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饭后,政府党组召开生活会。党组成员除市长、副市长以外,还有秘书长、市长助理、军分区司令员、计生委主任等。政府的人称这为市长生活会,地点在我办公室西侧的会议室。这里的装备很时髦,椭圆形的紫檀木会议桌,中间的空间地带随季节变换着不同的花卉。

时值菊花盛开的时间,一溜五盆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万寿菊,以它艳丽丰腴的姿态占据了会议室的视角中心。围会议桌摆放有高靠背实木椅,室内地板铺上了厚厚的纯毛地毯,长方形会议室北端是大屏幕背投电视。会议室内有一小卧室,是我的通讯员冬冬住宿的地方,他在内室可透过屋门上的玻璃窗子窥视会议室全景。

市长们的生活会,并没有刻意规定时间。只要我认为该开的时候就随时告诉秘书长,通知有关人员来开会,因为市长是政府党组的书记。记不清上一次生活会是什么时间开的了,只是因为最近心中憋气想发泄,特别是觉得像窦尔金这样的人太缺乏自知之明,尾巴翘得太高,自我感觉太好,太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作品中的检察官,那个检察官生就是个蠢货。更不幸的是他在中学读书时,曾获得了金质勋章,而到了大学,他的一篇论文发表出来,这更增加了他的自负,而他在女人方面的成功更助长了他的刚愎自用,骄傲专横,这一错再错的支点将他推到了空中楼阁。是该敲打敲打他了,不能让他如此放肆,否则,市长的权威呢?哪里去了,况且,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还有,近来纪检(市委纪检会)那里转来一些举报个别市长生活作风的问题,很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这事也得敲敲。作为市长,班子里出了这类问题,我能说没有责任吗?可是,身边的这些官们,没有一个是我选拔的。可以说,作为市长的我根本没有选择自己搭档的权力,他们一个个都有自个的根子,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以为自个了不起,是这个城市的人尖子。实际上,这种自以为是人尖子的人,是最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敢肯定,立在雁鸣市就地取材就能挑选出比这类“人尖子”强得多的人物,无论是政治素质,还是工作能力,还是知识学问,还是敬业精神,还是德行品质,都比他们强的。他们之所以能坐上市长的宝座,其中一半是运气,一半是误会,还不算那种靠不正当手段杀进来的人物。倘若他们能明白了这点儿道理,就不会再那么牛了,更不会那么骄横了,因为这种官们一点都不比世人高明。

生活会照例是我做开场白:“现在是8点钟,咱们开生活会,大家一律把手机关掉,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刚才与吕明同志沟通,才知道有三个月没开生活会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交流思想,没有做批评与自我批评,积攒的问题肯定很多。还是老要求,生活会就是心碰心、讲实话、讲真话的会。谁要是在生活会上讲官话、讲套话,甚至假话,现在就请出去。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辨别出真话和假话,相信大家都有这种识别真伪的能力。好了,吕明同志,你先把纪委转来的信息通报一下。”

这时,通信员为每个参会人面前的杯子倒上热腾腾的开水,就闪进了他的小屋。

吕明看着玻璃杯中翻动的毛尖茶叶,口气适中地说,市纪委通报政府党组:最近突击检查夜市时,发现在市东郊的“维纳斯娱乐城”停有政府领导的汽车,还有在“女神大酒店”、“

太阳岛桑拿按摩中心”也有类似情况。市纪委年初就下过红头文件,这些地点是不许政府官员去消费的。咱们接待上级领导和宾客,还是到政府的定点酒店和宾馆。

吕明说罢,就端起杯子,轻轻地吮吸一口茶水,毫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艳丽的橘红色菊花。

“我看纪委是搞形式,不实事求是。维纳斯那地方不就是个桑拿按摩嘛,现在哪里没有这玩意儿?这样限制不利于招商引资啊。”是窦尔金漫不经心的指责。

“我倾向窦尔金同志的看法,有的人有种误解,一提桑拿,一提按摩,就想到歪门邪道上去了。实际上,桑拿是很高雅的洗浴方式,它最早在北欧的芬兰流行,能享受这种洗浴的都是当地的贵族。”一个党组成员顺着窦尔金的话题往下延伸,“就像贵族这个词,咱们一听就把它和过去的地主资本家、昏官、赃官们联系到一起了。实际上贵族是个好概念,是高层次的人群。还有,一提按摩,就有人想到色情服务什么的不轨行为。实际上,这是一种卫生保健,消除疲劳,健身壮体,养精蓄锐。当然,还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去做按摩 了——”

