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再清廉,真查起来也会漏洞百出

“这次下狠心搞垮他,你给我想想办法,给我往死里搞,出了事由我顶着!我就不信,他一个局长再清廉,真的查起来,还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鱼死他网都不破……”章子硕对着电话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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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熙看着史荆飞怒气冲冲、急欲奔赴公安局鉴定报告真伪的身影,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讥笑。鉴定的结果已清楚无误地躺在章华熙心底:史荆飞必输无疑!软硬不吃的史荆飞白白爬到了局长的位置上,白白空坐了一趟局长的宝座,球事也办不了!让姓史的折腾去吧,让姓史的鉴定去吧!有这样的心思和时间,还不如用来发财。有了金钱,就没有他章某人摆不平的事情!

章华熙缓缓地移动微微发福的身体,走向了矿区。巧的是,恰恰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退一步海阔天空,报告上的手印不用鉴定,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

这条致命的短信,几乎打垮了章华熙所有的自信,覆盖住了他波浪起伏的满腔欲望和志在必得的胜利感。权衡再三,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章华熙在千疮百孔、坑坑洼洼的矿区挥动着双手,吩咐孟荫南道:“孟队,你传下我的话,全部矿区停机、停产!原地等候命令!”

孟荫南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这么热的天停工,况且章总承诺停产时的工资照发,矿工的衣食住行环岛矿业照常承担,倒也引不起矿工们多少在意。他们长年累月跟着矿主谋生,早就习惯了这种与政府捉迷藏的开工方式。他们暂且忘却远方期待的目光,脱掉一身矿衣,将几张矮几拼成麻将桌,高声甩出几句粗话,制造出一片兴高采烈的氛围。

乱糟糟的工棚里,孟荫南蜷缩在床角,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嘴里默念着什么,独拥自己孤独而充实的世界。

“哇噻,你输了,又输了!”众人哄笑着往范声同脸上贴上封条,“想不到昔日风光无限的老范同志也有今天!快钻桌子,快钻桌子!老范,晓得你今天为什么光输吗?因为你开端不好,开端就是一个八万……”

搬开椅子正欲低头钻桌腿子的范声同愣了。

“因为你的心思全在女人身上,不在麻将上。”李声涛起哄着,“八万,八万,就是女人叉开的两条腿啊。”

范声同猛地一下扯掉满脸的封条道:“这话还真他娘的让你们说对了,老玩这几招也没意思。要不,我给你们讲讲故事吧?”

“故事?得了吧,你会讲故事?”不少工友将目光投向孟荫南,“小孟,你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别将你的满肚子好文章、好故事烂在肚子里。”

孟荫南抱着书,有些腼腆地站起来:“故事?什么方面的故事?我……我这不是故事书……”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还羞涩个卵子!”范声同一把抢过孟荫南的书,一把扔在床上,“讲吧,讲故事,学问学问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烂在肚子里怪可惜的。”

“要带色的,有刺激的。”工友们在一边起哄。

“这……我真的不善于讲故事……”孟荫南更窘了,“我自学的是管理……”

“管理?管理啥子嘛,嘴巴皮子都不会耍,还管理个屁。”范声同乱抓着头皮,“算了,看你也是一肚子蛋倒不来,一棍子打不出屁来的人,大家也甭难为他了,还是我来讲吧。”

众人一起叫好,孟荫南解脱似的叹口气。

“这话说呢,有两个女人在郊外喝酒……”

“为什么不是一男一女?”有人小声起哄。

范声同一愣,继而耍赖地眼珠一瞪,众人不做声了,范声同这才津津有味地续下去:“她们一直喝到天蒙蒙亮。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内急难忍,于是硬着头皮走进路边的一片墓地。因为没带手纸,第一个女人便脱下内裤擦了擦,并扔掉了内裤。第二个女人发现旁边有个花圈,便撕下挽联擦了擦……”

众人嘿嘿笑着,纷纷说别看女人平时外表光鲜,其实跟男人没什么两样。

“这两个女人回家后没多久,她们的丈夫便互通电话。”众人好奇地盯着范声同。

“第一个男人说看来我们得当心了,昨晚她们俩肯定有事儿,我发现我老婆回来后没穿内裤!第二个男人说我比你更糟,我发现我老婆屁股上贴着个纸条,上边写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众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互相逗趣着“你比我更糟”。

范声同突然一摆手,叫嚷着:“这故事也没啥子意思,要不咱们去城里撮一顿,找个女人看看?”

喧闹的工棚一下安静下来,这提议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要不,我们上云海市看看小孟的女朋友?请她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范声同突然冲坐在床角的孟荫南喊道,“还看什么书?该你请客了!”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起盯向孟荫南,“是啊,是啊,提升为队长了,早该请客了!早听说你女朋友是大学生,光鲜照人,百闻不如一见!你就请她出来跟大伙儿一起吃餐饭,见识见识吧?”

众人欢雀般的提议的确触动了孟荫南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不是为向女友炫耀他的提升,也不是为了向这群工友炫耀他的女友,而是因为萦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相思。

范声同、李声涛、何海鸣等不急了,走过去夺下孟荫南手中的书,扔在床上:“章总提升你这种人,也是一时鬼迷心窍!还啥球质量管理呢,再不去看看你媳妇儿,她就跟别人跑了!”

孟荫南笑笑,一挥手:“我答应你们,但——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跟你这种文屁甩甩的人说话憋死人!”

“第一,你们都得去水龙头洗洗干净,换套干净衣裳;第二,从现在开始忌口说粗话……”

“第三,不许大门一闯,掏出家伙就撒尿!”范声同眉毛一皱,将毛巾往肩上一搭,率先冲向棚外的水龙头。

霎时,一张一合的水龙头跟前挤满了一群黑黝黝的光脊梁的汉子。几十只龙头喷涌出来的白色水流以迅猛的速度撞击着简陋的水泥水槽,奔涌,翻腾,旋转,溅起一朵朵硕大的水花,欢腾起一片炫目的白色香皂泡沫,沸腾起一片心无城府的粗野笑骂声。

章华熙低垂着阴郁的脸,反复看着掌心中手机里的那条短信: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斗不过史荆飞,那指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

章华熙气得一把将手机扔在茶几上,倒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朱韵椰欲说还休的忧郁气息,雾一样穿过他心灵的罅隙,萦绕着他。看来,他疏忽了那个看似弱小怯懦的女人!她盖上的一定是自己的手印!章华熙突然像醉酒的汉子,怒火烧得浑身赤红,颤抖的手拨弄着打火机,竟然无法使叼在嘴里的香烟燃起来。他索性扯过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篓。

章子硕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有几丝愤愤不平,有几丝幸灾乐祸。

“爸,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在矿业界你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大的官,再大的款,谁见了你不是礼让三分?可你为什么对姓史的总是这样心慈手软?你欠他的?你怕他?我就想不通你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节节败退?”

是啊,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个女人吗?他在心里狠狠骂着,他一直扬言要报复的女人,是一个脸上虽没有皱纹,心里却很有些阅历、既知进退又识大局的人!这样的女人在侧,从来不曾让他有过心累的感觉,他是越来越迷恋她了!可是今天的事情着实让他恼火!

