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公司的破产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尽管数以千计的工人一直强烈要求政府出面支持他们，保住成千上万名公民赖以生存的家园。但是，市场却不青睐感情，更不相信眼泪，它只是义无反顾地踩着市场的轨迹，匆匆地往前赶路。工人们头一次明白，政府并非万能的机器，在市场经济大循环的狂涛大浪中，它只能因势利导，顺势而生，却无法左右潮流，更不能挽狂澜于即倒。
在一片如丧考妣的抱怨声中，呼天喊地的叫骂声中，撕心欲裂的哭诉声中，政府硬着头皮，吃力地推动着一道道破产程序，艰难而缓慢地前行。
这是一次伤筋动骨的教训，用错一个人，毁掉一个企业。到了今天，合达贲跑了，企业垮了。可是，并没有人对这种失败负责。合达贲获得了巨额赃款逃之夭夭，逍遥法外，他的后台们，当年鼎力举荐任用他的权力人物，之后一直分享着合达贲贿赂的人物，至今稳坐官位，风光依旧。真正倒霉的，为这种重大失误遭受损害的是无辜的工人们。他们失去了家园，无业可做，成为无所事事的丢了饭碗的失业工人。而那些支持过自行车公司，如今的自行车公司的债权人，是又一拨倒霉的人群。他们的钱打了水漂，成了永远讨不回来的水中月。当然，要说倒霉，最大的倒霉户应该是银行。多少个亿人民币都没了踪影，都一去无回了。
为了做好破产工作，也是接受以往用人错误的教训，我特别提示，把自行车公司破产清算组组长换成政府秘书长老白。因为老白在我身边工作，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我对他有了信任感，叫他出任这种角色，也证明政府对自行车公司破产的重视。
在发现合达贲出逃那一天，我就直接指挥自行车公司的善后事宜了。当时就控制了迪奥德公司的和经理，他是合达贲的外甥，还有以往掌握的那些与合达贲直接有染的银行负责人。这些为合达贲捣腾资金、作假账、制造伪证，实际是在暗中洗钱的家伙，早就应该把他们的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了。可是，就是没人出头去弄，不，是弄事的人总是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将各种举报揭露，将连续的上访呼喊拒之门外，束之高搁。这种接触实质的问题，直至处理干部的事，如今的人都不愿意涉足，更不想牵头去做，总是等到上级领导人物发号施令了，才打着上边的令箭开始操作。而到这种时刻，往往是事态非常严重、损失已十分惨痛了。我很清楚，现在的执法部门，多是看上边的意思行事的。尽管他们发现的问题与掌握的证据并非不够份量，但是若无上边的明确指示，他们是不会“越位”的。当事情一旦酿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时，扮演着马后炮角色的他们才跚跚出场。
在操作自行车公司破产程序的同时，把这些与合达贲合谋洗钱的嫌疑人收拾起来，目的已不是能追回多少赃款的问题，而在于现实的政治意义了。工人们有意见、有牢骚、有积怨乃至仇怨，政府要善于引导，使这种锋芒有的放矢，不能乱了方寸。既然主要负责人合达贲跑了，抓不住他，弄几个帮凶也是必要的。还有，我已放出风，不管他合达贲跑到天涯海角，还是钻入地下，飞上九天，Q市都要穷追不放，不生擒合达贲，誓不罢休。是的，政府已通过有关的渠道，起动了国际刑警组织，尽管这种承诺一时不能兑现，但是它是一种政治行为，政治往往能平息怒火，吸收愤慨，化骚动为稳定。
还有一件事，我布置了专人去操办，是经合达贲亲自批准核销的发往东北三省的30万辆自行车，是以洪水暴发酿成的三江水灾，将成批自行车淹没冲跑为原由的。这事已基本清楚，30万辆自行车，实际被洪水淹没冲去的不到5000辆，295000辆都正常销售出去了。仅此一笔假账，就使公司损失9000万元人民币。尽管经济损失挽回不了，但是应该把这种不择手段丑恶行为揭露出来，使参与这种卑鄙勾当的几个人亮亮相，用他们的嘴和笔澄清事实真相。这一招要比合达贲作假账骗银行贷款利害，工人们对坑骗银行的钱并不以为然，甚至不疼不痒。有人还说，如今能从银行骗钱，那是本事，不是罪恶。可是，作为一个总经理，倘若弄虚作假把工人生产的产品化为乌有，然后将销售回款私分，这可要犯众怒，成为公敌的。这一措施，最大的效果是政治，而不是经济。它使一直支持合达贲的人物不再有啥屁放了，无论到何时何地，合达贲吃里扒外、贪得无厌的嘴脸已成铁案。这种事做起来并不难，只要你选中有职业道德的人，他就会照规矩办事，就会实事求是，而不会被金钱收买，不会做伪证。因为事情发生之日至今毕竟时间不长，当事人并没有死。无论是合达贲派往东北的心腹，还是远在东北的诸多顾主。
能不能使自行车公司顺利破产，破产过程中，能不能保持住Q市的稳定，重要的事情还是安置好工人。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也是不可能让所有职工满意的事情，但是，至少应该让大多数工人理解、谅解直到能接受政府的安置方案。否则，工人一旦乱起来，哪里有稳定可言，这些时间，我没少在工人安置的问题上下功夫。眼下总算弄出这样一个方案：
