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段市长去沿海参加一个工业产品博览会,回来后向我汇报情况。他说他在会上遇见了被雁鸣市免职已两年多的原光明集团老总郝诚志。这个话题立即引起我的兴趣。自从信访局长向我汇报这家企业的职工上访,要求郝诚志重新回企业主持工作之后,我一直挂念着这事。只是因为忙乱,没能考虑下步咋办。这时候段市长提起了郝诚志,我马上问:“他现在怎么样,愿意回雁鸣市吗?”

“现在他在苏南地区,被当地一家股份制企业聘为总经理,先前咱雁鸣市光明集团的总工、科研所长、销售部经理都跟着他过去了,搞得红火极了。这次博览会,他们生产的汽车灯共五个系列100多个品种,被国家主管部门授予质量免检产品,好几家汽车制造厂都把他们作为配套汽车灯的定点厂家。会后,我到苏南去看他们厂,气派极了。郝诚志特设家宴为我接风,住的是企业为他配备的独体别墅。真有意思,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工程师与他成家了,弄假成真了。”

“什么?哪个女工程师?”

“就是咱们光明集团的东洁嘛。”

“噢,有印象。”当时是听信访局长汇报情况时说起过这个人。

“郝诚志自被免职后,南方人很快就把他弄走了。听说东洁在光明集团日子很不好过,现任老总处处刁难她,压制她。而郝诚志一个人生活也无人照料,确实得有个家。也是逼上梁山吧,用他们俩的话说。”

“这里的职工要求他回来,他会来吗?”我随意地说。

“老郝这人说,本不打算离开雁鸣的,这地方他太有感情了。他的人生目标并不仅仅是挣钱,尽管在那里待遇很高。但是他说,离开雁鸣,在感情和精神上,他损失得很惨。”

噢,听着段市长的话,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想去光明集团看看,现在就去。段市长不无忧虑地说,企业的现任总经理诸葛非带着一帮人去英伦三岛考察什么了,厂里眼下群龙无首,很乱。加上下岗工人日益增多,只怕我去了会被职工围堵上访。我说,咱们悄悄地去。不要兴师动众,只找个老工人领领路就行了。

这时,机要室的路小莺进来,送上省计划生育委员会发出的通报,是通报雁鸣市计生工作出现的严重问题。通报写道:雁鸣市有564名科级以上干部生了第二胎,甚至第三胎,这是典型的以权谋私(以权谋生),通报要求雁鸣市必须对这种现象给予严厉整治,直至惩处,以避免计生工作中的腐败之风蔓延……使我更加震惊的是,通报的时间是上个月的20日,至今一个月了,我却才知道此事。电传中说道,通报在上月的全省计生会议上已交雁鸣市负责同志,至今不见回音,请立即回示。我立即打电话到市计生委主任那里询问此事。答曰,上个月到省里开会,是他与主管计生工作的副市长窦尔金一道去的。会上发了对雁鸣市计生问题的通报也是实事,回来后本应向政府汇报并开会传达的。可是,当时窦市长急于随一个团队外出考察,他交代等外出回来再向市长汇报。

听到这里,我气极了,这个窦尔金太胆大了。这么大的事,想一手遮天,弄得省里二次通报,太不像话了,必须治治这种无法无天的人。段市长看我气得有点失态,就声东击西地提醒我,到光明集团去吧。

我方如梦中醒来,想起要去企业看看,真是叫窦尔金气蒙了。我知道,他已从外边考察回来好几天了,既不汇报工作,也不照面。唉!越想越恼火。待到光明集团时,厂门口的遭遇更叫我生气。光天化日之下,高大的栅栏铁门竟然锁着,传达室一侧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三个人的脸上贴着长长的白纸条儿,吆五喝六地十分投入。段市长的司机鸣几声喇叭,他们依然无动于衷。我们都下了车,站在铁栅栏大门跟前,司机在喊他们开门,说领导要来厂里看看。里面的人说,有什么看的,厂里的设备都停着哩。

“怎么会呢,不是有烟囱还冒着烟吗?”司机挺机灵的,他发现里边并没有停工。

“冒烟不假,就那一个车间的机器还转着,别的都停啦。”有人答话,头也不抬,只听见兴致勃勃地喊道:“梅花一甩5张,抠底带得分,哈哈哈哈——”三个人丢掉手中的牌,有人洗牌,有人方抬起头。

“噢!那不是俞市长?”一个小个子先发现我,大概是我的形象常在小城的电视屏幕上亮相。我不认识他,他却认得出我。

“俞市长会跑到咱这倒霉的厂,要礼品没礼品,要钱又没钱,做梦去吧。”另一个胖胖的十分敦实的中年人连头都没抬,边洗牌边自信地说。

“咋不是哩?是——是——”另两个人都转过头。一个细高挑的大个子边小跑过来开门,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市长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啦!有眼不识泰山啦!”他那神态随意得有点满不在乎,还故意地发出一种幽默的腔调。随着大门打开,他用交警指挥车辆的姿势双臂伸直地比划着,“请,市长领 导—— ”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种灰色的幽默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长时间在生活底层又得不到温暖和关爱,看不见希望和光亮,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现状的人才会如此的放纵,如此的无所谓。实际上,这是一种无奈的发泄啊,我的心顿时涌起一股酸 楚……

在他的挥臂指示下,我与段市长走进来。这时,牌桌边的一位年长者就迎过来,伸出双手与我们相握,边寒暄着,问有什么指示。

段市长告诉他,随便看看,你们有一个人领着我们转转就行了。

我却没有马上进去的意思,刚才听他们讲只有一个车间生产,看那一片静寂的厂房,的确有一种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感觉。就有意地靠近小牌桌,问道:“为什么只有一个车间生产?”

