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又到大星期了。自来雁鸣市后,我对这种双休日就有了一种厌恶。我现在不同先前在金远市做副市长,遇到休息日就可以回家,从那座城市到在省城的家也便捷得多。雁鸣市不同金远市,首先不同的是做市长与做副市长。我现在有一种感觉,雁鸣市就是我的,我就是雁鸣市的。一般情况,我是不会离开雁鸣的,至少不能远离它,做副市长时就没有这种感觉和压力。妻子一兰和儿子小晨,早已习惯了这种分居生活。我刚上任雁鸣市长时,他们一连来度过几个休息日,以后就再没了兴趣。这里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可看的景致也都看了,刚接触雁鸣的那种新奇兴趣也就没有了。再说,从省城到这位于北部边陲的雁鸣,要长途跋涉五六个钟头。这样,就有点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感觉,也就懒得往这里跑了。当然,我回家的次数较以前更是少多了,常常是趁赴省城开会、汇报工作、洽谈项目时顺便光顾一下已遥远的“驿站”。这种与家庭和妻子的谋面就没了规律和计划,反而有“突发事件”之感。久而久之,我与妻子、妻子与我就习惯并适应了这种生活模式。有人戏称,当今做官的“四项基本原则”是:

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

房子基本不住,烟酒基本靠送。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像有人想像的那样,做官的身边都有小蜜,甚而是呼之即来、来之即用。因为做官的人,特别是做到重要位置的官们,大多数有他的道德标准与自我约束力。否则,肯定是坐不稳的,或是根本就上不去。

这个星期天有安排,是上个星期我就答应了雁鸣市美术家协会小李的邀请,到他们一个民办的名为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参加一种沙龙式的活动。其实我对艺术现在已没多大兴趣,特别是做市长以来。只是因为小李的诚恳和执著,他至少已代表这个俱乐部邀请过我五次了。终于在第六次邀请时,我答应了。答应时我说,如果到双休日那天我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又无突发事件,我会去的。他听后异常激动,兴奋不已。

小李是市文联美术家协会的画家。他能与我接触,是他的表哥从中牵的线,我与他的表哥小巩曾在金远市政府同任副市长。小李前些年毕业于一所艺术学院的美术系,是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从与小李交往中得知,他对自己所在的文联机关没啥兴趣,倒是一心扑在了这个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

吃过早饭,秘书小杨已过来,准备与我一道出发。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地点在距市区35公里远的十三里沟游览区,即使开汽车去也得一个多小时,因为整个道路十分坎坷不平。

我突然想起,昨夜路小莺又在机要室加班,大概现在还在休息。就对小杨讲,叫路小莺一块儿去,今天过星期,估计省里不会有什么急事要处理的。

这时,小李的电话打过来,告诉我大家昨天晚上就聚齐在俱乐部了,听说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都很兴奋。我明白,这个电话的弦外之音是请我不要变卦,已经答应要去的,不要再因为别的事情或邀请而改变计划。这小李,已经很了解官员们难请又多变的“陋习”。我爽快地告诉他,马上就出发了。

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所在的地方可谓世外桃源。我到雁鸣市近两年了,竟然没有到这方天地走过。汽车穿出市区行驶20公里,进入了一片古朴的园地,巍峨绵绵的大山由近向远伸延。依偎着漫漫山峦,是早年建造的宏伟壮观的军工厂建筑群,那时国际形势紧张得可能会随时发生世界大战,所以就在这地势险峻的腹地构建了颇具规模的备战设施。但战争还是没有爆发,国际局势又日渐缓和,尽管有时间也发生点小打小闹,那并不成气候。可以说,当年剑拔弩张的态势已时过境迁。这样,备战的军工就顺势下马,闲置已久又缺少维修的房屋犹如一个个颓废的不修边幅的破落贵族,懒懒散散地倚躺着或坐蹲在那里,相互无奈地叹息着,责骂世态的炎凉,留恋昔日的辉煌。只有极少的房屋被乡办工业利用起来,它们没有空闲发泄牢骚,只是默默地过起忙活的日子。

