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千奇百怪想不到的事

12月26日 星期三

今天是我下访的日子,我要去看一个盲人移民,他叫路望田。路望田一家已从山疆乡硬疙瘩村搬到成官镇一个年头了,本来他是个虎背熊腰的很壮实的汉子,今年才三十有四,自搬到成官镇的曲弯村后,不到俩月,两眼就视力下降,停不久就双目失明了。

这是个环境相当好的地方。移民新村的宅基可谓依山傍水,村子里180多户的住宅全是一排排的坐北朝南的向阳院。

村长路拾金陪着我们进入路望田家。院门敞开着,进了院村长大声喊着:“望田——望田。

”只见一个汉子从堂屋出来,显然,这是望田了。他的两眼像被什么蒙着,没一点光泽,只是木木地站在屋檐下等候发落。

村长把他拉到我跟前,说:“望田呀,这是俞市长,专管咱们移民的市长,来看你了。”他一下子就伸出手来,我赶紧上前拉住他,他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你就是俞市长啦!俞市长!”“唔,我是——是——”“扑通”一声,他突然跪下了,我急忙弯腰去扶他。

“市长大人,俺给您磕头了。”只听“咚咚”、“咚咚”,这时随我下乡的老阚和小东早已走过来,硬是把跪下的盲人架了起来。可是,此刻我的心灵像是受了重伤。显然,他刚才的头不只是磕在生硬的水泥地上,同时重重地砸伤了我的心。

“千恩万谢市长大人,能到俺寒舍啊——”“噢——”我注视着面前的路望田,他的额头正中已出现一片青红的印痕,那是两次“响头”磕出的结果,也可谓他此刻心灵世界的悲哀色调吧。

“走,走,到屋去,坐着说。”村长拉着路望田,大家一道进了屋。这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陈设,房子是两层小楼,房间相当宽敞,可是盖好的房舍没有进行后期加工,屋门和窗子还没顾得上油漆,都是原先的木头的本色,室内的墙壁涂抹了一层水泥。往几个内室看看,居室里仅有的家什就是床、农具、小板凳,还有几布袋麦子和玉米,几乎找不到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时候,有人从田地里把路望田的妻子找来了。女主人进屋后寒暄了几句感激的话语,就声泪俱下了:

“俞市长,可得给俺做主呀,自他眼瞎以后,俺这家就像天塌一样,盖这房子,”她的手指了一下四围,“光材料款就欠人家万把元,这账咋个还法,俺这女人娃子的,没本事凑这笔钱啊。大孩鳖蛋才12岁,就叫他退学了,一大早就下地干活了。”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愈哭愈痛,一时间不知该咋劝她是好。

村长把小凳子往她身边挪挪,很是家常地劝说:

“鳖蛋他娘,俞市长专门来家看咱啦,有啥心里话给市长好好说说,甭哭嘛。”这一说不要紧,女人哭得更痛了,浑身哭得都抽搐起来。村长就板起面孔,口气也严肃起来:

“哭啥哩!哭哭他望田的眼就好了,咋的,哭哭你家的困难就没了,咋的。”女人不再哭了,她用手背抹拉一下流泪的眼睛,说:

“俞市长,俺家望田现在啥也干不成了,啥钱也挣不来了。要是在山上,还好将就,做饭不用买煤,到山坡上随便搂些柴火,吃水是不方便,跑上几里地到有山泉那地方挑水,尽管费气力,可不用花钱。现在吃自来水吃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钱啊,还有用电,唉,光这都把俺难为死了。前天,俺拉个平车,拉着望田去找镇长。镇长叫来几个人议了议俺的事,就开始翻政策找条文,也是想找对口政策帮俺的,最后还是找不到。就有个镇干部说,你家的事不好办,政府也没法子啊。

“我说,总不能看着俺这一家饿死吧。有个年轻干部,说话可难听,说你男人眼瞎了,是政府叫瞎的,还是移民移得眼瞎了,就是不移民,该瞎也要瞎,这与移民没啥关系,甭说一移民,啥都得政府承包了。我说,俺不找政府找谁?政府不管谁管?他就说,你家这事,全是命,没听说吗?命苦不能怨政府嘛!政府也不是万能。俞市长,你听听,他说的这算啥理?”移民中出现的许多预料之外的事,确实都没有现成的、对号的条文政策去解决。

眼下遇上这种问题,该怎么办?我在思索。

老阚和小东把在路望田家的谈话记录下来。我觉得,这是一份很珍贵的调查报告,这不单只是一家盲人的故事。接着,又先后到了几个地方,遇到的问题可谓千奇百怪。

问题之一:清官难断家务事。

某移民村,兄弟俩原先住在山上老家的一孔窑洞里,哥哥已经结婚,弟弟尚是单身,移民之前有关部门来搞实物登记,院中的财产都登记在哥哥名下,理由是父亲下世时把财产继承权交给了长子,哥嫂成婚时花力气把旧窑重新修复。当实物赔偿款下来后,弟弟找到移民局和乡政府,要求财产的赔偿款中应有他的一份,理由是虽然自己借宿兄嫂家,在借宿期间,自己花力气把原来的窑洞拓深了三米,打出个新的内窑,这财产怎能都算在哥嫂名下呢?哥哥说,弟弟拓深了个三米长的内窑不假,可这些年弟弟借宿哥哥的窑洞,从没交过一分租金,怎么能叫他再分自己的一份财产呢?

