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商业竞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你该明白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想与你沟通沟通,早点让你脱离

这个清闲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长的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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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泽如在空中花园种完手中的花籽,烦躁不安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的骚动不安和委屈似乎连同花籽一起埋进了盆盆罐罐中。

控制好情绪的徐泽如回到房中,拉亮灯,看着睡在躺椅上的史彤彤,心头一疼。是的,母亲是对的,徐家欠史家的,他们一辈子都还不完,哪能为一点委屈,就管不好自己的情绪,又去制造新的悲歌呢?

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每次见到彤彤、岳父、岳母,有些回忆就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温暖着他。他深知每个人都有过去,幼年就失去父亲的徐泽如,心灵的天地之所以不曾缺失,不能不归功于对他情同父子的史荆飞。

目前,尽管因缺乏有力证据,岳父在青龙湖干休所食宿无忧,甚至条件相当优越,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岳父不能向亿万网民推翻网上所列的包情妇、贪污、公费旅游等等情状,那么不仅他的政治生命会就此画上句号,人生也可能会就此结束!

即使岳父真的是贪官恶棍,可他对徐泽如一家恩重如山。每次看到岳父的身影,他的心就沉沦于道义和职责之间的刀山火海里。作为一个警察,他不能不忠于自己的职责;可作为一个丈夫,他不能“不义”于岳父,再不仁于岳父的掌上明珠。

冷静下来的徐泽如将空调调到睡眠状态,再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丝织被单轻轻盖在彤彤身上,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壁柜里抱出电脑,接通电源,随后关了灯,坐在黑夜之中进入云海华人网络社区。

以前,徐泽如总以为网络离自己的生活非常遥远,虚构的网络故事永远不可能与自己的生活真正扯上关系,昔日上网看帖纯粹是为了收集信息,抱着游玩放松的态度,而现在他要竭尽全力、审阅卷宗一样审阅所有的帖子,寻找突破点。

如果岳父真是网络爆料中的那位局长,那么他对彤彤母女俩、对煤矿工人是假仁假义,徐泽如的内疚感就会减轻,当然,最好这是一个误会——事实上,徐泽如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网络上的那位局长与岳父的一言一行联系起来,他祈求那些人名、地名完全是巧合,是巧合!在他眼中,岳父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与岳母朱韵椰相亲相爱。网上爆料究竟是何人?他只有让真相大白,才能结束这种家无宁日、身心备受熬煎的日子。

徐泽如一字一行地阅读着,当读到第十篇“日记”时,心里灵机一动:每一篇日记里,几乎都会出现三个女人:嫣然、灵珑、妻!那么,突破口一定要从这三个女人中入手!徐泽如曾听彤彤提起过“人肉搜索”的事情,那么她是否还保留了相关的资料和结果呢?都怪自己平日工作忙,对整件事情关心不够!

徐泽如望了望彤彤,他很想问问她查询的结果,但看看床头躺椅上那团蜷缩着纹丝不动的黑影,实在不忍心叫醒她。自打网上的局长与昔日威严的父亲融为一体后,她的天地混沌了,她曾经的自信消失殆尽,还将一团无法理清的迷茫变成一股怒火,徐泽如成了她唯一的火山喷射口。现在她累了,好不容易在睡梦中可以暂时摆脱这种纠缠,何苦再将她拉进这恼人的日记之中?

鼠标快速地直击“我的文档”“D盘”“C盘”……徐泽如失望地叹叹气,仰躺在椅背上。突然,他灵机一动,点开回收站,将彤彤删除的照片一一恢复,再查看桌面。徐泽如屏住了呼吸,瞪得眼睛珠子几乎要迸射到电脑屏幕:母亲余一雁的照片下,赫然是彤彤的两行记录:嫣然是婆婆么?婆婆能与嫣然画等号么?情人、嫣然、婆婆,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余一雁照片的下端,赫然是蓝贵人单纯而甜美的笑容。照片下,依旧有彤彤的记录:这个矿区女孩太会讨人喜欢了,她打小就夺去了我一半的父爱,我虽然不是特别喜欢她,可理智还是时时提醒我,她不可能是局长的情人!蓝贵人等于灵珑?

到底是谁将她俩的照片公开在“日记门”?与局长染指的女人,怎么都是围绕在身边的人,这是巧合,还是另有蹊跷?

徐泽如“腾”地站起来,真想摇醒彤彤问个究竟。稍顷,他退回到座位上,他和她都心情浮躁,完全不能平心静气地沟通什么。徐泽如呆呆地盯着电脑,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呻吟的叹息。

沉重的叹息,带给了他一丝沉重的猜测:难道史荆飞曾经帮助他们孤儿寡母,真是因为对母亲余一雁有情?——不,不!虽说儿不嫌母丑,但母亲与朱韵椰比起来,确实是灰色的麻雀与灵巧的燕子,身为一局之长的史荆飞难道没有审美意识?

