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急转直下 第3节

崔剑垂着头,沮丧地坐在黎江北对面。

一连三天,黎江北都在找他,崔剑玩失踪,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单位他又不去,好像躲起来,他就平安无事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黎江北又急又气。后来庄绪东打来电话,说崔剑在江边一家叫渡边人的宾馆,黎江北赶到那,崔剑果然躺在床上,房间里一派狼籍。

“跟我走!”黎江北被崔剑丢魂落魄的样子激怒了,气不打一处来地道。

崔剑没动。

“起来,跟我走。”黎江北又道。

崔剑艰难地睁开眼,他的双眼在半月里陷下去许多,猛一看,不像是他的眼睛。

“去哪?”见黎江北表情异常,崔剑怕了,提着心问。

“去纪委。”

“我不去。”

“不去由不了你。”

“由不了我也不去。”崔剑翻个身,原又躺下了。黎江北站了一会,也不知哪来的气,突然扑过去,一把撕起他:“你以为躲起来,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我没躲。”崔剑被黎江北的恼怒吓坏了,一边撕着他的手,一边为自己辩解。

“崔剑!”黎江北突然喝了一声,“你今天要是不去,这辈子,你都别想心安!”

“你……你什么意思?”崔剑松开手,颤颤地问。

“我问你,想不想知道她?”

“谁?”

“陆小月!”

出奇的,崔剑从床上弹起,一把抓住黎江北:“你……有消息?”

黎江北终还是放弃直接带崔剑去找刘名俭的想法,将他带到了自己家。

三天里,黎江北总也挥不掉那个影子,那个影子本应该尘封在心底,尘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该翻出来。多少年了,他不是已经把她忘了么,崔剑好几次想从他这儿得到点消息,都被他冷漠地拒绝了。

冷漠的背后,其实深藏着一份怀念,深藏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内疚。要说这辈子,黎江北对谁有内疚的话,那也就是她,陆小月。

都怪崔剑,一个想玩又玩不起的人,一个总在玩又总也担不起责任的人!

感情这场戏,不是谁也能演得好,演得成功。感情两个字,更不是哪个人也敢玩!崔剑,再三提醒,你就是不听,苦果种了,长出芽了,结出果了,苦汁横溢了,现在该你一杯一杯喝下去了!

黎江北恨着,怨着,脑子里,就清清楚楚闪出陆小月的影子来。

陆小月原是金江师专的老师,从华东师大分配到金江师专,就一直跟着崔剑。那时候,崔剑还不是师专校长,是系主任,陆小月在他手下做助手。对系里分来一位漂亮的女教师,崔剑曾这么跟黎江北炫耀:“感觉就是不一样啊,天天跟一位漂亮女子坐一起,浑身都是劲。”

“我说崔大主任,你能不能少动这种脑子,一天不谈女人,你这嘴巴,就闲不住?”那时黎江北结婚不久,生活正呈现给他一副全新的画面,对崔剑的奇谈怪论,不也恭维。

“我说江北,这点上你不比我。甭看你在名校,又是名师,但你的生活,缺少质量。”

“什么是质量?”黎江北反问道。

“就是生活中的色彩,色彩越丰富,快乐就越多。”崔剑那时也结了婚,膝下有一女儿,长得乖巧可爱,十分逗人。但他总觉这不该是他的全部,他跟黎江北说,对家庭负责固然没错,男人嘛,就应该负责。但不能因为责任,就把啥也禁锢起来。人长双眼做什么,不就是用来发现?发现美,发现爱,发现……崔剑越说越激动,谈这种话题,他比黎江北有激情。

“发现自己感兴趣的女人?”黎江北直捅他的软肋。

“看你说的,俗。江北啊,我不是批你,你这心态,是当不好教师的,学生让你一教,全成书呆子。我求求你,别把你那些死板的教条还有毫无生气的做人原则教给孩子们,会害了他们。”

“照你这么说,我该教他们怎么追女孩子,怎么搞多角恋,甚至充当第三者?”

“看,又俗了是不?算了,我跟你谈不拢,这方面,你少根筋。”

不久,黎江北便听说,崔剑开始疯狂追求陆小月,请她吃饭,给她送礼物,周末跟家里撒个谎,带着陆小雨去漂流。黎江北认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了这个瘾,就不发这个疯了,没想,这样的怪举持续了一年之久。有一天,崔剑灰着脸找上门来,那时黎江北已担任系主任,工作十分繁忙。崔剑却拉住他,非要跟他诉诉心里的苦。

“你有什么苦,你不是活得很潇洒么?家里有老婆给你带着孩子,外面有漂亮的女教师陪你漂流,这日子,比神仙都强。”

“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现在,我现在……”

“现在怎么了?”黎江北故意道。

“一言难尽啊。”崔剑感叹着,就将自己的委屈还有苦衷道了出来。崔剑的妻子是金江市委某领导的女儿,掌上明珠,跟崔剑是大学同学,当年是崔剑追的她,这场马拉松式的恋爱耗费了他七年时间,最终才成为市委要员的乘龙快婿。结婚后崔剑猛然发现,想像中的婚姻跟现实有太大区别,疯狂追求到手的妻子并非他理想中的那样。大约在那个家庭里生活久了,妻子身上难免不留有高官家庭的痕迹,这在恋爱期间,他居然没有发现,还以为妻子虽是出身高贵,身上却淌着平民的血。婚后他才知道,贵族就是贵族,身上永远有平民不可企及的东西。崔健跟黎江北一样,典型的平民出身,老家在江西乡下,比黎江北老家还穷。黎江北家中至少还出过几位县长啊中学校长之类的人物,他家,八辈子也没出过一个吃官饭的,最最光宗耀祖的,就是他!

