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专家进深山村考察,好像“鬼子”进村摸不着东南西北

12月24日 星期一 多云转阴

今天,一个权威十足的专家组要到金远市,来这里核查由于日月霞工程造成的公用设施与工矿企业的损失状况,之前,已先后有两个专家小组对这项工作进行过考察论证评估。据悉,经过这个专家组的复查,就可以敲定赔偿数额了。

早上6时,事先通知的人就集合在了政府大院,分乘3辆越野吉普往夏愚乡奔去。约8时30分,车已开至这个乡与O省古元市交界地方,这时夏愚乡的书记、乡长们早已在那里恭候。

专家组是在考察过日月霞工程在O省的施工地盘之后,从那里的古元市过来的。

快到9点的光景,远方的山道上扬起长龙般的烟尘,烟尘裹着长长的车队。

“专家组来了——专家组来了。”人们不自觉地说道。我知道,从古元市到金远这地带,至少也得3个小时,专家们也够辛苦的,他们大概在清晨5点多就起程了。

车队到了,整整10辆,其中两辆进口中巴,其余的是越野吉普。我和同仁们迎上前去,老阚马上认出了从领头吉普车上跳下的那中年男人,向我介绍,他是古元市政府秘书长,接下来,又介绍了古元市负责移民的副市长等。这时候,中巴车里的专家们纷纷下来了,古元市的秘书长逐一向我和金远的同仁介绍着专家的名字和身份,其中有某工程院院士,某大学教授,某研究所研究员,某工程局高级工程师以及高级经济师、道桥专家、采矿专家、地质专家、企业管理专家、财务金融专家等等。我有点眼花缭乱了,只有那个被称为专家组组长,冠以移民专家的麦根仁印象深些,因为他头发全白,气宇轩昂,年纪至少六十有五。

接着,老阚向对方一一介绍了金远的“阵容”。这时候,O省古元市的送行人员又与诸位一一握别,寒暄着进了汽车,掉头打道回府了。

双方马上进入角色,决定先去看看投资较大的项目——金银移民公路及金银河大桥。专家们企图沿公路走一遍,在现场进行论证这条公路修建的必要性。倘若确无必要修,专家就可将此项目勾销。倘若有必要性,再看这投资是否合理,有无压缩压缩的可能,为国家节约些资金。

作为地方,目的很明确,一是要保住项目,二是要保住足额的资金。懂行的人知晓,这种项目,说起来政策性、原则性很强,操作起来弹性、灵活性又很大。实质上,这是双方一场斗勇、斗智、斗谋、斗耐力和韧性的较量。

柳钱这时候已走至专家组长麦根仁身边,他说,如果沿30公里的公路路线走一遭,恐怕得10多个钟头。他的意思在告诉对方,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每次专家组来考察,任务排得很重,决不会为这一个项目用去一天时间的。

麦根仁说,30公里,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不可能的。

柳钱就说:“麦组长,这山里的道,不能像平地一样的计算,光从鸡冠头到寺狼腰,别看只有3公里,可那都是坡坡坎坎,汽车根本过不去,这地方只能徒步,其中有段路,看来只有1公里,可是在山坳里,还有沟壑,上了年纪的人怕弄出心脏病哩。”柳钱说得很认真,那神情很是诚恳。

“麦总,咱定几个关键部位看看,一般的路段就不必去了,那样走上一遍,光时间咱们都陪不起的。”说这话的是设计院的年轻处长小谭,他常到金远现场勘测,与金远人早就结下了深厚友谊,现在他虽然编在专家组成员之中,遇到利益分配的事,却是为金远人着想的。

