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睁开惺忪的眼睛,已是10时了。我推开被子,从沙发上坐起,方才想起内室还躺着一位千金小姐。她不该还没起床吧,不至于像我一样的失眠。

“小莺——小莺——”我叫着她的名字。却没人回答,难道她早起床出去了。不会,我看看屋门,还加着保险,显然,她在里边。

“小莺——小莺。”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方听到她如梦方醒漫不经心的回应。

“太阳都晒住屁股了,还不起床?哈哈——”我善意地责怪着她,心中又是一种不安。

睡得太过头了,我还没有过这种起床的记录。倘若此时此刻有别有用心的人闯进来,我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楚。一个男人,一个姑娘,躺在一幢套房,能干什么好事?谁会相信,在漫长的夜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一个美丽动人的妙龄少女,能独自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不受袭扰?若照现代人的逻辑,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只能是杜撰的虚假故事!唉,亏得没人发现我这可疑的行踪。在这开放的南国,在这五星级酒店,没有哪个人对男男女女出进哪个房间感兴趣的,这也许是一种文明吧。

“你过来,过来一下。”是她绵绵的又醉人的声音。

我无动于衷。

她继续呼叫我,那声音甜美又柔和。我趿拉着拖鞋走进去,她眯着双眼,已经感觉到我的走近,就撒娇地道出了让我吃惊的话语:

“爸爸——我想有你这样的爸爸。”

“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应,还是不应。这时候,我方算起我们年龄的差别,啊,整整差19岁,若是过去的早婚早育,我这样年龄的人有这么大的女儿,并不奇怪。

“爸爸——你过来。”我没有吱声,但是我已被她唤了过去。

“你答应我嘛。哑了,哈——爸爸——”

“不行啊,傻姑娘,这称呼要叫雁鸣市人听到了,不知又做起什么文章,那会炒得满城风雨啊!哈哈——”

“又害怕了。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唉——”

“这不是怕,是正视现实,是考虑到影响,姑娘。”

“那——你说我称你什么?也称你市长?要不,称大哥?你更害怕了,哈——”

真厉害的嘴啊!说得我语塞了,看着她披着飘逸的睡衣走进洗手间,我方意识到她如此称呼我的道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爱慕,这爱慕的情愫要控制在规范的范围,不能逾越楚河汉界,还要巩固保持,怎么办?那就修筑另一条渠道,在另一条轨道里尽情奔腾跳跃,尽情发泄涌动,却不会逾越雷池,还能保持一种亲密的关系。啊,这是她苦思冥想的创意吗?

这时,电话响了。小莺已从洗手间出来,欲去拿话筒,我马上制止了她。她伸一下舌尖,做个可爱的鬼脸,把耳朵贴住我拿起的话筒:

“噢!诚志,好——好的,聚情厅,好,不见不散。”

“谁的电话——”

“郝诚志,请我们午餐。”

“谁跟你我们,人家请的是你市长。”

“市长带着他的女儿,哈哈——怎么,不行。”

她像个小姑娘向我扑来,乐呵呵地笑起来。

看看表,已11点了,该梳洗梳洗准备赴宴了。

12点整,我和小莺来到郝诚志预约的餐厅雅间,他们已在那里等候。郝诚志向我介绍东洁时幽默地说,这是他的意外夫人,说真话,早先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俩能联姻成亲。我说,别解释嘛,一切都是天意,既成为事实就是应该的。之后,我介绍路小莺,是雁鸣市钢铁公司的总助。她是随企业老总来参加工交会的,现在留下来处理一些善后的事。郝诚志握住小莺的手,不无夸奖地说,这个胡召金手下就是有人才啊。

“是吗,你的夫人东洁也是难得的人才啊!哈哈——”我接着他的话说。

“俞市长过奖了。我哪里敢算人才,我只是个普通的电光源行业的工程师。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俞市长。”

“别谦虚嘛,别谦虚嘛,哈哈——”与面前的二位同仁一接触,就有一种真诚、透明、不需戒备的信任与友好的感觉。所以说起话来就非常随便、自由,不加考虑和修饰了。我的话逗得东洁与小莺也笑起来。

