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不知过了多久,常友连像是经一番思索,说:“士贞啊,我真心实义地欢迎啊!起初有人传说我们原来的王部长要调走,我还在想,不知道谁来当市委组织部长,甚至我也想向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梁同志打听一下,可后来一想,组织部长这个角色是个特殊角色,上级组织部门不主动征求意见,我虽然是市委书纪,也就不能多打听了。谁知是你啊!”

贾士贞笑笑,并没有接过常书记的话题。常友连显得几分兴奋,又说:“士贞,好好干,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不用我说,你是清楚的。”

贾士贞知道常书记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他还是不习惯这些过于夸张的话,说:“常书记,我觉得在你的领导下,能够放心大胆地干工作倒是真的,对你我还是了解的。”

“士贞你放心,我想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处处大权独揽的市委书记,你有什么想法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常友连的态度和当年那次和贾士贞谈话时一样,当时他对贾士贞的那次空头承诺,现在真的该兑现了!

常友连和贾士贞当年的那种特殊关系,经过三年多的岁月洗礼,如今的关系发生意外的变化,但是无论是常友连,还是贾士贞,谁都没有捅破当年的那层窗纸,也许这正是政治家们的修养。然而,他们今天的谈话又并不完全像一个新上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市委书记之间的官方见面,有一种私房话的气氛。

第二天,贾士贞仍然早早来到办公室,看看时间还早,便翻起了报纸来,当他翻开《臾山晚报》时,发现最后一版全是漫画,其漫画的个性、特点他都很感兴趣,每一幅漫画趣味都非常深刻,如果你不细细琢磨,很难了解其中深层的意义,至今他对中国漫画大师华君武的一幅漫画非常喜欢,那么多年仍记忆犹新,那是两个男人抬着一顶轿子,抬轿子的人累得满头大汗,坐轿子的老爷把头从轿子的窗子里伸出来,对外面的人说:“我是公仆!”每当想起那幅漫画时,贾士贞不得不佩服华老先生的才华和深刻寓意。这时贾士贞一眼看到报纸上的几幅漫画,一个官员拦住一个年轻人说:“你是假(贾)货!”那个年轻人头顶上方一个大大的问号。第二幅是:还是那个官员,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对关在屋子里的年轻人说:“这是(士)什么意思?”年轻人皱着眉头,头顶上仍然是一个大问号。第三幅是:那个年轻人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官员吓得满头大汗,躲在门外,箭头旁边是:“他是真(贞)的?”

看着这三幅漫画,也许大部分读者都莫名其妙,可是贾士贞一眼就看出漫画作者的拙劣伎俩。哪有这样的漫画作品,漫画当然寓意深刻,发人深省,可也没有如此粗劣的。然而他不明白的是,他此次的下臾之行,除了侯永文和韩士银,还有去旅社“请”他的那三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们都认定他不是市委组织部长,那么他的这次神秘行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可是从这几幅漫画的内容看,漫画的作者对他的神秘行动显然是了如指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士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幅漫画的含义已经非常明显了,贾士贞在头脑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工作还没有开始,就遇上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行为谨慎起来。于是他把这张《臾山晚报》放进抽屉里,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机关干部科长张敬原进屋说,人员已经到齐了,请贾部长过去开会。贾士贞随后来到会议室,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召开的组织部中层干部会,这些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还是上任后的第二天在三位副部长的陪同下,去各个办公室见过面。自然贾部长对他们还谈不上对上号。一张张面孔对于贾士贞来说仍然是陌生的。今天的会议,应该说是第一次正而八经的见面会。贾士贞微笑着走过去,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坐到正中那个位置上,看看三位副部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讲话:“同志们,我到任后这是第一次开会,这一周多时间里,各位可能有一种猜测,或者说种种议论,这不奇怪,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我这个人不喜欢务虚,也不喜欢说漂亮话,所以我今天也不是什么就职演讲,算是和大家见个面。”众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在贾士贞的身上,觉得这位组织部长说话一点也不像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说话没有一点官腔,没有一点架子。更没有那些装腔作势的大话、空话,和美丽的词句,太平常,太普通了,一个新上任的组织部长,第一次开会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有一个体现领导水平的就职演说,可是这位贾部长却没有任何程序,没有别开生面的让人震惊的表态。联想到前几天新部长的神秘消失,不仅组织部人人被弄得一头雾水,连市直机关也是满城风雨,大家都对这位新部长产生一种神秘感。种种议论不胫而走,而且,产生许多版本。有人说他一上任就回省委组织部汇报干部问题,还有人说他微服私访,有人甚至说他目无纪律,挨了市委书记的批评。总之,社会上的种种传说都是冲着贾部长的行为而来的。

