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水利局的孙局长来诉苦,说毛时晋与窦尔金两个副市长到京城跑盘石湾水库资金,窦市长弄了一张20万元的收据,让水利局下账。窦市长说这20万元是他跑资金时请人洗澡的花费,要我保密,这种事捅出去不仅不能报账,还得挨批受处分。要做好账,就得将这种收据变通成符合报销规定的正规发票。遇到这事,真叫人作难,不听市长的吩咐不行,若听市长的吩咐又要承担风险,拒绝报账更不行。不过,他还是交代局里的主管会计叫他变通下账。会计都有种职业病,不合规矩的报账就像割他自己的肉一样疼。可又不能不报账,又不敢当窦市长的面说什么,只能在下边发牢骚,说财务纪律都是叫领导破坏的,洗个鸡巴澡也不能洗去20万元啊。才去京城10天时间,就是一天洗一回,一回就能洗2万元吗?这会计只是发发牢骚,也是因为局财务一时手头紧,没那么多现金下账。但是他并没有不服从窦市长旨意的意思,他还在想办法筹这20万元哩。可是,他的话被局里的一个绰号叫小灵通的女人听到了,回去就对她老公讲了。他老公是省里一家小报记者,正天天踅摸着找事哩,一听这东西马上觉得有新闻价值,就弄了一篇题名叫《腐败官洗腐败澡,10天洗去20万》的文章。尽管文章用的是化名,可还是有人告诉了窦市长。窦市长把孙局长狠骂了一顿,好像是孙局长出卖了他。孙局长哪里知道这事会捅到小灵通那里,就向窦市长解释,结果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解释窦市长就越怀疑,最后索性说,这事肯定是孙局长故意捅出去的……

听到这种杂碎事,我就生气。这个窦尔金,可谓是个混子,对他的要求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不错了。只要他不找事,我就阿弥陀佛了。这次去京城跑资金,本不打算叫他去,可他分工是抓农业、抓水利,那盘石湾水库就是他负责的项目。不叫他去从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叫他去了就出这事。有时候做一把手就得独裁,就得不讲道理才能把事办好。这不,叫窦尔金去跑京城,倒是照理做事的,却捅了窟窿。没办法,我只好把毛时晋叫来,问洗澡的事他知道否?

毛时晋说,他俩一进京城,窦市长就电话约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弄了两个套房。房费打的五折,一天共2800元,住了9天时间,花了2万多元房费。至于洗澡的20万元,毛市长说他不知道,可能是窦市长单邀有关人物洗的。听过毛市长的解释,我心中有数了。说真话,这些年无论跑什么,都是得花钱的,这叫成本,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有时候,花那钱不好下账,变通变通,这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但这里是要遵循一个游戏规则的,像窦尔金这种弄法,就违犯了规则,太离谱,太不像话。为他们这次跑资金,是专门准备了经费的,洗澡这花费只有他自己知道。窦尔金这种缺德的人,是不能让人相信的。人们相信的是,他若花20万元至少有10万元是他自己消费的或贪污的,可又没有证据证明他的胡作非为。我对孙局长说,不要有顾虑,20万元洗澡的钱不要轻易地报账,我不想知道请的是哪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但至少得知道请的是哪一级的人物、哪一方的神灵吧,要不然,这种澡洗开头不得了的!

孙局长说,已经不得了啦。我们在下边,一听说领导又请人洗澡了,就怕得要命,就知道又得上万元的钱往外扔,但也没有这种连续洗澡洗去20万元的。孙局长虽然很反对这种洗澡,但他的神态却不无忧虑和担心。我已看出,他是怕惹不起这个窦市长。他讲到他一个局长不好与一个主管市长论道理,他只能顺从市长,不敢顶牛!