“爸,你不是常告诉我说,掘矿人每天面对的凶险,就像一块石头多余的边边角角,没有勇气去打磨,去开凿,去清扫方方面面的拦路虎,他就是只永远不能展翅高飞的鹰吗?”章子硕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指甲。

章华熙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猛喝一气,拉开门将空瓶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抛了出去,困兽一样地回过头,对儿子喝道:“你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招儿,亮出来啊!”接着冷冷一笑,匆匆离去。

确定父亲走远了,章子硕扑到窗前,扔掉手中的指甲剪,拨打了一个电话:“……只怪我手慈手软,总是听从你的建议,搞什么迂回战、警告战,不管用,全不管用!姓史的毫发无损!这次下什么狠心能搞垮他,你给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给我往死里搞,往臭里搞,往大里搞……出了事由我顶着!我就不信,他一个局长再清廉,真的查处起来,还能不糊一屁股屎尿?不能我鱼死他网都不破……”章子硕对着电话吼叫着,“就这样,往死里搞,往大里搞,天塌下来,我章子硕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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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荆飞的轿车刚驶回单位,就一反常态地被鼎沸的人流堵在昔日肃穆安静的大铁门外。史荆飞只得吩咐司机小丁将车停靠在马路边,满腹狐疑地走向局大院。

“我们是《云海晚报》记者,一直关注着‘局长日记’,苦于找不到采访线索,刚看了下午的更新,就及时赶到了,我们要见见这位神通广大的史大局长!”

“我们是《云海晨报》记者,为了见一见你们的大局长,都等候了一个下午了,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折射出了什么性质?——腐败!懂吗?难怪会犯那么多严重的错误!”

“我们是《焦点空间》记者,请问史局长是真的去文柳搞他的清廉面子工程了,还是被你们实行行业间的保护主义,把他保护起来了?只待风声劲头一过,又放虎归山,继续作威作福……”

彤彤泪眼蒙蒙地看着各路记者、各路人马把戴副局长包围得水泄不通,各种尖刻的提问声音尖厉地划过她的耳膜,血淋淋地直刺她的内脏。

一言击中要害!有的放矢!!语不惊人誓不休!!!这是各路记者提问的风格,是各路记者办事的风格!也曾经是史彤彤行为处事的风格——风风火火,简明扼要的犀利一语,似寒光闪闪的匕首,干脆利索地切中问题的要害!

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出足风头;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光芒四射;曾经,她在这样的场合总有被同行拍案叫绝的创意。可是现在,彤彤默默无言。一顿饭的工夫,不,确切地说是她在厨房洗碗的工夫,她的世界就倾斜了。

她和母亲、婆婆挺热闹地吃完了一顿中西合璧的丰盛午餐后,彤彤主动承担起刷碗的任务。心情愉快的彤彤并不知道,刚刚在网络上更新的“局长日记”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看来,这年头揪出一两个贪官,人们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局长们利用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玩女人,完全是合情合情的事情,否则我家破人亡的泣泪呼唤,怎么就唤不起相关部门的调查?

自发帖到现在已一年半有余,我们受害人仍旧挣扎在水深火热的处境中,看不到相关部门作出任何有力度的深入调查,除了收获同病相怜的网友的抚慰同情,看不到任何希望,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倒是贪局更贪,淫局更淫,我们小人物的悲伤、呼吁如果得不到相关部门的重视,我们也只能无语问天!

可面对泱泱产矿业大省、省矿业安全监察局一局之长的史荆飞,我们的公安、我们的媒介、我们的法律法规,就束手无策了吗?

史荆飞自担任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以来,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一年中先后7次收受贿赂100多万元人民币和300万元港币;利用公款陪妻子无数次旅游全国,耗资35万,一路的挥霍令人发指;借公差之名,到老挝万象南岸娱乐城用公款赌博,并指使下属小丁用白条冲平280万泰铢赌资;指使市矿业公司驻京办事处陈主任挪用公款100万元人民币,以陈的名义进行炒股投资牟利;还指使小丁挪用公款13.2万美元,供他玩养四个女人……

如此超越职权,淫、烂、差的局长,为什么还高高在上地坐落于局长的宝座?难道局长犯事儿,不与庶民同罪?

郑正好电话通知彤彤,贪污腐败的局长浮出水面了。彤彤擦干手上的水渍,又问局长到底是谁时,电话那端的郑正好却支吾起来,只叫彤彤亲自到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去一趟,他正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

不好的预感像滴落在画纸上的涂料,越扩越大,渐渐渲染成一幕摇曳不定的幻影片,在她脑海里交织、缠绕。彤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钻进人流,得到的答案是清廉宽厚的严父竟是这样一个集贪污、玩弄权术及女人于股掌的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她应该早就能料到的,早就应该分析得出来的:这个局长,绝对是父亲!“日记门”里搜索出来的照片不是蓝贵人,就是余一雁,全是在父亲生活周围频繁出现的女人!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只怪她被亲情蒙住了眼睛!

许多次,彤彤按捺不住地想大吼几声: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史局长为了煤矿的安全工作得了心脏病,他甚至刚动完手术,就去了文柳……

正义与情感将彤彤撕成两半,她痛苦地蜷缩在人流中,强忍着奔涌而出的泪水。母亲,你相信父亲对你的爱吗?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敏感灵慧的你怎会一无所知、无动于衷?

“这个……这个……我相信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人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无论是腐败,还是清廉,我们通过调查后,一定以事实为依据,一定会用事实来说话……”戴伟副局长的额头上遍布着汗珠,“大家请回吧,大家请回吧!相信我们,相信我们通过调查取证,会给大家一个正确满意的答复!”

郑正好肥胖的身躯在人群中被推搡来推搡去,他觉得再保持沉默,就有辱此行。于是他咬咬牙,也挤向戴伟副局长,他想问一个问题:局长是否去过昆江?局长是否去过老挝……如果所有的地名与局长出差报销的往返机票一一对应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网上的“局长”绝对就是“史局长”!郑正好好不容易挤到戴副局长跟前,无意间回头一瞥,彤彤被痛苦扭曲的面孔跃入眼帘,他放弃了到手的提问机会,汗水涔涔地回到彤彤身边。

“彤彤,事情还没有定论,你不要太悲观!”郑正好拍拍彤彤的肩,“我们回吧,不凑这个热闹了!”

彤彤感激地一把抓紧郑正好的胳膊,像拽住一棵救命的大树,支撑起她欲倒的身体,大颗大颗的泪很快浸湿了郑正好的衣袖。

“你这是……你这是何苦呢?彤彤,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也许是误会……”郑正好拉着彤彤的手往大门口挤。

是,但愿这一切是个误会,是一个恶作剧的玩笑,甚至是一个梦!