“东洁姐若不算人才,我小莺才不敢当人才呢!郝总,你太高看我了,我现在充其量只是个实习的学生。”

“哈哈——看来在座的女士都太客气了!开始吧?”郝诚志劝大家用餐。服务小姐已为每人面前倒上干红葡萄酒,凉菜转眼间上齐了。

“俞市长,路小莺,来,为在南国相聚干杯。”四只高脚玻璃杯当的一声,红酒就入口下肚了。接着又寒暄几句,郝诚志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俞市长,我和东洁十二分地感谢你的厚爱和信任。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敬意和感谢,我和东洁邀请你到南部海滨一个度假村,切磋洽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们希望你不要拒绝这次真诚的邀请。如果方便的话,也望路小莺小姐赏光同去。”

我没有这种思想准备,这时想到的只是出来的时间不能太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机敏的东洁接着郝总的话道:

“俞市长不要多虑,从这里乘飞机30分钟即可到达目的地。那里的度假村是我们所在的企业建设的,无论大环境、小环境,都比这里幽静宜人。企业决策大事,都是在那里定夺的。既然出来了,俞市长,你就接受我们的邀请吧,我们有好多话早就想对你说哩,俞市长。”

如果说,前面男人的邀请还让我犹豫不决的话,后面女人的话已打消了我的顾虑。因为她的话的确是有的放矢,对症下药,乘飞机只有30分钟里程,环境又那样优越诱人。在那里切磋探讨、畅谈思想何乐而不为呢?而且觉察到,好奇的小莺自听到善解人意的郝诚志那句邀请她的话以后,情绪就高涨起来,有一种飞向异地的强烈冲动。我当机决定,欣然应邀,我想听听郝诚志夫妇的心 声……

一个电话就搞定四张机票。现代生活太方便了,从这里飞到那个半岛上的度假村,只是一个中等城市上下班路途的时间。当我们四人走出机场,乘上汽车开至度假村时,眼前展示出一望无垠的银色沙滩。到了海滨,有一条葱茏花树簇拥着的狭长幽径迎面而来。走在幽径上,两侧的海水浪潮有节奏地拍打过来,溅起白花花的风景,像是一支有声有色有形的仪仗队,拍手欢迎贵宾的光临。可以断定,这是一条人工建造的道路,它把造型别致、典雅现代的别墅推进了海洋,那是与时偕行的精卫填海工程,造出了如此富有创意的蓝色花园、水中行宫,它使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从梦幻走进了现实。顿时,先前的顾虑真是多余了,仅看一眼面前的景观,就不枉此行。我们走进一套两层楼房的独体建筑,站在大厅正中,仰脸即可穿过屋顶透明的玻璃望到蔚蓝色的天空,脚下踩着的是蓝水碧波。楼房的布局为:一层是适于活动的客厅、餐厅与健身室、停车房;二层是小会客厅、书房与主卧以及享受阳光的广阔平台。我无心浏览它精巧舒适的布局与现代精致的装修,只是拥抱着这方环境,我已陶陶然地醉了。

是东洁的话唤醒了我。她说:

“俞市长,你们就在这套房子活动,我和诚志在对面的那套。两套一样的,中间有个会议室兼活动室连接。需要谈事情时,我们就电话约定到中间的大房间。你们先小憩一下,呆会儿晚餐。”

晚餐是自助式冷餐。距别墅不远有一个长方形的餐厅,长长的条桌上摆放着各式菜肴、水果、饮料、啤酒、红酒、面包、点心、牛排、火腿,还配有小吃、米饭、汤之类的中餐,大概为的是适应各种客人的口味。客人不算很少,但不拥挤,就餐的人都很专心地吃着,没有吆五喝六的喧闹,餐厅显得很是雅静。这种就餐方式,大大缩短了晚餐时间。餐毕之后,服务生引我们回到下榻的地方,进入两套别墅的连接地 带—— 一方宽敞高大的多功能大厅。许是今夜夜色特好,许是细心的东洁特地的安排,服务生引导我们绕旋转楼梯转到了大厅的屋顶花园。偌大的平台四周是铁艺装饰的栅栏,围着工艺考究的栅栏,摆放着南国那种奇花异草的盆景。地面是一种质地平整润泽的材质铺就的。看那又是屋顶又做地板的平面,就是一幅色彩高雅、图案宜人的风景。平台一侧放置了两个精巧的圆桌、几只休闲皮椅,桌上摆好了水果、瓜子、腰果、银杏和口香糖,还有青岛听装啤酒、法国小瓶红酒、可口可乐和鲜榨果汁。一支抒情的华尔兹轻歌曼舞起来,音乐和着淡蓝淡蓝的夜空,更为这方天地缔造出一种奥秘与深邃。大概正值农历月中,皎洁的月亮又圆又胖,活似嫦娥点亮的一盏明灯,奇异的光泽映亮着露天的水上舞厅。