汽车终于到了十三里沟风景区的入口。这里三面环山,一边邻路,在一方平坦宽阔的地盘,依着后山的走势错落有致地立起一套套风格各异的建筑。可以断定,这种设计是经过建筑专家的创作构思出来的。据说,这是当年为专家和高级人物建构的一片寓所,如今更名为“景区休闲度假村”。许是因为经营不善,房舍又掩藏于深山,眼前景况十分萧条冷清。在最里侧的一幢建筑入口处,挂着“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木牌。随着汽车的声响,就有不少人走下来迎接我们。踏着石块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上,就进入一个约有60平方米的大厅,一个长方形的案子占据了房屋正中的位置,案子四周摆放着简陋的木椅。看来,这就是俱乐部集中活动的场所了。小李热情地安置我们落座,就有人来倒茶水、摆水果和瓜子。这时,我注意到迎面挂着的《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条约》,第一条写道:“入此俱乐部的首要条件,是有才华的穷人或有才华的不得志者。”小李看我疑惑,就解释道,参加这个俱乐部的人,第一必须有真本事,就是有才华;第二必须是没有职务、没有头衔的人。听到他的解释,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已经料到这个俱乐部之所以诞生的原因。

这时候,长方形案子四周已座无虚席,我、小杨、小莺坐在宾客的位置,准备与主人沟通交流。小李开始向大家介绍我们三位,房间里就响起一阵阵掌声。

掌声过后,又介绍在座的诸位艺术家。他指着坐在我对面的一位长者说,这位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赵宏高先生,现任俱乐部首席顾问。赵老师早年毕业于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就是大画家徐悲鸿任校长的那所学校。赵老师主攻水彩画,40年代,他的水彩画已蜚声中国画坛,曾在北京、上海举办过个人水彩画展。建国以后,国内几家美术院校都曾聘请赵老师任教,但因多种原因未能成行。之后他指着挂在室内一侧墙壁的一幅水彩画,告诉我这是赵老师的作品。这时,我方注意到这幅差一点被忽略的佳作。啊,果真出手不凡,功力深厚!从那画的意境的深邃、轮廓的准确、水彩颜料的处理,直至落款的题字,均可谓韵味悠长,底蕴厚重。与当今才疏学浅、浮躁媚俗之辈的画风有天壤之别!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雁鸣市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还埋藏着如此珍贵的“文物”。

接着,他又介绍另一位人物:这位老师叫杨春,早年曾获得全国少年小提琴比赛第一名,被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破格录取,却因“文革”开始而辍学回家,现在是咱市二中的音乐教师。这位是颜加潘,是最有实力的油画家,在中央美术学院读到三年级时被划为右派,开除学籍回到原籍。这位是国画山水画家;这是最有实力的书画家、诗人、文学家;这位是女高音歌唱家,曾在前几年的一次民族歌曲大奖赛中与现在红得发紫的那个专业歌手并列第 一……

我被小李的介绍镇住了。我认真地打量、注视他们,发现那一张张平静的面孔上无不写着一种冷漠的遗憾,一种孤傲的清高。岁月磨损了才华的锋芒,势力削平了个性的棱角,剩下的只有苦涩的自嘲。

我顿时感到,此行绝非枉然。在这里,我明白了许多,就在我主管、我领导下的雁鸣市,有多少不公平的故事在夜以继日地生产着,还有多少价值的错位被权力高效率地制造着。

我注视着那一条加入俱乐部的条件,疑问写满眼睛和面颊。

一位中年人看出我的疑问,就满面笑容又很友好地解释道:“俞市长,你不要介意。俱乐部之所以不许带职务的人进来,是因为现在能挂上个什么职务的人,至少有一半是靠拉关系或搞钱权交易才坐上位子的。一个正直高尚的人,是不会巴结和讨好权力的。这些人,无论他们的艺术造诣多么高深,也很难被推上领导职位,因为他们不跑,不找权力,也不用金钱帮忙。当然,现在有职务者,也有靠实力与成就被推上去的。但是,自他们坐上官位的交椅之后,就不自觉地沾染上了官臭,精神上或多或少地就遭受污染。我们这个俱乐部不接纳这类人物就是这个道理。当然不排除有那情操高尚、精神执著、境界纯洁的人,但那种人太少。再说,我们也不忍心打扰他们。”

我有些惊愕,他们为这种做法找到的理由是这样偏颇,又是这样的愤懑。

“还有一个理由,俞市长,请您不要介意。”一个大约五十余岁的干瘦男子说,“我们以为,即使原本很质朴、很单纯、很正直又很有才华的人,一旦被委以什么主席、理事长、会长之类的要职,他的才华立马逊色,他的品质也会降级。我们曾经论证,倘若曹雪芹当年任个什么长或什么主席,即使是个闲职,他的《红楼梦》的质量肯定就要降级,就写不成如此巨著。倘若曹雪芹混入了手握大权的官人行列,他原本的质地肯定发生变化,那样就更糟糕了。真是庆幸当初曹雪芹的彻底落荒破败啊!”