贾士贞没有更多的话说,算起来不过十多分钟,宣布散会后,他当着大家的面,让机关干部科把那些干部考察材料拿过来,大家更不知道部长是什么意思了,常务副部长高兴明看着材料,这些材料正是前任部长临走前研究过的部分县处级领导干部候选人,而且都已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那天他把名单交给贾部长,贾士贞当时就让张敬原把考察材料拿过来,新来的部长要看看考察材料,也是正常现象,可是第二天他人就不知去向,现在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却又没有实质内容,他要这些考察材料干什么?正当高兴明思绪纷乱时,贾士贞说:“同志们,大家都知道,组织部门是考察、选拔、任用领导干部的重要部门,是常委任用管理干部的参谋部门,因此,组织部门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但是,几十年来,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管理模式还是沿用了计划经济时候的那一套,仍然是少数有权的人说了算,形势发展到今天,中国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干部人事制度也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我来到西臾后,迫切感到改革人事制度的重要性。”贾士贞脸上一下子严峻起来了,他随手拿过一份考察材料,一边翻着一边说,“我看了看这些考察材料,恕我直言,这些考察材料有些言过其实,我在省委组织部八年,直到这次调到西臾市委组织部,可以说我一直都在干部考察工作的第一线,经我手考察过的干部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写过的考察材料比那些大作家出版的书还要多,写干部考察材料不需要什么文学艺术创作才能,其中有一条,我不知道各位是否清楚,那就是实事求是地对待每一个干部,既不要夸大成绩,又不要缩小成绩,更要对缺点掌握得恰如其分。但是我看了这些考察材料,让人明显觉得这些材料水分太大,有夸大成绩,凑字数的感觉,如果那些被考察同志,真如这些材料所写,他们都成为完人、伟人了。他们不仅仅是提拔到县处级领导的问题,怎么也应该提拔到市厅、部省级!这其中大部分材料居然没有缺点。你们相信?反正我不相信,一个干部吃的五谷杂粮,面对群众、领导,工作上不出差错,没有缺点,可能吗?所以……”贾士贞停住了,目光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慢慢移动着,接着说,“现在我们就要着手干部制度改革的准备工作,我想,我们要以中央《干部任免条例》为依据,对干部的选拔、考察、任用,逐步推行‘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公开竞争,任前公示。对提拔的干部实行公开报名,统一考试,任何人都不例外。这个方案,请机关干部科和县区干部科各拟一份初稿,然后组织大家讨论。”贾士贞的目光落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这时两个科长都低着头,贾士贞转身看看坐在他右边的常务副部长高兴明说:“你们三位副部长觉得怎么样?”

高兴明只觉得脸上的三角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两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对于贾部长的讲话,他感到有些太突然了,说实在的,尽管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在不少地区有所动作,中央组织部也先后发了几个文件,但是那都是各自在试验着的少量试验田,没有成功经验,也未见中央统一部署。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实施起来,很难很难。而且不是组织部门本身就能说了算的。他没有想到,贾部长一到任,就抛出这样一枚炸弹,他的思想真的有些准备不足。高兴明瞥一眼这位比他小十三岁的市委组织部长,不觉对他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从内心多少对这位年轻的领导有些摸不到底,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这种奇怪的心态不是今天才出现的,自从贾部长上任后,突然不知去向,特别是侯永文引起的那场怪事,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不仅天天心神不宁,而且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自从他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以来,特别是明确他为常务副部长之后,在前两任市委组织部长执政期间,高兴明成了西臾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组织部的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甚至许多干部的提拔、考察,部长也不具体过问,只是听听汇报,点点头。组织部的同志有时找到部长,部长往往也叫同志们找高副部长,久而久之,高兴明不仅在组织部内部威信很高,就是市直机关,各县区都知道高副部长是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可是贾部长来了之后,他确实有些被冷落的感觉,贾部长甚至没有主动找过他了解情况,征求工作上的意见,听听他这个老组织部副部长介绍全市干部的情况,连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这样重大的问题也不事先征求他的意见,高兴明不仅有些失落,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

陡然间,高兴明又想到贾部长那几天的神秘行动,那天他接到下臾县委书记乔柏明的电话,不知为什么,他立即赶去桃花镇,并不是因为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担心的是假如那个被关的人真的是贾部长,那么贾部长此行一定是有重要目的的。他甚至想过,如果真是侯永文把贾部长抓起来了,他只能和乔柏明当场做出决定,免去侯永文的镇党委书记职务。他也永远别想再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贾士贞不见了,这样一来,他反而觉得思想压力小多了,他希望侯永文抓的人不是贾部长,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退一步讲,万一是贾部长,但并没捅破这层薄薄的纸,谁也无法提及这件事。所以这事也就真的像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心中有数,装聋作哑。然而就在开会之前,他看到《臾山晚报》那几幅漫画,让他大吃一惊,他认真研究了那三幅画的内容,寓意并不难理解,“假、是、真”,是什么意思?那不就是贾士贞吗!这样说来,侯永文抓的那个贾士贞一定是贾部长。想到这里,高兴明突然间心惊肉跳,一阵不寒而栗。

高兴明开始确实接受不了这样的残酷现实。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侯永文造成的,每当想到这件事,高兴明总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如果侯永文不做妯那样愚蠢而荒唐的事来,也许贾部长不会这样块就对他们动手了。贾部长的目的,太清楚不过了,项庄舞剑,意在沛也。拿干部开刀,首先从机关干部处和县区干部处开刀,而他是这两个科的分管副长,这不太明显了吗?

“怎么样,高副部长?”贾士贞看着神情呆滞的高兴明说,高兴明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根本不知道贾部长问的什么意思。其实,就算侯永文关的就是他贾部长,与他高兴明又有什么干系呢,侯永文不过是个镇党委书记,他却身居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的,然而高兴明担心的是,他和侯永文的关系,那个倒霉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贾士贞已经感觉到高兴明心不在焉,也就不再理会他了,于是又说:“这些考察材料为什么没有考察的人签名,我记得组织部门早就有过明确的规定,考察干部的责任人一定要在材料的后面签上名字,可是我发现这批材料都没有签名,请干部科把这些材料拿回去,是谁考察的就签上谁的名字,半小时后由机关干部科长收齐交到我的办公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