“没有原料吧。”那个瘦高个儿答道。

“是产品不合格,卖不出去。都积压了,还敢生产吗?”胖乎乎的年轻人说出另一种原因。

“这事到底啥原因?说实话,俺几个大头兵真说不准,光知道厂里缺钱,连买原料的钱都弄不出来,供货单位就不供了。再说,厂里有技术的、有手艺的都拉出去了,有的被聘走了,有的去单干了。现在的人,唉——”这位年长者叹息着,不想再说下去。

他们说得很随意,我听起来很投入。那个小个子从传达室里搬出两个木凳让着:“领导坐——领导坐——”

我和段市长就坐下了,他又去张罗水。我说不用了,一会儿就走,他还是执意地去了。

“不瞒您市长说,我们已有半年多不能正常发工资了。自诸葛非当老总,日子就没好过。前一年多吃老本,后来吃完啦,就变卖家产。”

“卖什么?”

“厂里原先储备的50亩地,留作下期工程开发用的,那还是郝总在任时置买的。叫诸葛非卖啦,卖的钱先是更新了几个领导的轿车,原来的桑塔纳2000都换成奥迪了,诸葛非老板坐的是进口宝马轿车。接着又盖经理住宅,全是连体别墅式的,员工们的住房却一间都没盖。”

“现在这里是诸葛非的天下。人家的儿子、老婆、亲戚、老伙计都安在位上了(指有权的岗位)。这帮人不懂企业,都是些老外(外行),一个个又贪得跟饿虎扑食一样,厂里一天天垮下去,有本事的都跳槽了,我们这没啥技术,又没能耐的只好在这里受了。”

这时候,厂里边走出二三十个工人,有认得的就说:“那不是俞市长嘛,还有段市长。”“噢!真是的。”

“真是及时雨下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很利索的女工走过来,毫无顾忌地说,“我们上访多少次,要见市长。信访局说,市长哪有空闲接待你们?有什么问题写一下,回头转过去。每次都这样骗我们,到现在也没见到回音。俞市长,恐怕我们写那问题你连见也没见吧?”

“政府有市长接待日嘛,还有市长热线电话。”段市长替我解围。

“别提市长接待日啦,我们也不是没去过。接待日时,不是市长们忙,找个秘书、主任替着,就是干脆由信访局的人做挡箭牌,告诉我们该值班的市长开会啦,出差啦,陪省里的领导啦,生病住院啦,出国考察啦,唉!理由多得很,结果只有一个,市长们不能接待。有啥事给信访局说吧,回头转过去。唉!都上访一年多啦,也没个囫囵话。”一个着蓝色工装的男子说。

“这不是来了吗?市长亲自到咱厂啦,有啥就快说吧,还癆嗦啥哩?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有人在点拨方向了。

场面顿时热闹了,像决口的堤岸,汹涌的激流强劲冲击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真是牢骚满腹,怨声载道。说来说去,一个鲜明的主题是,光明集团不换老总已不可救药,职工们以朴素的真挚感情怀念着往日的生活,怀念着先前的领导郝诚志。有人说得更诚恳:“俞市长,只要叫郝厂长重新出山(光明集团的前身为光明灯泡厂,郝诚志任厂长),我们保证不再上访。只要答应这一条,我们就跟政府写保证。”

真是这样吗?我边听边叩问自己,难道一个人的作用有这么大吗?要么,工人们何以如此信任郝诚志,何以说出这样口满的话。但是就这一件事——换人,像篮球场、排球场上的比赛,当哪个队员的竞技发挥不好时,教练只要一个手势,就换他下场了。在工人的心目中,这事就这么简单,就这么顺理成章。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事并不简单。别看我是市长,可动起人的事,我说了还不算。特别是对这个诸葛非,他还不属那种比比皆是的平庸之辈。这种人能拱上来,采用的绝非一般手段,暗中肯定使用了不正当竞争法,加之有吹黑哨的裁判帮忙。眼下要换下他,裁判能愿意吗?已成为既得利益的诸葛非及那一帮歪嘴裁判是等闲之辈吗?但是,诸葛非在工人心目中已沦落到这种地步,还能让他再胡闹下去吗?

离开光明集团时,我看看表,在这里呆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比在办公室两个月的收获还大、还真,我得到的是原汁原味的信息,是工人们直率的心里话,是蕴蓄已久的愤懑情绪,也是他们对政府还寄予希望的证明。一旦他们连政府都不找了,那才真是危险呢!想到这些,就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上心头。

回政府的路上,我问段市长,郝诚志真的那么举足轻重吗?他的出山真的能使企业起死回生吗?

段市长说,现在的企业,大多数的命运都系在一把手身上,一把手的思路、水平、能力、素质就是这个企业的出路、水平、能力和命运。一把手是个熊包,企业即使先前不熊也要变熊的;一把手是个贪官,企业很快就繁衍滋生一批贪人,大权大贪,小权小贪,没权想着法子贪。段市长又说,在中国,在现在不规范的市场经济中,关系就是生产力,而且是能产生爆发力的生产力。一般懂行的人是不会轻易动有实力、有本事的企业老总的,因为老总苦心经营的关系网、所拥有的生产力是很容易随着他的离去流失的,那样做风险太大了。

我又问段市长,若真把郝诚志请出山,企业能好起来吗?

他说,有些事情不像工人们想的那么天真烂漫。但是有一点可以坚信,把诸葛非这号人拿掉,把郝诚志扶上台,形势肯定比现在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