“我看谭处长说这法行,这样会事半功倍的,有争议的地方都在关键部位,根本没必要看全线的。”接这话的是省移民局的工程师司明,他与小谭担任着这个专家组考察路线的向导。

专家们听着两位向导的建议,却没人接话,虽然他们个个是国家一流的专家,可是到了这陌生的深山之中,地形又这样复杂,弄得连东南西北也识别不出呢。

“唉,我跟鬼子进村一样感觉。”其中一位道桥专家,系某所著名大学的专攻道桥专业的教授,他在自言自语。他的话引起不少人的笑声,是一种无奈的共鸣。

专家们的沉默表示了一种不得已的认可。

当场定下了公路的三个部位,先去看投资最大的金银河大桥。为了接触专家们,我就挤进了他们的进口中巴车里。路很是难走,有个老专家被车上下颠簸得直喊骨头都要散架了。

左转右拐,一段盘山小道接着一段盘山小道,一会儿向上爬坡,一会儿又向下俯冲,当汽车爬上一道很陡的山坡,又像走泥丸般从山巅扑扑通通地滚下来,吃力地滑到谷底时,面前呈现一条河流。河床很宽,足足有四五十米,清澈透明的河水淙淙地流淌着,奇形怪状的石头裸露在河床岸畔,一群水鸟擦着河水自在地飞翔。有人去翻动靠岸边的石块,哟,下边有一群群螃蟹横行爬动。12月的山风嗖嗖地刮着,当人们都跳出汽车,站在这空旷的峡谷之中,方感到冷气逼人了,身体从外到里开始凉起来。

专家们早把图纸摊在地上,风大,就用石块压住了四角,再环视四周,对视图纸,企图发现一些什么。

我细心地环视一下四方,好像看出点秘密。这地方本来距金远夏愚乡与古元市接壤处不是很远,为什么要绕那么多孬路、冤枉路呢?噢,小谭和司明正在窃窃私语,那调皮捣蛋的神情,确有恶作剧之嫌。他们是让大家把时间多消耗在路上,少点时间考察吧。

“这里要是不架座桥,不把俩山头联接起来,我们后靠的四五千名移民咋办,咋个出山,还不把移民困死在家里。”柳钱指着对岸的一片山野说。

“这一段时间就有不少山里的移民往政府上访,说日月霞水库要淹他们的老路,再不架桥修新路,他们可是没出路了。”老阚接着柳局长的话说。

“那边怎么会后靠四五千移民?我的印象中只有一千多人。”一位专家发出疑问。

“还有当地原来的农民呢,我说四五千是少报了哩,光住在那高处的就四五千口了,人家虽不是移民,可是水库一蓄水把那边的路淹了,总不能叫人家飞过来吧。”柳钱说的是不是这个数,不敢保险。但是他有把握,专家们决没有精力过河去那边的山峦腹地搞人口调查。

“这桥预算多少投资?”麦根仁问。

“1589万元,这只是个估算。”设计院的一位高工答道。

“这桥难度太大,”那位道桥专家仰望着两端的山头,“一般的施工队伍干不下来的,投资也太大了,就为了农民出入。”“我看农民可以乘船嘛,库区水蓄到位了,坐船到那边,有的是路嘛,这样建桥,得不偿失啊。”又一位专家发表高见。

“那怎么行,坐船是说话哩,船翻了要淹死人哩,再说,许多东西是船不好运的呀。”田局长马上反对这种想法。

“可不敢说不修这桥,要真不修这桥,咱金远这一带的移民马上闹事,要按兵不动,以不搬迁来反对这种决策。可不敢这样,想想,花点钱算啥,国家还在乎这几千万元,要是移民搬不动,拖了工程的后腿,那损失才叫大哩。”又是柳钱,他的话很有针对性,哪里要害他就往哪儿捅。

没人接柳钱的话茬儿,也没人再发表高见,场面暂时静下来。山里的风却比刚才那阵又猛了些,刮得人人都成透心凉了。用石块压住四角的图纸刮飞了,小谭赶紧追了上去。这时就有人建议,干脆到宾馆去吧,到宾馆里仔细看着图纸,认真听着汇报,不见得效果差,到这现场又能怎么样,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摸不着大头小尾巴,看不出个啥门道来。

对这种建议,没人附和,话题还是围绕着金银河大桥在周旋。

“这桥看来不建不中,能不能建个便桥,把投资狠狠地压下来。”“没看这山势,建便桥哪成?再说,咱们虽然是移民项目,也不能不往远处看看,这山里还要发展,里边有许多宝物往外运,外边有许多东西得往里进,没有足够的负荷量,能行?”“是啊,现在的工程就怕桥出毛病,不要在桥上省钱嘛,桥万一出了事,要抓人哩。”“说这么玄乎干啥?桥是要建的,不过,该优化还是要优化的。”麦根仁专家发表了看法,“这地方建个桥就投资1500多万,是太高了,欧教授,你看呢?”他面朝那个道桥专家,我方知晓那位专家姓欧。