彤彤抬起头,目光却与伫立在大门口的史荆飞不期而遇。彤彤的思想立即由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她真想迎上前大声责问父亲,你配当人夫、配当人父、配当局长吗?可是,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全身瘫软在郑正好身上,动弹不得。

史荆飞最初是想回到办公室带上相关的文件及证件,去公安鉴定部鉴定文件真伪!一个敢冒充局长签字画押的亡命之徒,竟异想天开地夺取大片土地,心安理得地大发个人横财,行动、方法实在是不择手段,实在是卑劣下贱至极!实在是无法无天!可是,眼前的境况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你们都是记者?你们……你们都是冲着贪污腐败、玩弄权术的史荆飞、史局长而来?”史荆飞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

于是,围绕着戴伟副局长的各路记者纷纷调转方向,齐刷刷涌向史荆飞。

“您真的就是史荆飞、史局长?云海网上社区没有出现‘局长日记’之前,我们闻之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敬佩有加的:您在任期间,曾查处大大小小的煤矿事件近万起,排除煤矿各种紧急险情上千起,支援过四名矿难工人子女上学……因此,您曾是备受人推崇的清廉局长,曾是人们衷心拥戴的人大代表,曾是市先进、省先进,甚至是全国清廉好局长的一张名片。可是无风不起浪啊,名利双收后,你为什么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听听史大局长刚才的一声怒吼,依然保持着一种浩然正气,似乎你想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网上的种种事情难道只是传言?”

“如果网上的帖子是传言,史局长会与发帖者对簿公堂吗?”

“史局长平日树敌多吗?”

“你觉得揭露你的,会是身边的人吗?”

“扯淡!”史荆飞歇斯底里的声音如电闪雷鸣般划破人流,“通通都是扯淡!我没什么时间上网,我不知道什么局长日记,我只知道的确有人为了自己的一已贪欲,不惜将大片土地、森林贱踏为一片白色沙漠,我只知道某些人为了一己贪欲,不择一切手段……”

史彤彤悲喜交加地直视着父亲:父亲,还是一身正气!难道,真是有人想栽赃陷害父亲?如果不是的话,父亲不应该表现得这样临危不惧!

郑正好不失时机地挤到跟前,站在台阶上问道:“我是《云海日报》记者,您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敢用什么保证?”

彤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史荆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许多煤矿人有目共睹,许多文柳百姓有目共睹:为了阻止文柳乱砍滥采现象,为阻止文柳白色沙漠进一步蔓延、恶化,我曾多次出现在该地,并且前不久因为阻止还引起了纠纷!”那份报告在史荆飞的手中抖得刷刷作响,“可是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份居然有我史荆飞亲自签名按了手印的《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我史荆飞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卑劣小人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众记者面面相觑,纷纷低头记录着史荆飞的一言一行。

“那么,为了还原事情真相,也是为了给您自己一个公道:您愿意现在当着我们记者的面,去云海最权威的高院作这个鉴定吗?”郑正好望望彤彤,继续道,“鉴定结果也许说明不了全部事实,但至少可以透露给大家这样一个信息:的确有人为了谋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我匆匆从文柳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情!我更想看清这个胆大妄为之徒!”史荆飞清了清嗓子,“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弄清的问题,科学的依据胜却各种假想与猜测。”

警车鸣叫着掠过云海市的大街小巷,直驱向省矿业安全监察局。今天本来是徐泽如最高兴的日子,一上班他就得到提升为科长的命令,前一刻钟,他兴致勃勃想到的是晚上要请岳父好好喝一顿酒,两家人聚一聚,祝贺一下,欢乐一番!万万没有想到,转瞬之间,他的岳父竟然就陷入了囹圄。当涂泽如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史荆飞曾一次次低头弯腰走到雀儿崖那简陋的棚区里,奉送上徐家娘俩儿的生活费和学费的情景。

矿井紧临山路,这是章华熙、谢家彦等首批脱离国营煤矿、实行单干的私营煤矿,由两对每年产6万吨的矿井整合而成,整合后矿井的生产能力为每年15万吨,虽然该矿的技改设计和安全方面未经审批、技改工程未经验收,甚至还没有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和煤炭生产许可证,但发财心切的章、谢两位矿主竟然空口许以暴利,在拉拢、游说国营煤矿工人脱离国营煤矿后,立即组织生产。

为了牟取暴利,章、谢二人马不停蹄地安排两个采煤工作面和九个掘进工作面同时作业,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这个处处被妻子拿来同史荆飞比较、被妻子抱怨责怪的老实汉子,为了一改在妻子眼中没本事的形象,不顾国营煤矿副矿长史荆飞苦口婆心的挽留,毅然决然地辞职投入到了私营矿区。谁知,一场灾难正在向他袭来……

要想致富快,必须出煤快——脱离了国营煤矿的矿工们已经没了退路,他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苦干。当听着沙沙的挖掘声音,突然变成了嗤嗤的声音,有着多年经验的徐妙根及时向当日监工的谢家彦作了汇报。谢家彦叉着腰,皱着眉,不屑一顾地说:“透水?怎么可能?国营煤矿在雀儿崖开采了这些年,球事也没有,我们首富煤矿不可能这么倒霉吧?”

“谢矿长,不是倒霉不倒霉的问题,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老实巴交的徐妙根嘀咕着。

“你的命就这样金贵呀?挖了这么多年的煤,你不是球事也没有吗?人命关天,人命关天,那么多人都是死在床上的,你还不是要每天晚上上床去睡觉?成事在天,富贵在命,生来死在床上的还是会死在床上,生来要死在矿井下的,还是得死在矿井里,而生来富贵的人,就是命大,就是死不了,阎王就是发善心不肯收留这类人!”

徐妙根被谢家彦的这套论调吓得一怔一愣的,眨巴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家彦一手叉腰,一边颇有大将风度地挥动着另一只手:“如今这年头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挖,接着挖!”

很快就透水了,徐妙根迅速组织矿工们逃出井口,但他发现和他一起下井的另外四名司机都没有跑出来,并且井下还有四十多名矿工也正在巷道里寻找出口。于是,他重返矿井,而这时候,黑压压的大水迅速地涨了上来,很快就把矿工们逃生的运煤皮带堵上了,一股股水没过了矿工们的腰,漫上颈脖,朝他们嘴里灌……

徐妙根将运煤的三轮车砸进水里,气势涛涛汩汩外蹿的水咆哮着,汹涌着,分分秒秒地吞咽着矿井,一步步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

吓呆怔傻了的矿工们渐渐醒悟过来,他们学着徐妙根的样子,将一辆辆三轮车扔进水里,然而水势涛涛,扔进水里的车转瞬就不见了踪影,水势却一直不停地往上涨,龙门眼被淹了,矿工中有人开始慌乱了,他们气喘吁吁忘了奔跑,也无力奔跑……

徐妙根眼见扔进水里的三十多辆车转瞬不见了踪迹,再看看绝望的弟兄们,大喊着:“弟兄们快走啊,跑啊,拣一条命就是一条……”

矿工们喘着粗气疲于逃命,徐妙根蹲在地上,跑上来的一部分人攀上他的肩,抓住井口皮带,向井口逃生。徐妙根每往井口送上一个人,就嘶哑着嗓音喊道:“快去找谢矿长、章矿长,让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

徐妙根重新返回到矿工们中间,喊道:“大家往这边跑,我们要死都死在一起!”在徐妙根的带领下,大家跑进了一条废弃的巷道里。井水就像一条巨龙,在矿工们身后吐着长长的舌信。