我想了想,也是这回事,就替他出个主意,以资金不够暂不报账,然后写报告向市财政要钱,以解决洗澡下账的事。

做市长,就要保护干活的人,不能让他们去做不必要的牺牲。同时,像窦尔金这样的人,不能让他们无法无天,要随时随地限制他们,管住他们。即使一时管不住,也得叫他们有所收敛,叫他们有个约束。

这几天,还有一件叫我举棋不定、难以抉择的事,就是光明集团的问题。由于审计小组换了组长,审计工作进展比较顺利,眼下已审计出违规资金5个多亿了。严重的是已有确凿数字,可以证明光明集团已经陷入严重亏损、资不抵债的境地。其中诸葛非的违纪违法行为到了疯狂地步,任人唯亲的动作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以权谋私的贪婪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这事在审计时,安书记与我有了一致的认识,审计结果只能直接对安书记和我汇报。

办公室里乱哄哄的,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班人进来。我吩咐段市长直接开车出来,我乘他的车直驱市郊。段市长把着方向盘,将车开进一条乡间小道,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打开车窗,又索性打开车门走出来。四周是一片光秃秃的冬景,只有冬季的田野才有这种茫茫空空的景象。一阵西北风吹过来,顿然使我有了一种清冷的醒悟。

段市长先说话了,尽管我没告诉他什么。他应该知道我最关心的是什么。

“太严重了,光小汽车他诸葛非就赠送出去40辆。”

“是啊,”我知道,光明集团先前为国家几个大型汽车制造厂配套生产灯具,常有以汽车顶灯款的事。可是,这个诸葛非常常将顶账的崭新轿车赠予亲朋好友,或象征性地作价卖给有权有势的人物。“这事若顺藤摸瓜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不得了啊,要触及许多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哩!”

“唉,这样弄下去,得毁多少干部?”我不无忧虑地说。

“要不然,他诸葛非的头会这样难剃?会有那么多人保他!真是啊,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啊!哈哈——”

“是啊——是啊——那个什么省的副省长才贪污多少钱,不是五六百万元嘛,就判了个死缓。这个诸葛非,比起他们枪毙十次都不亏啊!怎么让这种败类做总经理?唉!”看来他诸葛非下台已成定局,问题是能不能依法办案,严惩他的罪过。

我知道,自审计出如此重大问题之后,政法机关已对诸葛非监视居住,怕他狗急跳墙或逃之夭夭。

“对——老郝那里情况怎样?最近你不是去南方看过他吗?”

“唉,别提了!我正要向你汇报,那帮混蛋把《雁鸣文艺》都散发到苏南那家企业了,一心要把郝总弄臭。我见到老郝和东洁时,人家说,十分感谢市长的厚爱和信任,但是不想回雁鸣市了。你想想,俞市长,咱雁鸣市就是金、是银,又怎么样,把人家俩写得 那——唉,是真是假,他们都捅出去了。平心静气地想想,人家老郝和东洁做什么违法的事啦?还是办什么丢人的事啦?都是那些人人皆有的事,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一日三餐一样,有什么好写的?可是,这人啊,就是贱,非要把这种事曝光出去。前年不是有起官司,一对夫妇做爱的录像被公然误放出来,弄得整个小区沸沸扬扬的。那些破事成了茶余饭后言谈话语的佐料了,成了人人议论得津津有味的故事了。他们就没有想一下,谁没有这种性交的事?哪一对夫妇不都是如此做爱嘛,大惊小怪个啥哩?你们家那孩子都是咋个弄出来的?唉,人啊,该怪时不怪,不该怪时胡睤怪,怪个啥意思呢?”

实际上人的隐私就那么一层纸,不捅破时啥事没有,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旦捅破了,立马就有数不清的异样眼光扫射过来,就有疾风暴雨般的闲言碎语汹涌而至,多无聊啊!大概这也算一个古老民族的劣根性吧。我在思索段市长的话,我在想,光明集团的棋该怎么走。晚上,我与安书记在宾馆一个套房里商量光明集团的事。对于审计出的严重问题,安书记问我,企业到了资不抵债的地步,还能救活吗?我说,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救活救不活,到了这种病入膏肓的状态,就是再高明的大夫也不敢打包票的。安书记又告诉我,诸葛非的问题比我们估计的大得多。检察院很快就要批捕他,谁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得马上定夺了。我对安书记说,早先是打算请郝诚志重返光明集团主持工作的。现在企业滑落到这种地步,就好比一个癌细胞已扩散的病人,再高明的医生妙手回春也是有条件的,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愈。不过,我还是对郝诚志怀有一份侥幸的信心。

安书记又问我,不是说企业里的职工大都要求郝诚志回厂吗?

