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饭后半个小时,段志忠副市长匆匆走进我的办公室。办公室约有50平方米,十分宽敞,里间还有20平方米的卧室和一个卫生间。距政府不远,还有一套百余平米的公寓,这是地方政府专为家属不在雁鸣的市级领导配备的。做市长以来,不知咋那么多事,忙起来连公寓都懒得去,大多夜晚是在这寝办合一的房子里就宿。

段市长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市里的七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被查封了。这是中国洋酒协会与省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联合行动,随行的有京城来的律师。查封的原因是这家企业冒牌生产英国、法国及香港的名牌洋酒,有什么人头马、轩尼诗、红方、黑方、芝华士,其中还有价格极高的路易十三,据说都是世界级的品牌。

唉,这个范成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记得我刚上任雁鸣市长时,就是这家公司酿造了一种冒名马爹利的洋酒被查处,当时执法部门也是以他们侵权世界名牌来查处。身为企业法人的范成金却辩驳说,他的酒是马 麦 利,不是马爹利。大家仔细一看,果然不错,那个看着十分像“爹”的字却是个“ 麦 ”字。可省工商局商标处的处长搬出商标法,义正词严地说:马 麦 利的商标完全模仿了马爹利的设计、色彩、字形,依照商标法,这种模仿就是侵权行为,就是造假。在这种情况下,范成金方认错了,并保证以后不再干这种事。当时政府出面做了执法部门的工作,就大事化小了,企业被罚了些款了事。谁知,事过一年,老病又犯了。

段市长说:“这范成金确实不像话,去年保证过的事又犯了。关停他的厂真不亏。可是,他那1235名员工咋办?还有,他七星企业也算市里的纳税大户,市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一年3000多万元呀!俞市长,咱们雁鸣市今年的形势很严峻啊,全省20个地级市,咱们的上缴税金只是在中等偏下的行列中徘徊。除了南边那个圆旦市和方正市两个穷得丁当响的穷光蛋垫底,其他与咱雁鸣一个档次的五六个市,谁也不比谁尿得高,竞争很激烈哩。只要稍一疏忽,就滑到倒数第三名啦。唉!现在,又出这事,真是越瘸越用棍敲哩!”

段市长人颇精明,抓工业很有一套办法,是个务实的干部。他是提醒我,越是这时候,越得明白清醒,越得注意保护自己。我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在政府干了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遇到这事该咋个表演,只是觉得,范成金这小子太没耳性,太气人。即使造假,动作敢这么大?他就不知道自己算老几?竟然侵犯到两个国家外加香港!我真想马上叫他过来,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通,这种人是太精、太能了。人一旦在精与能字前边加个太字,就被公认为精过了头,能过了线,一般的人都不愿与这类太字类的人物交往,更谈不上交友谈心了。

范成金是本地人,学历不高,初中毕业就进酒厂当工人。后来做推销员,再后来晋升销售科长,再以后做销售副厂长。后来市里几家酒行业与饮料行业合并为七星酒业集团时,范成金成了集团总经理。雁鸣市的人大都知道,范成金有个特殊的爱好,就是集酒的商标,不管是白酒、红酒、啤酒、米酒或各类果酒,他像痴迷的集邮家一样,把各类商标一本一本地积累起来,从本省的到全国的,从中国的到外国的,从当代的到过去的,从畅销的到滞销的。他分门别类地将其规规矩矩地粘贴成册,并注上商标的印制厂家、时间、酒的生产厂家及出厂年月日,还有他收集到商标的时间、地点等。可以说,只要是在中国市场露过面的酒,他范成金手中都有商标,而且他在粘贴商标的地方还注有这种酒的特点及销售情况等文字。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他集商标并非只是为了欣赏或陶冶情操,而是作为自行设计商标与投产品种的参考。进而,是为了模仿甚至克隆照搬了。当然,他是从众多的商标中优选那些好销售的、能赚到大钱的酒。他以为,这是企业崛起的捷径。据说,在前些年市场不大正规的时间,他用这种手段赚了大钱。可以说,他用这种土法很顺利地完成了初级阶段的资本积累。他常说,企业是越来越不好做了,钱是越来越难赚了。可以这样理解他的意思,企业想造假,是越来越不好造了,想以造假挣钱真是越来越难了。