我更惊愕了!我惊愕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见地,他们说话直率、襟怀坦白。大概这与身份有关。俗话说,无官一身轻。他们既无行政职务,又无社会职务,也无荣誉职务,是真正的轻松洒脱啊。

“俞市长对我们这样的谈话有意见吗?我们同仁之间习惯了这样的直来直去,言词就难免有些偏激的。”一位气宇轩昂的长者温和又客气地说。他分明是在试探我,能否接受这类观点。

“很好——很好——你们能这样坦白地与我交流,是对我的信任,我很高兴听你们的真心话。”我随口说出心中的感受。

“那就好——那就好——”长者释然。

“俞市长,我再讲参加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另一个条件。”是开始向我介绍加入俱乐部条件的那个中年人,“凡是用不正当手段,如靠权力、拉关系、送金钱等手法弄到的某种文艺奖项,视为是窃取了奖项,属艺术扒手之列。尽管这人没有官衔没有职务,俱乐部也不接纳。已经是我们的会员的,按照会规劝其退出,以保持队伍的纯洁与俱乐部的声誉。”

“噢!”我有些震动了,接下来就生发一种赞叹与敬仰。

“是这样的,眼下的文学艺术评奖颁奖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污染了。前些年,80年代那时的评奖可谓基本公正,获奖作品是靠本身的价值。即使有些争议,也属学术方面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范畴。往后的评奖就出现问题了,获奖作品中大约一半是混进来的伪劣货。

但是,毕竟还有一半的地道货在支撑着各类奖项。当然,也有那国家级的十分权威的奖项尚未遭受污染或污染较轻。再往后走些年头,问题可能会更严重的。如今的某些奖项,在正直的艺术家心中,已不是荣誉的象征,那是耻辱的烙印。你得相信,老百姓是能辨别啥是荣誉、啥是耻辱的。”

会场很活跃,尽管说话的只有一个人,但是大家听得都很专心。随着说话的内容,还可以感受到一种默契的氛围与强烈的共鸣。每每讲到关键之处,就会有“说得好”、“真是这个样儿”、“千真万确”、“对——对——对”之类的肺腑之言怦然而出。

有人为我的茶杯添水,有人递烟,我已感到在座的人是要趁这短暂的时间好好向我倒倒心头的苦水。平时哪里有机会与市长对话,今天我的到来确实有一种偶然性。我敢肯定,没有哪个市长会走进如此落荒在野的氛围中的。平时坐在市长办公室,哪里能听到这些话?就是坐上一千个日日夜夜照样不知道啊。当然,连这个活生生的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存在也不知晓。尽管都在一个城市,却各行其道,犹如两个世界啊!

“李老师,你说说对当今艺术的看法。”

“对,你说说,李老师!你最有发言权。”

画家小李马上对我介绍说,李老师不仅是雁鸣市很有威望的文艺家,也是Q省一流的文艺家,是全省最早获得过国家级大奖的艺术家。不过,那是在80年代初。于是,一位气质高雅、神态沉稳的中年人说话了,他就是大家尊称的李老师。

“我说说个人的一点看法,俞市长光临,机会难得。现在的文学艺术已到危机的时刻,有一种怪相是金钱收买艺术,名家左右艺术,腐败糟践艺术。刚才大家说得很好,很对。我以为,只有真正信仰艺术、忠实于艺术、耐得住寂寞的真正做学问的人,才能出艺术品。可是,这类人却被浮躁的、势力的、急功近利的浪潮淹没了,从我们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情况就能证明这种结论。80年代初,我们这个俱乐部的同仁获得各种奖项颇多,进入90年代,获奖人数锐减。到2000年的时代,获奖的好事基本上没了我们这群艺术苦行僧的份了。并非我们这些人中止了艺术追求,相反,我们的艺术造诣在走向成熟,在形成独特风格,较先前都有了飞跃的进步。这种现象正是告诉人们,真正的艺术已走入人民百姓之中,走入寂寞冷清之中,走入纯净艺术之中。而当今那种由人工炒作策划出的喧闹一时、红极一时、发紫一时、高贵一时、经典一时的东西很快会死去的。因为能获得一个浮躁的、势力的、飘然在上的评奖机构承认的东西决不会是真正的艺术!请谅解我的话的直率,俞市长。”