徐泽如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推断弄得啼笑皆非。可是,如果,如果网上的局长确实是岳父,那么日记中公布的老妻应该就是朱韵椰。为什么“人肉搜索”的照片仅只有余一雁和蓝贵人?而朱韵椰这个关键性的人物,这个幸福的“妻”躲在何处?

徐泽如为自己大胆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个帖子的真正始作俑者正是朱韵椰?

徐泽如在黑暗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探索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灵感。那么,朱韵椰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一个全身蓄满了柔和阳光的女性!徐泽如将双手的指关节按得“啪啪”作响!

对了,先从蓝贵人入手!徐泽如灵机一动,看在史荆飞夫妻多年对她母女关照的情分上,她应该对自己实话实说,如果事实完全颠倒,蓝贵人这位网络高手完全有理由和自己一道查明事情的真相!

徐泽如正欲拉灯寻找手机时,手机响了,在床上一明一暗地发着幽蓝的光。

“喂,我正要找你!”徐泽如一看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后就直奔主题,“你在学校大门口等我!”

“徐哥,你快来啊,云鹤……云鹤国际大酒店……要出人命了!”电话的另一端,蓝贵人在一片杂乱的背景中,带着哭腔急嚷着,并急速地挂了电话。

徐泽如愣了一瞬,抓起床上的短袖警衫夺门而出。

徐泽如的身影从房间消失后,史彤彤从躺椅上坐起来,冷冷地盯着电脑,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冷笑,继而是泪流满面。

哈,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的?警察又怎么样,该在网上勾引女人还得勾引,该与女网友幽会照样幽会,哪管家里的天要塌下来?唉,清正威严的父亲都不过如此,她彤彤还能相信谁?原来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装的!父母的恩爱只不过是扮演给她这个做女儿的看的,扮演给外界来看的,以粉饰他们虚无的内在世界……史彤彤塌陷的心里杂草丛生。

面对突降的灾难,彤彤无法冷静,无法做到母亲叮嘱的那样回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算爸爸真如网上所言罪有应得,可爸爸于他姓徐的,确实恩重如山!爱与恨、情与法、理智与情感,仅仅只是一步之遥,转眼就会走向完全对立的一面,时时刻刻都能点燃彤彤暴怒的情绪。

月亮在对面的高楼顶端出现,一如闪亮的白绸,宁静而安详地俯视着这座城市。

徐泽如没有回家的迹象,更没有安慰她、和好如初的迹象,他对她失去了耐心,因为她不再是局长的千金,而是一个被千人所指、亿万网民所骂的腐败分子的女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下来,浸湿了彤彤的前襟。她是不是该接受郑正好的建议离开云海呢?

史家出事后,彤彤没心思上班,郑正好很理解自尊的她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打电话告诉彤彤报社里有一个去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进修一年的指标,如果彤彤愿意的话,就把这个进修指标留给她。

如果徐泽如今夜回家,能在迷途中想到彤彤的孤苦境地,那么彤彤就选择留下;如果徐泽如已跨出了不可挽回的错误的一步,那么彤彤一定接受郑正好的建议,离开云海。暂时的躲避于彤彤是一种解脱。彤彤现在的心态,只能让恨意在心中一天天堆积,大有摧毁周围的一切、破坏周围的一切、怀疑周围的一切之势,离开云海,抛开所有杂念和猜忌,静待事态的变化和结果,也许是她强行扭转自己的一个时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外界充耳不闻,抓紧时间摄取更多养料。一年后,她学习归来,也许云海有关史家的种种风波及传闻也就平息如初了,也许那时候彤彤就能重新面对这座城市。

乳白色的晨光从稀疏的云层中透下来,跃在史彤彤忽闪的睫毛上,像飞蛾落在她粉嫩的面颊上。彤彤移动了一下蜷缩得有些麻木的身体,感觉心像被人挖了个窟窿一样难受,蜷缩在这个悲伤失望的世界中央,泪滴渐渐湿了她的脸颊。

史彤彤摇晃着身躯,从空中花园中立起身。她等待徐泽如回家的热切融化在晨风中,化成了眼泪流淌下来,像从伤口上流下来的血,滚烫滚烫。

她的花园里,知了已经走了,连盆景都褪下了美丽的演出服,她何苦强留?不要抱怨他一夜未归,彤彤擦着脸上的泪迹,她现在已失去了爱的能力,心中只有恨了。还是接受去南京学习一年的差事吧,但愿在那个陌生之地,她能将心中的恨意一天天抹去!

三天后,徐泽如才回了家,他的脸色蜡黄。推开门,凌乱的家里反射出一种空空荡荡的寂寞,燥热的风直直地吹进他的心脏。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那是一种无望夹杂着恐惧感包裹而来的胁迫之感。

“彤彤,彤彤……”回音将他急切地狂呼撕扯得精疲力竭。

“喊什么喊,你还知道回家,还知道有个家啊!”余一雁红肿着眼睛,从楼梯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里走出来。

“妈,你在杂物间干什么?彤彤呢?”徐泽如一边解开领扣,一边抓起桌上的杯子去饮水机接了一大杯水,一仰脖“咕噜咕噜”喝完。

“慢点慢点,像从饿牢里刚放出来的一样!”余一雁疼惜地看了一眼儿子,打开冰箱,拿出鸡蛋、面条,“你先去冲个澡,身上都馊了!妈这就去给你下碗面条!”

