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与郝诚志夫妇分手后,离别了那个银色世界,我的情绪却久久不能平静。有时候,会被短暂的潇洒自由又放荡不羁的梦幻陶醉得如登春台;有时候,又因为郝诚志夫妇婉言谢绝我的盛情顾贤而失望得怨天忧人。

是的,许多事情已跑出先前的思想轨迹,使我始料不及的是市长的实力已呈现出明显的衰竭。就连我的观念意识,也在接受着诸多的火拼与挑战。先前,我相信那句“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的话,满以为郝诚志重回雁鸣、东山再起是证明自身价值的最佳选择,满以为作为手握大权的市长大驾登门庐当能如愿以偿,满以为运用待遇、物质的经济杠杆,没有撬不动的罗盘。可是,现实的走向与期盼的目标却背道而驰。那是与郝诚志分别时,他的一句话使我久久不能平静。他说:“是市场经济给予我用武之地,也是市场经济教诲我避开竞争才是最好的竞争。”我终于懂了他的心,他何以要重回故地、卷入矛盾的漩涡?他何以要回那冰山难靠的环境中去打拼?天涯何处无芳草?在哪里奋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里有适宜奋斗的土壤,就到哪里去。然而,土壤的成分结构和质地成色,并非个别人物能改变的。随着陈大白的调走,诸葛非的自灭,窦尔金的尾巴已露出端倪,他先前的放纵与贪婪已明显收敛。但是,有经验的智者决不可抱以幻想。在这里,贪婪的欲望已成为一种顽固的病症,嫉贤妒能又决非少数人的专利。它潜移默化地孕育成一个民族的劣根性,在传宗接代、繁衍丛生,只要气候稍有“适宜”,那种玩意儿立马就成风成灾。一个诸葛非自杀了,新的诸葛非要长大的;控制住一个窦尔金,新的窦尔金会脱颖而出的。因为这方土壤,总是在连续地、顽强地滋生着这类“禾苗”。这禾苗有没有经济价值,受不受百姓爱戴,都不重要。

何况,窦尔金至今并没有被真正控制住。他只是有限地收敛了先前飞扬拔扈的那种放肆,还在做着拼死的一搏。

白小丽被捉以后,在政策攻心之下早已缴械投降,办案人对她承诺,只要供出指挥她的幕后人,彻底交待问题,就不追究刑事责任。她说,送诸葛非的罐头不是她买的,是那个自称市政府干部的人交到她手里的。可是,经过内查外调,至今没有那个干部的蛛丝马迹。那个人落实不了,怎么证明白小丽的话属实?这样,白小丽只有在看守所接受审讯,“享用”着被专政的待遇。也是这段时间,白小丽把与窦尔金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倒了出来。当有人向这位副市长通风报信以后,他就沉不住气了,还没待正式落实,他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雁鸣市已四处散播,白小丽是受用心不良的人教唆,企图陷害好人,人家窦市长压根就不认得诸葛非的这个情人,是有人导演了这出恶作剧。另一种传言则是她白小丽去攀高枝投靠窦市长,人家窦市长把她拒之门外,避而不见,她恼羞成怒,就编故事栽赃陷害……

可这白小丽虽涉世不深,又是年轻女性,但并非没有心计。许是因为往事教训不少,吃亏不少,使那白占便宜的坏男人逍遥法外,还嘲笑自己无能无德。为对付男人,她准备了一个杀手锏,据说是个日本原装袖珍数码录音机。那机器小若烟盒,性能奇佳,能原汁原味地将声音录进,又能十分传真地将声音放出,且能连续七八个小时录音,不像一般的机器还要中途换录音带。凡她觉察男人欲动不轨行为之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录音机。而对于已列为计划内交易的窦尔金,这种录音就更从容。男女性交,往往神魂颠倒、得意忘形、放浪形骸,脏话、俏话、不堪入耳的丑陋之语都说得出、骂得出、叫得出、喊得出,还夹杂着床上功夫、下身功夫、嘴上功夫,浑身七十二般武艺,都在那种瞬间表现得淋漓尽致,丑态百出。据说,白小丽为了能直接证实事实真相,她与窦尔金干那事时,像唱多段式的短小精悍的歌曲,反复地叫喊着“窦尔金、窦尔金,窦大哥、窦大哥,我的好市长,好窦市长—— ”她还撒娇地叫窦尔金直呼白小丽。眼下,那绝密的录音机已被白小丽交出来了。是在她听说副市长以纯洁高尚者自居,不承认与自己有染之时,女人一气之下在看守所交代了录音机存放的秘密地方……