韩鑫的Q电直接安置820人；办理退休和提前退休的工人1280人；已自谋职业和升学的职工372人，尚有2000多人等待发放安置费；就在这些工人中，其中有300余人依然在四处奔波，忙于上访，为他们形形色色的问题讨说法，要赔偿；另外有几个债权人，并没有因为企业无偿还债务能力而作罢，他们还在八方活动，企图讨债……
我对老白说，正是考验你的时候了，不管你用啥法，只要把2000多人的安置费顺利发下去，把依旧上访的300余人的怒气、怨气、牢骚消下去，把有可能引出突发事件的债权人的心态摆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胜利。
老白说，眼下最缠人、最费神的事要算那300来名上访的工人，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到清算组讲道理、提要求、讨说法。有时300来人会倾巢出动，把个清算组包围得水泄不通；有时会分班行动，轮番“作战”；有时会派几名精兵强将，搬着破产法条文，来对清算组上课。最不好对付的是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连说带骂，又哭又叫的，情绪非常偏激，话语粗野尖刻，有的简直就是谩骂，是骂大街。还有那些上访者，由于长时的闷郁，就拿清算组作撒气筒发泄，有那动作粗鲁得近乎武打了。拍桌子摔茶杯已成家常便饭，有一个40多岁的女工竟然当场把一口浓痰吐到咱们清算组小徐会计脸上。咱们事先有精神准备，也是市长专门交待过，一定像当年的解放军一样，与群众接触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耐心解释、微笑服务。谁叫人家是破产企业的工人哩，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沦落到那地步，叫谁能不发急，不生气。可是，就这样，市委那边还一个劲儿地批评咱清算小组的工作没有做好，要做好了，这300来人还会满世界的乱跑乱蹿？市委的门也叫他们堵几回了。唉！
我对老白说，别管别人说啥，我理解你们。别说Q市市委的大门，就是Q省省委的大门，他们不也是去堵过嘛！堵堵门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要做的事是，弄清情况，分别处理。合乎政策的又有能力解决的困难，马上解决；若不合政策的事，再闹也不能让步；若是政策范围内应该解决的问题，因一时困难不能解决，可先承诺，甚至可以写保证，以稳住工人，随后抓紧解决。但是，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不能敷衍，不能马虎，不能拖拉，更不能推诿扯皮。到这地步了，还往哪里推？政府不出面还指望谁。
接下来，老白把掌握的这300来人上访的不同问题罗列出来：
其中有101人，属于至今身份不明的人。自行车公司不承认他们是企业的正式职工，当然清算组就无法上报市统筹办了。可是，事实并非这么简单，这些不被承认的职工，各自有各自的情况，那责任大多不在人家工人身上。其中一部分是正式招工进公司的，进来后公司没有跟人家办理职工养老保险，理由是企业效益不好。还有一部分是从外单位调进来的职工，公司没有及时办理养老保险，这样一拖再拖，拖到了企业破产。还有一些职工，因为档案材料不全，没能办理养老保险。
这是原因吗？若是原因，这种原因的责任全在厂方，在企业。至少是企业的劳动人事部门的渎职、失职。听着老白的汇报，我硬是压住愤怒，挥挥手，叫他继续说：
还有125名职工，纠缠的是社会养老保险问题。按照规定，清算组将这125名职工应该交纳的社会养老保险交到了市统筹办，统筹办收到款后就应办理入保手续。可是他们却提出与这事根本不相关的事，说自行车公司还欠他们500万元，待还清这笔账目，再办。这500万元是自行车公司在出让部分的厂区土地时，一家房地产公司购去了价值1500万元的土地，他们先付了1000万元，后来却说，因这块土地上有配电房占地，不再付余下的500万元。政府当时的协调记录是将土地出让金交统筹办，即可办职工养老保险。如今这家房地产公司想赖账，能怨人家这125名职工吗？
听了老白这话，我当即说，这事好办，把房地产欠公司的500万元债务转手到市统筹办。他们就不知道是在跟谁打交道，这种账竟然也敢赖。告诉他们老板（房地产业），问他还想不想在Q市这地盘上混，要是不想，趁早滚蛋，要是想，老老实实把500万元打到市统筹办的账户上。同时告诉统筹办，马上办理125名职工的养老保险手续，不管那500万元到没到他们账上，这事与那事压根就没关系。自行车公司从今不再欠统筹办的账，是那家房地产公司欠账。