东洁主动地邀我跳起了华尔兹舞曲。她幽雅的舞姿,轻松的舞步,与我配合得很是默契,虽然是初次共舞。稍稍凝视,方发现她的五官是那么端正,气质又是那么端庄。

小莺也很是适时地邀请郝诚志进入舞厅。月光之下,海水之上,四个人互动沟通的世界,一支舞曲过后又是一支,好久没有这样跳舞了。不是不想跳,而是没有跳舞的环境。平时在政府,哪里有这种神仙境地,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我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明天,只是跳啊,跳啊。一连几支四步舞曲过后,在服务生换磁带的空间,我们坐在圆桌边小憩的一瞬间,音响传来了中三步舞曲。小莺却等不得地拉我跳起了《小白船》这首朝鲜名曲。这一次,东洁与郝诚志却没有跟上来亦步亦趋,两个人倒像是评分的裁判在观看着惟一的一对舞伴,不时窃窃私语地发出几声称赞,称赞小莺舞姿优美,节奏准确,称赞我的舞步沉稳,富有新意。

又跳几曲,我们终于停了下来。坐在圆桌四周,服务生送来热咖啡和红茶。这时候喝这种东西,是最能提精神的,也正是心碰心的开始。

“其实,我压根就没有想过与郝诚志结婚。真的,俞市长。小莺,你别笑,是真的!开始,我一点那样的想法都没有过,诚志毕竟大我25岁啊,你想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他,而是我的爱并不企求什么。”东洁的话拉开了这场谈话的序幕。

“我信这是真的,东洁,不解释我也信的。哈 哈—— ”我宽慰东洁,而后转过脸轻声对身边的小莺说:

“你先回去休息吧,郝总他们要与我谈心呢。”我轻微的话音还是被东洁听到了,她立即制止我对小莺的吩咐:

“俞市长,小莺在这里挺好的。我和诚志的事已经没什么隐私可言,特别是对俞市长你们。我希望小莺也能听听,我想让小莺与我做伴,俞市长。”

“真的,俞市长。”郝诚志说话了,“小洁说的是实话。我们的事,现在不是怕别人知道,是怕知道得太少,知道得只是现象,只是断章取义。唉,像《雁鸣文艺》上的那篇所谓明星厂长隐私,写文章的人就是知道得太少,想像得太多,才弄得我不像我,小洁不是小洁了,全变质变味了。唉,我总不能去找熟人一个一个解释吧,这会儿你和小莺与我们相聚,我是请都请不来的嘉宾呀。”

显然,郝诚志有许多心里话要倾诉。对一个正直的人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的行为应该是光明磊落的,怕的就是那些不求甚解又自以为是的人的望风捕影、胡诌乱侃,直到生产谣言杜撰传奇故事。从他们话中我已明确感到,他也不想让小莺离去。看来,我担心小莺的列席会影响他们的心态是多余了。是啊,在这春风荡漾、波浪翻腾、月华如水、海天一色的透明世界,我本不该顾虑什么,四颗跳动的心房是沟通的,是默契的,是互相体谅并深刻理解的。世上的事物一旦有了理解,还有什么需要回避、需要隐藏、需要戒备、需要防范的呢?只是他刚才提到《雁鸣文艺》刊发的那篇文章,此时此刻又像一团阴影笼罩住了我的心灵。我暗暗责骂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混蛋,怎么又把那玩意儿发送到人家郝诚志现在的单位。

这些人,太缺德了。随之,我悄悄地埋怨自己,做市长的,怎么看不住你的庶民,怎么不早发现问题?随之,又替自己圆场,唉,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你能管得住那守规矩的鸟儿,可管不住那胡作非为的不守规矩的鸟儿 呀……

当服务生又为我们的杯子加热水时,东洁很客气地让她们休息,说这里没有什么需要服务了。这时,独立王国只有四个人了。郝诚志点燃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有人曾告诉我,他只有在很兴奋和激动时才吸烟,平时对烟是很节制的。他吸着烟,又微笑着对东洁和小莺说,可以抽烟吗两位女士?东洁不客气却是温柔地回敬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已经吸起来了,还请示个啥?