段市长坐在我对面的皮椅上。我不在意地发着牢骚,边认真地听他的汇报。我的意思是让他把这不妙的事全讲出来,一点不要对我保留。

“俞市长,这洋酒协会也够绝的,省里也不给一点面子。今天是4辆专车径直开进七星酒业公司,兵分两路,一路直接到财务科封查账目,一路直驱仓库,强行闯入,把老范的家当弄个底朝天,啥家丑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

“他还有啥家丑?”我想,充其量不过是两个国家外加香港生产的洋酒名牌,不过这就够严重了,还能再怎么。

“多着哩,俞市长。全国的名酒在他的仓库里应有尽有,五粮液、剑南春、茅台、郎酒,各类国产干红,还有……”

“真不像话,不仅造外国的名牌,中国的名牌也不放过,太不像话!这个范成金——这仓库,他们怎么一下子就捅进去呢?我记得他们储酒的仓库距厂区至少十几公里呀。”

“咳!这事人家做得更绝了,听说最早是广东的洋酒代理商发现老范的假酒,是在广东肇庆市一个夜总会。那里的白兰地系列洋酒销售很好,可是专门经营洋酒品牌的代理商却进不去货。他们就下去调查,结果发现了庐山真面目,原来这里进的洋酒都是Q省雁鸣市的货,当然,这个渠道的酒是假货。这事哄得了顾客哄不了专玩洋酒的行家。他们就出动两个销售人员,扮做顾客,来到了咱雁鸣市七星酒业公司,以要大量购进各类假洋酒为名与公司销售科洽谈。咱们酒厂还以为抓住了大鱼,马上照着‘顾客’的要求,领他们到厂里参观,到仓库察看。其间,对方趁机偷拍了一些照片,回去又绘出厂区路线图,这次洋酒协会一行就是照着这条事先侦探好的线路突然袭击的……”

我的心凝重起来,范成金的家丑全被兜出去了。到外边,谁知道他范成金是谁,谁管它什么七星五星酒业,人家都会说,雁鸣市是造假酒的窝点。雁鸣市啊,可赔不起这个脸面……

这时电话响了,噢!是市委安远平书记。他以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音调说,俞阳同志,这会儿忙吗?我说正与段市长说些事。他说,正好,你们俩过来一趟。

安书记给人的感觉十分威严,但面相却安详平静,接近他以后就感觉到那微笑中夹持着严肃,慈祥里含蕴有锋锐。他的话,尽管听起来温和,仔细品味,那温和只是一层外衣,裹在外衣里边的是冷峻,是不容置疑,是无条件服从并执行。也许,这就是市委书记独有的特征吧。安远平做市委书记已十年有余,先前是在本省的方正市和山口市。他是早我一年到的雁鸣市……

我和段市长来到安书记的办公室。他抽着本省一家烟厂特制的精品帝豪,边慢言轻语地说:

“你们也是在说七星酒业的事吧。”他的判断十分正确,“看来,事故要闹大哩。”他把这种问题比为事故,“这事故本来就够严重的啦,上了纲,就是国际侵权行为。看看英国、法国,还有香港,都是最发达的地方啊!这事情捅大了,要比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山口市假药案严重啊。人家山口市造假药,并没有冒打别人的品牌。咱们雁鸣市啊,是吃了豹子胆啦!啥都不怕,敢拿外国的品牌去赚钱!”

“是啊,我正与段市长商磋对策。”

“还有个因素,政府必须考虑进去。咱们雁鸣市的官们,也不是铁板一块,烧香的固然多,拆庙的也大有人在。上次换届留下的伤痕至今并没有愈合,甚至还在加深加大。我已听到消息,有人与省电视台的焦点访谈联络过了,明天一早记者要来采访这起事故,俞市长!”这时书记平静的目光扫视一下四周,“不过,不怕,发生在Q省的事都好摆平,严重的问题不在这里。你知道,咱们市里的那些活动家们不会罢休,他们还会往上捅的。”

我信安书记的话,凭我的直觉,总是有一些人与权力对立似的,没事想找事。如今真的出事了,他们当然要抓机遇的,想让雁鸣市乱一乱。安书记能把话说到这地步,恐怕有人已把信息传播到京城了。

