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滴血的坟墓

9月9日 星期二 多云转晴

我已站在红旗车门边,欲要出发,只见严方与老阚风风火火地小跑着进了市长院。严方是政法委副书记,他和老阚直冲我来了,一定又有了事,像这种架势,多是突发事件。待他俩站到我身边,老阚说严书记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严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快去吧,去吧,向阳村出事了,弄不好要闹出人命哩。”只见他的额头已沁满汗珠。

“慢慢说,慢慢说,出了什么事?”我有意稳定一下严方的情绪,他的寸头里满是湿漉漉的热气和汗水。

严方用手背抹拉一下额头的汗珠,把向阳村里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向阳村先前属山疆乡紧临黄河的小村,是个老革命区了,解放战争时这个村庄就帮助过人民解放军渡黄河,攻占下黄河南岸的地盘。日月霞工程开工后,这里成了水库淹没区,这里的农民就成了日月霞库区的第一批移民,搬迁到金远市成官镇成官村的一片平原沃野,在这里建成了向阳移民新村。他们把国家赔偿的土地款,给了成官镇的成官村,用这钱买下了耕地和宅基地。在宅基地一侧不远的地方,先前是成官村人的坟地,成官村的许多先人就埋在这地方,现在这坟地也随周围的土地都卖给了向阳村,双方达成的条件是,坟地由成官村人渐渐地迁出。不巧的是,成官村一老人前日突然因病死去,老人的妻子于去年下世,埋在了成官村的坟地,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老人的尸体应与老伴合葬。这天一大早,成官村几十号人,抬着老人的棺材,向移民新村走过来,带队的是成官镇的副镇长老和,后跟一溜身着孝衣、腰缠麻绳的奔丧队伍。成官人的这种举动,并非粗野莽撞之举,出殡之前,副镇长一行专门到向阳移民新村的干部家里,讲明了情况,老人死后合葬是这里的规矩,成官村人还保证,待以后选好了新坟地,就把老坟一块迁出去。成官人说着话,顺手给在场的向阳村干部每人一条红塔山香烟。

当时在场的几个村干部想了想,老人合葬,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再说,作为向阳村,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失,就同意成官人的要求。这样,今天的吊唁队伍才光明正大地进了村子。

当唢呐、捧笙等乐器吹奏的哀乐悠悠晃晃地传播进村子时,在地头正干活的人都扬起头,寻声远眺,竟发现了一队长长的身着孝衣、痛楚哭泣的奔丧人。这支队伍抬着棺材,在哀乐声的伴奏中走着,愈走愈接近村头那块坟地了,向阳村的农民看明白了,他们是来埋死人的。

成官村来咱村埋死人啦!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向阳村的家家户户。正种地的向阳村人不种地了,正在家的向阳村人都跑出来了,人们都像吃了点响的小炮,火爆火爆地发出反响:

“他们凭啥到咱的土地上埋人?”“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霉气咱向阳村吗?”“欺侮人也不是这个欺侮法!日他娘!”“他成官镇原来的坟头还得起走,咋能再添新坟?”……

人们渐渐地云集到坟地的一侧,眼睁睁地注视着愈走愈近的抬棺材的孝子队伍,披麻戴孝的队伍依然向前挺进,毫不犹豫地走过来。

向阳村的人在坟地前沿竖起人墙,一二十个年轻人高呼起来:

“谁敢往我们向阳村里埋死人,谁就甭打算回去!”不知是抬灵柩的人没有听见,还是有意顶风而上,他们径直向正前方挺进,眼看步入坟地的疆界冲撞着密集防守的向阳村人了,只见向阳村人一下子包围过来,把孝子队伍围困在中间,弄得奔丧队伍是进亦难,退亦难,抬起的灵柩只好落在地上,有几个练过武功的成官人摆出一种格斗架势,准备突围。