于是,徐妙根开始组织大家用木桩猛撞挡在路上的墙,以期砸墙通向户外自救。五六个人拿着木头都上去干,一个人捣几下,没有工具的矿工们就用手刨,鲜血染红了墙壁。

徐妙根实在是没劲了,他手里的木头立即被人接过去换着捣,人多力量大,抱成一团的矿工们,六个人抱着一根三米长的木头,拼尽全身力气狠狠朝墙上撞去。

如同天地初开,如同惊雷般一声隆隆巨响,墙壁终于塌了一个窟窿,外界的阳光伴随着生命的希望照射了进来。

死里逃生的矿工们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第一次幸福地发觉拥有阳光就如同拥有生命绚丽的色彩。同时,他们惊疑地发现,在外墙用电钻、铁钎帮他们凿墙钻洞的人,不是谢家彦、章华熙两位本应该承担起全部责任的矿长,而恰恰是与私营煤矿没有多少关系的史荆飞。史荆飞率领着国营煤矿的工作人员在进行紧张的营救,他们在半个多小时内,马不停蹄地打通了三道隔断墙,才让围困在矿井里的弟兄们终于重见天日。

“快,快出来!危险,危险!”史荆飞一抹满面的泥土,将大手伸进墙窟窿中,夹起紧临洞壁对外边天空发怔的一个矿工,硬生生地将他拖了出来。如梦初醒的矿工们一个个弯下身子,一身泥水连拱带爬地挤了出来。

“不能停,不能停!这边,这边!”史荆飞急切地组织众人朝一边的安全出口逃离,“快,快!跟上,都跟上!”

众人奔跑着,跑了两千来米,只见一个矿井风门。史荆飞一推风门,里面早就挤满了焦急不安的矿工家属们,她们不顾保安的阻拦,拼命往里挤,男人生死不知,家里的顶梁柱、经济来源、主要劳力生死未卜,她们生不如死地煎熬着。她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拼命往矿井里挤。

突然,透过密密麻麻混乱交织的人腿,眼尖的徐泽如突然看见史荆飞带着一小队矿工气喘吁吁奔跑返回。

“他们,他们出来了!”徐泽如脆生生的话音刚落地,突然而至的惊喜惊愕了众人,她们一抹泪眼,扑向各自的男人,在男人怀里又抓又捶,号啕大哭之后,又发出孩子般的大笑。

然而,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并没降临到余一雁母子俩身上。

余一雁拉着儿子,穿梭在人群中,她寻找着,急切地扒拉着黑柱一样的男人们,然而,在对方转身惊愕的对视之下,在被急匆匆赶过来的别家人相认相拥的瞬间,失望化作水雾,弥漫了余一雁的视线,也许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界线面前,平日里被她横加指责的丈夫此刻才重若千斤。

“妙根,徐妙根!”余一雁挤到史荆飞跟前,“我家徐妙根呢?我家的男人呢?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吵,不跟他闹了,你让他快点回家吧,我……我受不了!”

史荆飞一愣,对着人群大喊:“徐妙根,徐妙根逃出来了没有?徐妙根,你的老婆、儿子在这里!”

声浪溅在人群中,喜极而泣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没有人发现徐妙根,徐妙根不在人群中,那么只有一个事实:他还身处危险的矿井中。

不少妇女暗暗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示意孩子抱紧了丈夫的大腿,她们不愿意失而复得的惊喜转瞬即逝,她们不愿意刚刚回生的丈夫再闯鬼门关。史荆飞一抹脸上如雨的汗水,望着安静的人群。

余一雁捕捉到了大家不愿再下矿井冒险的意图,焦虑得失声大叫:“大家可怜可怜我的孩子,救救他爸吧,求求你们啦,大家帮我一起找找他吧……”

“你不用急,大家一起下矿,就要一起回家——一个也不能丢,一个也不能少!”史荆飞看着大家,“今天你们受惊了,受累了,早点回家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朝危险地带奔去。他像一个巨人,维系着余一雁母子唯一的企盼和希望!

史荆飞跑着跑着,突然感觉身后有无数双脚跟随着他,一转身,余一雁紧紧相跟,许多身体壮硕的矿工紧紧相跟。史荆飞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一丝感动和温情。他朝大家点点头,朝前奔去。

晚了,晚了!史荆飞疾快地赶到那堵逃生墙时,还是晚了一步,徐妙根被压在倒塌的墙根,洪水漫过了他的身体,只有一绺绺挂破了的衣服漂浮在水面。

余一雁惨叫一声:“妙根,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起来,跟我回家!”她伸出的手只来得及触到徐妙根漂浮在水面的衣服,徐妙根整个身体赫然向水中倒去。

史荆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摸索着从水里托出徐妙根的头颅,一边伸手抹去他满脸的黑水,用手指抠着他满嘴的污泥、矿灰。另两名矿工抱住徐妙根的腰身,试图将他的身体从土墙的压力下解救出来。然而,泥土好像整个砌在了徐妙根的下肢上,矿工们只有伸出两手,刨着堆积在他身上的泥土。徐妙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越来越黑,鼻孔、嘴里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史荆飞含着泪轻唤着:“兄弟,坚持,坚持!你要挺住,挺住啊!”

徐妙根艰难地睁开眼睛,浮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几次挽留他留在国营煤矿的史副矿长,而不是私矿主谢家彦,章华熙!他浮现出一丝愧疚的笑容,咧开嘴,艰辛地说道:“谢……了……”

余一雁哭喊着奔过去:“你这死鬼,你要挺住,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

徐妙根迷茫的眼神紧盯着余一雁的眼睛,“跟着……史矿……矿长……捡破烂……也比这……强……”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头软绵绵地向史荆飞的胳膊一歪。

“妙根……”余一雁的哀嚎犹如万马奔腾,“妙根啊……”

刺目的阳光透过车窗,晃得徐泽如睁不开眼睛,他擦了擦干涩酸肿的眼睛,从翻飞的记忆里回到现实。

这起事故,由于矿主谢家彦及主要管理人员逃逸,延误了营救时机,给入井人数核查和事故抢险救援工作带来极大困难,致使六人重伤,两人死亡。

副矿主章华熙事发当天在外地出差,但私自开矿引发重大事故,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一年后,据说他去了菲律宾。当他的身影渐渐淡出雀儿崖矿工们的视线时,他却富态毕现地杀了个回马枪。他在云海、在文柳等城市置办豪宅,在边沿地区开拓矿业,据说他富可敌国,他在各大银行的私人存款达到了十几亿,他完全可以开银行置房产,轻松地坐享其成,谁知道他仍然选择在矿业界冒险淘金。

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徐泽如就情难自已,那死去的两位矿工分别是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蓝贵人的父亲蓝海涛。

3

这些天,彤彤一直留在母亲朱韵椰身边,她担心母亲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更担心母亲无法忍受父亲在外包养情人的残酷传闻。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排山倒海般一齐涌向彤彤,将彤彤一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家里引以自豪的资本在世人心目中完全颠覆了!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将父亲押上警车的竟然是自己新婚不久的老公、一个刚刚得到提升的预审科长徐泽如!

真好笑,彤彤原本只是一个躲在网络外看戏的人,她冷静地关注着日记的更新,然后发挥自己丰富多彩的想象,一行行才华横溢的文字就从她心中、指尖流淌了出来。她认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良知的看客,虽然会置身事外,但她会随时竖起自己的好奇心,敏锐地挖掘出幕后的真相。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生活本身原本比虚拟的网络更精彩。

《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鉴定结果出来了,签字不是史荆飞本人的真迹,覆盖在名字上的指纹也不是史荆飞的,而据鉴定人员的判断及分析,那鲜红圆润的细嫩指纹是一个女人的。

女人!这结果一出来,彤彤就非常生气,又是女人!相貌堂堂的父亲看起来虽然严谨古板,实则还是挺有女人缘的。除了余一雁和蓝贵人,那个覆盖在他名字上的鲜红手印又会是哪一个女人的呢?她此时正躲在哪儿发出冷笑?