李老师的话说到这份上,方使我觉察到艺术发展到今天,何以出现的奇怪现象了。价值与价格的倒挂,优质与劣质的颠倒,美名是虚名的化身,真诚与虚伪的混淆,君子与小人的错位,至高的精神宝座被市侩政客窃取……唉!艺术的悲哀,悲哀的艺术。使我聊以自慰的是,在这方偏远的净土尚有这些虔诚的艺术信仰者。啊,我蓦然想到凡·高、想到贝多芬、想到司汤达、想到曹雪芹,难道他们没有成家成名?他们生前如意吗?被那个时代承认吗?倒是有那哗众取宠者、媚俗作秀者、附庸风雅者、鹦鹉学舌者、见风使舵者玩弄的雕虫小技常常被推崇叫好,备受宠爱,喧嚣一时。但那种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是昙花一现。我想到了世界,想到一种精神,一种贵族(非泛指的贵族)。进而,我把精神与贵族联结起来就成了贵族精神。我们是否太缺少这些了?我们缺少贵族,更缺的是一种贵族精神。

这时,那位开始介绍天外天俱乐部的中年人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大家欢迎俞市长讲话。接着,是一阵掌声。我能说什么呢?我很清楚,他们对我这个市长也是有看法的。能当上市长的人,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样子呢?这些人虽无官无位,无权无钱,但他们的眼光锐利得入木三分。他们是艺术精英,我认为。谈艺术吗?显然,我是班门弄斧;谈工作与生活吗?太俗也太套路。这时,我忽然想起宋代诗人的那首名诗:

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我就从这首诗入题,与在座的文友胡侃一阵。我明白,与这班文人墨客交往,越正经越糟,越以领导身份自居越狗屁不是。

胡侃一阵之后,我就去浏览俱乐部的各个房间。其中一个十分宽敞的绘画室,专供书画家现场挥毫泼墨、交流技艺。随意的浏览中,我看见了他们近期的一项计划:筹办Q省之春美术作品展;交谈中知道他们联络了全省九个兄弟地市有实力的书画家,作品已基本准备好,眼下多在装裱、装框、修正、润色之中,拟在阳春三月开展。

午间,我们一行与大家聚餐。这时,一位中年汉子匆匆进来,就冲着我走着说着:

“俞市长来了,俞市长好!欢迎——欢迎——”

这时就有人向我介绍,说这位是十三里沟风景区的黎副主任,是天外天艺术家俱乐部的忠实支持者。俱乐部能扎根这里,全靠黎主任的厚爱。要不,我们这些穷人还得支出房舍租金。

黎主任听到有人夸奖,很真诚地说:“俞市长,我这人一不会画画,二不会书法,我就是爱欣赏字画。我知道,那画那字都是画家书法家的心血啊,都是有灵性的,我就是愿意和这些人交朋友。再说,这十三里沟景区是咱雁鸣市最冷落的景点,人家能来我这,是看得起我呀!你说不是吗?”

果然是位淳朴的汉子。我细细看着这位黎主任,他的衣着还是70年代的,穿件蓝色的中山装式棉袄,脚蹬黑色棉布鞋,戴一顶八角帽,黝黑的面色和着自然的微笑,一脸的真诚与实在。

“我看啊,黎主任,你真是他们的知音!是吧?是艺术家的知音!哈哈——”

“要说知音,俞市长,你说得真对。知道大家聚会,一大早我就去弄菜了。冬天,这深山老林的地方,啥菜也没。平常我这个人好将就,吃点萝卜咸菜的就凑合了。艺术家们来了,好歹也要弄几个菜的。”

“黎主任家离这里远吗?”我突然觉得面前的他有一种神秘感,就不自觉地想知道他的生活。

“这里就是家,家就在这地方。哈哈,一点都不远的。”他回答得挺随意,但是那随意之中夹藏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苦涩。

坐在我身边的小李说,俞市长,我还没告诉你,黎主任至今独身,就以景区为家了,他的房子就在这一排的前边。

这时,我更觉得这位黎主任不同寻常了。欲想再问些什么,就有人告诉我:“俞市长,您不知道,黎主任是出了家的人。”

