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村支书牛乱治擅自把38万元移民款分了……

8月10日 星期二 天阴有小雨

田知厚局长领着南守乡的姬乡长走进我的办公室,我看看表,8点15分,8点半我要去参加一个不算重要又不归我分管的但还应该去的业务会议,没等他俩往沙发上放好屁股,就先问道,什么事,快讲,我还有会。

姬乡长就说起昨天下午发生在圪弯村的事,村支书老牛从移民办领走了38万元的农户财产赔偿款,当场随意分了。有许多该得到款却没有分到款的人,已云集起来,把乡政府的大门给砸了……

唉,这事不敢延误,不然,移民们串联起来,事就弄大了。我当即打电话给秘书长,说移民有突发事件,不去参加会了。

姬乡长见我如此重视他汇报的事,就坐稳屁股向我汇报事情的由来。

圪弯村的支书姓牛名乱治,已过70,是连任4届的老支书了,绰号老没牙,要说老没牙没牙也不是,他满嘴只剩一颗正中间的门牙了。这人不能说不朴素,至今没有舍得花钱去镶颗牙,吃饭全靠口腔两侧的牙床,硬是把馍硌烂、磨碎吞咽下肚。昨儿个下午乡移民办的会计通知老没牙,说农户的财产补偿款到了,叫他去领,这消息不知通过啥渠道走漏了风声,村里就有几个捣蛋的后生偷偷跟踪了去,老没牙岁数大,不仅眼花,耳也有点聋,拎着个破帆布包(每次领钱都是用这个破包),只顾往乡移民办赶路,哪里知道有人跟踪。

移民办不在乡政府,它在市区的一条不太热闹的街巷,是一座二层小楼房,独门独院,屋门是防盗门,钱都放在保险柜里。南守乡就在市郊,充其量到移民办也就是10多华里,对个乡里人,徒步走走不算啥。

当会计把事先数好的38万多元现金递到老没牙手里时,还特别嘱咐,数数,看错不错。要是没错,就在这(移民财产补偿款表格)上面签个名。

老支书边去签名字,边憨厚地笑笑,说,不会错。他只是数了数够不够38捆。一捆是1万元,之后是一小捆,那是4281元,然后就一股脑儿地把这39捆票子塞进了破帆布包。这个破帆布包扔到闹市区保准没人捡,那上边还有不少脏不拉叽的像屎一样的斑迹,是老没牙一次买豆瓣酱洒上的。

老没牙装好钱,又拉上拉链时,会计说话了:

“牛哥(会计与支书平辈,都是一个村的),咱圪弯村的农户财产补偿费一共是3?934?821元整,已经下拨给你们3?016?124元整了,是不是?”支书忙答:“不会错,不会错,俺信你的账。”“你们可没把这钱全兑现给该得钱的农户,光咱村盖办公楼,就挪用了40多万元,村里修那条阳关大道,又挪了20万元,这回拨的钱,可不敢再乱挪了,你挪那么多款,要是捅出去,可不好捂治啊,牛哥。”老支书表示一定把这38万多元现钞合理地分到该得款的农户手中,一边就很麻利地溜出移民办的小楼。要说这老没牙也是的,携这么多钱也不知道打个的,要么带个保镖的跟着。他说每次取移民款,不管多少,他都是这样独往独来,越是这样,越安全哩,就是再高明的相面先生,也占卜不出这个掂破包的老头,会装着几十万元的巨款哩,从那身打扮看,完全是个拾废品的。他说,要是去打的,遇上个坏司机,反倒出大事啦。要带保镖吗?这事也想过,你是不知,这年头,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得多报一份“税”哩。可这回,老没牙失策了,他刚步出院门,就有一小群人围过来,都是圪弯村的不大好缠的人,他们笑哈哈地与老支书寒暄着,包围着他,前呼后拥地往前走着,没走几步就成了裹胁着他,使老没牙的脚踩不着地了,被腾云驾雾般地带到一处十分清静的背旮旯处。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村干部挪用移民款的详情,但这些智商并不低的村民心里清楚,自家的财产补偿款一日不到手中,心里就不踏实,拖的时间越长,风险越大,他们知道,他们村的干部,都是光顾头不顾屁股的家伙。钱拿到手中,就敢花,管他是啥钱,他们一个个都坚信圪弯村的移民肯定有倒霉的,这倒霉的事就是得不到自己该得的财产赔偿款,因为有些干部要贪污,要克扣,要花费哩。这十来个人左顾右盼一番,就真相毕露了,他们可不想当倒霉的移民户。