指纹虽然不是史荆飞的,但由于“局长日记”的帖子影响太大,史荆飞还是被“双规”了。省委领导名义上是说保护父亲,将父亲送往了幽雅安静的省矿区青龙湖老干所疗养,在没有取得充分的证据前,工资还是保持原来的局长待遇,但他的工作却被戴副局长所代替——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还尚好,省委省政府对于他们一手提拔起来、栽培起来的干部仁政以施,仁至义尽,而实则是对史荆飞实行软禁。在那个不允许跟任何人接触,不准任何亲属探视、基本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再因势施之情感诱导,史荆飞很快就会交代一切的,即使他的贪念水珠般渺小,可涌现出来的绝对是大海,因为他现在是街头巷尾谈论的焦点,他被万众瞩目,他的一言一行于有形无形之中会被无限放大。彤彤潜意识里感觉父亲自由的日子所剩无多。

网上没有发布的事情在彤彤的生活里真实地上演着,她不是观众也不是演员,台上的主角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父亲被软禁,严禁亲属去探视。无能为力的彤彤只能将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转移到母亲身上:整个残酷的闹剧之中,母亲是最卑微的可怜之人!母亲一心一意为家操持,父亲的一茶一粥、一病一疼,甚至是一声叹息都事关母亲的喜怒哀乐,想不到他在外面却是“彩旗飘飘”,这对母亲的一往情深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

母亲也许不在乎父亲是不是局长,不在乎父亲的待遇是否是局级,不在乎日后的家境是否会一落千丈,但母亲绝对在乎父亲外面的女人——这对于任何一个女人,绝对都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彤彤每每思虑到这一层,心里涌出的除了对母亲的爱、隐隐的担忧,还有深深的疼。

可韵椰的镇定与悄无声息实在是大大超出彤彤的意料。她宁愿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着母亲病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看不出哀愁,看不出不平,木讷得一如磐石。

“妈,”彤彤叫了一声,没有动静,她含泪提高了声音,“妈……”

韵椰动了动身体,淡淡说道:“彤彤来啦,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母亲好像不知世外事,好似不知关于父亲的风言风语已铺天盖地,似乎父亲的软禁就与他平日下矿、十天半月后又会回来一样。彤彤伫立在冷清的客厅里,有种曲终人散的惆怅。

彤彤将目光移到厨房,发觉锅里的菜冒着黑烟,母亲还在一个劲儿用锅铲敲刮着沾在碟底的菜心,“哗啦”一声,瓷碟被锅铲刮打成两截。

“妈!”彤彤奔过去,关了煤气,夺了母亲手中的锅铲,扑在母亲肩头痛哭。

整整七天,彤彤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家,也没有见到新婚不久的丈夫。她只有待在母亲身边,才感觉还有一丝踏实。

凌晨,母亲突然从浑沌的梦境中醒来,她幽幽叹息着说:“彤彤,人人家里都有四季,你不能拿自己的冬季去比人家的春季,你更不能丢了大家,再丢了小家……”

于是,在母亲的劝说下,彤彤跑回了小家。彤彤跑回来才发觉,原来今天是周末,徐泽如也待在家里。七天不见,徐泽如满脸胡子拉碴。在见到彤彤的那一刻,徐泽如黯淡的眼神亮了一下:“彤彤,你怎么老是关机?”

“丢了,命都换了一条,手机还不丢?!”

“去妈家找你,也叫不开门……”

“死了!原来的彤彤死了!”彤彤直奔楼上,这些天来她见到电脑就晕,提到网络就发颤,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要想知道事情突发的真相,就必须查看3月20日下午更新的那篇“局长日记”。

楼上的电脑桌空荡荡的,液晶电脑不见踪影。再目及窗外,岂止只是电脑,阳台上、空中花园里的浓郁植物和玫瑰花都已奄奄一息,在干裂的花盆里悄然消散。

彤彤突然尖叫一声:“我的电脑呢?你们藏哪儿了?我的花,我的树,招你们谁了,惹你们谁了?”

彤彤带着泪浪的尖叫,带着血涌奔流的声音传到楼下,发出隆隆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像瀑布、林涛轰鸣,徐泽如三步并作两步,急速上楼。

余一雁从厨房里奔出来,也跟了上去。

“彤彤,彤彤,你冷静一点……”

“冷静?像你一样?”彤彤唇边尖厉地划过一声冷笑,“哈,好一个疗养!囚禁就是囚禁呗,还藏着掖着的。”

徐泽如血红的眼睛盯着彤彤,这也是他几次欲向彤彤解释、而又害怕面对彤彤的原因:在彤彤常常面对网络上的局长日记做出种种推测时,公安局就接到了调查史荆飞的秘密材料,徐泽如知道这个消息,心里焦急万分,却又做不了任何事情。凭着一个警察的正义,他面对黑心的“局长”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一旦想起雀儿崖矿井塌方透水时,他和母亲的生活没着落时,是史荆飞及时伸出了援手,不仅在精神上给予了母子俩照顾和关怀,也在经济上给了徐家大力支持——徐泽如从上小学到上大学的费用,全部由史荆飞解囊相助!他们表面上是岳婿,实则情同父子!

“彤彤,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我是警察,我没有任何办法!”

“你没有办法?你却对我的电脑有办法?我的电脑也有罪吗?隐藏我的电脑也是你的职业——徐泽如,你不要欺人太甚!”

“彤彤!隐藏电脑那是不想你触景生情,那是为你着想!”徐泽如努力接近拼命躲着自己、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的彤彤,“彤彤,你应该明白,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常常是身不由己,是不由得我们选择的,就像我们不能选择我们出生的家庭一样……”

“姓徐的,你可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将自己老婆的电脑藏起来,还说是好心,是为了让老婆眼不见心不烦!”彤彤猛一指花园,“那些花儿草儿又作何解释?

徐泽如、余一雁的目光转向阳台,他们这才发现,在调查史荆飞这个案子的当儿,一家人根本没有过日子的心思,空中花园里的所有植物都憔悴成了一片羽毛,随风飘落到了地面。

余一雁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彤彤,等熬过了这段日子,咱们重新再种!”

彤彤冷冷一笑,尖厉的语言四溅:“谢谢你们的好心!你们秘密调查我父亲是为了关心我;你们藏了我的电脑也是为了我好,你们荒芜了我的花草还是为我好……可我感觉不到你们的好,适应不了你们的好,我们……离婚!我可不想等到你哪一天心情不爽,就起身将自己的老婆给软禁起来……”

云海的白天平淡无奇,到了晚上却五彩缤纷——华灯绽放,水波荡漾,霓虹灯暧昧地倒映在水波荡漾的湖里,五光十色的霓虹闪烁,把整条街纺织成一片华贵的世界。

孟荫南已是第三次因环岛停工,从文柳赶到云海市,驻守在师大门口。第一次从文柳矿区出发的兴奋情绪,由最先的失望窘迫演变成不甘的茫然。

尤其是当他第一次带着范声同一帮同事热情四溢、风尘仆仆找到蓝贵人的宿舍时,蓝贵人竟然不在。同宿舍的一个眼镜女生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们说:“你们是谁?蓝贵人的亲戚?她不在,她呀,一早就被车接走了。我、我也准备出去的,大周末……”

孟荫南满腔的思念中,不乏夹杂着向众人炫耀的意味,谁知道迎接他们的不是蓝贵人如花般的笑颜,而是一个陌生女生清高的逐客令!