“这也是毛病。当厂长多年,后来工厂变名为集团公司,我又从厂长变为董事长兼总经理。实际上,咱那国有企业,我哪里是董事长?大家都这么弄,也就这么不规范的叫起来了。但是不管怎样,我毕竟还是企业的一把手,所以有什么事总是我拍板敲定。多是别人请示我,我不请示别人。现在小洁做了我的领导,哈 哈—— 一时转不过来劲儿,遇事总是先斩后奏。”

四个人一齐笑起来,东洁随着笑声嗔怪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呢?只是老犯明知故犯的毛病,老不改。唉,没办法了。”

“俞市长,小莺,你俩要是与我接触多了,也会知道我这人的,我这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说我的妻子,应该说是前妻奚小芬,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和她可谓是青梅竹马的婚姻。她对我和我母亲都有恩啊,我怎能同有恩于我的妻子分手离异呢,唉——这事只有小洁和我清楚,全世界的人都不知根知底啊。”

“所以说,开始不仅我没有想过与诚志结合,诚志也从没有想过离婚。就是逼到离婚的时候,他也只是想永远孑身一人,不再成家了。”东洁接着郝诚志的话说。

“我上大学时,父亲早已下世,母亲靠卖菜供养我。那时大学的助学金就够我的伙食费了,其他花费不算多。但还有年纪尚小的妹妹弟弟,母亲的压力是很大的,不过日子虽苦也能熬得过。可不幸的是,母亲在一个雨天从集市回家的路上摔了跤,右腿严重骨折,送进医院就被打了石膏。这本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伤痛,可对我的家犹如塌了天。弟弟妹妹的日常照料,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的日常护理,还有本来就拮据的生活又断了来源。是好心的邻里奚小芬姑娘,到医院照顾母亲,又跑家中为弟妹做饭、洗衣。本来,小芬与我从小就在一块玩耍,只是她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在他父亲的生意店铺帮忙打杂。先前,她对我虽有好感,但并没有明确的表示。也许是生活给予了我们成婚的机遇,她护理母亲,又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起居,在我们家可以说她又是女儿、又是母亲。当我得知母亲摔伤时已是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母亲已经伤了三个月了。是她不让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学业。我回家时,母亲伤势虽然没有痊愈,但已由医院病房转到家中养伤。家里不仅没有因母亲卧床不起脏乱不堪,反而收拾得规规整整、井井有条,弟弟妹妹们穿戴干干净净,很有精神。母亲说,几个月来,家中的一日三餐、买煤购粮、烧火洗衣、打扫卫生、操持弟妹上学,全是小芬一人忙里忙外。母亲说着,直感动得我情感涌动、泪流满面。在那个寒假的最后一天,我就要离家返校了,母亲把我叫到她的身边,郑重地说:‘小诚,妈什么事都依你,就是有一件事你要依着妈。妈不许你在外边找媳妇!等你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定要把小芬娶到咱家。妈这辈子什么也不要,只要有小芬这个媳妇。妈就是死了,也高兴,也放心啊!’