“他们往哪里捅,还能捅到中央电视台?”段市长揣摩着这些惟恐雁鸣市不乱的人的心态,一字一板地说。

“我们得有这种精神准备。俞市长,段市长,这不是小事,我们要做到预防为主,把大事化小,要全力以赴。这个范成金已找过我了,现在他也黔驴技穷了,他会去政府找你们,求你们救他一命哩!政府要能帮他一把,那当然好啦。俞市长,省里的领导你比较熟,眼下要找两个人物协调,一个是省工商局局长老刘,一个是分管工商的副省长施明怀,好好做做领导的工作。不过,也要警告范成金再不能干这事了,若再犯这事那只有后果自负了。”

听着安书记的吩咐,我真不大乐意接受这种差事。我才当正职(市长)几天,哪里有你安书记资历深、接触广、交往多,你怎么不能去协调协调呢?真想推给他去办这擦屁股又丢人的事。可又一想,还是不要推诿,老安毕竟是书记,是雁鸣市的一把手,我只能算作二把手。他又是管人的权威,与他相处,二把手必须让一把手,从理论上说那叫市长应该服从书记的决定。即使心情不愉悦,也不能表现出来。再说,我才来雁鸣市几天,无论职位还是资历,都在老安之下。不过,刚才他说,上次换届时留下的伤痕不仅没有愈合,还在加大加深,这话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换届前夕,雁鸣市的市长考察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常务副市长尤其昌,因为有桃色新闻而被省委组织部否决,另一个是市委副书记陶艾民。据说考察的结果还是不错的,他晋升雁鸣市市长的呼声已经很高了。至今我也不清楚,陶艾民为什么没有当上市长。

我到雁鸣市任职以后,听到些风风雨雨。有人说陶艾民的后台没我俞阳的后台硬朗,如今的老百姓大多对做官的没啥好感。尽管他们并不知晓官人的内幕和生活,但他们一个个的还很自信,自以为是。老百姓中不是流行这样的顺口溜吗:找清官,上舞台;要升官,找后台;想发财,得胡来。

在老百姓心目中,如今凡能升官做官的,没有后台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这舆论一传出去,信者还真不少。但是我想,陶艾民没当上市长,也许与我俞阳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在我从金远市的常务副市长调任这里之前,省委组织部的权威人士曾透露让我到某厅任厅长。

可能是那个厅太诱惑人了,太重要了,竞争对手太强了,方又将我安置在雁鸣市。我这人能想得通,不管如何,自己又高升一格,这是很难很难的一格。绝大多数的副厅级干部对这一格是望尘莫及的,我应该算幸运的啦。至于到哪个位置上,说心里话,我也很难道出优劣,这种事常常出现塞翁失马的现象。因此我的态度就成了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当时省里领导曾很诚挚地对我说,原先是请你到某厅任厅长的,又考虑地市更重要些,一路诸侯啊,无论就稳定方面、政治方面,一市之长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啊。再说,做市长是要记入市志的啊,那是历史嘛,人过留名嘛。俞阳同志,这是组织的信任啊,好好干,四十多岁的男人,黄金季节啊,前途无量啊……

做政治的干部最大的特点就是会说话。同样的事,同样的话,叫他们一整合、一修饰、一升华,听起来就舒心,回味起来就暖心,执行起来就顺心。了不得,这是啥?这就是政治。刚才安书记的话是否指陶艾民搞啥小动作,想叫市里乱一乱,好显示出政府工作不力,再出些大问题,好否定我上任市长的政绩……

不管怎么,我得想法照安书记的吩咐办。实际上,这时无论市长,还是书记,都捆绑在一起了。倘若七星酒业的事闹大了,我倒霉,安书记也清净不了。当我离开市委大院时,心态已调整过来,气也理顺了。我要直接参与挽回七星酒业败局的斡旋工作,无论是刘局长,还是施省长,我都应该亲自出马。之后,再与京城的“贵宾”沟通磋商。我毕竟是一级政府的市长,施省长和刘局长都是政府线上的官员,我相信有些事还是能通融的。一个市长的面子还是有些分量的,只是再往上到京都那地方,什么洋酒协会、洋酒代理商那里就难说了,谁知他们的葫芦里卖的啥药。不过,只要把关键人物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事情总是会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