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心地公正做事公开的村长

12月28日 星期五 多云转晴

两天的下访生活,使我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不知道啥原因,到了村里,老百姓都是一肚子的意见。听说市长来了,人们蜂拥而至。为使老百姓能畅所欲言,我有意识地叫随行的老阚召集村子两委班子成员去另外的地方谈事,我这里好平心静气地听听民声。

这样一连两天下村,心情就不知不觉地沉重起来,就像一层乌云,悄然地聚集到我的上方,聚集到我的四周,它遮去了上空的阳光,挡住了前路的亮色。这种时候,我竭力地要觅一缕曙光,要给自己注入一针强心剂。蓦地,我想起大王庄,想起村长王火,想起这位至今鲜为人知的藏匿在金远西部边陲夏里乡的一个穷困小村。一大早,我就乘上越野吉普直驱大王庄,与我同行的是老阚和移民局的晓立。

我这样下村,不惊动任何人,当然没有吩咐政府去通知乡里的领导。我想出其不意。为不走弯路,特地叫晓立来做向导。

通往大王庄的路的确难行,用了三个多钟头方跑过百余里的山道,进村时已11点了。深山中的村庄,不像平原,尽管只有八九百人的小村,却分布在十几个自然村。这里的农民依山就势地散居在沟沟坎坎处,那窑洞也罢,小屋也罢,都很难形成“规模”,它们犹如撒在岩石山峦上的种子,这里有一小片土壤,就长出一小片生物,那里形成一个夹缝,夹缝中就冒出几株“绿色”。就这样弄得东一“畦”,西一“畦”,高一“溜”,低一“溜”的。所以,人虽然少,占据的空间却挺大,还很不规则。汽车进村,就停在村子边缘,村中的小径只能徒步。

晓立说,这个时候,王火肯定在村部,我们就直奔目的地。

路上很少遇上村民,大概他们都在家里或地里。走至村部,那只是一间土墙草顶的简陋茅屋。我看见一张大红纸贴在山墙上,是全年村部的财政开支一览表。我们没有进屋,注意力都集中到那表格上。表格煞是明细,某月某日,干什么花了多少钱,经手人是某某,批准人是某某……

这时小屋里的说话声很响亮地传出来,也许是因为房屋封闭太差,四下透气的原因:

政府给咱安置的地方不能算赖,比比咱大王庄这山窝里,咱不该再有啥意见。可就是宅基地一直弄不成,你们说说,全村200多户,总不能一户照着一户,都把宅子建到风水宝地吧。这事就是叫有三头六臂的老天爷,也办不成……

晓立告诉我,说话的人正是村长王火。大概他正在给什么人开会,我不想打断他的讲话,依然站在老地方。

凡事都得有个规矩,都得调个位子替别人想想,叫你主持这事,你有啥高招。我是想,咱只要把心眼放正,只要公道、公平办事,就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自个的良心了。这事我向郝乡长汇报了,我们商量个土办法。郝乡长,你说吧,叫大家听听这法中不中?

下边听到的是郝乡长的讲话:

是这回事,王火给我汇报,咱村的搬迁啥事都弄顺了,就是宅基地的事弄不顺,不好划分。就像分肉,一头猪,大家都争着要后腿那块肉,可一头猪就俩后腿,那前腿哩,猪头哩,脖子哩,肚子哩,都得有人吃啊,总不能就吃俩后腿,把别的肉都扔了吧。这就难为了分肉的人,咋着个分法都有意见,不是这部分人有意见,就是那部分人有意见。乡里和村里就反复商量,想弄出个大家没意见的法子,你们猜啥法,就是俞市长用过的那个法,抓阄。把每块宅基地写个条子,搓成个纸蛋蛋,一撒,谁抓住啥就是啥。就这法,大家看看,中不?

立即有了赞成的呼应。这时候,我们就准备进屋子,里面突然有人出来,迎头撞见了我们,就拉着我们往屋里走。见我们来了,郝乡长和王火村长都很吃惊,都说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也好迎接市长。我就说,我是来这里拜师学艺哩,咋能叫老师去迎接学生。

郝乡长说,俞市长太虚心啦,你来俺这山旮旯里拜啥师,嘿嘿,俺们当你俞市长的学生都不够格哩。我就说,确实是来拜师,是想学学土方治土病的方法。大家听我说着,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过后,郝乡长说,俞市长能来到咱夏里乡大王庄,真不容易,请市长给在座的居民组长和村民代表讲几句话。我方知屋里坐的20多个人的身份。

讲什么呢?我着实慌了,别看平时在几百人的大会上我能流畅地把握轻重缓急的节奏,滔滔不绝,甚至口若悬河地演讲一番,那是因为讲的东西都是俗不可耐的官话,不治病的套话,放之四海皆不坏事,又是放之四海皆不解决实际问题的废话。可是,我能对面前诚实的、清纯的、善良的农民说这种话吗?

我已被他们刚才的话所感动,我觉得乡长说的、村长说的话都很在理,很切合实际,很符合乡情、村情。就觉得听这种话很惬意、很过瘾。所以心情就好起来,先前萦绕在周身的阴云慢慢地在散,在跑,随即就在四散飞跑的流云中闪耀出一缕彩虹,一道霞光。

我清了清嗓子,说:

“抓阄分宅基地,这办法好,真好。谁要对这办法还有意见,中,那就请你拿出一个比抓阄更好的办法。”下边很静,都在侧耳聆听我的即兴讲话,“我敢肯定,你拿出的办法,可能你自己或少数人没了意见,大多数的人就有了意见。这抓阄的办法,是多数人没意见。有人会说,应该弄出一个叫全部的人都没意见的办法,我说,那不可能,也没那回事……”大家突然鼓起掌来,鼓得十分热烈,显然与我的话发生了共鸣。接着我说了几句抓落实的话,王火就宣布了抓阄的时间与地点,把组织抓阄的人员分了分工就宣布散会了。

这时已是12点多了。郝乡长说:“到乡政府用午饭吧,俞市长。”“到乡政府至少还得一个钟头,俞市长,郝乡长,您要不嫌弃俺的饭孬,就到俺家吃芝麻叶面条,中不?俞市长。”我看着王火诚恳又实在的面庞,就爽快地答应了他。我是觉得,对于面前的王火,我不能不领受他的盛情。

郝乡长说:“王火嫂子擀的手工芝麻叶面条好喝得很哩,早已是俺夏里乡的名吃啦,俞市长,俺也舍不得走啦,陪你去享享这口福,嘿嘿……”我们一道向王火家走去,路上,郝乡长说,这夏里乡的6个移民村,近1万移民,就没有发生过聚众上访与政府对抗的事,工作进行得还是顺利的,虽然有时候也有些意见,有些分歧,经过做工作,都捂治住了。

我问:“这是为啥?”王火说:

“就四个字,公平、公开。当干部的,心眼要公平,办事要公开。说公平,就是不能亲这个、远那个的;说公开,就是办事不能暗箱操作,不能藏着、捂着,像移民款咋花啦,宅基地咋个划分法,这事都得叫老百姓知根知底。”我由衷地笑了,敢于把事情透明出去,公开出去,首先是要做事公平。我在思索着,郝乡长、王村长何以能做到这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可是,就这四个字,许多干部却做不到。

唉,又想想咱的农民,社会上都在议论,都说农民的事难办,农民不好管,当下最大的问题是农民的问题。看看王家庄的农民,多好“哄”啊,不就是要个“公平”吗?!不就是要个“公开”吗?!就这要求,高吗?!可是,就这,在许多村子,就弄不好,甚至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