“我打断一下你的话。”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不能看着生活会偏离轨道,“咱们开的是生活会!至于桑拿和按摩的概念,不是这个会讨论的内容,也不必为这玩意儿争论。市委既然定了规矩,不准政府官员到那些地方消费,就有它的道理,谁也没有权力不执行。大家都明白,前段时间省电视台曝光咱们的维纳斯娱乐城的小姐卖淫,女神大酒店里有涉嫌黄色服务,太阳岛桑拿按摩中心放黄色影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往那里去。雁鸣市的人谁不知道,那地方惟一吸引人的就是小姐漂亮,论饭菜和硬件,哪一点比得上市宾馆?很明白的事嘛,就别争论,别辩驳。谁去了谁知道,不仅有汽车牌号,连姓啥名谁进的哪个房间都有人举报,又有现场录像。要不是看政府的面子,也和其他局委一样在媒体上曝光了,人家还是跟咱留着情面呢,咱就好自为之吧。”

“说咱维纳斯的小姐卖淫,问问他们哪个城市没有小姐卖淫?”是窦尔金不满的声音。这句话倒是合乎我的心意,也是事实。不过,我知道是电视台的几个记者在这里消费时与娱乐城的人发生了争执,双方互不相让。矛盾激化了,人家电视台就用这法治你。咋的,难道不对?国家明文规定,严禁酒店、宾馆、娱乐场所有卖淫行为……

我欲要说话,想把话题引过来,谁知又有人接上话:“真不如设个红灯区,妓女挂牌标价,公开营业,嫖客自由出入,政府也好管理。”

“那敢情好!这种行业合法化了,办妥纳税登记证,我敢说,光咱雁鸣市一年增加千把万元地税收入没有任何问题。”这是曲一平接的话。他不仅分管财政,还管税收,有什么动静,他就与自己的业务联系上了。

“还有个好处,就是政府官员们就不敢再搞色情服务了。要搞就得进红灯区,他敢吗?这样也保护了干部,你们说是不是?”有人诙谐地说。

“好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设不设红灯区,是咱们这一级政府的事吗?咱们还是谈谈自己吧,吕明同志,你带个头。”我又一次校正了生活会的走向。

吕明认真地谈了他对一些问题的认识,主动检讨了近段工作中的缺陷。特别说到原常务副市长尤其昌的问题,一定要接受教训,并保证执行市纪委的各种规定,不该去的地方一定不去,不该做的事坚决不做。

他发过言,段志忠紧接着说了自己这一段的思想活动,一定要加强德行学习,在金钱与美色的诱惑下,要提高警惕,增强免疫力,做到预防为主。特别是说到尤其昌时,他有点痛心,自己与尤其昌共事期间,曾发现过他与和小美的微妙关系。可是自己却装糊涂从不正面批评尤其昌,每次生活会都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团和气,弄得尤市长也像没事的人一样。下边对他的事都嚷嚷成风了,这风就是对他封闭。现在看来,这是害尤其昌啊!如果在前几年,我们市长之间就能严厉开展批评,就能履行市长生活会的目的,尤其昌会堕落到今天这一步吗?最后他说,一定要克制自己,不仅抵制金钱的诱惑,也要抵挡美色诱惑,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这时有人问他,如果有投资商来雁鸣,要求安排去这种地方,要特种服务呢?段市长说,据自己接待过的这类人物,凡是真正来投资搞事业的人,特别是有实力的实业家,一般不搞这种活动,不要这类服务。倒是那三心二意的,有那根本不是真的投资者,或本来就是骗子,这类人往往要求异性服务,这种事我遇得多 了……

段市长发过言后,场面静默片刻,我就点名了,指示他们发言,且要说心里话。发言过一轮之后,我痛快地放出窝在心里的火气:“今天这个会,我要郑重地批评窦尔金同志。第一,你在8月下旬赴省开过计生会议之后,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会议情况?特别是省计生委对雁鸣市党员干部严重超生超育,500多名科级以上干部生育二胎和三胎的奇怪现象的通报批评,你竟扣着不发不放,自己却外出了。

”此刻,窦尔金坐不住了。他欲要辩解,我挥下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听我讲下去,“有什么火急的事那么重要?无非是游览观光嘛。在座的谁没有参加过那类活动,谁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考察啊、取经啊、洽谈啊、招商啊、引资啊、培训啊、听课啊是咋回事?这种冠冕堂皇的玩意儿唬唬外人行,蒙政府的人那不是自欺欺人吗?明摆着的事嘛!再说,你窦尔金出去考察学习也不是第一回,也不是第二回了。结果呢?有什么成效吗?取回了什么真经?当然啦,干部出去见见世面,接受些新气息的熏陶,从而开阔视野、开阔思路这也是必要的,我们不能画地为牢封闭自己。可是,这是在做好分管工作的前提下啊!怎么能置燃眉之急的事而不顾,采用掩耳盗铃的手法擅自出去呢!竟然把省里的通报批评压在自己手里,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呀!真是——”