“当然可以优化了,压下个三四百万,不会有问题的。”然后他与麦组长,还有设计院的那位高工一起说起行话,一般外行人听不懂的,只听得出是些技术含量很高的专业术语。

“快一点了,该吃午饭啦。”有人在提醒大家。

这一提醒,方觉得肚子饿了,早饭吃得太早,又匆忙,早消化光了。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今儿个就到咱夏愚乡政府就餐,都准备好了。”是史乡长在高声吆喝。

在这偏僻的山野,只有客随主便了,荒山里不要说找不到一家饭店,就是什么小摊点也是找不到的。

十多辆汽车拥进乡政府大院,大家下了车,有的到大院中的厕所去方便,有的用干毛巾抽打着身上的尘土。乡里的干部几乎倾巢出动了,端来一盆又一盆的清水,毛巾、香皂放在长条凳上,供客人洗手。这时候,我看见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领着俩小伙正从大门口的三轮车上卸下一大堆礼品包,鬼鬼祟祟地往临街的一个房间搬。史乡长走过来对我说,这是给专家们准备的礼品。我说,应该,应该,专家们跑这么远,够辛苦的。现在到医院看个病、做个小手术,都还给大夫送红包呢。专家们来办这么大的事,送点小礼物,算个啥。不过,专家们大多是很规矩的、清高的,人家从不向下边索要财物的。乡里准备的是什么礼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开饭了,是在乡政府门口的营业餐厅。在这方土地,这饭店就相当于市里宾馆最豪华的宴会厅了。每张餐桌坐8位客人,桌上已摆上几道凉菜,其中有生调野木耳、野蘑菇、风干野兔肉、干炸金银河野生小鲫鱼、干炸野生河虾、凉拌豆腐。据说这个乡的豆腐是金远的一绝。只有夏愚乡夏愚村中的井水方能做出这种风味的豆腐,外地客人品尝过这豆腐,没有不叫绝的。

这时史乡长对我耳语,说热菜有清炖山鸡、糖醋黄河鲤鱼、野生甲鱼泡馍、山鸡蛋炒香椿、山蘑菇炖野鸽等等。我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别看这个乡偏远,接待客人还挺有特色的。实际上,现在是越偏远的地方,来休闲转悠的客人越多,他们早知道城里人喜欢什么。

史乡长正要致欢迎词开宴,只见麦根仁突然走过去,对他说:

“这是干什么,吃饭就吃饭嘛,喝什么酒。”他指着每个餐桌上摆放的酒水。

“无酒不成宴嘛,麦组长,这是俺乡的一点心意嘛。”史乡长笑呵呵地作着解释。

“不行——不行,我们从不搞这一套,撤下,把酒都撤下。”麦根仁的话语很僵硬,似乎没有回旋余地。

“这,不大合适吧。”乡长犹豫起来,且有点尴尬了。

这时设计院的小谭和省移民局的司明马上走过去,对乡长说,撤就撤吧,麦总就这个脾气。从不喝酒,特别是午饭,他也不许别人喝的。

果然是专家的气质,我心中的专家就应该是这样子。干什么都是从技术的角度看问题,以理智的头脑作决策,想一想,若午间喝酒,酒后一个下午能工作好吗?可乡长摆上酒水,并不错,有那客人,你不上酒,会惹恼他的,尽管那客人也会虚情假意地推让一番不要酒水,可那是做戏给人看的,那种人,我接触多了,人家麦根仁组长,是真不喝酒,一看就能看出来的。

酒终于撤下了。

午饭后,我问大家是否小憩一会儿,专家们说不用了,时间太紧,任务又重,哪敢午休。

他们的回答也在我意料之中,我知道,出外考察这些专家,一天要得到600元人民币的报酬,国家当然要把工作安排得很紧凑的,专家也更自觉。说话间,大家很快上路了,开始下一阶段的考察。根据专家们建议,考察已是兵分几路了。

