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潜仁遗言

潜仁被双规没几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关于对潜仁处理的3点指示:

第一,潜仁是Q省长期树立的模范典型,他在Q省的各个发展阶段是立过大功、受过大奖的老先进典型,对这样的同志特别要讲究策略,把握政策界线。

第二,要以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对待以往的经济问题,要划清贪官的腐败行为与好人一时丧失警惕而失足的界线;严格区分是为工作而实施的经济交往与个人以权谋私、舞弊索贿的界线。

第三,潜仁的问题,只限定清查潜仁本人,潜仁涉及的方方面面的问题,暂不追究。

听到如此的传说,却不知它的出处。我毕竟不是主管反腐工作的干部,市委主管这方面工作的人物,自潜仁被双规后,也就没照过面。我只知道,这些天刘识途书记在省委参加常委会。可是,市委那边的办公大楼,大多的身担要职,手握大权的人物,却不知去了哪里。我只是感到,气氛不大正常,难道只是因为潜仁出了问题,这么多人就如此不正常起来,也许正是这样,使我发现潜仁的影响远比早先估计的大得多。

一上班的时候,还是赵镔告诉我,维纲副书记一行5人正在福市考察。所谓的考察已经3天了,实际上哪里是考察什么,是他们请了一个易经专家,正在为他们的命运推算占卜哩。这是赵镔的同窗,福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叶子黄悄悄传来的信息。维纲几个人不仅为自己的命运在测算占卜,还为潜仁做了全方位的推算。据说这位易经大师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不仅在国内,就是在东南亚一带,也颇有威望和名气。他的推算占卜,灵验得令人五体投地……

我清楚,维纲他们心中肯定有鬼,只有有鬼的人,此刻才会如此惊魂不定,才会撂下手头工作,专门去请人算命。我当然管不了这些,更管不了维纲的行踪。我正在为这些事情思前想后,反贪干部的电话来了,告诉我,潜仁死了,是在两个小时之前。怎么可能呢?既然是双规,怎么连一个人的性命都看不住吗?我不能相信,这是刚刚发生的事实。我想从对方的言谈话语里寻觅出点什么,我不自觉地在追问着对方一些问题。这时候史正来了,他正是专门来向我汇报这事的。我方放下电话,一脸惊诧地对视着他。他却一脸的平静,一字一句地说,他刚从现场回来,潜仁确实已经死了,无论现场,还是他的尸体,都没有任何迹象证明是他杀;但是,如果说是自杀,也找不到任何自杀手段的蛛丝马迹。尸体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中毒身亡的痕迹,又没有任何外伤。法医看了,也是说,这种情况属无疾而终。尽管这种死亡的情形十分罕见,但并非不可能。即使这样,法医说还是要通过一些化验解剖之类的手段,来证实潜仁的死因。在潜仁躺倒的身边,唯一留下的遗物是一个袖珍录音机,录音机上沾着一个小纸条,上写着“潜仁自白”。

当晚夜深人静时,史正把复制的录音带来了,我要听听潜仁的自白:

在你们这些做官的领导听到我这些话时,我已经走了。我为啥要走,是我不想连累别人,不想连累为俺和俺的乡亲们办过事、帮过忙的人。我早一步走了,你们也就不能把我看管起来,不能像审查那些你们觉得有问题的官们一样来审查我,没明没夜的审讯我,弄得我觉睡不下,饭吃不好,还有那不讲政策的办案人,会使出各种办法折磨被审讯的人。我知道,弄这种事,去收拾一个叫你们抓起来的人,你们的办法多的很,你们的办法也真管用。直整治得被审讯的人服服帖帖,叫他说啥就说啥,叫他写啥就咋写。也有那不服气的楞头青,最后还不是也得服气,只是多吃些苦头,晚几天认罪罢了。我这一走,你们啥招也没了,想从我嘴里掏点啥,没门。我这人,就这样,为人做事,讲义气。我混到这步,不容易。是做官的把我抬起来的。现在又是做官的想整我,想从我这里开刀,往上追。我能做那坏良心事,不能啊!我叫你们收拾起来,是我倒霉。我不能自己倒了霉,再去咬别人,那样干事,就不是我潜仁了。我潜仁与朋友交往,事先就声明过,不论遇上啥困难,落了啥难,都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坏良心赖别人。