“牛支书把这钱给俺几个分了。”“等我回到村里,再分,这钱能跑了。”老支书故作镇静,心里却已经慌张了。

“不行,俺几个跟到这是弄啥哩,回到村里还不够你们干部分哩。”“现在就分,俺也不多要,一次弄清去睤,省得癆嗦。”“对,清一户算一户,甭洒胡椒面,弄得人人有份,人人都不满意,这次补给俺几个,下回再补他们嘛。”他娘那×,说得轻巧,咋不说这次补给人家,下回补你们哩,老没牙心里这么想,却没敢把话说出来。这时在场的人已下手了,有个老胖从后边搂住支书的后腰,有个大块头在前边拧住了他的胳膊,一个细高条上前狠狠钳住了支书的双手,一个又小又瘦的猴子样的家伙竟然把手伸进支书的胳肢窝里耍起乐来。

“咋啦——咋啦,清天白日的,犯抢啦。”老牛很清醒,死死抓住那帆布包不松手,不过口气显然软和下来。拧鸡巴啥哩,你们想啥——俺老牛啥时候不办了。老没牙已感觉到这鬼门关是过不去了,还不如将计就计呢。

几个准备“硬治”老支书、使其就范的人都松了手,还故意给老没牙戴起高帽:

“牛大哥是大明白人。”说这话的是与支书平辈的那个瘦高条子,“村里谁不知咱弟兄们的头难剃,牛大哥能跟咱过不去?”“这款兑现给谁不是兑现,先兑现了以后就不要了嘛,嘿嘿,你说是吧?”说的多轻巧,就你猴精能,谁也怕后边没了钱兑现。老没牙心里骂起这个小猴子,可没出声,他知道,在圪弯村人面前啥时间该硬,啥时间得软。

“都甭说了,我听大家的,今个我这支书就用用权吧。”支书吆喝着,没有牙的大嘴喷出数不清的唾沫星子,弄得面前的那个年轻猴子直用手背抹拉脸。

“是啊,是啊,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人又在煽动老没牙。

“今个谁在场谁有份,对不起啦,没来的就没份了。”老没牙叫大家把实物卡掏出来,看上边还有多少钱,他分这款,也得有个根据。结果呢,来的人心也不粗,都带着实物卡哩,他们知道,每次上边放款都得在实物卡上签字哩,不拿卡能行?老支书一看,一共有32个卡,来的十几个人,有的是捎带有兄弟姐妹的卡,有的是给父母捎的卡,也有的给孩子捎的,还有的给小舅子小姨子大婶子捎的……这一弄,钱还不够分哩。当即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又临场拟定了个政策,捎卡带领仅限于直系亲属,可放宽至亲兄弟,其他一概不受理,折腾了大半晌,大家总算通过了这个方案,这样一算,还有22个实物卡,照这个政策兑现,38万多元就兑现了36万多,剩下2万多元,大伙都说牛支书辛苦了,自己留着吧。

牛乱治把这38万多元分了,接着钱的人就喊:“牛书记万岁!牛书记是好干部。” 这时候市计生委曹主任突然来了,进门就说起圪弯村移民超生超育得太不像话,得动动政府行为了,不能因为他们是移民,就成了计生特区。姬乡长说,何止特区,是白区,简直无法无天啦!本来我是不分管计生工作的,因为是移民超生超育了,曹主任就来找我,我主管移民嘛,凡移民中出的麻烦咋好推脱呢?说话间姬乡长又接个电话,之后,面带忧虑地说,圪弯村已组织了300多人的队伍,要来市政府上访。唉,这老没牙,咋敢私下分走30多万哩,圪弯人是好惹的?能不闹腾吗?

