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过早餐,从小餐厅往办公室走。路过政府值班室,范成金正在那里等我。他身边还有几个人,本来计划要去参加一个环保会议,得知省环保局局长亲自到雁鸣市坐镇治污。市里的大宏化工厂污染严重,弄得周围的庄稼长不好,要命的是把饮用水都污染了。农民三天两头上访,有那出格的还干过锁厂大门,不让工人上下班的事。有人说这企业得关闭,有人说这么赚钱的企业千万不能停产,有人说那就正儿八经地治理污染,有人说那套治污系列设备的投资比这个厂的总资产代价还高……

事情就这样,问题也清楚,就看咋个决策了。实际上,把情况弄清楚一点都不难,把几个处理的方案摆出来也不难,难就难在定夺哪个方案了。这些方案各有各的道理,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方案,也没有一个是没有道理的方案。要命的是无论定哪个方案都有严重的后遗症,可这要命的事总是要推到一把手——市长面前的。为这事我已请教过不少专家和上级官员朋友,专家们的答复是恳切的,是技术性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专家们不知晓软环境的问题及官员们的苦衷,那些东西没法与专家交流;而官员们的意见则是见仁见智,各不相同,最后真正决策的只能是一市之长。重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要命的问题是只有我要对决策引起的后果负责。这就是市长——一个城市的第一责任人的概念。就像眼前七星酒业的事,也是这样,局外的人只看到这企业应该关停,有几个人知道关停后引起的负面效应,又有谁知道这负面效应的责任要砸到谁的头上?别人可以不想这些,甚至根本想不到这么多,我则不能不想。我无奈地带着范成金一行进了办公室,环保局的会只好叫抓工业的段市长先去应酬。

范成金进屋就很随意地坐在迎门的长沙发上,边吩咐身边的商标科马科长去为我沏茶,他大概随时随地都有反宾为主的习惯。这时紧跟过来的通讯员接替了这个任务,为每人面前倒上开水。

范成金很直率地说了洋酒协会、省工商局稽查大队与商标处的一些不是。没等我开口,他身边的马科长就滔滔不绝地解释,他们生产的洋酒并没有侵权,只要仔细辨别,他们上市的洋酒与几家世界名牌还是有区别的,充其量只是仿制,况且也不是故意去仿制的。听到这里,我就问,你们去年制造的“马 麦 利”洋酒为什么受到查处呢?为什么人家说你们是侵权名牌“马爹利”了呢?恐怕商标法中的条文你们不外行吧?我故意揭出这个短处,没时间听他们的诡辩。我知道,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像范成金就属这号人物。不,他是那类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对他我早有所闻,这人心理素质可谓“特别的好”,他那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形象能给人一种震撼、凶悍的感觉,仔细观察他的面庞眉宇,那上面分明写着野道、大胆加计谋和点子。凭第一印象,这人到影视中扮演黑道上的老大决不用化装的。他听到我竟毫不留情地揭了马 麦 利的伤疤,面庞上瞬间闪跳出稍稍尴尬的神情,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那神态包含着一种否定加遗憾的复杂情愫。这时,坐在一侧的企业女副总说话了。她身材特别娇小,话音却尖厉高昂,与她的身躯形成不小的反差。她没有再去辩驳马 麦 利与马爹利的问题,说当今办企业太难了,他们的七星酒业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毛病。他们做的一些事也不是犯什么大规矩的事,只是现在一些执法部门的作风太坏,执法干部的素质太差,隔三差五地总要到企业去敲诈、去勒索、去找事。

怎么会是这样?事情已到这一步了,她还在我面前放烟幕弹为他们的侵权行为辩护,企图“翻案”。想一点责任不担,一点代价不付,让我以政府名义去摆平这事。

我悟出来了,怪不得雁鸣市的人都说范成金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为人处世又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许,是安书记与他谈了,这事让俞市长去上边协调,俞市长先前就在省里工作,人熟、关系多。所以,他就理直气壮地来了。在他心目中,这世道根本没有是非、不分黑白,只要有权,想咋个弄就咋个弄,啥违法不违法,侵权不侵权,那些玩意儿都是对没权没钱的平民百姓说的。他敢这样思考问题,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总以为,他和他的七星酒业对雁鸣市做过大贡献,雁鸣市从骨子里还是向着他的,尽管他屡屡捅娄子。但是,他以为雁鸣市委、雁鸣市政府就是他的后台,觉得自己抓住了雁鸣市官方的要害,害怕七星酒业的1000多名员工闹事,担心七星酒业上缴的3000多万元税金流失。另外,也许他与市委那边有些人物关系微妙,特别是与掌实权的人物。否则,他和他的人怎么会这么牛?我想教训教训他,不然,这号人早晚要闯大祸的。