“走吧,这鸟窝压根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范声同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瞥见女生皱起了漂亮的眉眼,打心眼里觉得满意舒坦,甩着响指招呼众哥们儿,“走,我们去外面的草坪上等!”

一群掘矿汉子高谈议论着学校的布局,穿过茂盛的棕榈林,穿过花团锦簇的草坪,来到湖光水色的中央公园,不时引起学生们的侧目。直到太阳西沉,华灯初上,孟荫南还没有联系上蓝贵人,更没有蓝贵人返校的身影。大家实在是憋不住了,不时翘首,皱眉,但看看沉郁在一旁不时拨打女友手机的孟荫南,欲离开校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时间不等人!最终,范声同在大家的示意下,拍拍孟荫南的肩说:“小孟,我们不能再等了!得搭夜班车回去了!我们都知道你是讲情义的人,可是说句实话,这大学校园就不适合我们多待,这……这女大学生就不适合咱们开矿的……”

孟荫南不愿放弃,他紧紧抓住掌心中的手机,坐在花圃边的铁栅栏上,迷茫地看着众人离开,将头痛苦地埋进臂弯。

他带着农家子弟极具压迫感的情绪,独来独往穿梭于雀儿崖煤矿中学。一天,他捧着一缸米饭回到宿舍,窘迫于自己带的咸菜因天热生了绿毛时,蓝贵人托着一个盘子走进了男生宿舍,穿过众人讶然的目光,径直将那盘红烧肉搁在他面前,那时他是怎样的脸红心跳啊!温热的热液流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那一刻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孟荫南几乎每餐都能得到蓝贵人的关照,他原先极具畏怯感的眼里渐渐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犀利与锋芒。他每次接过她递过来的丰盛饭菜时,就会听到自己心底有冰块裂开的声音,一股股暖流从崩解的冰层汩汩淌出:一定要考上大学!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他们的未来!就是因为这重重压力,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而一穷二白的山沟沟里的那个家庭状况,不可能让他有复读的机会!

其间,他向蓝贵人提出过分手,提出过长痛不如短痛,是蓝贵人骂醒了他,她骂他自轻自贱,骂他不懂爱,不懂珍惜。是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六年纯真感情已经深入骨髓,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他们要用永不放弃的方式来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存在!因此,每当她的音容笑貌潮水一般穿过矿井隆隆的杂音,穿过他忙碌的罅隙,在心中波澜起伏、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时,他也固执地相信,她也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样想念他!

可是,在等待的煎熬中,沉重的酸楚在孟荫南骚燥不安的胸膛里翻腾起来,仿佛半空中滚过几声闷雷,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

而此时的蓝贵人,并不能体会到孟荫南的情绪。自从结识了章子硕后,在他呼风唤雨、挥土如金的熏陶下,她突然有种混沌初开的感觉。自己原来丝毫也不比史彤彤逊色,母亲蓝芝芳的智商、情商,也丝毫不比朱韵椰差半分,她们欠缺的,只是一棵大树般的男人为她们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

蓝贵人就像挂在荒野中孤零零的一个苹果突然吸足了水分,她想老天是公平的,生活里有某些欠缺,就会有某些弥补!章子硕的介入,先是改变了她狭窄的视野,继而为她提供了一个年薪优越的兼职机会。她的野心开始散发出勃勃生机,她现在一心想要的就是挣钱,挣大钱,她要让含辛茹苦一手将她拉扯大的母亲过上好日子,她要在云海市置房,让她的爱情、幸福像史彤彤那样受孕于豪华优雅的环境里,她目前首要的任务除了学习,就是抓住老天赐给她的、一切能挣钱的机会。

蓝贵人记得,认识章子硕,是偶然中的必然。

那是学校对外的一次企业经济演讲课,章子硕也在受邀之列。首席座位上的他看到学生席中专心致志记笔记的她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那些奇花异朵的所谓明星他已司空见惯,而与众不同的书包妹是他感兴趣的。她们年轻单纯,富有学识,对物质要求也容易满足,特别是这个不涂脂粉,脸儿红润得像苹果的女孩儿。

演讲结束后,章子硕原本计划立即离开的,可是为了蓝贵人,他留了下来。当从校长的嘴里探知,这位女生名叫蓝贵人,她擅长计算机、网络操作时,章子硕感觉他与她的缘分及共同利益已经如期而至。后来,他让还在校读研的她成为了环岛网络宣传站站长,年薪20万。

章子硕挽着蓝贵人从豪车上下来时,云鹤国际酒店身穿套装的服务员立即在门口的霓虹灯下组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章先生,欢迎您的光临!”

章子硕轻佻地甩了个响指,径直朝电梯走去。蓝贵人在服务员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中渐渐挺直了脊背,略带羞怯的目光聚束在章子硕的脑后。

下了电梯,来到典雅幽静的怡心厅,关上门,章子硕一下拥住蓝贵人:“庆贺一下,我们要好好庆贺一下!”

蓝贵人轻轻抽开身:“你们到底想把史局长怎么样呀?”

“哈,那人,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这一下栽了!”

“其实……其实,他人不坏!”

“凡是阻止我们章家发财的,凡是不将我们章家人放在眼里的,就是我们章家的死对头,不会有好下场的。”

蓝贵人的身体抖了抖,章子硕嬉笑着将她按在座位上,用手捏着她的下颌:“怎么?你的心就是这样温柔?”他按了按墙上的服务铃道,“总算是铲除了章家发财路上的瘟神!今天,我们要好好庆贺庆贺!”

服务员应铃而入,适时递上菜单。

章子硕摆摆手:“不用,不用菜单,就来个雪梨鱼翅、清蒸鲍鱼、油焖大虾、黑鱼丸、四宝蟹钳……”

服务员见章子硕的菜点得没完没了,忍不住提醒道:“章先生!就是您两位用餐吗?如果是的话,我想这么多足够了……”

章子硕将一张诧异的脸转向服务员,发现是一张新面孔,于是冷冷一笑:“难怪,新面孔!完全不知道我每次来这儿消费的规矩吧?”接着趾高气扬地喊道,“豪门六头极品鲍来两只,白松露炖至尊海虎翅来两份,外加……两份生蜂窝炖南非血燕盏……”

这一下,不仅是服务员目瞪口呆,就连见识过章子硕花钱如流水的蓝贵人也感觉不妥了。她站起来悄悄拉拉他的手:“行了,行了啊!够了,够了!”

章子硕一口气报完菜单,逼视着服务员:“再来一瓶茅台酒,算一算,有没有达到十万块钱的消费额?”

十万块钱吃一顿饭?蓝贵人惊愕得一下坐在椅子上。服务员慌忙按动着计算器,诚惶诚恐道:“章先生,一共是十万三千元钱,请问您还需要什么吗?”

