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自我去年冬天去了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画家小李就成了我的朋友。他隔三差五地就要打个电话,告诉我俱乐部的一些活动或动态,然后就客气地邀请我去指导什么。对于艺术,我并不内行,所以我是不会应邀的。也是因为工作太忙,没那空暇。我一直以为,去欣赏艺术、去参与艺术家的活动,都属于政治官员次要的事情,所谓有了闲情逸致方才生发参与这种活动的意念。也有忙碌忙乱得身心交瘁之时,希望忙中偷闲步入艺术天地小憩休整,以恢复元气重整旗鼓。不过,这种做法却不能上升为理论,理论上是把艺术说得何等重要、何等有影响力、何等的举足轻重。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官员以为艺术是闲事,是无关经济生活乃至吃饭穿衣这些大事的。因为当今去考察一个政府官员的政绩时,注重的是经济问题、发展问题,没听说过哪个县、哪个市、哪个省的艺术没有上去,把它的什么长免了的。但是,做官的人不能把这种道理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做。大概正是这种缘故,众多的文化艺术部门长年不息地呼喊哭穷,经费太少、房子太小等等,但又长年得不到解决,结果是这类部门就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状态。这种状态的凝固不变,就滋生了一种怪物——牢骚。实际上,牢骚都是穷急加上失落惹的祸,你见过哪个春风得意的人物发过牢骚?也有一种出了名成了家的人物,他们往往故弄玄虚,玩深沉,时不时地造些烟尘迷雾,咋着能把眼睛弄得朦朦胧胧,能把玩意儿玩得扑朔迷离,就咋个玩儿。这类货色根本不是艺术,可玩这类玩意儿的人却成了艺术家,其实就是吹黑哨的裁判和变质的媒体成全了他们。也许是这种原因,才有了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我发现,在雁鸣市,真正的艺术家在天外天那里。所以天外天邀请我,我是有诚意接受的,只是大多时候因事缠身,不能随心所去。

今天,小李邀我看一个美展,展览地点在市艺术宫展厅。正好手头没什么急事,也因为小李已邀我多次参加他们的活动,都被我婉言谢绝,心中就觉得欠了人家些什么,这回我就畅快地答应了。

艺术宫原本是文化局下属的艺术馆的活动场所,现在弄得很不像样子,艺术馆大楼一层的房子全改成门面租赁了出去。其中有照相馆、书店、百货店,特别是两家饭店,把艺术馆的氛围弄得不伦不类,从窗口飘荡出去的炊烟和肉香伴着进进出出的各类吃客,加上醒目刺眼的饭菜广告,确有喧宾夺主之嫌。有一幅从六楼顶扯到二楼的大红色长幅布面,金黄的大字写着“雁鸣特产,五香烧鸡,闻名全国,走向世界”,那架势很是盛气凌人。

也有人在市人大的会议上对这事发表过看法和异议,说既然是文化艺术部门,即使租门面房创收,也该租给有点文化气味的部门。现在弄成这样子,总觉得不成体统,雁鸣市毕竟只有一个艺术馆啊!

这事我曾指示人了解情况,方知艺术馆的领导根本不懂艺术,原先是某县的副县长,因违犯计划生育规定生了三个娃娃,受到降级处分,把他弄到这个正科位置上。这人就知道创收,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他一概不管。租房嘛,谁给的租金高就租给谁。只要不是卖毒品,不是开妓院,他都敢租。先前,我只知道市文化局的局长没有文化。说没文化有点过分,那局长原先是市郊区的副区长,由于文化水平偏低加之年龄偏高,混到副县位子上10多年也不好提拔。郊区的区长比他年轻,又是大学文化程度,在那里等到死也熬不出个头。好在这人与某位领导人物的关系十分微妙,趁老文化局长退二线时,抓住机遇把他弄过来了,晋升为正县级。这人先前做过乡长,从乡长到抓农业副区长,一直与基层农村打交道,就没进过市区,更没沾过文化的边。他有一句很正确的口头语是:干什么都得以经济为中心。经济就是钱,搞经济就是为挣钱。实际上他是艺术馆长的坚强后盾。实事求是地说,这人不适合做文化局长,往哪里安置他呢?一时还找不到位置,事情就这样搁置下了。反正提上来的干部若没有违法犯法或是年龄到线,都是动不得的。

艺术宫与艺术馆在一座大建筑里面。艺术宫的展厅面向社会租用,谁用谁交租金。雁鸣市的展厅本来就不多,这地方也就有了接连不断的展览。前不久,我在这里看过老干部局举办的诗、书、画、摄影联展。雁鸣市的电视台、报纸,把那次老年人的展览炒得很是到位,很是红火。老干部一个个都高兴得笑眯眯、甜滋滋的。弄政治的人明白,如今当好一个地方的官员,首先得把老干部们侍候地道。特别是当年有一定实权、坐一把交椅的老干部,退下来后总是适应不了修身养性的处境,总是怀念往时的峥嵘岁月和辉煌权威。倘若连续发生两起使他们不如意的故事,他们会指着现任官员的鼻子,抨击个狗血喷头,一无是处。