警方负责此案的人士还对我讲,经过专家鉴定,录音机里的男女声音确实是窦尔金与白小丽的原声。窦尔金呼叫“白小丽、好妹妹”的声音在录音里反复出现,其他内容也全是肉麻的喊叫与打情骂俏。

晚上,我去找安书记,想听听对窦尔金如何处置的问题,也想与书记谈谈自己的意见。没有想到的是,安书记说,眼下窦尔金的黄色新闻虽然已满城风雨,成为公开的秘密,可是他个人至今并不承认,且坚决否定。办案人员告诉他已掌握录音证据,窦尔金一口咬定,那录音有假,是有人故意策划的陷害他的阴谋。他要求将录音机交更高一级的专家鉴定甄别,以正视听。唉,这种人啊,已见了棺材还是不掉泪啊!

面对如此真凭实据,窦尔金还要矢口否认。这类人,到死也不会承认错误的,更不会承认他的罪恶。他何以敢提出请高一级的专家重新鉴定录音呢?是否他们已经打通了上一级专家鉴定的渠道,又来诱导办案人就范?他有那么神奇的能量吗?怎么会没有呢!现在连光天化日之下绿茵场上的裁判都敢吹黑哨。这种鉴定真伪的声音又是暗箱操作,当然也会有歪嘴裁判。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要么就是故意作对,采用鸵鸟政策。想一想,也是的,罪犯会轻而易举地承认他的罪恶吗?不都是在人证、物证、旁证俱在的铁证面前,方才低下罪恶的头颅吗?

安书记还讲到,有领导说,当时处理郝诚志,不就是轻信了女人的话?弄错了嘛!退一步讲,郝诚志就是真有那事,又何妨?与女人的暧昧关系嘛,不是政治问题。再说,她又不是政府官员。

我马上意识到,这话只有出自陶艾民副书记的嘴中。他是窦尔金的同盟者,当初组织部以女人问题下文免了郝诚志的职务,那是有人陷害郝诚志而策划的阴谋,实践已经证明对郝诚志的免职是错误的。

这次的女人问题,可是窦尔金的问题了。怎么能将上次的女人问题与这次的问题相提并论呢?

我强烈地意识到,真正的对手并不在政府。诸葛非也好,窦尔金也好,他们虽然坏但并不是真厉害。他们做了坏事,却留下了尾巴,授人以柄,那丑恶的嘴脸便暴露无遗。可这个陶艾民,确实高人一等,他弄什么、干什么,从不显山不露水的,总是在幕后、在暗处。他说的话,往往叫人琢磨不清,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哪一句是假话包含着真话,哪一句是真话包藏着假话?不论真话假话,其中都留有余地。换言之,都有另一番解释的空间。

先前对郝诚志的免职、对诸葛非的起用,他可谓功不可没。如今诸葛非出了问题、死了,而郝诚志被公认为是企业栋梁,应该请回来重振家业。这时的陶艾民就接过这个“案例”,顺理成章地运用这个教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结合到眼下窦尔金的问题上。看看,都是女人引发的问题、引发的纠纷,事实证明轻信女人的话已交出了沉重的学费。这难道不应该引起我们反思吗?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对窦尔金的处理,当然应该慎之又慎,慢之又慢。

特别是对女人嘴里说出的问题,似乎他陶艾民压根对郝诚志就有好感,只是受了女人谎言的干扰,蒙蔽了他那一双慧眼,方误入旁门左道,没能及时识破真伪。

这就是陶艾民的政治,一个职业政治官员惯用的手法。在他的心目中,一切主义、思想、理论,统统地归于四个字:“为我所用。”他需要什么主义时,可随手拈来那主义中的某些条文;需要整体精神就引用全文,需要断章取义就掐头去尾,留其所用。至于那思想、那理论,更是随心所欲地挑选组合,包装打扮了。在他心目中,这些本属严肃的概念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

陶艾民还有一个特点,他是轻易不与你正面对峙的,总是运筹于帷幄之中。与你接触时,他态度和蔼、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温和冷淡,又确有敏于事而慎于言的修养。倘若在聚众场所发生争论,无论争论多么强烈尖锐,他从不拍桌子、瞪眼睛、吹胡子,他的气色平静安详,语调和风细雨,言辞却柔中有刚,不容置疑。

这些天,窦尔金要调走的传言突然而至。可是,我并没有从官方获得这种信息。想,这是窦尔金一帮人的战术,企图使双方的格斗暂缓一下。人都要调走了,何必揪住毛病不放,中国自古有“穷寇勿追”之说,那是很有道理的成语。

