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今天,是市长值班接待信访的日子。前两次的接待日,我分别因出差京城和赴省开会而没能兑现,只好让秘书长替代。难怪上访者意见纷纷、怨声载道,说市长说话不算数,明明白纸黑字写着的市长接待日,但却偷梁换柱。今天的接待日,我事先就做好准备,不能再说话不算数了。市委和政府早就意识到信访工作的重要性,那是洞察政治形势的寒暑表,是检测稳定程度的计量器。许多恶性事件的酿成,都与没有重视信访有关,许多积重难返、不好治愈的病症,它的早期萌芽都在信访的窗口显现。都是因为没有引起警觉,或没能采取措施,才致使萌芽长成大树,结出恶果。

也许,这正是市长亲自坐镇信访的缘故。也许,信访窗口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像一家能妙手回春的医院门诊部,方圆各种久治不愈的疑难杂症者,排起长队等着高明的大夫把脉、听诊、开出药方。

今天的“陪诊”阵容也相当强大,其中有市委的政法委书记老呼,信访局长章华。同时在我身前身后穿梭的还有信访局的一名副局长和两名干事。

信访接待室共三间房子。进去第一间,就是上访人填写信访表格的地方。先写清楚姓名、职业、单位、住址和信访内容,交给这里的信访接待科长审阅,之后编入被接待的对象,到第二间房子等候。这是一间最大的屋子,里面放有长条凳子,专供上访者坐等。这个大房间中,由信访局的专职干事管理,根据信访者来的先后,呼叫其名。进入第三间房子,方进入信访的实质内容,能坐在这里听取上访者诉说事由的,一般应该是戴着官帽的人物或专职的信访干部。

今天接待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民。他是因为自家的宅基地被村支书的兄弟强行霸占,在与对方争论中老婆与儿子又被打伤。乡里的领导管不了,甚至还为村支书的兄弟说话。他就往上找到市郊区政府,因为他所在的村子属市郊。郊区政府对这事没有态度,谁是谁非没个说法。每次去那里上访,总是被连哄带骗地把人“推”出政府大门了之。也是万般无奈,就越级到市里到省里上访。这样奔波折腾已有两个年头了,信访局的门槛都叫踢破了,还是没个结果。看着面前只有50岁的农民,沧桑的面庞至少记录着65岁的年轮,这大概是他为讨公正、讨说法而东奔西走、风餐露宿的结果。可以断定,面前这个上访者诉说的是实事。我知道,这种宅基地的纠纷在农村已司空见惯,而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百分之百是势力在强奸真理。我拿起笔在处理意见栏中写道:“请郊区政府与该乡政府联合现场办公,10天之内将被霸占的宅基地物归原主,并将处理结果告我。”

来访的农民看着我的批示,激动得双手抱拳,频频举 拜……

接下来上访的人是某个企业的5名失业职工,代表已破产企业的300名职工讨说法,要求发给最低生活保障金。再往下的上访,就有点叫我吃惊了,一连三拨,共15名职工代表,都是告副市长窦尔金的。他们都是听说今天市长值班专程赶来。第一拨是土地局下属的一家印刷厂的5名职工。由于窦尔金任土地局长时搞非法融资,弄什么土地银行,一下子集了1个亿。许多集资款是工薪族积攒的血汗钱,据说这些钱被窦尔金搞贸易、做生意,赔得差不多了。还上个什么绿色蔬菜罐头厂,到现在亏损得一塌糊涂。前些时,集资群众聚众上访,有人还聚集到省委门前静坐,有人放言要组织集资人到全国南北大动脉的京广铁路卧轨,以抗议政府侵吞老百姓的血汗钱。这消息一传出来,直把市里领导吓出一身冷汗,真是太可怕了!太危险了!上官市长就指令将土地局的印刷厂卖给了私人企业老板。卖的钱还了欠款,集资的人才不闹 了—— 可是又苦了印刷厂的工人。卖厂时说的是职工随厂过去,可工厂归属了私人,人家就重新调整产品结构,调整人员,现在有一半的职工没活干。失业了,不找市长找谁?祸是窦市长惹 的…… 工人们说的有理,他窦尔金做生意赔本了,为什么卖我们印刷厂,替他还账?有那工人说,恐怕不是做生意亏本了吧,是他窦尔金跑官时把这集资款做活动经费了吧?这话一出口,就有人接腔说,这是十拿九准的事。他窦尔金有什么资格做副市长?就是蒙上眼睛,随手在雁鸣市的干部中抓一把,保准抓的人比窦尔金强?窦尔金这人纯属一个混子,老天爷真是瞎眼了,咋会叫这种人混进市长队伍?