接下来是19名因工伤致残的工人，其中一个刚招收的新工人，上班没有几天，一次下班时用汽油和着自来水洗去手上的油渍与油漆，洗过后竟然在电炉上烤湿漉漉的双手，谁知残留在手指的汽油引发起火。年轻人惊慌失措抬腿就跑，竟一脚踢翻放在屋子一隅的硫酸瓶，年轻人当即就被绊翻摔倒在地，从瓶里溢出的硫酸浸入他的躯体和面孔，只是一瞬间，随着一声惨烈的嚎叫，原本好端端的小伙子已面目全非了。那年他才20岁，至今整整四个年头，已不能自理且面貌狰狞的年轻人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每月由工友为他领取基本工资与医疗费。这种办法也是应急举措，公司至今与他之间尚没有拿出一个双方认可的妥善解决办法。如今听说公司要破产，小伙子已不顾自个鬼魅样的面孔，也融进这19名工伤队伍之中，向操办破产的国家干部讨说法，以解决未来的漫长的吃喝拉撒……
听着这个青年工人的遭遇，我进一步发现，自行车公司混乱到了何等程度，无论是工人安全操作规程培训教育，还是厂方对事故发生后的妥善处理，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这个合达贲，造孽啊！我倘若陷进这样一个满腚沾满屎花尿汤的臭污水潭里，不仅不能将这个屁股的污臭擦净晾干，还将顾此失彼，耽误政府的诸多大事。这是一种失职，即使不追究厂方对新进职工的安全培训和安全措施的责任，已经遭受重大人身事故的工人，经历了4年光阴，何以没有到工伤鉴定委员会做出鉴定，以确定属于哪个级别的伤残，然后对照国家有关政策规定，予以伤残人应享受的待遇。即使双方发生争论，也只能是在有关政策规定的基础上。可是，这些事自行车公司根本没做，一直拖到今天，要破产了。若不是企业破产，这个工伤致残的小伙还不会出面，一直这样维持一个临时性的协议，本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却出了这种恶性事故，毁掉了年轻人的容貌，也毁掉了他的憧憬和向往。但是，他还有生存的希望，他把生的希冀都寄予了招他进来工作的企业。当然，企业对他是责无旁贷的。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企业还会破产，原本那么有名气、有吸引力的自行车公司，怎么会破产？他的情况又是这样的糟糕，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到其他企业，用其他方法谋生了。眼下只有自行车公司了解他，养活他。可是，这家企业马上就没有了。这么长时间，他却没有进入社会的养老保险体系，真够倒霉的，遇上合达贲这样的领导。
接下来，老白又说了一些上访人员的情况，其中有七八个中年妇女，都是家庭主妇，却因丈夫在自行车公司因病和车祸去世，家庭经济没了来源。原来厂方答应可以安排一个子女，却又因企业效益不好迟迟不安置，如今企业竟然破产，这安排子女的事找谁去落实？
还有10多个重病号老工人的家属，是为报销不了医药费上访的……
最后，老白又说到两家债权人的问题，其中一家是前些时曾在市委门口自焚的那人的儿子，他是为父亲的200多万元的债权讨公道的，并且说，如果这钱真的黄了，他们全家不再去Q市说理了，要到Q省的万人广场去自焚……
平心而论，老白说的这么多问题，哪一件都有它的道理，政府也有责任，绝大部分都应该解决。无论是已出台过文件、有了规定和说法的，还是尚未出台文件，且没有说法的。毕竟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对社会问题难免有忽落和疏漏。作为一市之长，我能以这种忽落和疏露，以尚不完善的规章法制为挡箭牌，拒绝这么多的急需救援的心灵吗？我不是一向看不起那类只知道机械地执行红头文件、却不知红头文件也是在不断增补完善出来的平庸行为吗？哪个红头文件都不是天生的就有的。想到这里，我果断地对老白说：
这些问题都是实际问题，我的意见都应该解决。有的国家已有明文规定，参看有关规定解决；有的尚没有明文规定，但从情理看，从实际看，也该解决。对这类问题，你拟个文件，我签发一下。在解决的过程中，把握一个原则，要做到就宽不就严。像101名工人的身份问题，人家都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了，企业到破产的份上，还不承认人家是正式职工，这能说过去吗？这不是把工人往对立面推吗，把人家推到与政府对立的方阵里，然后再指责人家“无理取闹”。想一想，这种弄法，人家能不来“闹”吗？第二是做到就高不就低，这意思你明白，在跟工人计算待遇费用时，把政策用够，往高处靠靠。企业破产了，工人们够可怜的了，就别在那些小钱上斤斤计较，再伤他们的感情了。第三是创造条件，解放思想，开阔视野，想方设法，使失去工作的工人再就业。这方面，我希望你们动动脑子，拿出具有创造性的思路和方案，别做那种人云亦云、无所作为的平庸之辈。对，还有那家要自焚的债权人的债务问题，这钱应该归还人家。老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咱们设想的Q市政府救助资金，经过一番斡旋，已募捐了些钱，特别是几家大企业，都够意思的，不过，这事暂不要声张，防止口子一开，真的假的一下子过来，就堵不住了。待咱们出台个政府救助资金特殊使用条例后再公布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