我说,是的。本来郝诚志也有重回光明集团的可能,可有些人总是惟恐人家回来,惟恐诸葛非被顶下台,就组织几个秀才,杜撰了一篇栽赃郝诚志的什么文章,到处散发,一直散发到郝诚志现在工作的地方。不管是真是假,这文章一旦白纸黑字问世了,就有人相信它,就有人骂郝诚志是当代陈世美,就弄得满城风雨。毕竟真正了解郝诚志的人不多,理解郝诚志的人更少,大多是听风就来雨的中间人物。既然弄成这样子,恐怕人家郝诚志也会改变主意的,人家就凭自己的本事,到哪里都是备受欢迎的贵宾、财神爷,为啥非来雁鸣市遭人攻击暗算。咱们要下决心叫人家回来,恐怕还得好好做做人家的工作哩。

安书记听我说得有理,点点头,平淡地说:“讲得有理,有理。眼下我们要抓紧两件事,第一,马上找到有能力主持光明集团工作的干部,当然,郝诚志应该是理想的人选之一。第二,如何处置诸葛非?特别注意株连到的领导层干部,面太大了,唉!难下手啊!一个诸葛非被揭发出来了,竟然株连了那么多人,这方面要慎重行事。一是研究政策,掌握政策,二是要注意策略,不可操之过急。我不相信雁鸣市会是Q省腐败的典型。”

安书记的话我已听明白了,他对诸葛非的问题缺乏精神准备,这也怪平时很少有人向他汇报真实情况。特别是大家都知道陶书记支持诸葛非,汇报不好,诸葛非没拿掉,再惹了陶书记,谁不知道管组织的副书记的厉害,做官的人谁不怕丢了官帽子。就连我这做市长的、被称为市委班子的二号人物也有顾虑啊!所以我也很少在安书记那里说哪个副书记的“坏话”,只有等到付出了沉重代价,交了昂贵的学费之后,才能把事情说个明白。到这时候,即便你不说,事实也就说话了,不用再担心遭受误解什么的。安书记的话另一层意思是,像诸葛非这样对领导干部行贿的力度和水平并不罕见。他以眼下的行情估计,比诸葛非胆大的人绝非雁鸣仅有,比雁鸣市干部腐败更为严重的大有人在。这方面,不要当先进、不要急于澄清所有问题,要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我理解作为城市掌舵人的良苦用心,有些人心中的话,他是不能直白地告诉同仁的,即使对我这样身份的人。这就是政治!在政界跌打滚爬出来的人物,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只有对自己才是绝对的相信。但是,必须使自己的同仁和部下执行自己的旨意,照着自己的布置做工作,和自己保持高度的一致。一旦发现有不忠行为,当毫不手软地采用强硬措施。实事求是地讲,现在的问题不是诸葛非的问题暴露才毁掉许多干部,而是许多干部在诸葛非未暴露之前已经毁掉了。检察院定的“行情”,贪污受贿够5000元人民币者即可立案侦处。这些干部,仅接受诸葛非的贿赂何止5000元甚至5万元,仅接受一辆崭新轿车也有数十万元了。他们已经成了罪人,已经成为够标准的合格的戴手铐的囚犯了。这么多干部,这么多合格的罪人、囚犯,现在依然戴着官帽,穿着官衣,蹬着官靴,坐着官车,在政治舞台上扭来走去的表演着,装扮得与无罪的官员、真正的官员一样,只要一天不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就在以假乱真地表演,很可能一直表演到他们退休下任,表演到他们下世死亡,都没有人知道他们原来也是罪人、是囚犯。是啊!这样的罪人太多了,致使应该戴上手铐的人却依然戴着官帽,冠冕堂皇地在官场指手画脚,站在讲坛振振有词,坐在办公室编造谎言,立在会堂发号施令。 唉——

可是,能把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撂翻在地、打入监牢吗?不能,那样要毁掉许多许多干部哩!因为还有诸多比雁鸣市问题严重的地市、厅局却未受到惩处,他们依然粉墨登场,依然耀武扬威,依然花天酒地……如果这样,当然是对雁鸣市不公平了;如果这样,首当其冲、首当指责的人是谁呢?安书记是个大明白人,他既厌恶贪官污吏,又不能违背游戏规则。我明白他的尴尬苦衷,我知晓他的进退两难,我只能跟着他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