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马王庄的盛大节日——抓阄分房

8月16日 星期一

今天,是马王庄的盛大节日。村口,一支锣鼓队伍使劲地敲打着各自的家伙,传送出铿锵浑厚的音响,紧邻锣鼓队的是唢呐队,唢呐与捧笙一呼一应,吹奏着欢快跳荡的民间曲子。

特别诱人的是领鼓的与首席唢呐吹奏者都是年轻女性,两个年轻人有一种疯狂的激情,她们不只是用手和嘴在演奏,她们是用整个臂膀和脑袋及整个躯体,那夸张了的动作一会儿像两头好斗的小山羊在抵头,一会儿又似两匹脱缰的小骏马,放荡不羁地奋蹄奔驰。

围观的大人、小孩、女人,至少有两道墙厚实。锣鼓与唢呐的交响乐把个寂寥的村野洒满了生机与喧闹。

村口的房舍墙壁贴上花红柳绿的标语:

“热烈祝贺公平抓阄分配住房!”“人人平等万岁!户户一样万岁!”“不许个别人拉关系,搞特殊。”这些叫人眼花缭乱的标语,有的文字还不大通顺,但那意思我是明白,今天,是马王庄抓阄分房的日子,说准确点,今天,是这个移民村第三次抓阄了,所以,今天由我来亲自坐镇,现场督战,以保证抓阄成功。我很清楚,为了这一天,上上下下的各级人们花了多少心血,开始,马王庄坚决换点重新找宅基地,经过与邹 ?地方比较,加上风水先生做的“思想”工作,他们才觉得邹 ?还不如老地方,无可奈何,又回来了。回来是回来了,移民们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不要这遭过水淹受损的公建房,要求把这么多房屋推倒,把地基垫高,再盖新房。说的轻巧,那钱呢?谁出这笔钱呢?国家已经把马王庄建房的钱拨过了,咋能再拨一回,不可能的事。农民们说了,那不行,不建新房,这水泡过的房我们不要。

这时柳钱出场了,关键时他总会出鬼点子的。他说,农民最爱占小便宜,不怕他们不要,咱把房价往下降降,怕他们还不要,在场的白勃副局长就说,你那办法算啥法,降了价,国家不受损失了,将来损失的钱叫谁补?柳钱就说,这总比把房扒了重建新房好多了,你白局长要有能耐,你说个法我听听。白局长就说了,根本不用降价,政府下命令叫他们搬进去,谁不服从命令就抓起来,看他谁敢不搬。这时候,在一边的景远科长插话了,他指责白局长:“你说那办法恐怕不行,几百户农民都不搬,你抓谁家,法不治众嘛。”接着就有不少人帮腔说:“抓什么?咋啦,移民们犯啥法了,你就抓人?”弄来弄去,也没有弄出个啥法子来。实际上,大家谁也提不出新的办法,惟白勃提出的办法又不中,最后就不得已而择其次了。柳钱就叫景远过来,商量计算一下,每座房屋造价2万元稍多一点,然后大家商量,说降下3000元,17000元一套,这样房子就好出手了。

可是,给大家一宣布这价格,面对的那么多农户,没一人答腔,都说这价太高,省那3000元还不够修房用哩。有个叫大孬的农民放了一炮,说再降个千把元就行。他的话刚出口,就被他身边的侯二能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只听大孬嘟哝,掐鸡巴啥哩,恁疼,我说错啥话啦,你掐我?这时就有人给他使眼色,有人小声说,就你大孬多嘴,再降1000元就中啦,16000元买个水淹的破房,你光棍你去住,连你老婆都不答应,是不是,大翠(大翠是大孬的妻子)?大翠当然表示现价格还是偏高了。几个局长看看这事,这个价弄不成,就拉个背场嘀咕一会儿,决定每套15000元,已降价5000元,然后再次向农民宣布了这个价格,宣布了之后,柳钱局长又说,这是个机会,就这么多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个包子就没这个馅,房子不够每户一套,报名吧,报的晚了就没份了,柳钱的富有煽动性的话果然奏效。