向阳村人毕竟是在自家门口主场作战,借助天时地利人多势众的优势,摆出应战的架势。

气氛立马紧张起来,此时此刻没了声音,双方呈现出对峙的寂静,双方都在思虑,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还是自卫防守,把握节奏,做得有理有利有节。

带领成官村人的副镇长老和,是个很有经验的基层干部。这时候,和镇长说话了:

“向阳村的父老乡亲们,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咱们两个村是近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互相关照的事多了,再说,今天我们来合葬两位老人,是事先与咱们向阳村的领导商量过的呀!”“给谁商量过?不给我们群众商量中睤!”一个体态浑实粗大的30来岁的汉子往前站站,不屑一顾地瞅着和镇长。

“好——咱们现在就商量。”“咋把死人抬来,咋再抬走,有啥好商量的。”“你这人咋这样说话,这坟地原来就是俺成官村的,我们的老人就在这埋着。”“你说的不错,这坟地原来是你们的,俺说的是现在。现在呢?俺把这地统统买下了。”小伙子挥动着手臂,在半空划个大圆弧,“这里边的一个个坟头,都得挪出去,咋能再往俺家园里埋人?”“嘿嘿——我看你们是弄不清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了,你们才来这几天,就想称王称霸,就想造反!”“反正人已抬来了,叫埋也得埋,不叫埋也得埋,这地方压根就姓成,知道吗?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跟俺成官人过不去不会有好果子吃。”成官人憋一肚子气,咋个也想不通,先前自个的家园,让给移民们了,可这帮移民就这么刻薄,翻脸不认人了,尸体已抬到坟地,竟然不叫合葬,不由得怒发冲冠了。

向阳村人也是想不通,这土地明明都划拨给向阳村了,他个成官村人凭啥用这地,又听到对方说他们要称霸造反,立刻火冒三丈。

“谁他妈的称霸,明明是你们闯到俺的地盘里闹事,还说俺称霸,称你妈的霸。”人在气头上,话顶话,越说就越不好听了。

“你他妈那×骂谁哩?”七八个成官村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向刚刚开炮的向阳村人围过来。

向阳村人迎风而上,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也向前拥去。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浓浓的火药味充溢着空旷的田野。

“骂谁他自个知道,骂那不讲道理的王八蛋哩。”这是个身躯瘦削,却很利索的小青年,壮着向阳人的士气,他又向前顶了一步。

“啪——啪——”两声清脆耳光,成官人终于忍不住了,先动了手,立刻,向阳村这个站在前沿阵地的瘦削的小伙子的面颊上出现了5个指印。

“好——敢打人,打——”“打死他个王八羔子——”向阳村人一窝蜂冲过去。

成官村人一刻也不怠慢,双方展开一场肉搏战。你抱住我的后腰,我拧住你的胳膊,你撕烂我的上衣,我扯衩你的裤子……

“不要打——不要打嘛——”和镇长吆喝着,向前冲去,他在人堆里拉扯。

人们好像听不见这种声音,镇长在这时候已失去了权威,几十个冲撞在一起的人,一发而不可收了,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揪住我的头发,我咬住你的耳朵。

一阵阵嗷嗷乱叫的撕裂心肺的哭嚎或叫骂。突然,一声尖厉的呐喊,犹如高出八度的男高音,盖住了一片无序的混乱的交响,“哎哟哟——你敢踢我的蛋子,我日你八辈子祖宗——哎哟哟——你还敢踢——”只见一小伙平躺在地,双手捂住裆部,疼得满地打滚,对方伤住了他的要害之处。

和镇长混在人堆里,拉拉这个,扯扯那个,企图平息这场格斗,他知道事态扩大下去的后果是啥,可是他的好心却不被人理解,不时还遭到横飞的拳击脚蹬。

向阳村人群里走来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他瞪着一个奔向棺材的年轻小伙大喊:

“狗娃——住手,都给我住手——”这声音像撒出的绳子,把那个叫狗娃的紧紧地拴住了,他本打算去袭击那棺材,其他向阳村的人也停住手脚。

农村打架,有个规矩,不能动死人,更不能刨祖坟,不然,那可要结下世代冤仇了。老者看到自己村的小伙有“越规”行为,凭他在村中的威望,镇住了这无规的态势。

有岁数的人与年轻人不同,年轻人只想一时痛快、出气,上岁数的人考虑最多的是事态的后果。

场面上出现了骚乱中的平静,这时双方才注意到各自阵容的伤势,有的头发被揪下一大把,有的人耳朵被咬得直往下滴血,有的人额头被重拳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裤子被撕开了裆,有一个后生赤着脚在满地找他丢失的鞋子……也许,打到这时,双方都需要休整一下,即使再打,也要有个间歇。人们有向各自阵地撤回的趋势,此刻,不知是哪个狗屁不懂的混账使个绊子,把和镇长弄个斤斗,只听“啪”一声,年已半百的副镇长摔倒了,欲平静下来的湖水像投进一块重石,浪花与涟漪又翻腾起来,只见成官村有个彪形小伙一记重拳,把个暗中使绊子的向阳村的小伙击出了三四米开外,躺在地上的和镇长在拼命地喊:

“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我日你妈,你个狗杂种,今儿个给你拼了——”被打倒的小伙在地上翻个滚,就地顺势爬了起来,欲要冲向对手,他的太阳穴处已出现一片黑青,眼角开始向外渗出鲜红的血迹。向阳村的老者顺势把他搂住,以愤怒的口气制止住他的反扑。老者知道向阳村人不是为打架,必要的出击是不能少的,目的是叫成官人晓知向阳村人的实力,是让成官人望而却步,达到叫他们抬棺材返回的目的,决不是去把对方打伤,甚至致残,那样弄下去,太危险了,也太不上算了。这是一笔账,这账算到眼下,已恰到好处,小伙虽然叫人击倒了,还挂了彩,可他把人家的镇长绊倒了,这已经扯平,至于刚过去的那阵群体格斗,乱军混战,各有伤势,总体来说,向阳村人没吃什么亏。

谁知,突然从人缝里飞出两个向阳村的小伙,趁对方不大注意,同时飞起踢腿,把个铁塔般的汉子掀翻在地,为自己的弟兄报了一跤之仇。成官人立即又点燃起战火,像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发出连锁反响了。这时,早已站起的和镇长横挡在成官人的前面,不仅用扯破嗓门的声音,更用全身心的体力,阻拦着欲要泛滥的潮水,他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明白,这样打下去,是达不到目的的。他已发现,向阳村的人是愈打愈多,即使打下去,自个的增援部队一时过不来,在场的人要吃大亏哩,再说,自己是副镇长,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可就大了。

场面终于平静下来,这平静中却包藏着“杀机”,有一种更大的械斗正在暗中孕育,这种平静,是双方在思索下步的战略战术、格斗方案和谋略的前奏,正像激烈体育比赛中的暂停。而和镇长被绊倒的消息,已通过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传到了他的大本营——成官镇的成官村。

不大会儿,就有一股汹涌的激流向向阳村冲击而来,它的源头就在成官村,这完全是一支突发的激流,没有官方的标签,也没有政府的烙印,但却很有实力和士气,他们以百米速度,齐刷刷地向目的地冲来,只见有人手持溜光的木棍,有人挥动光亮的红缨枪,还有人竟然端起了双管猎枪,那阵势像山洪波涛,一泻千里,大有万夫不挡之势。远远望去,在大道上弥漫的“沙尘”中,犹如一支带响的弓箭疾速地朝向阳村射来。

有那不怕死的向阳村汉子,摩拳擦掌,欲要顶风而上与来者一决雌雄;有那胆怯的人,想跑,又不敢;大多的是没主意的人,看着就要冲来的对手,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那位受向阳村人敬佩的长者高喊:

“还不快撤,等死哩!”一声令下,刷——人们四下散去,无影无踪了。

严方的话到此却戛然而止,他叼上支烟,大口地抽着,抬起头注视着我,那表情像是在问,咋办?我已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弄不好,就要发生悲惨的械斗。

我二话没说,就吩咐严方、老阚一道上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肇事现场奔去,路上,我实在控制不住被激怒的情感,直想骂人:

“净他妈的没事找事,大白天抬着个死人往人家家里闯,能不出事吗?胡闹!”严方和老阚看我发脾气,都不再说话,低着个头。

接近成官镇时,已闻到火药味了,格斗的消息大概已飞得满城风雨了,路边有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在值勤,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汽车在距向阳村500米的地方停住了,前边已无法通行,看热闹的人及维持治安的人混在一起。

几个干警围过来告诉我公安局长已带部分干警进了村子,市委负责政法工作的副书记,还有其他几位领导也正往这里赶。

由干警开路,通过如潮的人流,走至村头,发现有白纸黑字的醒目大标语贴在农舍的山墙上。

“当年先辈为解放人民勇于抛头颅;如今村民要捍卫乡土敢于洒热血。”“迅速武装起来,保卫向阳村的神圣领土!”“乡亲们团结起来,砸碎来犯者的头颅!”向村里望去,只见由八九人一行的特别武装的队列,来回巡逻走动着,他们头戴安全帽,脚蹬解放鞋,身着迷彩服,最鲜明的特点是小腿打上了裹布,像当年新四军那样的装束。每人手持1米长的狼牙棒,干警说,这狼牙棒之所以称狼牙,是在木棍前端50厘米的部分镶有锐利的铁钉。锐利的钉尖在太阳下闪闪放光,持狼牙棒的人是向阳村才组织起来的敢死队,据说,村里凡40岁以下的男性,统统志愿加入了这支队伍。

步入村中,方知刚才又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件。

在成官村人突袭过来时,为避免吃眼前亏,向阳村人迅速退却散去,成官村人把死者棺材埋入墓穴,与他去年下世的老伴合葬一起,完成一切丧葬程序后,成官村人扬言,若向阳村人胆敢寻衅找事,酿造出的一切严重后果只能由向阳村人自负!在这激情鼓舞下,成官村人个个跃跃欲试,似乎向阳人已被打败逃窜,胜利的旗帜已飘扬在成官人的阵地。他们留下部分人在坟地看守值班,其他人就撤离了现场。

这向阳村人并非豆腐,一切就能切去一块,从坟地暂时撤回去后,就迅速组织队伍,准备进行反扑。他们照军队编制组成了敢死队,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志愿军,现在已70余岁的前任支书做了敢死队顾问,不少班排头目都是退伍的解放军战士,平时在村里当农民,总觉得无用武之地,一说成立敢死队,积极性很高。

眼下,向阳村的300余名敢死队员,挥动着狼牙棒,伴着嗷嗷大叫的嗓音,齐刷刷地向坟地奔来,不知是哪个退伍兵喊起早被人忘却的语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当这支队伍来到坟地时,留守在这里的成官人顿然醒悟,面对如此的对手,他们没敢应战,一溜烟地撤离出阵地。

敢死队进驻坟地,硬是把已埋下的棺材挖了出来,扔到坟头一角,并扬言,成官人若不把坟头起走,小心向阳人把这里变成一马平川,叫死人无葬身之地。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成官村,成官人哪里能咽下这口气,谁不知,起土挖坟,是犯大忌的罪孽,这回就是拼上命,也要与向阳村干到底。于是,他们就联络周边兄弟村庄。现在的农村,闲人多,许多人总觉得没事干。俗话说无事生非,还有一部分心理总是弄不平衡的人,他们昼夜都在想着,咋能叫乱起来就好了,这部分人就是所谓的惟恐天下不乱的人。现在遇到成官人的串联和呼吁,就马上倾斜过去。一支由多家村子志愿人员组成的联合“兵团”,开始往向阳村四周集结,形势很是严峻。

