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做个称职的领导心理素质是最重要的。他必须在得志时限制自己的得意，收敛自己的放纵；也必须在失宠时不能失志，调整失落的心态寻觅回升的契机；还必须在遭受压制、诽谤、误解、委屈时，忍住迸发的情绪、爆炸的愤慨，平静地面对现实。古人讲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就是这道理。我细细琢磨，富而不贵者，生活中可谓屡见不鲜；富而又贵者，则可谓凤毛麟角；富贵集于一身而又不淫乱不奢侈者，可谓真正的人物了。贫者志移，则谓人穷志短也；贫而不改初衷，人穷志不穷也，进而有那志存高远傲骨嶙峋者，实谓精神贵族，当是人中豪杰。

我做市长，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人就是要富得起，也要穷得起，上得起也下得起，大得起也小得起。千万不可只能享受快乐不能承受痛苦，只能听得悦耳赞歌，不能容得逆耳真言……这些时，使我不愉快的事接踵而来：光明集团的资不抵债，诸葛非的突然自杀，酒精厂未来的厄运，窦尔金的胡作非为，陈大白的卑劣行径等，活似一把把沾血的尖刀，狠狠地刺伤了我的心。先前，由于陈大白与他手下干警的过失，致使程大山命丧黄泉；如今，又因为陈大白霸占程二山的恋人冷娇妹，致使程二山复仇杀人，成为罪人而锒铛入狱。程二山的辩护律师旁征博引，费尽口舌为其开脱辩解，程二山的行为完全是公安局长陈大白的渎职、侵权、执法犯法诱引出来的。倘若不是陈大白的罪过在先，程二山是不会走上犯罪之路的。陈大白渎职违法在前，程二山误伤人命在后。鉴于这种情况，辩护律师认为，应当将陈大白绳之以法，并适量从宽处理程二山。

但是，经过双方辩论之后，法庭最后裁决：程二山举报陈大白指挥刑讯逼供打死程大山一事，虽有诸多舆论，但不具有法律意义的证据。至今不仅没有公安干警供认的行凶事实，也没有签字画押的旁证材料，此事不可作为对陈大白判罪的依据。至于说陈大白利用局长的权势霸占程二山的恋人，并将其包养在用赃款置买的房宅中，经过调查，冷娇妹死时所在的房宅，业主系雁鸣市黄金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皇甫一仁，并非陈大白私人所有。这样，陈大白与冷娇妹的包养关系不能成立。至于陈大白霸占冷娇妹的说法，却缺少具体的法律条文的支持。以上罪名只是原告程二山的偏激言辞，实为一家之言，不能作为法庭判罪依据，陈大白并无触犯法律行为。

至于对程二山罪行从宽处理一说，经过调查，程二山拿不出有效证据证明是因陈大白将冷娇妹推到程二山的屠刀之下而误伤了冷娇妹。杀人现场只有程二山与陈大白一对一的相互举报。根据调查结果，杀人匕首确实是程二山的，是程二山用匕首从冷娇妹的后背捅入刺中心脏致死。鉴于这种事实，法庭坚持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的原则，判处程二山死刑……

自从陈大白赴省参加培训以后，由于他不再具有局长的淫威，就有不少人放开胆子，提出不少关于陈大白道德作风一类的问题。尽管这些东西一时还没有确凿证据，但却成为了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的舆论。舆论尽管对任何结果都不负责任，也不能作为执法的依据，但是舆论却能把一个人的名声弄臭。人的名声一旦臭了，自然也就失去了威风，陈大白实在不好继续混下去了。也是支持陈大白的人物的运筹，终于将其调离雁鸣市，任命为Q省一个重点开发区的公安局局长，级别仍然正县，依然堂堂人物一个。与此同时，雁鸣市任命成德为市公安局政委兼公安局长，成了党政一肩挑的人物。面对着眼前残酷的结果，想到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程二山，我的心开始滴血，有一种内疚堵塞住了胸膛。雁鸣市的公墓又将增添一个冤魂，雁鸣市的百姓论坛又减少一份公正。尽管这一切都没有法律依据，但它却无情地烙印在成千上万的心灵之中。信任从这里被潜移默化地冲淡，消极与对立从这里不知不觉地滋生着。人的良知为衡量人世万物制定了规则，这规则从不屈服权力，更不饶恕罪恶。人的良心则是公正的衡器，它能准确无误地记录罪恶的斤斤两两，也能标示出真善美的高高低低。良心从来是与真理为伴，如同形影不可分割。