“俞阳同志,”窦尔金终于忍不住了,欲要解释什么,“是这么回事:这次到黔滇川三省考察,又到沿海地区参观取经,是省委副书记金望远带队,点名叫我去的——”

“不要说是省委副书记,就是省委书记带队你也不能去!”我的确压不住欲要爆炸的火气了,“金书记知道你要负的责任吗?金书记知道雁鸣市的计生问题受通报批评了吗?金书记知道你没有交代手中的工作扣压了通报批评就扬长而去吗?什么逻辑?”我差点没说出混蛋逻辑的粗话。“窦尔金同志,认真检查检查吧,有点自知之明吧。想一想你干了点什么?你分管的工作哪一件事做好了!不是我俞阳要批评你,要跟你办难堪,是你太没有责任心啊!有领导信任你,你怎么不为领导争气争光啊!”

“这话什么意思?是对我,还是对省里的领导?你说清楚!”

“我的话很清楚,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不要装糊涂,窦尔金同志——”

“谁装糊涂?你说有领导信任我,是什么意思?是哪个领导?”

“是啊,领导干部不信任你,你能做常务副市长吗?怪事。听着,窦尔金同志,三天之内你针对省计生委的通报批评拿出整改方案,立即向我汇报,同时写出深刻检查。吕明同志,这事你负责催办。三天之后,把窦尔金同志的检查交给我。还有件事,刚才段志忠的发言提醒了我。

我们想一想,倘若我们能在尤其昌事端的萌芽状态,能在他尚未陷入泥潭深渊之时,就帮助他、批评他、警告他,甚至给他一定的党内惩处,还会发展到今天不可救药的地步吗?还会被判刑法办吗?当然不会!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在经济领域的腐败,而是思想的腐败、政治的腐败、组织路线的腐败、人员关系的腐败、职业道德的腐败。我们常常对着一个有严重病症的人说他很健康,或基本健康,常常惯用捂着盖着掩藏着矛盾的手法来欺骗政治、欺骗社会、欺骗人民、欺骗自己。实际上,这些被我们面对面称谓的健康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病症,有的是早期肿瘤,尚可手术切除,我们却说他没病。但他毕竟有病啊,那病魔依旧悄然前行。直到癌细胞扩散了,实在不行了,只好把他送太平间吧!这是治病救人吗?这是慢性谋杀!

是犯罪!但是,对这种罪过,我们却麻木不仁。今天,我从自己做起,凡是发现了病症,要及时提示,抓紧手术。同志们请注意:最近,在市宾馆的贵宾套房,我们的一个领导在那里过夜,有一个小姐也溜进那套贵宾房,整整一夜没有出来。事隔两天以后,这个领导与那个小姐又先后进入贵宾房,又是一夜未出来。举报人将这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说得详详细细,准确无误。是谁,他自己最清楚。”我停下话语,环视一下四周。我知道,此刻的窦尔金心情一定很紧张。但是,我并不去点名,还是留点面子给他,这样也许更有利于我对他的控制。

大约停了三四分钟,我接着说:“本来,我对这种破事没有任何兴趣,我也不想听到这些东西。可是,没有办法,谁让我是市长,是政府的党组书记呢?这些乱七八糟的货色硬要涌过来,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既然知道了,就要正告你。从法律的角度上,你可以不承认这事,因为没有证据,因为举报人没有拿出相关的录像和录音。不过,不承认并不等于它不是事实。我在想,关于搞女人的事,我们现在的领导是太不当回事啦,而我们的先辈是把它太当回事啦!其实,这都不对。看看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看看他们的政府官员,一个个还都那么正人君子样地注意自身形象呢,怎么我们的官们就这么放肆!这么不顾脸面!这么不知羞耻!无论什么制度的国家,无论什么时代的政权,都不会提倡这玩意儿吧?我想,尤其昌开始与和小美接触时,也不是一步到位的,也有个发展过程。同志们,我们都是雁鸣市的顶级领导人物。一个城市就这么大,我们的行踪是有人感兴趣的。我甚至认为,每个市长都是在X光中、在电视荧屏下生活的。他的许多故事,情节细节都会在生活的荧屏上显示图像的,明白吗?不明白的请快明白,不要等送到太平间时才明白。今天生活会的内容,在座的同志没有向外传播的任务。关于大局意识集体荣誉、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大家都懂,我不必多讲。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