一开始,崔剑还能受,心想妻子刚嫁过来,一时半会习惯不了,日子一长,妻子就会跟他一条心。慢慢,他才发现,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是深入到血液里的,高官就是高官,他们家每一个人,都习惯于向别人发号施令,习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只如此,妻子无休止地给他挑刺,这也看不惯那些受不了,吃饭不能发出响声,睡前必须洗脚涮牙,毛巾半月一换,牙刷顶多用三周,内衣要天天换,袜子要夜夜洗。这些鸡毛蒜皮倒也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老家不能来人,就算必须来,来了也只能住旅馆,不能往家里带。天呀,他崔剑现在是大学教师,是系主任,是山西崔家崖老崔家祖坟上冒出的一股青烟,多少人想着沾他的光呢。就算不沾,也得跑大城市来看看,看看他过的什么日子,住多大楼房,娶多漂亮的老婆,一日三餐吃什么?听说城里人上茅厕不用出门,家里就可以上,多稀奇多古怪的事啊,家里就能拉屎屙尿?

于是一拨一拨的,喊齐了来,来了还不住旅馆,打地铺也行,非要在他家挤。挤了还不过瘾,还要亲口吃他老婆做的饭,喝他老婆倒的水,还要让他老婆挨个给乡下来的娃包红包,买新衣。还要半夜半夜的拉着他老婆问长问短……

他老婆一怒之下,搬回娘家住了。于是,关于他在城里如何受老婆欺负,如何被丈人一家看不起,如何一天到晚看老婆的冷脸子,等等,各式各样的传闻源源不断从金江这座省会大都市传到另一个省的崔家崖,加上他老婆不争气,偏偏又生了个女儿,他年迈的父母便天天愁,夜夜哭,竟给哭病了,父亲一病不起,最后死时,还拉着他娘的手,怎么也得让他生个小子啊,要不然,要不然俺老崔家就没后了……

崔剑说着,叹着,把结婚几年来的种种不幸道给了黎江北,仿佛,这门婚姻把他打入了万丈深渊,他要是不在外面做点什么,就屈,真屈,屈得都要死了!

黎江北听完,冷冷一笑:“说你吃着碗里的,霸着锅里的,你还说不是。我看你是吃着碗里的,恨着锅里的。委屈你都记着,一点一滴都不放过,好处呢,好处你怎么就不提?”

“好处,我有啥好处?”

“没好处是不?房子呢,凭什么你就住上百平米的房子?你们校长住多大,我黎江北住多大?还有孩子谁带的,你整天吃香喝辣钱从哪来,你挣多少,花多少?不承认是不,我知道你不会承认。那我问你,凭什么你能当系主任,我黎江北不比你差,到现在才到这位子上,你比我早五年,理由,你给我拿出理由。”

“这跟婚姻没关系,江北,你别扯远了。”

“我扯远,告诉你,我黎江北懒得扯,懒得听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我只问你,你打算跟陆小月咋办,离婚娶她,还是……”

“江北,你乱说个啥,我可告诉你,我跟陆小月清清白白,只是同事,你别往邪里想。”一提陆小月,崔剑急了。

“我往邪里想?你自己干的邪事,还怕别人往邪处想?!”

“江北,我们,我们真的是一般关系,你……”

“够了!”黎江北打断他,“崔剑,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做人要讲心,说话要讲理,如果这两个字你都能把它丢开,我看你这辈子,没救了。”说完,黎江北就要送客,崔剑赖着不走,磨蹭半天,道:“江北,既然你承认咱俩是朋友,帮我个忙行不?”

“不帮。”黎江北回答得很干脆,他甚至想好,如果崔剑继续这样下去,这个朋友,免交。

然而,这一天的崔剑并没有让黎江北把他推出门,崔剑这人,要说也有长处,这长处便是能让烦他的人不再烦,能让恶心他的人不再恶心,还能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不是说他脸有多厚,关键一条,他会向人诉苦,一旦他生活中真的遇到了苦,遇到了难,他会毫不保留地道出来,万分诚恳地跟你讨主意。

遇上这种人,你能拉下脸?反正黎江北拉不下。

崔剑果然遇上了苦。

他跟陆小月的事传到了妻子耳朵里,妻子虽然嘴上没说,行动上,却向他发出了警告。“她已经两个月不跟我一起睡了,她把我的床搬到了书房里。”他跟黎江北说。

“活该!”黎江北解气地道。

“我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江北啊,算来你我都是苦出身,这种日子,够了,真够了。”