章子硕一挥手:“真笨!闭着眼睛我也知道个大概数目,你还真算啊!去去去,快点上菜。”

服务员退去,怡心厅安静下来。蓝贵人靠近章子硕,有几分感动有几分不安地说:“其实,你不用为我花这么多钱。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哈,感动了?书包妹真容易感动,要是他妈的带来的是一个下三烂演员,这档次还要遭人白眼呢。”他拍拍蓝贵人的手,无所顾忌地摇摇头,“你也别太自作多情了,今儿个带你出来,确实是高兴,除掉了眼里的一个毒瘤,爽,的确是爽!为你这样的才女花再多钱也是值得的。不过,这样的场合惦记着男友,倒是激发了点我的好奇心,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像你——埋没在雀儿崖只待被人识的宝物?”

蓝贵人暗暗转过脸,蹙皱着眉,擦了擦被章子硕喷射到脸上的唾液,孟荫南俊朗清新的面孔出其不意地随同她的呼吸,像空气一样钻入她的脑间。那个俊美、谦卑的少年,每次到她家里,就会抢着搬米、修理水电,给缺少阳刚之气的家室重新注入一种阳光般明朗、令人愉悦的活力。蓝贵人发现,人就是生活在矛盾之中的,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章华熙为她花再多的钱,她也没有与孟荫南在一起时完全放松的愉悦!随着接触的增多,面对夸夸其谈、财大气粗的章子硕,蓝贵人只感觉到压抑。

“说啊,你还相信爱情?你不觉得爱情都是钱堆砌起来的奢华品吗?”章子硕在蓝贵人面前永远都是一脸霸气,“说说看,那小子吸引你的是什么?”

“气味相投!”仓促中脱口而出的话,令蓝贵人先是一怔,继而是心安的镇定,是的,气味相投!孟荫南与她身上都有一种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梦想,都有一种雀儿崖人特有的吃苦、耐劳、重情的品质。这种品质,平心而论,史局长身上也有!想到此,蓝贵人突然隐隐表现出不安。

“史局长……不知道史局长现在怎么样了?”蓝贵人喃喃着,鼓足勇气问道,“你们不会把史局长怎么样了吧?你答应过我的,只是让他知难而退,只要他不太强硬、不挡住你们的财路,见好就收的……”

“你呀,少露出这副菩萨心肠吧,你越是替人担忧,我越是喜欢你这个样子,没办法,谁叫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呢?”章子硕欲伸出手指去刮她的鼻尖。蓝贵人巧妙地避开,走到窗前。

章子硕只好跟随着她,盯着霓虹变幻的都市。“他是自找的,我老爸都说了,矿区与省矿业安全监察局的交往中,本来是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是他姓史的自不量力,戴着一个局长的帽子成心跟我们章家过不去,成心跟人民币过不去,你说他傻不傻、活不活该?他自找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此时的章子硕,一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模样,变得残忍。蓝贵人转过脸庞,带着点惶恐定定看着他。

章子硕叹了口气说道:“难得我今天这样高兴,你就不能放轻松一点?”

“其实,你们的金钱,几辈子都吃不完的,你完全可以让矿区停产,安心过另外一种生活。”

“没有人嫌钱多,没有人嫌钱扎手!人,要想有情趣地生活,要想高高地驾驭生活,要想出人头地,就要辛苦要勤奋,要给自己上足马力,要不停地奔驰。奔驰,懂吗?”他又恢复起自己一贯的不屑。

鱼贯而入的服务员进来上菜,打断了章子硕的高谈阔论。他挥挥手,大大咧咧说道:“吃饭,吃饭,我懒得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

蓝贵人坐下,给章子硕斟满了酒。他仰脖一口吞下,大叫着:“爽!满上,再满上。那个不懂事的服务员,我还得教训教训她,让她长点记性,懂点规矩。”

蓝贵人怔怔地看着他拨动着手机,不知道这个阔绰的公子哥,下一步玩的又会是怎样的心跳。

4

一想到是徐泽如亲手将父亲押送到老干所,史彤彤就无法平静。爱与恨、情与法、亲与理种种交织的矛盾,使彤彤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和信任感,她对徐泽如和余一雁竖起了满身的刺。她会无端将徐泽如递到她手上的饭碗摔在地板上,看着徐家娘俩儿在刺耳声中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就感到畅快淋漓。

“徐泽如,你已经把对你恩重如山的岳父送进监狱了,你什么时候再押送我呢?”彤彤擦擦流到腮边的泪,“生活在这个破庙里,真难熬,猜不准哪一天,哪一天你也会把我送到监狱里了,我心里反倒会踏实下来。”

“你……”徐泽如放下饭碗,望着彤彤憔悴的脸,心软下来,“彤彤,相信我跟你一样的难受!爸爸进的是老干所,我也不相信网上所言全指的是爸爸,我相信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总会水落石出的,我们一起期待着这一天行吗?”

彤彤的泪流了下来:“少来这一套!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的黑字,亿万网友眼中的贪腐局长,怎么可能有翻案的机会?怎么可能?黑的就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

听着彤彤的狂呼,余一雁刚拾起碎碗的手一软,碗片又稀里哗啦跌落在地板上,尖锐的声音像铁杵一样扎破耳膜,穿破头颅,灾难般的噪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余一雁弄得满手全是血迹。

徐泽如悲哀地看着彤彤:“彤彤,你冷静一点,我们谁都不好受!”

彤彤并不领情,她站起来踢了一脚椅子,冷冷的语调配着决然的表情:“别以为样子老实一点,嘴巴甜一点,我就会模糊真相!我爸我妈去昆江旅游的事情,不是自家人传出去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我妈一向深居简出,我爸除了年节能休息几天,陪陪我妈,这些生活内幕是谁说出去的,是谁夸大其词——”彤彤的目光似寒光闪闪的利剑直刺余一雁,“谁内心清楚!”

徐泽如忍无可忍:“你可以怀疑天下所有人,你可以不信任天下所有人,但是——你不能怀疑我妈!你心情不好,我们大家都能理解,但是你——你也不要血口喷人……”

彤彤回过头,悲愤地望着徐泽如:“心痛了?我只是说了事情的真相,还没提及你妈呢,你就心疼了?”彤彤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不是内部人先吵起来的,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哪怕他真的是恶棍,是贪官,是对家庭、对婚姻不负责任的人,可他依旧是我的父亲!”

“可是,最先将事件捅向外界的,不恰恰是你的母亲吗?”一直沉默寡言的余一雁语出惊人,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她的话却让周围燥热不安的空气一下冰住了。彤彤脑袋发晕,她的整个世界响起了一片蝉鸣。

“妈,史家……亏待过你吗?我爸我妈欠你的吗?你们母子俩害死我爸还觉得不痛快,还想诬陷我妈?”彤彤怒不择言,“眼红史家的财产,想要史家的财产,直说!何苦良心丧尽,演一场场忍气吞声的苦肉计!”

“你……”徐泽如腾地站起来,“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感情!”

“感情?”彤彤冷笑着,“徐泽如,我瞎了眼,真的把你看成了铮铮情圣,想不到你就这么急切地表现出你无耻小人的一面,这么快就让我感觉到史家是养虎为患!”