“没有妈妈,哪里有我,没有妈妈的供养我哪里上得大学?妈妈的话,我一定要听。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就与小芬结婚成家了。现在,知道我底细的人,一定说我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就连我的弟弟妹妹,都骂我没了良心。倘若母亲在世,她老人家会气疯的。我知道我与小芬分离的后果和影响,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的苦恼和悲哀。我想过自杀,真的。那时整天对着的是一个犯了精神病样的泼妇,一个什么道理也不明白的糊涂虫,一个没有停止歇息的连续闹剧。我真想不通,先前好好的一个人,说变就变了,变得只知道找我闹,哪里人多往哪里闹,哪里敏感往哪里去。先到我的办公室闹。我不在办公室,下车间了,她就直奔车间闹。午间大家都在职工餐厅吃饭,就跑到餐厅大闹,又是对大家作揖,又是跪下磕头。我说她是患了精神病,派人往精神病医院送,她一跳三尺高,吆喝道,自己根本没有病,只要送到精神病医院,她立马自杀。看来,她也许真的没病。女人啊——女人,我真体会到了,女人真傻。我剩下的只是恨了,恨她怎么这么傻,这么地相信流言蜚语,相信我与小洁已经海誓山盟,已经成为夫妻。那时候,只要我不回家的时候,不论是开会、出差,还是洽谈业务、洗澡理发,在她心中,就只有一个认为,所有的空间全是在小洁那里,全是与小洁幽会做爱。唉,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对,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他的面庞现出一种无奈的苦笑。

“看看你,又贬低我们女人了。小莺,他说得对吗? 哈—— ”东洁插话进来,“我承认,我们女人有时候虽掉进了陷阱,就不会自拔,而且愈陷愈深。这时候若没有外力相助,就很危险。说心里话,原先我还是很同情小芬姐的。我能理解她,那全是因为小芬姐太爱诚志哥了。爱得过了线,总是怕丈夫走了。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就走火入魔了,再加上有人煽动。”

“是啊,若没人在背后挑拨煽动,这么多的风波、纠纷、闹剧根本不会有。可是,这种邪火一旦挑起来、点着了,想扑都扑不灭。小洁早先是同情小芬的,她与我说过,甚至想调走,避开这矛盾。可是,后来小芬公然与小洁闹上了,到一个姑娘的办公室闹、宿舍里闹,最后还闹到市长、市委书记那里。当时若是你俞阳在雁鸣做市长,也许不会是今天的结果。那时的上官市长就有免去我老总职务的意思——当然是有一支力量一直在怂恿着领导把我拿掉。”

“就是这理由,就把你拿了?”我想使气氛放松放松,就接着他的话说,“小芬是不是说过,只要把老郝的职务免了,东洁就不会要他,他也就不再——”

“是这样的,这是有人教她说的话。想一想,人到了这份上,还有啥意思,是小芬上了当啊!我本就没想过离婚,实在是闹得我没办法啦!我也走火入魔了,那些时一心想的只是离婚,快点离婚,离了婚我独身过日子,再也不能这样生活啦!简直是度日如年。”

“就这样,就离婚了?”

“是啊!这人啊,只要想办的事,就能办得成。随着离婚证到手,免职的红头文件也下来了,我立马变成了无职无家的孤家寡人了。我到郊区那个山神庙村租了两间民房,过起独身生活,只是从家拿了些简单的衣物被褥,身上连3000元钱都凑不够。就这样,在那个乡间小屋购置了锅碗炊具,开始了与世隔绝的日子。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工厂里没人知道我在何处。在那个小屋最富有的就是时间,我用三个月时间把《周易》这本书精读了一遍,明白了先前不懂的许多东西,方认识到,《周易》不仅深奥,而且实用。我若用《周易》伴随晚年生活,至少不会寂寞。”

“什么晚年,我就讨厌说晚年。”是东洁埋怨的话,“你的年龄按现在划分,只能是中年。现在哪个高级领导的年龄不比你大?”

“对!小洁批评得好,我这人就是没耳性,总是虚心接受,却又坚决不改。哈——那是在我过单身男人生活的第三个月的一天,屋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哈——”诚志说着,突然诡秘地笑了。

“也是逼上梁山了。俞市长,你们谁也想不到,诚志被免去职务后,我的日子是怎么熬的?诸葛非先是把我调出科研所,接着把我安置在技术最简单、人员最集中、环境最嘈杂的那个车间。我是带着绯闻过来的人,一到这里就成了展览品。天天人来人往、男男女女的故意在我身边走来晃去、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添油加醋,直到无中生有地把我编造成一个妖女、魔女、坏女人,有人还故意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贬低我、辱骂我的脏话学给我听,叫我难受。