“走,咱们马上下去,到圪弯村去。”我当机立断,他们到政府不是找市长对话吗?弄得乌烟瘴气的,何不下去到村里现场对话呢? 曹主任上了我的车,路上,我埋怨他,计划生育恁大的事,怎么管不住,平时干什么了,超生,乱生,像什么话。说话间汽车已开进圪弯村,曹主任欲向我解释什么。突然,一个30来岁的妇女,正从远处慢慢走来,曹主任小声对我说,看见了吗,这个女人叫白霜霜。我心不在焉地想,白霜霜怎么了?

曹主任说,白霜霜这娘们不好管,前些时计生办的干部到村里检查,有人举报她超生了两胎,又怀孕了,就到她家去,她却把门上得死死的,就是不开,检查的人也来了劲,她不开就一直敲门,谁知这个白霜霜把衣服脱个净光,猛地开了门,一丝不挂地往人堆里冲,边哭天喊地要寻死去。她这个娘们,竟然把来检查的人吓跑了,弄得咱追查计生的事不了了之。

怎么是这样,一个妇女,总不能不顾一点脸面吧,我真有些不可理解。

姬乡长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就说:

“俞市长,老曹说的是真事,这个村风气不好,它不是哪一个人不好,整个村都是正不压邪,见外村人进村就欺侮人家。前几天,有个卖小鸡的进村了,围上一帮人,拿着人家的小鸡评头论足,说什么人家的小鸡全是公的,小母鸡都卖给别人了,弄一群公鸡来哄圪弯村人。实际上,那么小的鸡娃,很难认准公母哩。这帮人光说说不算,竟然围过去把两篓鸡娃哄抢了,抢了人家的鸡娃还倒打一耙,污蔑卖鸡娃的是个骗子,几个人连推带打的,反倒弄得人家卖鸡贩像贼般狼狈逃走了……”正说着,迎面走来四五个人,姬乡长就一一介绍给我:

“这个是村委主任马乱生,这是会计杨乱子,这是副村长朱乱石。”“奇怪,为什么都有个乱字?”我问,这乱字怎能用在一个人的大名里。

“是这样的,俞市长,俺这有个说法,男孩生下来起的名字不能好了,好了阎王爷就要选走,也就是说,好名字的男孩子长不成人的。所以就起这种名,乱来、乱治、乱生什么的,阎王爷一听这名,得了,还是在阳间乱吧,我这阴间不能叫你们来乱,这样子,孩子们就能顺顺当当地长成人了。”“对,怎么支书牛乱治没来?”我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角色。

“牛书记有病去城医院了。”不知谁抢先回答。

村干部把我领进他们的办公楼。登上三层的会议室,这时候,就听见阵阵急骤的像雨点一样的脚步声,接着,就云集过来百十号人,距我身边愈来愈近,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了。姬乡长对我耳语,说来的农民中有人想闹事,煽动群众起哄哩。

突然有人高喊:“我们要求俞市长回答问题!”有几个人就跟着喊起来,像是一种和声:“问问俞市长,我们这是共产党执政,还是国民党执政?为啥敢公然分走大家的赔偿款?”一时间,我成了中心人物。

姬乡长走过来小声耳语:“有人要闹事,是不是给公安局说一下,派人来把他们驱散,要不然,恐怕今天你难走出圪弯村的。”我说,不用惊动公安。

我想,站在面前的农民,不至于与我过不去的,只要凭良心处理问题。牛支书乱分大家的赔偿款,群众当然有气。

这时又有更多的人在喊:“村干部贪污移民款,克扣我们的实物补偿款,你们当官的管不管?”田局长和姬乡长向前走了几步,刚一开口,就被一阵吼声压住了:“不听你们的,你们的话不算数。”局长和乡长想为我解围,分散一下对手的火力,可是他们的好心却实施不了。

接着又是一阵乱哄哄的没有秩序的严厉又尖锐的质问:

“问问盖村里的学校,他们吃了多少回扣?”“查查村干部一年花招待费30多万,都招待谁了?哪个当官的来过?”“招待他们自己了,都装到他们干部自个兜里了。”“当个村长,进城里非住高级宾馆,还弄异性按摩,能不花钱?”“调查调查他们,给那个女经理睡了多少觉,要不人家的坏电表能推销给圪弯村?”这时,我身边的姬乡长小声嘟哝:“他成小三(指刚说话的那个农民)有啥说话的资格,数他虚报的财产多,数他心狠,恨不得把国家坑死,恨不得一嘴吃个胖子,亏他没当官掌权,他要当了村长乡长,比谁都黑。”“他多报财产,人家来调查财产的人就听他的?”我不解地问。