说心里话,我潜仁能算坏人吗?我觉得我不坏。这么多年,我干了这么多事,为的啥,还不都是为的俺潜村人。俺潜村早先太穷了,太难了。从俺记事起,我就知道,从俺爷到俺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俺爷是叫旧社会折磨死的,俺爹可是在新社会叫饿死的,他死那年才39岁。从那时候,俺就下决心,等俺长大,一定得把俺村弄好,不能叫俺潜村人再受苦了。也就是这种劲头,俺才一步一步进步起来,叫俺潜村成了咱省的劳书记抓的点。也就是从俺村成了劳书记的点,俺村面貌才开始改变了,村里的生活才慢慢提高了。因为成了劳书记抓的点,办事就方便多了,好办多了。许多事别的村子办不成的,俺能办成。劳书记一心为农民好,人家抓个小村子为实验点,是一心一意为咱农民哩。等俺村的经验成熟了,再向外边推广。要是没有领导关心俺、支持俺,俺潜村下辈子也发展不成这样。现在俺潜村上去了,成了全国的明星村、百强村,又组建了潜镇,又成了全国的明星镇、百强镇。俺潜仁倒成了罪人,俺有啥罪?我说,各位领导,您能不能下去调查调查,看看俺潜仁到底是不是那种有贪心的人,那种不顾老百姓死活,只顾往自己脸上擦脂抹粉的人。俺潜仁一不吃,二不喝,三不嫖(妓),四不赌,五不贪污。可是,恁们却把俺收拾起来,这是为啥?就因为俺从银行里贷款了吗?借了银行的钱不还了吗?不错,俺是从银行借贷了几个亿。可是,俺用这钱是为大家的事、办集体的事了啊!俺没有把这钱装进自个腰包里。这么多钱,都铺到了村子里啦,铺到了镇上啦,铺到了福市啦,铺到了俺建的企业里啦。说实话,也有些钱用在办事上了。如今办事,哪有不花钱的。当官的叫这种开支是活动经费。办大事,得找大官,办小事,得找小官。不管找谁,时下没有助人为乐的活雷锋。至少是很难找到,就是碰上一个,那只能算是运气。如今的规矩是办大事,大打点(花大钱);办小事,小打点;不打点,就不办事;打点不好,就办不成事。你们做官的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这种行规,只是你们不知道,如今下边的人是咋评判上边的人的。实际上,下边的人,特别是急着办事,又想把事弄成的人,并不怕送礼、花钱,只是送的礼得跟办的事的份量大差不差的。就是说,人心是杆秤,办多大的事,送多重的礼,送礼人心中都是有数的,收礼的官人不能太黑,得守这规矩。只要照规矩送了礼,花了钱,事能弄成,下边的人就高兴,就满意,就称赞这种收了礼又办成事的干部是好人,是人民的公仆啦。下边的人最怕那号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四六不听的“冷血官人”。这种干部,表面上讲,很廉洁,实际上,下边的人最恨这种掌权的官们。他们不收礼,也不办事,他们那张脸,总是凉冰冰的、灰青青的,群众一见他,就像欠了他多少年的账一直没还他。他们没一点热情、感情、人情、激情了。这种官,才是占着茅厕不拉屎、啥事不干的货。这种人有个原则,下边的事,老百姓的事,再大的事也是小事屁事,上边的事,领导的事,再小的屁事也是大事。他们活着,是为上边的人和上边的事活着哩,下边的事,只要不到翻天覆地的地步,不属天塌、地陷、反革命暴乱的灭顶要命的事,一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看见。管它个球!老百姓能不恨他们吗?看看他们耽误了多少时光,毁掉了多少该办成的好事。这种人,就这种熊样,你们一总结,就说他们廉洁,两袖清风。不错,他们廉洁,还两袖清风。可他们做官的那一方家园,老百姓也跟着俩袖筒里冒清风,跟着吃风屙沫吧。老百姓跟着他们只能受罪,只能穷,一直穷下去。他们当这种鸡巴官,还不如个办事的贪官。这种啥事也不办,啥事也办不成的官,也是贪官、赃官啊!他们还不如那种收些小钱,收些小礼,还能为老百姓办事的官哩。你们没算算这笔账,办事的官们,办成的事值多少钱,增加多少效益,多上缴多少税金,增加多少财政收入。还有,老百姓能得多少实惠,能享用多少高兴。你们会说,真正的好官根本就不收受礼物,却又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不错,是这个理,没人说这说法不对,俺也一直盼着这种清官哩!在如今的官里边,也真有这样的好官,只是这种官太少。我就遇到一个,就是劳书记。人家那才叫好官清官,当然还有一种官更坏,是那种既不做事,不办事,但还贪婪,还以权谋财,谋利的官们。我的意思是,在整治腐败时,别忘了把这类啥事不办的官们拿掉。他们的罪名就是不做事,不办事,心中没有老百姓。安于叫老百姓贫穷、困难!过苦日子。这就是他们的罪,他们也是贪污犯,他们贪污了本该抓住的机会,贪污了老百姓本该有的好日子,他们的腐败是心里腐臭、精神腐烂,叫人没了精神,成了个空壳,他们活着还不如个死人。