眼下成官人集合的有500余人,有那偏激者竟然喊出血洗向阳村……一场上千人的械斗正在孕育着。

怎么办?当即采取强硬措施。

市公安局局长周方披挂上阵,在坟地安营扎寨,已被开挖的坟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以坟头为中心,以25米长为半径,用白线画出一个大圆球,这白线是警戒线,任何人不许逾越白线,只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可以自由出入警戒线,他们是专门保护坟头安全的。

另外,在通往向阳村的咽喉道路上,都布置了足够的兵力,严防成官人的联合兵团的袭击。

环视四周,到处都有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武警。他们目光专注,精力集中,很有节奏地在周围走动着,巡视着,搜寻着一切可能出事的踪迹。

这时,市委又来了几位领导,我们便一起进入村办小学的一个教室。靠教室讲台,坐着市委、市政府的官员们。教室里坐着政法部门的办案人员,还有成官镇的负责干部,向阳村和成官村双方的支书、村委主任及村民代表。

天空阴沉沉的,虽然才下午5时,室内的日光灯已经开开,教室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几个领导先商量一阵,讨论了具体的方法,下边的事就由负责政法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安传明主持了。

安副书记在金远排的名次为第三把交椅。他办事稳当,讲话不紧不慢,让人感到城府很深。他说:

“今天发生这事,刚才已经听过成官村与向阳村双方的说法,情况基本弄清了,看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安书记话音刚落,成官村的村委主任就发言了:

“今天出这事,我看向阳村人做得太不对了,俺成官村把自个儿的土地划给你们,叫你们种地,叫你们盖房子,你们却翻脸不认人了,连俺老祖先用的坟地都要霸占。”“是谁先挑的事?”向阳村的支书沉不住气了,他等不及人家画句号,就插了进来。

“是嘛,你们抬着个死人往俺村里闯,你还有啥说哩。真是恶人先告状。”说话的是向阳村的群众代表。

成官村委的主任点燃支烟,抽着烟,慢慢地说:“慌个啥,你等我把话说完嘛。”安传明不紧不慢地说:

“不要打断别人的话,一个说罢一个再说。”“俺成官村是把耕地和生活用地划给了向阳村,俺的地凭啥划给你们,是俺高看你向阳村了,这都不懂。再说你甭忘了,俺的坟地埋的还是俺成官人的尸骨、成官人的祖先啊。”“你说的不对,俺向阳村划了你们的地不假,可俺是给了你们买地款了,又不是白划的。

”向阳村又一个群众代表抢答。

“你说那是睤,你们移民,掏6000元就买俺1亩水浇地,谁个去办这傻事,俺稀罕你那点小钱,不行把钱退给你,你们把地还给俺。”说这话的是成官村办丧事的那家代表。

“你说的算数不,俺正不想往你们成官来哩,现在就退钱,咱河南河北——两省。”“净是胡扯淡,扯那么远干啥?说正事。”是政法委副书记严方的声音。

“我说句公道话。”站起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看那相貌是成官人,不像山上人,“你们向阳村先前住那睤地方,别人不知道,俺能不知道,俺外甥女她三舅就是你那村的移民,你那地方担挑水都得翻山越岭地跑七八里,你们到俺成官村,是到福窝了,说真心话,你们舍得再回去?你刚才说的不是心里话,是气话。”他的目光对视着刚才说话的向阳村人,“人办事都得讲个理,你们向阳村人想想,那坟地就是卖给你们了,也得给俺个期限啊,老祖先的尸骨还都在那地方安睡哩,咋的,一夜间都得叫俺把坟起走,这事不用说活着的成官人不愿意,就是死了的成官鬼也不答应。咋的,俺们的人下世了,去与老伴合葬都不行,天地良心,哪有这个理啊!?”“是啊——是啊——哪有这个理?!”“都成你们的理了,你们那理是个屁,俺向阳村掏了钱,你成官村收了钱,这地理所当然地归俺向阳村了,俺说不叫你们埋人,就是不能埋,咋的?”“不能埋,就是不能埋。”有人附和着。