有点经验又有点头脑又会来事的干部明白,不能叫老干部没有事干。俗话说无事生非,即这个道理,弄这种老年诗书画影展,可谓预防老干部发牢骚的一种短平快的特效药。老干部做领导做惯了,退下来还想领导点什么,还想发号施令,还想听别人对自己有点尊称,还想有一圈子人把自个围在中心,这种展览就显得很合时务了。过去有职务的老干部现在还可称原某某,如原副市长、原局长,可是现在呢?总不能把现在空白起来,这样,有书法作品的,就可冠之为老年书法家,有摄影作品的,就可冠之为老年摄影家,至于称老年诗人或老年画家,就不大合适。一般老干部,写的诗多是顺口溜。若是古体诗,无论平仄对仗韵脚等等多不合古体诗的格律规范;若是新诗,多是缺少激情和意境的。本来人家就不是弄诗的,不能怨人家水平不高,这种情况若称诗人就有点故意拔高之嫌。至于画家的问题,老年的画多有明显缺陷。画首先讲究构图、轮廓、色彩、透视什么的,它比书法和摄影要复杂,不那么好弄。画一幅让人一看就摇头的画,实在不好称家。除非这老干部年轻时练过绘画,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可是书法和摄影,就不一样,写毛笔字毕竟比画画简单多了。只要练上些时间,进步是飞跃的,尽管与真正的书法家相距遥远,但书法家前边加定语老年,是能说得过去的。至于那摄影也好办,只要抓住对象瞬间的精神风貌、个性特征,咔嚓一声拍摄下来,再加洗放大艺术处理一番,标上那是艺术照,谁敢说不是?特别是有名有姓的老干部抓拍的镜头。这样一弄,光老年队伍就封了不少的新官,像老年书法家学会名誉会长、会长、副会长、秘书长,老年摄影家学会名誉会长、会长、副会 长…… 若名额不够,确实又有需要安排的老干部,就在副会长的行列里往后排,反正是副的。这种官帽又不受编制和职数限制,排多少副职都不犯规的。展览过后,再评评奖,那奖项往往叫老干部皆大欢喜,重在参与嘛。凡参与的都该听到点响声,设的奖项尽可能地多。像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自不必说,还可设荣誉奖、优秀奖、特别奖、纪念奖、安慰奖等等。这样,老干部既有了职务,又有了奖状,一个个成了老有所用、老有所成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物了。他们有点空闲,就忙活着学会的事,也就没那么多意见和建议了。

然而,今天我走进这个展厅,却是耳目一新。首先看到的是主办单位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几项规则:

第一,不许在作者简介中写职务及荣誉,只介绍你奉献了什么,创造了什么,不能介绍你得到了什么,索取了什么。

我问,何以如此?答曰:介绍那类光环的玩意儿,容易误导观众和读者。

我问,误导什么?是否因为作者头上的光环闪烁,就对他迷信起来,使本不好的作品甚至败笔被盲目崇拜。

答曰,这只是误导之一,外行人与年轻人多会被如此误导。行家里手不然,真正的行家都看出来了。如今的光环也掺了水的,有那光环是靠交易弄到的,有那光环是靠权力弄到的,有那光环是靠关系弄到的。行家们一看到这种光环,就有一种警戒,有一种蔑视,有一种厌恶,有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了,这种标出的光环反而产生了负面影响。我们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主办的展览,期望观众对作品能留下真知灼见的评价,而不是对人!这样,就要求观众有颗平静公正的心,公平客观地对待作品,不能加一点儿主观印象和感情色彩。

我明白了天外天艺术家的良苦用心,不自觉地对他们生发一种由衷的敬意。是啊,倘若这世界都能像他们期盼和追求的那么纯真、那么博爱、那么透明、那么自然,该是多么的美好和惬意啊!可是——唉,可是什么?为追求这种真善美的境界,就不应该想到可是。

小李与天外天的几位艺术家陪着我在展览大厅浏览。他们自然没有政府主管部门主办的展览声势浩大、宣传到位、接待隆重,特别是对领导的出现会前呼后拥,闪光灯、摄像机、访谈会一股脑儿地砸过来。天外天的人不卑不亢,平静如常,即使身为堂堂市长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解说十分到位,很有见地,这是非内行不可为之的。

偌大的展厅挂出了200余幅作品,其中有国画、油画、水彩、水粉、版画、素描等门类,作品来自Q省北部,地域可谓全省半壁江山。分门别类的界线间挂出的书法作品尤为诱人,诱人的不是书法艺术,而是书写的内容。如:“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已知,求为可知也。”“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小李对我讲,眼下仅是预展,目的是抛砖引玉,以达到Q省的20个地市全部参与的效果。最后由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组成评委,评出能代表Q省水平的艺术作品。

小李的介绍使我联想到市文联办的《雁鸣文艺》,又由这本杂志联想到几个文人作家到政府状告Q省的政府成果奖,告那些获奖的文艺作品,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是滥竽充数的东西,是以权谋奖的伪劣玩意儿,是对文学和艺术的亵渎。我想,倘若委托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主持评奖,结果肯定公正得多。唉,现在这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