“你……”徐泽如紧握拳头的关节处崩崩作响。

史彤彤仰着脸,一脸挑衅地看着徐泽如:“徐大警察,多英雄,多大公无私啊,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徐泽如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徐泽如一脚踢翻面前的椅子,握着双拳直冲向史彤彤。

史彤彤仰着头,不躲不避,不闪不让。

倒是余一雁急了,她扑在儿子跟前,惨叫着:“泽如,我们欠她的,我们欠她史家的,让她说,让她骂……”

徐泽如愣了。余一雁将一个棕色的信封递到徐泽如手里,徐泽如抓出来一把黑亮亮的、各种形状的种子。

“泽如,你有跟老婆争啊吵呀的时间,还不如把这些种子都种在阳台上,种在空中花园里。”余一雁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你养死了满阳台、满花园的花,还不去下种弥补,还站着不动僵持给谁看?”

徐泽如捧着花籽,如释重负地上了楼。

彤彤却并不领情,她追着徐泽如上楼的身影,不依不饶地尖叫着:“理亏了,心虚了?有理就来论一论,有本事就来使一使,跑什么跑!”

余一雁无奈地看着彤彤,这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怎么转眼之间变成了这样?可是,谁叫她余一雁是母亲,是婆婆,并且一直那么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地暗恋着人家的父亲呢?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史荆飞的形象早就刻在了她余一雁的心脏里,随着心跳的节律,爱的脉络清晰得毫末毕现。他从容的神态像雨后晴朗的天空,散发出平和明净的光芒,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虚幻。

余一雁在见到史荆飞的那一刻,觉得世界上那束最绚丽的光线在朝自己奔来。可是途中,那束光线却突然折转方向,朝着朱韵椰那只燕子疾驰而去。她突然心酸地明白,他一开始就不是奔向自己而来,只是自己会错了意。那一阵子,她发疯般妒忌朱韵椰,唯恐煤矿不塌,唯恐天下不乱。可是渐渐地,生活的历练教她学会了抓住生活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一个人叫板,一个人无事生非,燃不起一场大火。百无聊赖的彤彤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寂寞和悲伤趁虚而入,她突然感觉自己还未曾年轻,就被此事击碎而变得苍老。

本来以为嫁给徐泽如只是幸福生活的开幕。可是,意料不到啊,她史彤彤的青春好像一场电影,一开始充满着欢笑,光鲜亮丽,可是随着父亲以极不光彩的形象退出,使得她的生活再难容纳得下值得信赖的人,直到所有与她相依相偎的主角统统不见。

夜尽,舞台灯光暗了,冷清的家里只剩彤彤一个人狼狈地谢幕,那种曲终人散的惆怅,即将永远离开舞台时的心无着落之感,无来由地让彤彤的心充满一种隐痛,这种痛似流水在体内汩汩流淌,然后凝结成一根根疼痛柱,鼓槌般将她的眼眶当鼓钟,时时撞击,满面湿润的泪水控制着那擂鼓的钟声,又化作新一轮的巨痛在她心里来来往往,此起彼伏。

在霓虹粉饰的街道,承受如此巨痛的还有孟荫南。

一个矿工,爱上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也许这只是个遥远的梦,也许正如村人嘲笑所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梦境本来就是现实之一种,没有梦,就不能拥有奋斗的征程,就没有力量把世界紧紧地拥在怀中!

孟荫南始终相信,他有力量,他有能力,他总有一天会让蓝贵人过上公主般富足的生活。在矿区繁重的劳作中,他一遍又一遍温习着蓝贵人的话:“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像刀一样刺向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学会去承受,去积蓄。在生活惬意的时候,我们不能躺在温床上睡大觉,而要主动去寻找,去打造,等我们自己创造了累累硕果的时候,任何人的流言蜚语都不能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障碍。”

良言在耳,不见玉人!温馨而幸福的记忆一层层地撒落下来,幻化成他陈旧的冬衣,变成疼痛,一串串地缀满他的内脏。孟荫南的身影融于暧昧躁动的灯光,显得单薄而沧桑。擦身而过的人流,疾驰而过的车流,更使他显得孤单而弱小。

人群潮水一样涌向云鹤国际大酒店,触动了疼得麻木的孟荫南。这年头,是什么新鲜事儿能引起人们围观的念头?而且云集的,还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好奇心驱使孟荫南挤进人群,只见云鹤国际酒店的工作人员正围绕着一卡车一元硬币,点数的点数,记账的记账,用麻袋、用托盘一次次搬运着,场面蔚为壮观。

在众说纷纭中,孟荫南总算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个大概:一个新来云鹤酒店上班的服务员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前来吃饭的款爷,款爷为报复,也为寻开心,打电话让手下人运来满满一车一元硬币,总共十多万元,为他的消费付款。

一晚消费十多万元!到底吃了些什么,是多少人一起吃的?孟荫南同所有围观的人群一样,对这个出手阔绰的大款充满了好奇。他拼命挤过保安人员的阻挠,朝大厅里望去。

剧痛突然袭击而来,孟荫南仿佛被人硬生生地拆去了筋骨,痛苦地蜷缩着。他像一只蜕皮的龙虾,撕心裂肺的愤怒被看不见尽头的五彩斑斓的人腿所吞噬。在他看清了的那一刻,他情愿瞎掉自己的一双眼睛!被前额的一绺头发挡住眼睛的白皙鹅蛋脸,不是他的蓝贵人,还能是谁?再前进一步,可以看见她亭亭玉立的身材,依在她身后洋洋自得的男人,眉宇间带点玩世不恭、脸上轮廓分明,不是他老板的公子章子硕,还能是谁?他日思夜想、苦苦惦念的女人,原来始终就在他眼皮底下与一个花花公子交往着,过着至尊的物质生活。当他带着一群哥们儿步行出矿区时,迎面而来的老板的豪华车上坐着的原来正是自己的女友!

“快点,快点数完,我们还有其他事情。”章子硕催促着。

蓝贵人在一旁给工作人员出点子:“要不,你们称一斤硬币点点数,然后将硬币统统放在磅秤上一称,这钱的数目不就出来了吗?再说,章总的脾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出手往往是只多不少的。”

服务员们忙不迭地点头,正准备实施蓝贵人的点币方案时,冷不防孟荫南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钻了进来:“贵人,你果然在大学里长本事了!”

蓝贵人愣了,脸颊由白到红,再转变为紫。

“你的面子可真不小,一顿饭有人愿意掏十多万元的腰包,就为你的一顿饭,一卡车硬币忙坏了多少人啊!你真让人羡慕,吃一顿饭就这样引人关注!”

一旁的章子硕不耐烦了:“一只小跳蚤,不在矿区好好待着,来这儿瞎捣什么乱?小心我炒了你的鱿鱼。”

“炒吧,炒吧,云海市最牛的煤老板与最牛的女大学生,进一次晚餐就花费十万,并要炒走她的男朋友,你当老板的不怕,我一个无名小辈还怕什么?”

孟荫南愈说愈气,他突然扑向章子硕,那只充满了力量的双臂夹住章子硕,将他高高举起来,任由章子硕像翻肚的青蛙在他头顶上划动着四肢,发出阵阵惊悸的惨叫:“你要干什么?放下我,快放下我!”

“我要干什么?你等下就明白了!”孟荫南冷笑着,径直走到卡车前,将章子硕重重摔向车斗内。随着阵阵尖叫,章子硕弹跳的身影在鱼鳞般四溅的银灿灿的硬币中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