俺说这些,也是为我自己。看看这些年,俺从潜村到潜镇,从福市的一个村到Q市的一个区,还有俺办的那么多企业,都为咱福市、Q市增光了吧。看看这些,就知道俺从银行弄那么多的钱都干啥了。说真的,俺自己倒真的没动这金钱,这些钱都用到俺的老百姓身上了。可是,有一点俺得说明,就是我的儿子潜野,前年到美国留学,这笔开支不是个小数,单靠我潜仁的合法收入,根本弄不成这么大的事,俺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们,供俺儿子留学的钱,是俺为四星化工厂做中介,推销出去5000万元的货品,他们要付我百分之五的回扣,这笔钱就250万元,俺就用这笔钱把儿子送到美国留学了。俺不知道,这算不算营私舞弊,算不算贪污腐败?俺还要说俺接触的官们,都是干事的官,谁要想从俺这里下鱼饵,把人家钓上来,没门。俺是讲义气的,相当年人家跟俺潜村办了好事,帮了俺的忙,如今俺决不能出卖人家。只要俺不出卖人家,你们就没有证据整人家,不能说人家腐败。俺这一走,就一了百了啦。要是说俺潜村、潜镇、潜水区,还有经俺的手做的事里还有啥毛病,有啥问题,有啥罪过,那统统是俺潜仁干的,是俺欺上瞒下做的,是凭领导对俺的信任,给俺的金字招牌、耀眼光环,那么多的花里胡哨的名份,把执法的人、掌权的人都蒙住了,唬住了。俺就靠这,弄成了不少不该弄的事,办成了不少别人办不成的事。如今许多事已成了,也没法改悔了,再追究,再惩罚,也都挽回不了啦。也是因为俺人都走了,还追究个啥,还惩罚谁?你们就别为这马后炮的事再下功夫了,费神费力了。

谢谢各位领导,谢谢你们能体会俺一个走了的人,老祖宗有句话,叫杀人不过头点(落)地。再说,俺潜仁可没杀过人啊!

听罢潜仁的自白,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也说不出为啥不是滋味。倒是觉得,这潜仁太精明了,他的这种选择,也是一种精明。他弄了国家那么多钱,用他的话说,他自个没花这钱,可是,他把这钱都铺到了他的故乡,包括他的亲人,他的本家,他的乡亲们。他知道,就是他再活三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他是把以后几代人挣的钱提前预支到家乡了。家乡的人谁会说他潜仁坏,说他不好。不仅不会,还会真真地感激他,赞扬他哩。还有,他这样的不辞而别,突然下世,这笔账就成了糊涂账,就只好不了了之。你说,不这样又能怎样?活着的人别说不知情,就是知情也会说,这种钱的事只有他潜仁一个人知道,我们哪里知晓。况且,人家潜仁自己又这样大包大揽,把所有不对的事,有罪过的事都揽到自个身上。这是为别的人,所有接触过他的人,与他有过交往共过事的人的一个彻底的开脱啊!说不准,他的这盘录音带已复制了许多,提前就分发了出去,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知道该咋对付反贪斗士了,该咋与已走了的潜仁默契配合,不留破绽。想一想,这么多与潜仁有染的人,做官的人,掌权的人,能说潜仁的不是吗,能说潜仁不好吗?当然不能,恐怕一个个暗中都为人家伸大姆指哩!潜仁这样地死去,实则跟活着一样……

唉!潜仁这人,就连死都死得这么利索,这么果断,这么叫人无可奈何,他到底是咋死的,用的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