我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打击?根本的问题是,我与诚志压根就不是那回事。可以说,那时候我与诚志的关系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呢,除了业务、科研,就没有别的了——全是弄假成真!为什么成真?俞市长,你肯定懂,小莺大概还不懂。一个姑娘沦落到那种地步,到处皆是异样的目光,周围皆是窃窃私语,只要我走近三五成群的人堆,那种讥讽的谩骂的目光就闪电般地收敛了,那秽语恶言就偃旗息鼓了。待我稍稍走远几步,杀人的谣言就又拔地而起。有时候我一生气,就停下脚步猛转回头,那异样的目光就像无数把刀子扎过来。那种场合,我真想一头撞上南墙一死了之。可是,静下心来想,那种死,即使死了还是一身腥呀,而且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唉,那段时间,我才懂得啥叫四面楚歌,啥叫孤身只影,啥叫世态炎凉。这些成语,先前只是课堂上听老师讲过,在书本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但是没有经历过,不知那是啥滋味,不知道滋味,实则没有真懂。真懂的时候,就心灰意冷到了冰点。这时候,这世界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就是诚志,别人会说那是我们同病相怜,是啊,走到这一步,连父母也不会同情我的。只有诚志了,我为啥不去找诚志呢?是我的到来把他弄成这样子。当然,也是因为他,我成了这样子。我倘若不来光明集团,诚志也不会这样。就是有人想整他,也抓不住把柄呀。”

“小洁,你说到哪里了?这咋能怨你!我查我的命运,用《周易》的方法对自己推论测算一番,知道我的命运中有这一劫啊!笑话笑话,巧合巧合。 哈——”

“你算过没有,你的命运中还有这么灿烂的桃花运?看看,洁姐与你的结合是多么叫人羡慕啊,哈——”一直专心聆听的小莺突然问诚志。

“小莺问得好。实际上,发生这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着的,哈 哈—— 都是因为女人太傻,我刚才不是说了?我真不知,女人有时候会那么的傻,不论是我的离异,还是我的新婚,全是因为女人傻。哈哈——”

“洁姐才不傻呢,鬼才信郝老师这鬼话!”小莺的话很直率,没任何包装。

“要说傻,也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感动,还有点同情。那天,我终于打听到了诚志的住址。我走进他的小屋时,泪水不自觉地就流出来了。两间小屋,土地面,白灰涂的四壁,小木格子窗户。外间有个小方桌,又做书桌又做饭桌。还有个小煤球炉子,里间一个三尺宽的木床,一个放衣物的大纸箱,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先前的大厂长,现在的流浪汉,先前享用的物品,现在却一无所有。真是天上地下的反差,我只是感到,都是我惹的祸,我的罪过!唉——”

“看看——看看,这就是傻,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当时我就对小洁解释,不是她害了我,是我害了她,她却不依。”

“我有我的看法,谁也改变不了。就这样,从那一天,我就把诚志的家当做自己的家了。

因为我看到,诚志太需要我了,在那个孤独的世界,长此下去,不仅要把诚志的专业技术才能扼杀掉,还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扼杀掉,那等于逼着诚志与世隔绝。从我上大学时就发现,在生活中,才华往往被抛弃、被封杀,高级笨蛋往往春风得意。当然,留在诚志身边也有我个人的原因。你们想一想,我咋能再回光明集团啊?只要面前有一枝之栖,我也不会再遭那白眼、遭那折磨了。”

“真是的,这时候,我就接纳了小洁。她的思想,她的遭遇,她的选择都叫我觉得她的可爱,她的清纯。我以前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与小洁的结合才是我新生活的开始,是小洁唤醒了我的第二个青春。我真感谢小洁,感谢上帝,是她使我绝处逢生的。你想,在那种境遇,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经不起那种折腾。特别是我,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没有多少时间穷折腾了啊!”