“我是出家之人,阿弥陀佛——”只见黎主任双手合十,对我拜上一拜,顺手摘去那顶帽子,右手食指点着头顶说,“这上面有九个疤痕,是在五台山的入佛仪式时烙烫的。”

噢,这时我方醒悟,面前的黎主任是位虔诚的佛教徒。他不仅信佛,还是身体力行的佛教使者。顿时,我对面前的黎主任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在我的心目中,信佛的人士是极执著、规矩和善良的。

接下来,我们的交流更随意了。也许,开始时有人担心作为市长的我,对佛教有什么看法,当黎主任的身份亮明之后,大家并没有感到我对他的疏远,这时有人说:

“俞市长,黎主任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个景区的副主任,你知道吗?就因为他的佛教身份。这里虽然没有主任,虽然是黎主任主持工作,但依然是副职,哈哈——”

“‘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副的好,副的好——出家人无欲无求。”黎主任满不在乎却又是十分认真地说。

“俞市长帮帮忙,把黎副主任扶正。要不,俺们总担心哪一天再真的过来个正主任,还会支持我们的活动吗?”显然,说这话的人与我又接近了一步。他说的是真心话,我听了就感到欣慰和高兴。

“我真官僚啊,哈哈——”我自嘲道,“来雁鸣市一年多了,怎么不知这十三里沟里卧虎藏龙啊!哈哈——”

“现在的官人,哪有像俞市长这么平易近人的?你能说出自己官僚二字,了不起啊,市长!有那些做官的,才不这样认识的,看看咱雁鸣市,光县级干部有多少?市里40多个局委,6个区,外加5个县,少说有三四百名正副县级人物了,像这风景区的主任,只是个科级,市一级的领导,哪里顾得到、听得见、看得着呢!哈哈,不知道黎主任的存在很正常嘛,怎么,叫我们市级领导直接与小小的科级人物打交道?哈哈——俞市长,这话不是我胡编的。我们曾经有事找过市级的一位领导,好不容易托人引路牵线见到他时,他就迎头泼了冷水,还批评牵线人,说要是把下边的人都引到他办公室,以后还怎么工作?嘿嘿,以后谁还去找他,他还能听到啥真话,唉——”

“他非不用频频举,已过还须旋旋除。”黎主任道出一句颇有涵养的佛教偈语。我凝视着他,更加觉得自己身边缺乏这种有德行、有修养的志士了。这时,黎主任话锋一转,指着在座的诸位说:“俞市长,你现在只知道在座的人中我信佛教,恐怕你还不知道,这里许多人都信教的。不过,他们大多信奉基督,他们读的是圣经。”

噢!怪不得他们能安于这方净土,能不卷入那名利场,能平心静气地做学问、攻艺术。

记得上小学和初中时,老师讲到宗教,总是把它与迷信和愚昧等同起来。可是,今天世界上50多亿人口,为什么会有40亿人是信仰宗教的,不信宗教的10亿人为什么大多在中国?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文明,还是一种愚昧?对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来说,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化?是一种觉醒,还是一种混沌?但是,作为一市之长,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什么都不信的人是多么难以沟通,什么都不信的人组成的人群、形成的部落是多么的涣散,多么的任性,多么的难以领导,又是多么的危险!唉,什么都不信的人真的什么都不信吗?非矣!在这种市场经济中,他们只信一样东西——钱,正是这群部落的危险所在。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就有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票子飞扬起舞,徘徊跳跃,就有那摩拳擦掌的、伸手顿足的、俯首冲刺的、不择手段的、无所不用其极的红男绿女、猛仔靓妹、大腕富婆、高官贵妇们猛扑过去,在孔方兄的王国里摸爬滚打,搏斗厮 杀…… 这些人有一个共性的认识,金钱能买到一切,一切能被金钱收买。是啊,过去买不到的东西,如今都买得到了。但是,世上还有许多许多是金钱买不到的,永远也买不到的!否则,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

“俞市长,咱们吃饭吧?”这时我方从刚才的一种幻觉中走出来。一看手表,12点半了。

午饭简朴清素,但是吃得很是轻松悠闲,因为没有那么多虚伪繁杂的礼节和推让,又不饮酒,只用了半个钟头,问题就解决了。我准备告辞,俱乐部的艺术家就拥来送行。小李说,这十三里沟的风景其实很美,只是没有策划宣传,直到现在许多人不知道这地方。这时,那位长者就插话道,这风景点也像人一样,有那炒得热得烫手的景点不一定就怎么样,有那从没被宣传过的景点不一定比那有名的景点差。因为少有人知道,就被掩埋了。俞市长既然来到这里,不妨进去看看。里面有一条十三里长的画廊,幽径两侧美如画卷,全是造物主巧夺天工的天然浮雕。那种烙印在山体上的造型,非艺术家鬼斧神工所能为之。看过浮雕画廊,前边就通到O省的一方天然湖泊,那又是一处神仙境地。