“再说,你们来埋人,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你们得到谁准许了?净鸡巴野治家,没个规矩。”“谁是野治家?你们才来成官两天,就不知道自己老几啦。敢说俺成官人是野治家,告诉你,你们的村委主任童毛蛋都不敢说这话,俺事先给你们村委打过招呼,咋的,你几个鸡巴群众代表想翻天不成?”说这话的是血气方刚的三十来岁的成官人,个头又粗又大,声音又响又亮。

这时我方注意到在教室一隅坐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到现在没说一句话,身边有人告诉我他就是向阳村委主任童毛蛋。

“童毛蛋算个睤,是你们把他买通了,这村长不能要。”有人竟然公开向村委主任挑衅了。看来他们之间早有积怨。

“我日你娘,你娘把我买通了——你个流氓羔子、小兔崽子,拿证据,谁买通我了?!你拿不出证据,告你犯诽谤罪。”毛蛋终于说话了。

“静静——静静——不准骂人,一个说过一个再说。”安传明拍拍桌子,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他要制止会场上出现的骚乱。

会场又平静了些,但双方争论依然激烈,争来争去,不外乎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这坟地继续由成官村人用,因为这里埋着成官人的祖先,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个既成的事实吧。一种意见是马上停止成官村人的坟地使用权,并且限期把坟头起走。

双方都在申诉自己的理由。双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有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

看来,下边该由领导们讨论处理办法了,就指示成官村与向阳村两方的人们退出会场。

教室里只剩下决定政策的领导们了。安书记微笑着说:

“大家发表高见吧,集思广益嘛,想什么就说什么。”我这时才认真看一下,仅市级领导就来了8人,其中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都有副职一级的人物到场。人们云集一起,讨论个什么问题,就会各抒己见,这种场合,谁都觉得自个儿水平不低。一个领导先开了炮,他的火力对准了移民村:

“咱们的移民村有个不好的趋势,他们一搬家,到新地方就想立门市,想树山头,就想压住别人,这不行,我看这股风得刹一刹。”“是啊,咱们不能太娇惯他们移民了,人家成官村既然把棺材抬来了,把人也埋下去了,怎么能把埋下去的棺材再挖出来呢?这种刨祖坟的事,可是大忌,人家成官村报复起来打伤人,怨谁呢?”“何止伤人,真格斗起来,谁能控制住局势,弄不好要出人命事故哩?”“我看这样吧,人家成官人既然把棺材抬来了,又埋下去了,是向阳村人又把棺材刨出来了,就应该把棺材再合葬进去,给人家成官村人一个台阶下,也叫人家消消气,大事化小嘛。”场上出现暂时的静默,也许是大家认可了这种处理的办法,不过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敢认同这种办法,就向大家阐述我的意见:

“大家说得很好,很有理。”欲要否定,得先肯定,“不过,倘若将向阳村人已挖出的棺材再埋下去,这事不难,难在埋进去后,向阳村人会不会再把它起出来。我说这话并不过分,他们不是已经把棺材起出来一次了吗?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成官村人总不能一天24小时在坟地巡逻监视吧。”“他们敢——疯了他们啦!”有人叫道。

“敢不敢,谁敢保证不敢?想一想,1500多人的村子啊!啥人没有。有那调皮捣蛋的,游手好闲的,特别是有那惟恐天下不乱的,只要跳出两三个来,就把事办了。白天他们不会干,半夜他们就会干,一旦把棺材再弄出来,各种结果都会出现,他们甚至敢把棺材扔到河里(村边就有一条河),到那时,恐怕事态要发展到怎么坏就怎么坏了。”说这话的是最了解双方情况的严方。今天政法委书记洪山赴省里开会了,他这个副书记就成了政法委的当然代表人了。