“后来,就有人把你们请到苏南办厂了?”说这话时,我已打心眼里羡慕郝诚志这个男人的桃花运加事业了。真的,他可谓因祸得福吧。

“是的,许是小洁带来了我的运气,又使那句老成语有了光泽,那叫‘酒香不怕巷子深’,还有一句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其中,小洁是起了作用的。她始终与外部世界联络着,一直没有停止网络活动。各种信息都能通过她的操作输入输出,不像我,有点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落魄感。”

“看看,我早说过,不要你俩解释过去的事情,你们还是一唱一和地解释了,哈哈——我关心的不是过去,过去的事情我十二分地理解你们。从理论上讲,应该是好人有好报啊!所以,我要真诚地祝愿你们。那叫什么?对,祝愿你们事业爱情双赢,双赢啊!哈 哈——我关心的事是现在,是今后,是你们的去向。这一点,你俩都明白的。”

“当然,俞市长对我们这样信任和厚爱,我们本不应该有什么异议的——”郝诚志说到这里,我担心他的下文叫我失望,也考虑到刚才我没有把该讲的东西全倒出来,就打断他的话补充道,“诚志、东洁二位,眼下雁鸣市形势很好,不是彼时的雁鸣市了。只要你们回去,作为市长,我当然鼎力支持你们、尊重你们。光明集团怎么管理经营,企业的责任、权力、利益怎么划分,全由你们说了算。”我已想好,只要他们回到雁鸣,企业权全交诚志,政府不做任何干涉。如果讲个人报酬,像郝诚志年薪200万元都不高。我猜测,精明的苏南人在这方面一定不会亏待他的。我已下了决心,给他们的待遇一定要高于“南蛮子”定的标准。

“不是这个意思,俞市长。”东洁说话了,也许对这个话题,她与郝诚志已交流透了,“

俞市长,你还不了解诚志这人,他是个什么都不需要的人。不,这说法不妥,应该说他从不考虑身外之物的任何东西,你不知道,免去他老总的时候,他离开工厂又离开家时,身上什么也没有了,连3000元人民币都凑不够。现在哪里有他这样的厂长?有权的时候,不以权谋私,一心想的是用好手中的权,干好工作,做好决策。俞市长,说心里话,我之所

以敢不顾一切,特别是不顾父母的反对与诚志结合,还有一点,是我崇拜诚志的有权不滥用,有物不占有,有钱不贪的品行。先前的光明企业,仅年上缴税金就有四五千万元人民币,可是他就没有自己的小金库,就没有厂长直接掌握的机动资金。我知道,许许多多的人,是做不到这些的。不是贬低我们这一代,毕竟生活的时代大不一样,受的熏陶教育也不相同。我发现诚志这种品质以后,真的就爱上他了,那时我爱的是他的这种精神。你不要笑话我,俞市长,还有小莺妹妹。你可能还不懂,也许在许多人眼中,我这是一种傻。傻到什么样子呢?我在想,诚志就是当年的西安事变中的张学良,我就是赵绮霞(赵四小姐)。我决没有拆散他的家庭的想法,只要给我赵四一个位置,就足矣。嘿嘿,跑题太远了,太远了,俞市长。”

“不跑题,不跑题嘛,说下去。”我宽慰她,我知道,女人是最感性的,一旦打开了感情的阀门,感情的流水会汹涌澎湃地滚滚而来。

“说嘛,洁姐,我想听这故事。”小莺大概已经听得入迷,她不想叫话题中断。

“小莺儿,你小洁姐要讲起我们的故事,就是通宵不睡觉,也讲不完的,哈哈。”一直沉默的郝诚志燃起一支烟,“俞市长,你请我们回雁鸣重操旧业,振兴光明集团,我和小洁都是非常感激!你这样信任、高看我们,我们有什么说的,不要讲任何条件,仅此盛情就足矣。中国有句成语叫‘盛情难却’,还有什么东西比盛情更珍贵呢!再说,我对雁鸣的感情也是无法用词语形容、用事物比喻的。那里留着我的青春史,我的奋斗史。刚离开雁鸣时,我时时思念她,向往她,可是却相距遥远,就只好在梦中与她幽会了。在这里时间久了,苏南又使我生发浓烈的感情。我不会忘记,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苏南人把一个现代‘陈世美’扶上了台,嘿嘿——”

“谁说你陈世美啦?都是自己多虑,苏南的人哪一个也没有说这话啊,诚志。”东洁说。

“是啊——是啊——这里没人说过。只是觉得,现在再提雁鸣,提光明集团,我只是感到有些遥远,别的没有什么。可是小洁她,就不行啦。”