告窦尔金的第二拨人,是窦尔金早年所在郊区的城关镇农民。这些农民办了个羊毛衫厂,窦尔金做土地局长时利用他的权力拉这家羊毛衫厂入股土地银行。结果呢,入股的150万元人民币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眼下厂里流动资金紧缺,经营形势不好,急需用钱,却讨不回这笔债。如果政府不管,他们扬言要告到法院。

第三拨告窦尔金的是农牧局下属的养殖场。当年窦尔金任农牧局长时,为这个养殖场进了一批南非波尔山羊。每只羊价为3000元,他承诺这种羊繁殖的羊羔每只同样可卖到3000元,并有定点收购波尔山羊的场家,这是万无一失的好事。照他窦尔金承诺的方法弄,一头羊每年至少要繁殖三头羊羔,少说也得赚他五六千元。可事实根本不是这回事,当买来的波尔山羊开始生育繁殖之时,他们跑遍了半个中国,却找不到收购场家。即使有人收购,那价格也低得又无法接受。期望发羊财的美梦破灭了,可窦尔金早已拍拍屁股走了。这又使我想起近来流行的一首民谣:农民上访,工人下岗,社会治安忙坏了共产党,领导干部搞三讲。

这个窦尔金,走一路拉一路,留下一屁股的臭屎。这种人,甭期望他赚钱为大家。只要他能少贪污点,少办点儿缺德事,就算烧高香啦。

“窦尔金这样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你们都不知道吗?”我对视着政法委书记老呼。

老呼做雁鸣市政法委书记已经两届了。他曾告诉我,别看政法委书记是市委常委,是管公检法司的人物,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实权,全是空的。想一想,公检法司,哪一个部门的机构都很严谨完善的,人家那里的一把手才是实权在握、各霸一方哩。政法委书记能管得住谁呢?

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插不进手的,这个位置好像是被架空了。只是市委召开常委会时,他与其他常委一样平起平坐,发表高见。可是,他的高见很少被采纳。他说他的,人家干人家的。

在雁鸣市,不理睬老呼的不仅是公安局长、检察长、法院院长,其实政府、人大、政协诸家人物也没有把老呼搁在心上,放在眼里。这种效果,不知是政法委书记位置本身就悬空的问题,还是老呼这人太老实温和的问题。老呼把自己这种尴尬的地位与处境归结于两个字——没权。他以为,他把这种现象的前因后果剖析得很透。什么事一旦真看透了,也就无所谓了。无所谓了,也就心平气和了,就没有那么多的怨言和牢骚了。但是,老呼的面子还是要的。自己之所以有这种反差,并非个人能力素质的问题,他常用两句名言解嘲:权威来自实力,和平来自威慑。

没有实力的人哪里能有权威?从理论上讲,他分管的公检法机关固然都很牛气,很有实力。可是那里的人财物大权都在局长、检察长和院长手中握着,老呼是一个人也动不了,一个钱也花不着,一件东西也搬不动的。政法委虽说也有经费,可那点小钱对当今花里胡哨的市场经济真是杯水车薪啊。老呼平日与我单独接触时,就诉起过自己的苦衷。我想,真遇到机会也该叫他变变位置,不再做这悬空的角色了。据我知道,兄弟省市的同类角色处境并不一样,也有那政法委书记挺有实权的,这要看他手下公检法的一号人物的秉性,还得看这些人物与政法委书记的个人关系。当然,更要看政法委书记本人的个性、脾气、手腕、心计及心态了。