我在分析,窦尔金的调走是事出有因,还是烟幕弹?我知道,窦尔金这人,一旦离开雁鸣市,是很难混下去的。尽管各地都有这类混进政界的官员,但这种人物有个共性,死活不愿离开土生土长的地方。大概是他们只有在这方小环境中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就像那种只能适应一方水土的生物,一旦离开这里,就很难生存,更难发展。所以说,窦尔金并非真心想走。但是,倘若白小丽的供词始终不改,办案人员又咬住“青山”不放,一路穷追猛打下来,窦尔金就很危险了。保护他的人看得更清楚,眼下采用三十六计走为上,也算是步高棋。

面对如此棋局,我该怎么办?是高抬贵手,以难得糊涂姿态,顺其自然,由他去之?还是实事求是、坚持原则、弄清问题、就地处理。

我要先弄清情况,再做决定不迟。本来,这是安书记职权范围内的事。但是想来想去,我觉得有必要得知第一手资料。我为自己找到这样做的理由是:我既是市长,又是市委副书记,何以不能直接到省委汇报这事呢?重要的是,我找的领导是我大学的同学秦少卿。由于有这层关系,加上多年的共事,之间很是信任。

秦少卿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听过我的汇报,他直率地告诉我,窦尔金的问题,安书记曾向省委汇报过,陶副书记也来谈了一些想法。初步是将窦尔金调换个位置。根据你谈的情况,比他们说的要详细、要明朗。女人的问题从理论上虽说不是大节问题,但许多高层领导的贪婪腐败都与女人有密切关系的,最后弄得不可收拾。看来,这个窦尔金不可重用了,至少不适于任政府要职。

“秦部长,我说句实话,像陈大白、窦尔金这样的干部,我们就不能撤了他们的职,非要叫他们交流异地继续做官?”

“老同学,你说这话其实入情入理。我们下边有多少素质好的干部,一直得不到提拔重用,何以留用这类品质败坏的干部呢?这话本不该从我的口中说出。咱们两个,哪说哪了嘛。

现在能被提拔到这个层面的干部,都是经过一系列运作的,我称它为系统工程。从考察、上报、批准一个干部的提拔,不是一个部门、一个人说了算数的。能通过这么多程序和关口上来的干部,就不是一个孤家寡人,有支持他的人群。你要动他,这事就非常敏感,马上有人出来为他说话,除非他触犯了刑法且证据确凿,方可将其绳之以法。否则,像那类司空见惯的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或明知确有罪过,却取不了证的问题,是无法处理其人的。特别是这类女人问题,说是问题,真是问题,那是已经决定动真格的时候,搞女人就是当然的腐败;说不是问题,也不是问题,那是决定要保护他的时候,女人问题就是个小节问题,非原则问题。哈哈,老同学,大市长,这方面还用我对你上课?怕不是你故意来将军的吧?”

“不是来将军,老同学,我是向你反映。现在下边的人打心眼里不服领导,群众看不起做官的已很普遍,为什么?就是窦尔金这号人越来越多了。可是,遇到机会,你们却不拿掉他们。 唉——”

“就说这窦尔金,现在组织上掌握的材料就是那个白小丽的检举揭发,那些事落实了也就是通奸。致命的问题是,诸葛非中毒死亡,却与窦尔金搭不住线。至于窦尔金的以权谋私、不务正业、渎职失职等等,还都缺少可靠的证据。这又是双方争议十分激烈的内容,争来争去,也是不了了之,很难倾向一方意见做出裁决的。往往就采用换换位置平调出去了之,这样双方虽都不满意,但却能勉强接受。”

“那么,窦尔金也就去异地做官了?哈哈——”我发出一种无奈的苦笑。

“当然还要做官,除非是落实了刚才说的他那些问题。但是就目前的情况,他必须到异地,而且安排的是没有实际权力的虚职。咱们的干部政策嘛,说是能上能下,可下起来难呀,总得给他们个位子吧。不管怎么说,窦尔金只要不在你雁鸣市,你管他个啥呢?你是雁鸣市市长,他不在你眼皮之下,岂不是眼不见心不烦嘛,你只要管好你的自留地就行了。Q省那么大,你能管得过来?他窦尔金若胡作非为,早晚要遭到惩处的!你说是吧?”

“我说什么呢?你这种道理讲得我没啥好说了。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从雁鸣市送出如此不称职的干部,心里不安啊!”

“不过,与窦尔金交换到你们那里的干部,可是位称职的好干部啊,老同学。”

“噢!这就靠你了,拜托了!可不能走个A窦尔金,又来个B窦尔金呀,嘿嘿。”

“老同学净开玩笑。像窦尔金这类干部,其实也是少数,不知为什么,这类人物却让你们雁鸣市摊上了。”

“只能怪鄙人运气不好。秦部长,你得发挥发挥作用,多支持支持我们偏远的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