俭都能感觉到,非常清晰。他只是没去认真想过,这种变化从何而来?现在听夏老这么一说,他就不得不开动脑子了。

“名俭啊,你这么稀里糊涂地办案,不是个办法。当领导也好,干具体工作也好,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只顾拉车,不顾看路。”

夏闻天借机又引导起他来。刘名俭听得很认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干得多,思考得少。为了澄清周正群案中的事实,他将精力全用在了调查取证上,对江北高层的微妙变化,的确没有深思过,也没时间深思。

“忙不是借口,哪项工作不熬人的精力?看看你的周围,哪位同志不忙?子杨同志送我一句话,我想对你很有用处,今天我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你。”

夏闻天又提起了金子杨,话语里,已决然没了以前提起金子杨时的激动,不满。刘名俭甚至觉得,今天夏闻天对金子杨的态度,比对他暖和,也比他亲切。怎么会这样呢,难道金子杨会变魔法,短短几天,就让夏老改变对他的态度?

“子杨同志说,身处变革时代,争议不可怕,怕得是我们不去争议,不去刨根问底。工作如此,同志关系也是如此,争议是会引发矛盾,没有矛盾,和谐从哪里来?我们要的不是阿谀奉承你好我好的和谐,是敢于较真的和谐,是硬碰硬中取得的和谐。子杨同志这番话,对我启发很大,相信,对你也一样有启发。”

刘名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子杨同志真能这么想,证明,他心里跟夏老的疙瘩,解开了。这是件喜事,值得庆贺。过去两个人,可是很闹过一阵子的,最紧张时,夏闻天还冲金子杨拍过桌子。金子杨呢,始终认为夏闻天过于偏激,不够温和,多年来已形成一股霸气。

现在看来,夏老身上的霸气是没了,自己能把自己的霸气打掉,不容易。

不过刘名俭还是不明白,金子杨能主动跟夏老化解矛盾,跟冯培明呢,他们会不会……

这天刘名俭终是没能告诉夏闻天,周正群的问题已彻底澄清,所有疑点都排除了,彬来书记处于其他考虑,建议省委暂不对此事做结论,等孔庆云那边的调查结束,两起案子放一起议。

消息及时传到了冯培明耳朵里。冯培明并不知道周正群去了春江,更没想到,纪委会把周正群的案子挪到春江那边去办。

这不太正常啊,冯培明心里发着叹。彬来书记这出戏,到底唱的是哪着?这么想着,他很想打电话问问金子杨,一想金子杨最近对他的态度,心陡然就变冷。

他变了,这个人突然变得不可琢磨了!

一开始,他还主动跟他通通气,告诉他一些跟案子沾边却又不违犯原则的事。慢慢,这样的机会少了,他实在耐不住,将电话打过去,他还能耐着心,听他海阔天空说一通,如果他问,他也能多多少少透露一些,如果不问,他也打几声呵呵,问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很友好地把电话挂了。冯培明一开始没觉什么不妥,金子杨忙,这点他不能否认,常委、纪委书记,在这反腐呼声越来越高的年代,当然是最忙的。工作量还有工作难度,都比他这个政协主席要大。冯培明理解,冯培明也是从常委、副省长位子上过来的,一线跟二线,确实有很大差别。当然,他现在还不能说到了二线,不过政协嘛,怎么讲也不能跟省委和政府比,他们是让工作催着,政协呢,多的时候,得自己找工作做。每每想到这一层,冯培明心里就会涌上一层莫名的烦,失落、不安,甚至些许的恨怨,总之,很复杂。怕是没有哪一个人,能心甘情愿离开那些催人忙的工作岗位,到一个相对清闲的岗位上来。清闲就是失落,也是老了的象征,嘴上尽管不说,心里,没一个不这么想。

冯培明长长地叹了一声,就又把思绪回到金子杨身上。

他怎么会变呢,这变,来得毫无征兆啊——

意识到金子杨的变化,是在陈小染强中行他们几个接受完调查回到江大后。那个叫路平的没回来,楚玉良惴惴不安,跟他打了几次电话,口气慌张,他不满道:“路平回不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配合组织调查,又不是他自己出了问题!”批评完后,楚玉良那边是安静了,有一天胡阿德突然找来,说是看望他。

说实话,冯培明很反感胡阿德这个人,不想见,无奈事先接到过来自省委的一个电话,也就硬着头皮见了。坐下不久,胡阿德就提起这事,口气比楚玉良还慌张。胡阿德如果不来,冯培明也就把路平这个人给忘了,胡阿德这般焦急地找上门来,反倒提醒了他。冯培明很纳闷,一个校办主任,犯得着这么人为他急?胡阿德走后,他把电话打给金子杨,开门见山就问路平。冯培明的原意是,想问问为什么这么多人在关注一个路平?没想,这次他碰了钉子。

碰了钉子啊。想想,这辈子,他冯培明碰的钉子还不是太多,没想,却在自己最最信任的金子杨身上碰了,碰得还很硬。金子杨说:“老领导,有些话我不便讲,你也就别难为我了,我们都是受党多年培养的干部,自己应该以身作则。”

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话嘛?!他冯培明用得着金子杨来教育,用得着金子杨给他上党课?!那天他真是气坏了,想也没想就说:“好,子杨同志,这堂党课你上得好,我冯培明大受教育。”说完,嘭就将电话挂了。原想,金子杨会找个机会,给他解释一下,至少,也该主动跟他通个电话。谁知,这成了他跟金子杨最后一个电话。

变了,金子杨真的变了。

变的不只是金子杨一个,细一琢磨,冯培明就发现,他身边的人,无论班子里的,还是班子外的,都在变,包括李希民,包括万氏兄妹。

这变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出,很强烈!

蓦然,他想到了另一层,自己不是也在变么?

冯培明心里猛地一震。

为什么会变呢?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彬来书记!

他忽然就记起彬来书记跟他说过的一席话:“培明啊,我们应该不断检点自己,反省自己,有错误不可怕,怕的是执迷不悟。对共产党人来说,犯错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犯了,总结了,检讨了,后面的人就会汲取教训。让他们少走弯路,不走弯路,也算是我们这些老同志的贡献吧。”

是在省委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冯培明因为有人批评他在闸北高教新村工程中有求大求全,盲目追风的倾向,在会上说了些牢骚话,会后彬来书记特意将他留下,跟他做了一番长谈。

那时他没在意,现在想起来,这话,就意味深长。

冯培明想了很多,不能不想。自从彬来书记到江北后,江北看上去风平浪静,啥事也太平,但,巨变在深处!

后来他想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春江那边的情况,刚走到电话机旁,电话自己叫响了,拿起一听,是春江一位下属的声音:“老领导,春江起风波了,刘名俭在暗中调查我们。”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