“我要一套。”“我要两套,有我孩子的一套。”“我也要……”农民就这样,说不要,都不要,说要了,都抢着要。实际上,一个个农民都精明着呢,他们盘算着,这房子虽然遭过水淹,但淹得并不重,那场水是过水很快就流走了,就是把损坏的部分修补一下,充其量花上2000多元,若找亲戚朋友帮忙,还能再节约些工钱,这样最少能省下3000元,对一个农民来说,这个数字是一年也挣不来的呀。想一想,一亩地产上800斤小麦不算少吧,一斤小麦今年才卖4角多钱,这笔钱是七八亩地打的小麦呀,何乐而不为呢? 谁也没想到,在场的农民都要要这水淹的房,这样一弄,房不够分了,供不应求了,一个个农民都憋红了脸,一看掉价的房这么紧俏,谁也不退让,谁都怕自己要不上。

这时柳局长又说话了,既然大家都抢着要,这价格咱也不再抬高了,这样吧,咱们抓阄,谁抓住,谁就要,抓不住,就不要,行不?

场上暂时清静一会儿,转眼,就热闹起来:

“同意。”“好。”“行。”农民们就是这样,只要机会均等,平起平坐,就没了意见。这时间,也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像啥话,没王法啦,净胡睤治……”小声嘟囔的人只是村级干部们和与乡领导及村干部有密切关系的少数人,他们原打算利用职权或关系,达到获得关照的效果,这一抓阄,算把一切优势都抓跑了,干部们、关系户们和平头百姓一样了,谁头上也没长角,谁也不比谁尿得高。本来有优越感的、总以为高人一头的人物们却混得和老百姓一样的待遇。只能靠运气啦,不,这太便宜了他们,自己太吃亏,可又不能公开这种“隐私”,那就采用了暗中使绊子的孬法。

第一次抓阄,时间到了,人却不齐,有人打来电话,说老爹突然患病,有人捎来口信,说他二舅摔断了腿,要背往医院,有人没来,也不请假,就这样,人不齐,咋抓,真抓了,不来的人还不造反。

第二次抓阄,才气人哩,人是来齐了,抓阄后,有那么五六个人没抓着,明明是一人一个阄,事先查了再查,不会错的,谁知一抓,就不够了,肯定有人捣鬼,大家都这么说,可是谁捣鬼了,有证据吗?你敢怀疑人家,人家还不给你玩命?就这,第二次抓阄又泡汤了。

今天是第三次了,我亲自坐镇。这并非我愿意来,一个副市长,到个小村里领导农民抓阄,算什么事,这事叫城里人,特别是大城市的人听了,会以为是天方夜谭,可是,我清楚,我不坐镇,这第三次抓阄还会泡汤,不过,不会因为人不齐和阄少了泡汤,还会出现新的问题,这新问题,叫你想都想不出来是啥问题,我相信那句话,群众是有丰富的创造性的,是有丰富的智慧的,就看往哪里用了。

据悉,上两次事情不成,根子都在干部身上。马王庄所在的这个乡大约有百分之二十的干部与移民有这样和那样的关系,听说抓阄分房他们就不乐意,就幕后遥控指挥企图使抓阄这个办法夭折,我到场坐镇,对这些人是个震慑。道理很简单,咱们这国情,官愈大愈有威力,官小了,根本压不住台。

在马王庄移民新村第一排公建房前面的空地上,不知他们从哪里弄个大帆布包,搭起个临时棚子,棚子下边摆个破二斗桌,围桌子放一圈破凳子,有一把惟一的好椅子,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抓阄前,由山疆乡乡长宣读抓阄的约法三章,这次抓阄是严肃的政治任务,只许成功,不准失败,抓阄人由各家自己选派,不准外户替代,不准抓过不算,每人一阄,不准多抓,不准不抓,一经发现有人违背抓阄规定,严肃处理。最后指出,今天的抓阄,必须弄出结果,上午弄不完,下午接着抓,下午弄不成,夜里接着治,就是治到明个早上,治到明个全天,也得弄出结果。看见了吧,矿泉水、饮料、烧饼、方便面、榨菜丝、豆腐卤都带来了,就准备打持久战,你们谁捣蛋,就是跟自个过不去的,当干部的才不怕呢,有人发工资,还能野餐,看耽误谁的事……乡长这话,说的有点多了,不过也是实话,是叫那些准备捣蛋的人听的,他讲过后,问我还有什么指示,我点点头,说可以开始了。