老呼做官到了这一步,也就无所求了,无所求也就无所顾忌。与无所顾忌的人接触沟通就容易听到真话、心里话。我到雁鸣市以后,市里的许多秘密都是听老呼说的,我讨厌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谨小慎微的人。与那种人谈话,听到的不是原汁原味的事实,而是经过他处理削割过的不疼不痒的套话和假话。

信访接待室里一直乱哄哄的。眼看晌午12点了,这些上访的人根本没有吃午饭的打算,都怕别人加塞儿插队抢占了自己的机会。我是往洗手间方便时看到这种场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有那叫你想都想不到的奇事、怪事、冤事、屈事、窝囊事,一个劲儿地往你心中倒,不管你的情绪败坏到什么程度。我强忍着被激怒的火气,听着一个又一个天方夜谭般的真实故事。我问自己,如今的人何以如此缺德?如此没有规则?如此不顾大面?如此不择手段呢?但不管那故事如何离谱,情节如何酸楚,结果如何悲哀,酿成如此问题的原因却是有规律可循的。一个上午下来,直觉得头脑乱如麻,压力重如山。我像从朗朗的白昼进入茫茫的长夜,胸中灌满了铅,沉重、压抑、郁闷得透不过气来。时钟已是中午12点30分了,那些依然排队等候市长接见的信访者,有一种极度的失落和怨气写上了眉梢。尽管信访局的干事婆婆妈妈地劝其退场,众多期待的目光依然热烈地投向我的坐处,期望有奇迹出现。想一想,也是的,多少上访者上访过多少次,难得遇上市长接待的机遇。今天遇上了,却失之交臂,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我扫一眼接待室繁忙杂乱的景象,听一下双方对峙的争议,就明白了许多。他们之中,有些事其实非常简单,上访的人只是要求做官的人依法办事、照章操作、公正合理、不偏不倚。就为追求一个公平、一个合理,他们就会花去天大的成本,最后还一无所获。有的离家出走,常年在外“流窜”,成为上访专业户,有的神经错乱患了精神分裂症,有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有的甚而家破人亡遭灭门之灾……每个上访的人啊,都有一本辛酸史!血泪账!可倘若去追根溯源,其实问题并不复杂,只要权力为他们做主,说句公道话,以公正的心态处理纠纷、解决矛盾,问题就迎刃而解。可严酷的现实总是不尽人意,高官的权力往往冷淡有理的百姓。他们被逼得上了“梁山”,只好走向了遥遥漫漫的上访之路。

我一时触景生情,不假思索地说:“同志们、老乡们,我是市长俞阳。大家听着,为满足你们的愿望,下午我不参加常委会了,继续为大家服务……”

数十名上访者鼓掌欢呼,然后方慢慢离去,我和老呼、章华才有机会一道去宾馆餐厅吃饭。

吃饭间,我们的话题自然地扯到窦尔金。信访局长章华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早就不想在这个位上干了。可是一时又挪不了窝,肚子里就窝了不少火。他对上边意见不小,对窦尔金更有看法,话就说得很尖锐直露。他说,在窦尔金刚当上副市长时,几乎三天两头有告他的,大都是他过去单位的职工和干部,告他那时咋个以权谋私,咋个给单位造成经济损失那些破事。上访的人说,窦尔金的工作越做越差,官却越做越大。我们的心理就不平衡,可又没有啥办法,想找大官说事又找不见,只好到信访局撒撒气、泻泻火。开始,信访干部还把上访的内容往有关部门转一转。后来,连转也不转了。一是转了也没用,要是转到上级部门,上级部门会批示转下来处理。这期间难免跑风露气,弄不好会引起对上访者的报复,这方面是有教训的。信访局的人也不憨不傻,大家看到,问题那么严重的人整天活蹦乱跳的,肯定不是一般的人,肯定有一定的免疫力,肯定有得力的后台。所以大家就心照不宣地认了,尽管告状的人再多,也没用。告状的人也不傻不憨,告来告去连一根汗毛也伤不住人家,还告啥?写个状纸也得工夫也得钱啊,往上去告谁有经费啊!告状的人啥事都是自费,都是无职无权的庶民百姓。今天是你俞市长亲自坐镇,所以才又来了好几拨告窦市长的。