就这么个事,弄得哪一级干部都拿不出处理办法,理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问题之二:无法下手。

某移民村分宅基地,采用抓阄的办法,谁抓住哪块宅基,就在哪块地面上建房。大家抓阄之后,不管满意与否,都默认了。可是,村会计却不然,他觉得自己抓的那个阄太差劲,就私下与村长、支书密谋一下,在规划之外的土地上另选一块宅基。他这一换就引起连锁反应,跟着有四五家也换了宅基。村民们到乡政府告状,乡政府就出面处理这事。乡里负责政法的副书记发了脾气,骂他们一个个都不懂道理,抓阄的事就是认倒霉的事,怎么能抓了不算,你们比别人都尿得高,还是你们的头上长的有角,叫他们马上退回换的宅基,否则,别怪乡里领导不客气。几家农户还算听话,很快改正了错误,可是,惟独村会计的头剃不动,竟然还挖了地基,夯实了基础,起了墙。老百姓看这阵势,当然有意见了,怎么别人都尿不高,他个会计就比别人尿得高?就去上访乡政府,却无人再过问此事。有人放出风来,若把村会计惹了,他手里可有秘密武器,这人发作起来要把事闹大把稳定的大局弄乱的,还是放他一马吧,少找麻烦吧。还对这种无原则的灵活性美其名曰一人一策。为什么不让会计退回宅基地呢?他们异口同声:无法下手。

问题之三:取不了证。

金山镇金山村经济实力雄厚。如今的人,若是有了钱,就“牛”起来了,有了钱就能联络各方朋友,打通各路关卡,融洽各种关系,弄好各类事情。一天,这个村组织起十多辆汽车的车队,向附近的成官镇的小溪流移民村袭来,目的是把移民村村口浇注的几个水泥墩铲除,好叫他们的各种车辆畅通无阻地从移民村的道路上穿行。移民村之所以在村口设建水泥墩,就是怕周边那些村子的载重车辆轧坏自己家园的路。

金山村人多势众,装备现代,开路先锋是辆庞然大物似的铲车,压阵的指挥者乘着奥迪轿车。有不少人亲眼看到,村支书和村长就坐在奥迪轿车里,持手机指挥“战斗”。车队以迅猛之势开进移民村,大铲车只那么咆哮几下,就把几个水泥墩子清除出场。车上人员有手持棍棒的,有手持皮鞭的,有掂电警棒的,见人就打,直打得移民村家家关门闭户,路人销声匿迹。120急救车开进村里时,沿路已躺倒20多名“伤员”……

小溪流移民新村里上百号人曾下跪上访,要求惩办打人凶手,包赔被打伤的20多名移民的医疗费,追究幕后指挥人的法律责任。负责政法的副书记安传明亲自接见了下跪的移民们,他看着一大片双膝跪地不起的老实巴交的山里农民,一时黯然泪下。他责令公安部门迅速立案侦破,把犯罪人早日绳之以法。可是,已经过去二三十天了,案情却没有进展,理由是取不了证,找不到打人凶手。

问题之四:我们是老农民。

我们走进山后镇的金鸟村时,令我啼笑皆非的故事正在发生着。近来,屡屡有上百号村民去围堵日月霞工地,要求工地给分派劳务。工地说,眼下一般性的活已经干完了,剩下的活都是专业性、技术性很强的事,你们根本干不了的。村民就说,不给活就还俺耕地。

我问身边的村长和支书:“当年不是你们自己要求后靠在山坡上的吗?”“是啊。”“你们还写了血书,保证日后不找政府麻烦,只要叫你们后靠。”“是啊,我们是老农民呀,老农民知道个啥?我们说后靠就后靠了,要你们政府干啥哩……”是啊!我在认真思考这种“诡辩”。眼下他们无工可打,无地可种,眼看要饿肚子啦,政府能说,因为他们写过血书保证,就不管他们吗?他们是老农民啊!老农民还真不简单,他们是在牵着政府的鼻子走哩!唉,这事还得想法,叫金鸟村二次搬迁。

还有问题之五、之六、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