“少扯淡,你沾花惹草,不干正事,还不兴人家对你狠点。”

“狠我不怕,怕的是……”

“怕的是不让你沾她家的光!”黎江北一语中的,其实崔剑一打开话匣子,他便知道,崔剑的官瘾又犯了。黎江北已听说金江师专调整班子的事,要从中层里边选拔一名副校长,让领导班子年轻化。明眼人都知道,这一举动就是冲崔剑来的,中层中有谁能竞争过他?崔剑道这些苦,无非就是想告诉他,这事遇到了麻烦,因了陆小玉,一向很看重他前程的妻子突然撒手不管,崔剑急了。

“帮我个忙吧,跟她说说,你的话,她听。”

“休想!”那次黎江北真没帮崔剑的忙,两个月后,金江师专班子调整结果公布,崔剑没进去,现有的中层谁也没进去,市委从另一所学校调了一位。这事对崔剑打击很大,不久,他跟陆小月淡了,谣言渐渐熄灭。

又是一年后,崔剑找到黎江北,开门见山说:“让陆小月考你的研究生,她有信心。”黎江北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不过心里,他在替崔剑高兴,这人终于理智了。

谁知,这又是一场恶梦,陆小月离开金江师专,来到江大,非但没把崔剑从感情的悬崖上拉回,反把黎江北也牵连了进去。

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黎江北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吧,为什么要躲起来?”半天,他冲沙发上僵坐着的崔剑道。

崔剑没有应声,双手抱着头,做一副痛苦状。

“老崔,别每次都用这招蒙我,我黎江北没有耐心。”

崔剑还是没有动,这一次他不像是蒙,从渡边人宾馆到现在,他的心一直就在挣扎着。

“说不说?”黎江北又问了一句。

崔剑缓缓抬头,困顿地盯住黎江北,一肚子话,不知从哪说起。

半晌,他道:“告诉我,小月的事……”

“老崔,你还有脸提她?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真怀疑,当年的陆小月,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

崔剑再次垂下头,不说话,也不敢望黎江北。黎江北内心剧烈起伏着,他必须知道,崔剑为什么躲起来,陆小雨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

崔剑终于支撑不住,他知道,再要是隐瞒下去,跟黎江北的关系,就算是彻底完了。这还是次要,他心里急着陆小雨,他已经伤害过陆家一位女子,并且,并且让她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如果陆小雨再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心,将会永远钉在十字架上。

这也是他躲在渡边人宾馆忏悔的结果。

“江北,他们在追查陆小雨,想给她治罪。”崔剑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陶副厅长所谓的追查多年前一起疑案完全是个阴谋,目的,就是想震住崔剑,让崔剑老老实实,再也不要出什么风头。崔剑也非等闲之辈,他能干到院长这位子上,并非完全沾老丈人的光,况且,老丈人早在五年前就退居二线,回山东老家颐养天年去了。那天吃过饭后,崔剑是妥协了,城市学院不仅很快搬到了闸北新村,崔剑还很低调的,住进了医院,把一大摊工作,全都推到了别人身上。原本想风波会就此过去,世界因他的让步而太平。万万没想到,陆小雨会找到医院来,会交给他一样东西,然后慌慌张张消失掉。

崔剑再也躺不住了,陆小雨交给他的,绝非一般秘密,是闸北新村非法倒卖土地的全部罪证,是颗重磅炸弹。那个黑夜里,一直对他怀有刻骨仇恨的陆小雨声音紧促地说:“想来想去,我只有把它交给你,毕竟,你身上欠着我陆家一条性命。你就拿这个,偿还你的孽债吧。”说完,一头没入黑夜,给他多问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留。

第二天崔剑便得知,公安厅陶副厅长正在指挥手下,全力以赴寻找陆小雨,他们不是想帮她洗冤,而是,而是想让她背起圈地洗钱的罪名,把牢底坐穿!

崔剑只有辞职!黎江北在这点上小看了他,把他的辞职理解成了不负责任的行为,理解成了怯懦,其实他是想借辞职为自己赢得时间,这件事他必须管,而且一定要管好。

只是,这事太大了,一时半会,他真是想不出好主意。

黎江北听完,吃惊地瞪住崔剑:“你……你怎么不早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崔剑的声音很暗,他并不怪黎江北,从跟他认识那天起,他就一直拿他做朋友。几十年里,如果没有黎江北,他的人生会走很多弯路,尽管他的人生也走了不少弯路,对黎江北,他却一直心存感激。

“这事不能闷在屋子里想,老崔,得马上把东西交出去。”黎江北也开始紧张,崔剑这番话,对他冲击太大。

“不行,这东西绝不能交!”崔剑从沙发上弹起,惊恐道。

“为什么?”

“现在我对谁也不相信,交不好,会给小雨带来杀身之祸。”

“那就带陆小雨一起去投案啊。”黎江北情急地说。

崔剑面色凄凉地笑了笑:“江北啊,说你呆,你还真呆出境界了。难道你忍心,让她再进一次监狱?”

黎江北忽然就无话,崔剑问得很沉重,他心里,更重。想来想去,这事只能找刘名俭,黎江北想听听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