老呼说得更直白,他个小窦干啥啥不中,就是拉关系中,送礼中。他捣鼓的土地银行非法融资1亿元,真是做生意赔光了吗?不可能啊,摸底细的人说,至少有一部分是用来活动跑官啦。送礼的钱没办法下账嘛,亏损了、赔本了,那钱好下账,亏损1000万元是亏损,亏损2000万元也是亏损啊!只要心领神会的会计做做账,一切都抹平了,弄得天衣无缝,啥痕迹也没有的。

我听着这些东西,心里越发沉闷起来,就问,你们早就发现窦尔金的问题,为什么不及早反映、及时制止?

老呼苦笑一下,说:“俞市长,你做市长多年了,你能不知道这道理?他窦尔金有那么多的关系和那么大的资本,早把该打点的地方打点到了,该打通的路都打通了,谁个还会把他窦尔金的事当典型去弄?只要有人物说,眼前主要是抓大案要案,这雁鸣市的问题还够不上级别哩,先搁一搁……还有那关系很铁的官儿,会通过第二渠道向窦尔金通风报信,他窦尔金又及时在下边加强防御建设,封堵上告渠道,就是刚才章局长说的,告状的人上蹿下跳,东跑西奔一阵子,看看扳不倒人家就自暴自弃、不了了之了。都是些无权无钱的平头百姓,哪里愿意自个解囊掏腰包去告状的。唉——如今的人,都是见钱亲啊!想扳倒他,告状的人也得有接近他窦尔金的经济实力。要么,就得能搬动大官、晃动权力,也行。”

老呼的话使我想到那句民谣: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真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啊!不是这样为啥连政法委书记都这样认为,老呼在这方面不是外行人。

我看着面前共餐的两名官员,他们是在有意地激我哩。他们也不愿意看着窦尔金再胡作非为下去,再在政府鬼混下去,他们就来激我。他们想,只要我能动真格的,扳倒个把窦尔金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我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分量和难度呢?我该对这种系统工程的成本有个大概的估算,它最大的难点在哪个部位?如何攻克这个难点或绕过这个难点、避开这个难点呢?

正像安书记谈及诸葛非的问题,扳倒一个诸葛非容易,可是个中要毁掉多少干部呀?这不是一个孤立的诸葛非,我似乎看到一种十分严谨又精密的链条,在大千世界中圆润流滑地运转着。它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个相互依赖的系列。一旦哪个环节发生问题掉链抛锚,它们立马就会相互照应,重新把断裂的链条接上。现在要拿掉窦尔金,把他从常务副市长的宝座上赶下台,谈何容易?倘若对窦尔金量刑惩处,那判决一定是很严重的。倘若窦尔金入了狱,是要株连大大小小多少人物啊!这又应了安书记的那句话,要毁掉多少干部呀!但如果不收拾窦尔金,让这个本是囚犯的人继续做副市长,继续做坏事,那么,不是要毁掉更多干部吗?

想想这些,我愈加感到:处理窦尔金的事的确不是小事。窦尔金之所以能在雁鸣市混这么久,不仅不倒台,反而步步高升,若没有一条顺畅的“走廊通道”,若没有“贵人”在关键部位相助是绝对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