我随考察工矿企业的专家踏进大山腹地一个叫三峡头的村子时,就有个村民悄然走至我的身边,小声说,俺村的王老虎报的矿井,是假的,他把个干涸的水井倒上点煤,哪里是矿井,就骗国家四五十万哩。我边听边有意慢下脚步来,与专家们保持点距离,大概是村干部也听到这人说的什么了,就立即走过来,瞪起两眼狠狠地瞄着这人,这人则像老鼠见猫一样地溜掉了。村干部对我说,这人患精神病了,甭理他……

按照拟定的检查项目,这里有个投资80万元的峡谷头焦化厂,是个私营企业,由三个人合股操办经营。可能是乡里事先没有及时把专家进村核查企业的消息传达下去,随专家组的乡政府移民办主任临时去找这家企业的头头陆光留,跑得满头大汗还是没能找到,倒是找来了企业参股之一的名字叫陆小九的汉子,只好叫他应酬了,总不能因为陆光留不在就停下专家的核查吧。

专家组长麦根仁好像对这厂房很感兴趣,他蹲下身子细细地端详厂房地基。厂房已停止了生产,院内及周围都长满了荒草,透过窗子,可以看见里边还有些破破烂烂的机器东倒西歪地卧在那里。

“怎么搞的,厂房被拆除过吗?”一个操东北口音的专家问道。

“噢,是拆过,1996年那回专家来调查验证,就确定这是个属国家赔偿的企业,这地方早晚要被水淹的,他们就把一部分机器卖了。”移民办主任边说边用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陆小九。

专家们取出一摞材料,在一一核对,相互间不时地交换着意见。

突然,一个操江浙口音的老专家问道:

“这厂是哪一年建的?”“是1993年10月1日动工开建的。”参股的陆小九以很浓重的金远方言流畅地回答道。

他的回答使我为之一震,站在他身边的移民办主任立即用脚悄悄地踢他的小腿。这个小九并没有意识过来,那个江浙口音的专家又单刀直入了:

“是哪一年哪一月动工的?再说一遍。”“1993年10月1日嘛。”他回答得依然恳切。

“记得清楚吗?”“咋记不清哩,那一天正是俺孩子出生,是国庆日嘛。”“好的。”专家掏出个大本本,翻到峡谷头焦化厂那页,用碳素笔轻轻地又是果断地勾去了这个原计划赔偿80万元的企业。之后,他合上本子,脸上呈现出不易被人发觉的胜利微笑。

此刻,陆小九似从专家的神态上发现了点什么,他只是觉得不大对劲儿,怔怔地站在那,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移民办主任走过去,又重重地给他的小腿一脚,边说:

“你个憨睤,连建厂的时间都不会说啦!”这时的陆小九,蓦地醒悟过来,他小跑着撵上已走在前边的专家们。

“各位专家,刚才我说那建厂时间不对,俺的陆老板不在家,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呢,你入股10万元的,会把建厂时间记错,不可能的。”专家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

移民办主任欲要帮陆小九说话,那位江浙口音的专家先发制人了:

“别再解释了,越解释越不行的,很明白的事嘛,有什么好说的,实事求是嘛。”的确是很明白的事。国家在日月霞工程开工之前下过文件,凡是1993年元月1日以后在日月霞库区建设的企业,国家一律不予赔偿,在1993年元月1日前建设的企业,则照有关规定予以赔偿。这么大的事,他们事先就没学习学习政策。唉,没办法。80万元,就这样地流失了。

“下一站到孤边乡的1号矿井复核。”柳钱提醒在场的金远人,并小声对景远说,叫他马上给辛苦乡长打电话,做好准备,景远站在汽车尾部,掏出手机……

辛苦那里不应该出问题的,各种资料都该准备好的,早些天在京城获悉专家组要来检查的消息时,就让移民局长通报他们了。

专家们与陪同的乡和村的干部一一握别,就上了汽车,车徐徐地向前行驶。只见陆小九突然跑过来跪在中巴车前边,大声疾呼:

“专家老爷啊,可不能把俺的焦化厂勾了啊,俺可是借的钱入股的啊,俺给您磕头啦,专家老爷啊!”只听见“砰——砰——”两声,陆小九抬起头又在呼叫,额头随这响声已渗出殷红的血迹来。有几个乡干部立即过来,把跪在地上的陆小九拉过去。

“别管我——我该死——我该死——”汽车沿着弯弯的坎坷山道,艰难又吃力地向前面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