长者的指点正中我意,我已决定进十三里画廊。转脸间只见这群建筑有间屋门贴着一副对联:

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

我想,那大概就是黎主任的家了。

这时,小刚已将三菱吉普发动起来。小李本想陪我同行并做导游,可是由于车位有限,只好作罢。小莺与我坐进车子后排,小杨最后跳进汽车。汽车是按照长者指点的路线前进的,大约在盘山道上攀爬了一个钟点,终于来到天然画廊。这里可谓十三里沟景区长卷的精华篇章,所以在进画廊关口处增设了门票窗口。我告诉小杨,不要惊动景区的人,就悄悄买票。否则,听说市长来了,虽然免了门票,多了讲解员,可前呼后拥的阵容叫人拘谨不安,不能自由自在、平静从容地走一遭。司机小刚说,这地方他至少来过三次了,别再为他买票,他开车绕道到画廊出口处等候我们(十三里画廊不能行驶机动车辆)。

由于是冬天,游客稀稀落落得屈指可数。这就更增添了大山冬景的寂寥和肃静,也就使山峦的风景更为单纯清新,能在这时进山观景的人应该是对画廊敬慕钦佩、厚爱向往的痴迷者。这样,面前的风景就有了生气、灵气,因为有了钟爱者与痴情者的光临与拥抱。

此时季节虽已进入三九严寒,但是天公作美,冬日的阳光依然灿烂。加之耸立的高山隔断了凛冽的北风,气温在这里就温暖得多。又有如此天然美景和年轻人的陪伴,就有一种春意盎然、心花怒放的得意。又看路小莺那端庄的容貌和美妙的身姿,在这样静谧幽深的景区,心田里就滋生出几多诗情和憧憬。也许是我对小莺有了诸多好感,当工作稍有闲暇,她的音容就悄然而至。正是这种缘故,昨夜竟做了一个梦。梦乡中的王国是二人的世界,只有小莺和俞阳。这时,我方解除了一切禁锢,松绑了无形的束缚,我拉住小莺在漫漫的山涧奔跑,在蜿蜒的幽径漫步,在诗意的月光下跳舞,在无垠的戈壁里追踪,在异国他乡梦游,在喜马拉雅山巅探险,在贝加尔湖心荡舟。小舟忽然被迎面的漂浮物撞翻,小莺惊慌得大声呼救。我用尽全身之力去拉她的身子、抱她的腰肢,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也搏不过平静湖水。当我不顾一切、使出浑身解数玩命般地一跃,一床被子连人滚落地板。啊,原是南柯一梦。到了白天,我却目光庄重、面孔严肃地做着市长。见到路小莺,尤其在大庭广众面前,连句亲热话儿也说不出来。白天黑夜,有人没人,反差何以如此之大?

这会儿,我似乎又进入梦中,不知这里是人间还是仙境。

我们欣赏着山体的浮雕,品味着画廊的神奇。山体上有一偌大的长幅画面,分明是在叙述一个爱情故事。小莺指着生动的图画,对我提出好奇的疑问。我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问小莺,小杨呢?他不是一块进来的吗?

小莺咯咯咯地笑得前俯后仰,银铃般的笑声在空谷传响。笑声平息后,她告诉我:“小杨刚才接小刚个电话,就独自奔往出口去了。”

这时,我再看看前后,已空无一人。不是旅游览胜的季节,谁来这里呢?顿时,我的神经放松多了。我们从容地欣赏画廊,边欣赏边谈着感受。我没有想到,小莺的感悟是那样敏锐灵透,她对一幅幅天然浮雕的理解与我的体会和感悟十分相似贴近。

走出十三里画廊,看见熟悉的越野吉普孤独地停在宽大的停车场。小莺却游兴未尽,企望照着那位长者指点的路线去浏览O省的湖泊美景,小杨表示愿意奉陪。我看了看表,已是5点钟了,如果再看景点,肯定得住O省的景区宾馆了。这样安排不大合适,就决定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