“我问你,范成金,你们到底造假了没有?侵权了没有?冒充世界名牌了没有?如果都没有,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你们可以向法院起诉,告他们执法部门以权谋私,执法犯法,滥用职权。真是那样的话,你们还用找书记、找市长?只要把事实道个明白,把证据拿出来,政府会为你们做主,不怕告不倒他们。”说到这时,我故意停顿下来,让四周沉静沉静,以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片刻,我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如果你们确实造假了,侵权了,就老老实实地把事实说清楚,叫领导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了才好去协调,才好把大事化小,帮你们渡过难关。”

“俞市长,要说咱公司的产品与他们没一点儿关系,也不实际。”范成金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中华烟,往我的办公桌前走上两步,“俞市长,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烟酒市场是啥熊样。没听说嘛,去年全国销五粮液酒销售了多少吨?他五粮液酒厂一年才生产多少吨?其中许多都是假酒啊!咳,也不是没人查,查的结果呢?有些查酒的与卖酒的查成了朋友,大不了送他们几个小钱。这种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哪有真刀真枪去处置这事的?哪个地方的领导会那么傻,能老老实实地不打折地认执法部门的处理结果!咋的,咱雁鸣市的头就这么好剃?咱雁鸣市是豆腐,谁想切就切一块?俞市长,你说。”

这范成金是厉害,你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特别是对一个主持工作的市长,做官的人爱说屁股决定脑袋,屁股坐在哪里脑子就要想到哪里的利益。眼下,也许范成金造假的真凭实据还没被抓住。要么,他怎么会这样说呢,口气还这么硬。我边思索他的话边批驳他:“照你的说法,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问题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市场的管理也在逐步完善正规,别的地方如何造假我们管不了,我告诉你:我只要在雁鸣市做市长,就不允许你们干这种事的。”

这时,吕明领着两个人匆匆进屋。我知道,秘书长能直接引进我办公室的人,都是有来头的,又是有急事的。

“噢!任局长。”来人是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副局长,他介绍着身后的人,是省工商局商标处处长老史。

范成金立即走向前伸出右手欲与老史相握,这时的老史却显示了一种被动加冷淡的态度。他以慢半拍的节奏伸出了左手,这是令我意料不到的动作。范成金的双手抱着那只左手挺热情地上下摇晃着,吕明张罗着一个个落座,通讯员早在每人面前放好茶水。

凭直观感觉,他们的不期而至没啥好事。我尽量地调整着心态,面带微笑,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俞市长,知道了吧,你们造假洋酒冒充世界名牌案惊动省长啦!”这个任局长怎么一下子就把这事加上了个“案”字,我的心“咯噔”一下,顿时沉重下来,“两个国家,还有一个香港,不得了啊!”是啊,英国、法国,加上香港,这事招惹的面也太大了,“这可是国际影响啊!俞市长,省长亲自批示,要严查、快查,从重处理啊!不然,我会来吗?省长要求我们现场办公。”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尽管先前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但结果毕竟还未出来。有关证据是否确凿?特别是刚才听了范成金的自述,心中还有点底气,就试探着说:“问题是够严重的。不过,也得有个过程,一些证据总得落实落实吧。”

“证据?俞市长,不瞒你说,人家把证据都弄齐了,已逼得咱没路可走了!”史处长站起来,拉开他的公文包,掏出一叠东西摊到桌子上,“你看,市长,这是咱们雁鸣市卖出去的路易十三人头马,这是轩尼诗,这是名士马爹利。”怎么,又有马爹利?我把这张复印的商标拿起来,果然是马爹利,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商标有什么破绽,是地道的洋酒商标,我曾在多次宴会中品尝过这种酒。史处长下边说的几种洋酒品牌我一个也没听进去,只是在想:何以见得这酒是雁鸣市生产的呢?然而,老史下边的话叫我吃惊了:“俞市长,你再看看,这张发票是从广东湛江市的一家洋酒店找到的,人家进货的地点就在咱们雁鸣市七星酒业公司,发票是咱们开出的。还有,这张发票是福建省泉州市一家歌厅拿出来的,他们说那个地方的洋酒几乎都是咱雁鸣市供给的,因为咱们有价格优势。还有,这是咱们冒充世界名牌的包装箱及酒瓶的照片,原件都在省局商标处。人家叫咱验证,叫咱说话,这到底是不是侵权?按照有关法律,你们是要遭受制裁和惩处的,老范啊!”史处长把话停顿一下,转脸对视着范成金,“你知道不?老范,世界名牌是价值连城的无形资产啊!就是把你们七星酒业卖啦也赔不起啊,你看看,这事,唉……”