我的良知正告我，在我管辖的地盘上，出现这样的悲剧难道不是我的耻辱吗！我的良心告诉我，怎能面对如此的不公而等闲视之。

然而，我却一筹莫展，面对谬误却是合法的结果，我能做些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物，我知道，面前对峙的是一个庞大的机器，而不是一个人。我常常为寻觅一个对手而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根本找不到那个真正的对手，又朦朦胧胧意识到对手无处不在。尽管我是市长，在如此的庞然大物面前，我依然显得渺小苍白，微不足道。

晚饭后两个小时，我突然决定去看看程二山。我告诉秘书小杨，只通知安平市的公安局长，安排我到郊区的看守所去，不要惊动其他人，因为程二山在那个城市关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如此决定，也不知道这种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只是突然萌发了这种愿望，这愿望一萌发就异常强烈。我知道安平市不会拒绝我的要求，因为我是雁鸣市长，市长是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特权的。

汽车开进安平市的看守所已是夜晚10时。关押程二山的号房，是一间大约16平方米的房间。水泥地上铺着长方形的草垫，七八名犯人围坐在上面，面前摆着四只粗糙的瓷碗，分别放有撕成碎块的烧鸡，切成方块的萝卜，一串青青的葡萄，四个红红的苹果。显然，这是同号子里的犯人为程二山送行准备的“晚宴”，大家对钱为他饯行。陪我进来的看守所长呼叫程二山说有人来看你，年轻人边端详我边说：市长大人，我认识你，在电视上常见到你。谢谢你能来这里，谢谢你。

其他犯人听说我是市长，当即表现出一种敬而远之的姿态。

我趁势坐在低矮的大通铺上，想缓解一下气氛，拉近双方的距离，就放松地微笑着问程二山：现在有什么想法，还有什么遗留的事情，向家中父母写信了吗……

程二山绷紧的清瘦面庞稍稍松弛一下，一丝硬挤出来的笑意涌上眼睛和嘴角。他说对判死刑实在不服，但不再上诉。他说上诉也没有用。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早一点到另一个世界，早一点再托生第二次生命来到人间，以企自己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说到遗留的事情，他说遗留的事就是太遗憾了。遗憾没有把陈大白捅死，都怨自己性太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只想一刀结果了他陈大白的命，接下来就是自杀也值得了。可是——说到这时，他已经湿润的眼睛分明写着一种愤慨，但没有泪水。他是在极力控制涌动着仇恨的情绪，尽力地把它调整平静。

我不知道该与他说点什么？对一个很快就要死去而又不应该死去的人，是投以同情，还是安慰?唉，不管什么，都没有用了。此时此刻，现在的我只是想听听年轻人真实的心声。一个走至生命尽头的人，回首往事，他会说些什么？场面静默片刻，他说话了，他觉得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冷娇妹，至今他以为娇妹是个好姑娘。她是被陈大白裹挟进魔窟，又被陈大白污辱了，就像一方洁净神圣的白玉。娇妹因为失身觉得对不住二山，方无奈地选择了分手。她曾对程二山说，陈大白是她最大的仇人，早晚会找机会宰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公安局长，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也怨自己的粗莽失手，错把娇妹送走了。他又说，既然娇妹已走，我也就无所顾忌，巴不得到那个世界与她团圆。

他又说到陈大白，这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狼。狼是要吃人的，因为他生就的狼心狗肺。陈大白这人做了公安局长，我们一家才这样倒霉。他怎么也想不通，这号人怎么能爬上这么重要的位置，这就等于叫一个土匪当了公安局长，叫一个土匪管理一个城市的治安，怎么管得好啊！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吗？例如对他的爸爸妈妈、亲朋好友。

他说，哥哥去世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气了一场大病。但是由于他的长大成人，双亲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希望来日讨回公道。爸爸妈妈哪里会想到是这种结果?当自己去报仇雪恨之时，并没有对爸妈说，至今报仇未果反倒身陷囹圄。程二山说，只是希望自己的遭遇要瞒住家里，至少在最近一个时期不能叫爸妈知道。否则，二老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

多么善良的年轻人啊，我看到的是一颗真正的爱心。他爱自己的恋人，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兄长，爱明天和未来。在这个单纯的朴实的年轻人面前，我只是感到市长对不起百姓，我对不启程二山。

当我走出那高耸的墙壁、冷峻的铁门，心里的负担更重了。我不知道，就在这大墙里面，还有几多凄凉的故事，世上还有几多陈大白在制造着如此惨烈的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