“真是的!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雁鸣后,有一次我重返那里,一下车就觉得一种举目无亲的苍凉。进了光明集团的大门,就有了一种压抑和禁锢感。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我像个小偷儿样,悄悄地又是快捷地办完了必须办的一些琐事,又像小偷儿样的悄然离去,在离去的路上生怕遇上熟人。可是,还是碰上了。那一瞬,我几乎要晕倒了。唉,究竟这是为什么?从大道理上讲本不该这样,但是事实却是这样,怪不怪?也许我是女人,女人就这样,心理素质脆弱,爱胡思乱想又缺乏承受能力。我与诚志说过,俞市长的盛情的确不好拒绝。如果回雁鸣,也只能是诚志一人,我就留在苏南。实际上,咱们光明集团需要的也是诚志,这事我能想通的,俞市长。”

“是的,小洁对我说过,她同意我重返雁鸣,但是,她不会与我同去。”

“那怎么行?刚刚新婚燕尔,又把你们拆散成牛郎织女?”

“是啊,自段市长早先透露给我们这种信息后,我也一直在犹豫啊。”

郝诚志的这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心情。用犹豫这词,算客气了,是照顾我市长的情绪和面子。我扪心自问,又自答:如今他们在苏南可谓已是柳暗花明,进而要山花烂漫了,何以再回北国重整旗鼓、励精图治呢?而郝诚志之所以在雁鸣有那不幸的遭遇,又决非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所能为之的,那是一架机器、一方土地的作用。机器是由诸多零件组合,土地则由土壤构成。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吗?谈何容易。顿然,就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和对决策的遗憾。

我们有几多草率的决策、浮躁的取舍,或故意地颠倒优劣,把有价值的抛而弃之,把没价值的奉若神物。幸运的是郝诚志巧逢苏南伯乐,方有幸东山再起,再现光彩。可是,是否还有尚不被我所知的郝诚志,被活活地埋没封杀呢?蓦然间,我想到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想到那天地里的一个个人物,想到 了…… 唉!有句实话又来了:不公平是绝对的,公平只是相对 的—— 看看掌了权的人是多么会为自己的过失开脱啊!几多本是人才的人,一生一世怀才不遇,那叫千里马常有伯乐难逢吗?可是,几多庸才、蠢才、奴才却被“伯乐”相中,推到显赫风光的位置。他们耽误了多少好事,实是误国误民的罪人啊,却又能稳稳地坐着一把把权力的交椅……

当我的目光又聚焦到郝诚志的面庞上时,先前期望他重返雁鸣市的热情开始降温,原来孕育的一肚子诚挚的话语,却不知怎么出口了。

“我们可以建设一种松散的联合体。”是东洁的话打破了一时的静默,“雁鸣光明集团的产品进入苏南的销售网络,苏南电光源企业向雁鸣派管理人员。”

“小洁说的是……俞市长,你不知道,先前咱雁鸣光明集团的行家里手几乎都到苏南了,隔三差五就有那技术骨干从雁鸣投奔来的。俞市长,你知道这事,别生气,并非苏南要挖咱雁鸣的墙脚,人总是要挣钱吃饭的,都是逼过来的。”

东洁的主意刚刚点亮了面前一线曙光,郝诚志的实话又给了我重重一击。人才流失怨谁呢?能怨我吗?当然不怨我了!可是,我是市长啊——不管怨谁,且不想它,也没有人追究这种事故的责任人。尽管东洁慷慨表态,同意诚志一人返回雁鸣,可是,我能那样做吗?尽管光明集团需要的是郝诚志,看来,我的感情要遭冷落了,就不好再深谈了。

东洁又放起欢快抒情的舞曲,方打破有些尴尬的冷场。是一首前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我在她微笑的邀请中走进舞场,跳进《深深的海洋》,又跳进《多瑙河的波浪》,最后在一支《尼罗河之歌》中收场。

临别,东洁和诚志异口同声地邀请我们,明天去浏览这里最神奇又最妖娆的海中绿岛。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任何迷人的风景对我都已索然寡味,心里只是觉得凉,很 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