“拉关系嘛,这成小三,拉关系啥脏办法都使得出。”姬乡长答道。

我往人群中走了两步,可谓短兵相接了,既然来村里现场办公,就不能有距离。这时候,群众愈聚愈多,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被围在里面的人就是冲也冲不出去的。

“乡亲们,我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这么关心、支持移民工作。”我扯大嗓门,几乎是在疾呼,人太多,不这样讲话根本就压不住阵脚,“乡亲们,今天是我第一次到咱们村,我问大家,对我信任不信任?”“信任——”一阵稀稀拉拉的回答,尽管声音不大,人数不多,但没有杂音。

“可是,我初来乍到,许多情况要弄清楚之后,才能——”没等话音完了,就有人插话了。

“老没牙乱发我们的财产赔偿款,这事甭调查,就清楚呀,你处理不?”是啊,这个事已经很清楚,他擅自把38万多元分给少数几家农户,连点王法都没有了,这个时候,在这个公认为最难治理的移民村里,能否处理好这种是非分明的事情,将会对我这个副市长发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今天,我若激怒了面前的圪弯村多数移民,以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乡亲们,牛乱治同志不讲原则,滥用职权,乱发农户的财产赔偿款。我现在宣布,他的行为是非法的,是违背移民资金管理法则的,由市移民局和南守乡成立一个处理此事的小组,田局长,姬乡长,你们两个牵头,两日内负责把牛乱治同志发出的38万多元收归回来。”话音未落,一阵掌声响起来,我却感到一种压力,这种果断的看似能赢得人心的决策,我心里明白它的风险性,虽然有人鼓掌,可也有人骂娘,有人心疼。可是,没有办法,现在只能惹这个牛乱治了,不然怎么树立正气。既然惹他,就把他惹到底,惹到死处,也好震慑四周,树起自己的权威。我已暗下决心,坚决拿掉这个老没牙的老支书。能把连任四届的老支书弄下来,说明敢硬碰硬,敢作敢为。人,特别是农民,欺软怕硬的多。面对大面积的群众,当领导的没有威严能行?多种复杂的意识闪电般地从脑海穿过,我立刻回到现实里:“乡亲们,大家刚才说的几件事,的确都该有个说法,不过,我对大家也有个要求,乡亲们,我要了解情况,这需要时间,你们支持吗?”“支持——”这声音十分浑厚。

果然奏效,刚才我对牛乱治的乱发移民款的处理意见,已获得效果,实际上,我们的农民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不把事情弄得太不像话,他们都能忍,只要能公正办事,他们就满足了。可是,现在能做到公正二字,却很难,很难!接着,我问大家,还有什么要求吗?有人跃跃欲试地说,必须把村里的贪官拿掉,必须马上兑现……就有人扯那说话的人的胳膊,小声说,人家俞市长说的都在理,咱也不能太急…

最后,群众发出一种声音,听俞市长的。

对,俞市长是清官,说的在理。

坏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这种舆论千万不敢传出去,这年代,谁不清楚,谁想弄个清官的典型叫人喊着,这舆论一出去,就了不得,真叫成了清官,监视你的眼睛会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歇息的,比电视监控都厉害。更严重的是,你的上下左右同仁幕僚,会怎样看你,想干啥哩,你是清官,难道别人是赃官?岂有此理!我立即说,乡亲们,千万不要说清官二字,那都是封建社会的叫法,咱们共产党的官,都应该是清官……

我很清楚,他们封我为清官,并非对我知根知底,那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警告,还是一种指令,指令我以清官包公的气度惩治他们认为的赃官,谈何容易。若与他们打马虎、耍滑头、扯皮,好了,停不了多久,我的工作也不会顺当。

离开圪弯村的时候,我的决心已定下了。对不起了,牛乱治同志,这个连任四届的村官该下来了。并不是牛乱治这人坏,也不是他就很贪,只是在眼下这种环境里,一些干部不知不觉地就变了,存在决定意识嘛。再换上个村官,还是个未知数,也许,换上的人还不如他。

唉,现在把一种希望寄予某一个干部的素质上,实在太风险。人是最不好把握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