一开始就遇到问题,由谁先抓,谁后抓,大多数人想先抓,怕好阄叫别人抓跑了,没了自己的份。有人就建议,应该先抓决定抓阄先后的阄,不然,谁说了算。马王庄的人就这样,一看见人家先抓了就手痒,生怕后抓阄吃亏,那么,谁先抓这种决定顺序的阄呢?这时候,气氛异常活跃,有人说,按年龄,照顾老人,谁个年龄大,谁先抓。有人马上反对,说来抓阄的大都是年轻人,老人大多在家,要凭年龄,现在都回家把老家伙抬来,这咋能行。想想,也是的,老人多是身体多病,弄不好,再出个事就热闹了。有人就说,谁家地势高,谁先抓,他指的是先前在山上住的地势,这办法当即就被枪毙了,因为有人指责,谁地势高,谁地势低,拿个水平尺子量量才行,现在哪有工夫弄那睤事。有人主张按姓氏笔画,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的。我想,这会儿就叫人家自由发泄,先民主一阵,再集中吧。之后,大家一致意见,按姓氏笔画,笔画少的先抓,若笔画一样,就按名字的第一字的笔画。这个村,姓马的多,这个姓只有3画,别的姓的笔画比马多,同意以笔画的办法呼声最高,这就叫人多势众,那些有意见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在马王庄,就这样,谁的人多,谁就胆壮,办事就占上风。

抓阄开始了,每户派出的代表是清一色的男孩子,有那没男孩子的只好由男主人轻装上阵,也决不叫姑娘出面。凡抓阄的人,都端上盆清水洗手,并用事先准备好的平时不舍得用的香皂打磨打磨双手,抓阄前,还用嘴吹吹双手,左手与右手再摩擦摩擦,就很认真地抓了,这时候,天已晌午。

抓阄进行得很缓慢,遇到最多的问题是姓和名的笔画完全一样,咋办?这时就把这些笔画一样的叫到一边,采用抽签,一签定音,当然,这一切都得临时操办,有的是临时制作,还有一些想不到的问题,也须当机立断,临阵定夺,不能用研究研究、开会商量商量这种办法了,因为没有时间扯这个皮了。我掌握一个原则,我不去直接定音,推出一个大家认为公正的人物,作为抓阄的现场法官,他的权威就像体育赛场上吹哨的裁判,遇到各种各样的有争议的问题,由他一哨定音,下边的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裁决,而他的裁决也多以抽签定音。农民的事,只要是叫他有机会碰碰运气,由他的手决定了他的“命运”,就没意见,怨谁呢,抓不好阄,抽不好签,怨自己手臭,运气不好,他们就默认了。那是当村里的会计××抓过阄后,满脸的阴云,这个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没有不顺心的事,总是乐呵呵的,今个他的阄没抓好,小声嘟囔着,他抓的那房屋所在的宅基,风水先生看过,太阴,还有股凶气什么的,一般人家压不住那邪,他说他情愿让出自个那房屋,再减减价让给谁,自己出钱,买块新地,重新盖房都行。

就这样,抓阄抓到晚上8点钟方算结束,不管咋的,这些房屋通过抓阄分下去了,没有分得房子的人,也没啥说的,只是低着头憋着气,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晚上,我让宾馆摆了两桌酒席,为辛苦一天的移民干部祝酒庆功,一天了,没吃好饭,没喝好水,连眨眨眼的工夫都没有,同志们够辛苦了,不该慰劳慰劳,款待款待?

这顿晚宴,到场的人大都喝多了,醉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我回到卧室,静下心来,问自己,今天一天,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就抓了个阄,若按8小时工作制,今天至少加班四五个小时,效率就这么高?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