场上静默了,一时没有人说话,大概都在思索严方这话是否真有道理。

不管别人怎么看法,我相信严方的判断。这些时,我总觉得,农民中有那么一股潜伏的潮流,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增多了,弄不清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前几个月,是麦收时节,有个老乡点把火想把自己收过麦的麦茬烧掉,谁知突然来阵南风,把火苗吹到了邻近的麦地,人家的麦子还没收,而且是这一带的小麦高产试验田,这火就烧到了这片高产田,乡干部闻讯赶去救火,许多村民却站在田头观看,还有火上浇油的,说这火烧得再旺些麦田能烧得再多些才过瘾哩。救火的干部想借观战的村民手中的铁锨用用,村民说,不借,你们干部有本事,哪用得着我们老百姓……干部问,你就不怕这火烧到你们的麦地,答曰,怕啥,麦田有价,烧到俺地里,你乡政府照价赔偿,少一个子儿也不中……

结果麦地烧得很惨,损失自然很大,肇事的农民吓得跑了,至今没有踪影。

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向阳移民新村绝对有这样的思潮动向,他们总想叫出点事,叫乱一乱,叫干部们像消防队员一样,到处东奔西颠忙于扑火,而且还扑不灭,他们心里就舒服了。

想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说话了:

“这棺材不能在这坟地合葬,成官镇马上给人家找一方新墓地,至于办丧事的这家人要合葬老人,可以把老坟的尸骨起出来,去合葬。”说到这里,我有意停顿一下,看看众人的表情,“大家想想,刚才严方同志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让成官人把死者遗体埋到向阳村坟地,就等于在这里埋个定时炸弹,村里有不少导火索。”“你想没想,叫人家把棺材再抬回去,人家成官村人答应吗?人家丧事主家能咽下这口气吗?”“是啊!这不是逼着成官人闹事吗?”“要是再把死人合葬到向阳村,不是有意激起向阳村大闹起来吗?”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热闹非常。在这种场合下,通常是在座的最大的官拍板定音,他定了音,就没人再说什么了,即使定的不合某些人的口味,某些人也不再反驳,这就是国情。人们不一定服从真理,但却服从权力。

今天在场的最高官员当属安副书记,他看看争执的双方,表态了:

“凡事没有两全其美,今天这事,我同意俞市长的意见,叫成官人把棺材抬回去,另选坟地。这是因为,这样办工作好做,下去后重点做好丧主家的工作,只要他不闹事,其他人闹什么?可是,要是硬把棺材埋到向阳村坟地,这要犯众怒,工作难做,风险也大。好了,这事由政法委牵头,由公安局、移民局、成官镇成立联合小组,限三天内把事情办妥办好,不准发生格斗,不准扩大事态,不准有人赴市、省上访。特别是公安局,周局长听着,这场面交给你了,必须控制住双方,该增强多少警力就增强,该用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只要求一句话,保证稳定,万无一失。”深夜,我在办公室处理公文,电话响了,噢,是严方,他告诉我,经过反复做思想工作,成官村的丧主老屈同意明儿个一早把老人遗体抬走,镇政府已给他找好了坟地。他又告诉我,成官村和向阳村的格斗,当时双方没有人躺倒,可是斗罢之后,就有人站不住了,被拉往医院。也真巧,双方各有9名伤号住了医院,有的是胳膊弄骨折的,有的是头部打破要缝针的,有的是睾丸红肿得走不成路的,有的是鼻孔出血不止的等等。不过,医生说了,都没生命危险,都不属重伤,是轻伤。

这时,我的心才算踏实了——平静了,幸亏今日措施严密,没使械斗势态扩大,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事真弄大了,唉,怪后怕的。又想想今天忙得连蹲厕所都忘了,忙的是个啥?就忙了个埋人怎么个埋法,一个死人抬来抬去,埋下翻上的,纯属徒劳无功。

唉——蓦然想起最近有个小报上的小幽默:

“日本人善于发现问题,美国人善于处理问题,中国人善于把简单的问题弄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