“这人丢不起啊!你范成金耍这一手连咱整个省的人都丢尽了!要么,省长都发脾气啦!”任局长像是故意加火。

我看看范成金和他的随从们,真希望有人能出来辩驳点什么,能解释点什么,能为自己开脱点什么。可是,他们令我失望,非常的失望,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连个屁也放不出来了。问题已清楚了,范成金造假冒充世界名牌,洋酒协会一方持有确凿的物证、人证,他们与委托律师据理要求依法办事。按照常规,七星酒业当然要遭到毁灭性的惩治。

我在权衡、在思考,在尽力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最佳点。尽管上边压力很大,七星酒业集团眼下也不能关停,那样留下的问题太大了。作为一省之长,他也未必希望本省的企业被强行关闭。那样的结果,无论从名声上还是从利益上都是失败,只是迫于压力和舆论的指责,应该有所动作。我在苦思冥想从哪里的哪个环节去发现希望。午宴时,我答应任局长要亲自向局长和省长汇报处理七星酒业造假的问题,他才离开雁鸣市。

范成金单独跑来悄悄地说,俞市长,七星酒业能不能保住就靠你了,拜托啦!俞市长,跑成这事花多少钱都值!俞市长,你说吧,得多少活动经费?我全包啦。

我心里说,这会儿你才服输,为啥在史处长没拿出证据以前你还嘴硬。范成金造假酒赚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大家只是看到先前的一个小作坊式的企业,一二百名员工,如今发展成上千人的大企业了。到了这一步,应该规范生产,创自己的品牌,树企业的形象,传诚信声誉。可这个范成金,造假已造上了瘾,若不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根,他还要往造假路上滑。眼下要救活这厂,活动经费也真得有。现在的事,干什么缺了钱能行?特别是这种烂事,是要叫别人把死人说成活人,把不能办的事变成能办的事,而且办成功。想一想,其中有多少事要做,这可谓“起死回生的系统工程”。我看一眼有些困兽犹斗模样的范成金,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闯下的祸,你不出活动经费谁出?净他妈的说扯淡话,难道政府给你出这钱?政府哪来的这种开支!因为就我们俩人,我说话也严厉起来。也是趁机会教训教训他,也是想叫他明白明白,别以为这世界上就他能,别人都傻,还想在市长面前耍花枪。

想到这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最后,就命令式地对他说:“回去准备一下,待会儿跟吕秘书长一道去北京一趟,明天赶回来。”

“噢,好——好——是乘飞机还是——”

“就开你的凌志(轿车),这样快。等吕秘书长电话,你去接他。”

“好——好——我去准备,我去准备。”

随即我叫吕明过来。秘书长是个三十六岁的年轻人,人很精干利索。他清楚眼下政府对七星酒业的态度,有些话是不必说得那么直白的。我告诉他,今天一定赶到京城,进京后先去找××部的司长,他是我大学同窗。他会带你找该找的书画家,那是国家级的名人、权威,请他写两幅条幅,其中一幅内容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另一幅是“诸葛一生惟谨慎”。我的老同窗特爱集邮,又让秘书长去市邮政局长那里取两套时髦的集邮册。还有,要请教一下我的同窗,这种事协调起来还要拜访哪些人物。这方面吕明不外行,他知道,办这种事,找的人一定要以一当十,有权有威有信,决不能广泛撒网,面面俱到,搞得满城风雨,到头来事不成还弄得满身腥。最后我又吩咐吕明,该带的东西要带,有备无患嘛,不好下账的花费全由他范成金承包。

秘书长出去之后,我与京城的老同学通了话,先是邀请他在休假时能偕夫人儿子到Q省做客游览,我当全程陪同。之后就谈及政府秘书长要到府上拜访,请予以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