“妈,彤彤呢?她这几天情绪怎么样?”徐泽如依靠在厨房门框上,“她……”

余一雁看似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热油锅上,实则透过余光将儿子从内至外看了个透。

“提起来千斤重,放下来狗屎都不是!”余一雁将炸得嫩黄的鸡蛋盛在瓷碗里,重新放入姜丝、蒜泥,“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所谓爱情。”

“妈……她到底怎么了?”

“你早干吗去了?”

“我……我不是忙吗?”

“有多少事忙不完?哼,瞎子走夜路——假忙!等老婆走了再来问妈!”余一雁将炝好的姜蒜倒入碗内,往锅里添水,“即使是人家不走,也该上班去了,你看看现在是几点?说话完全不着调……”

“走了?什么意思,妈?你说清楚一点啊!”徐泽如已失去耐心,不停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

余一雁盖上锅盖,抓住徐泽如的手:“你在外的这三天两夜没睡吗,儿子?你要挺住,彤彤走了,去了南京,说是去学习,但是谁知道这一年时间会发生什么?她那样识文断字又有本事挣钱的女人,身边从来就不缺追求的男人,跟她妈一样!她还会不会是徐家的人,难说啊!”

徐泽如顿觉被人抽去筋骨一样,木偶般默默无言地经过客厅一角,回到卧室。这里是唯一隐藏两人甜蜜的地方,从今天起,三百六十多个孤独的日子就属于他了,至于煎熬一年后的日子是否还能恢复到从前,他已无法预料。徐泽如思虑着,一种烦累的感觉让他疲倦极了。

不,不!他不能让彤彤离开他,远离这个家!家里一出事,人人心里都杂草横生,将得与失、自尊与自负、功与过、爱与恨分析得毫发毕现,而完全失去了力挽狂澜、拨开云雾面对的勇气!彤彤不能这样做,她是最早介入“局长日记”的调查人,许多细微的线索、许多理智的判断,她心中都有数,她应该努力与自己一道面对这一切!徐泽如转身朝楼下跑去。

余一雁将一大碗鸡蛋肉丝面搁在桌上,一见儿子的架势是挽留不住的,于是强硬地横在大门边。

“千事万事,别误饭事!”她指指桌上的面条,“你不吃一口,就不要出我这道门。”

“妈,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哪还管得了什么饭啊面的,你让开。”徐泽如吼叫着,“你让开,也许还能赶上她。”

“你睡醒了?这几天你早干什么去了?”余一雁让开身子。

“我……我……”徐如泽慌忙打开门,回转身又急切地对母亲交待着,“妈,你别出门,我回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当然是关于史爸爸的事情,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办事。”说完,徐泽如风驰一般奔向电梯。

余一雁看着儿子汗流浃背的疲倦身影,无力地靠着门框。少顷,她关上门,将自己深深埋进宽大而孤独的华丽空间。

史彤彤如同她那风情万种的漂亮母亲一样,总是能左右着身边人的情绪。她高兴了,周围的人会不约而同地跟着一同高兴,她伤心或痛苦的一声叹息,就会搅动得周围的人不得安宁。儿子,儿子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理由怀疑自己的亲妈呢?天知道,她也不希望造成今天这样的结局!委屈掀起一阵揪心的疼痛。

余一雁缓缓来到储藏间,在这个孩子们不屑进入的窄乱空间里,那三款婚纱秘密地收藏着她所有的企盼和快乐,余一雁固执地认为,他一定属于她!朱韵椰是什么?一个被男人宠得像白痴一样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一无所有;而她余一雁则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只要有眼光的男人,就不会错过她这道风景。

谁知道,竟是她余一雁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史荆飞问清了朱韵椰家的地址后,对余一雁道了谢,径直离去。大红婚纱还不曾缝织好,她就得到了朱韵椰毅然决然嫁给史荆飞的消息。鲜红的婚纱,是淤积在余一雁心口的一滩鲜血。

徐妙根死后,史荆飞对余一雁和徐泽如竭力相助。余一雁觉得史荆飞之所以这样帮助他们孤儿寡母,除了与史荆飞的仗义和他曾经当兵的豪侠之气有关外,还是因为内心对余家母子有情,只是这点关爱在他心里蜷缩着,他本人一直不知道而已。她开始缝制第二件婚纱,那件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白色婚纱。

这件洁白的婚纱,帮她从亡夫的阴影中走出,重新堆积起她重续前缘的向往。她固执地认为,丈夫死了不过三年,她就移情别恋上了史荆飞。而史荆飞与朱韵椰转瞬分别了一年多,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爱存在?以她余一雁过来人的心思去衡量,恐怕离婚问题早已盘桓在他们之间了吧?只是彼此没有时间去领“证”的问题!

如果天遂人愿,将这种缘分再次降临给他们,这袭既庄严肃穆,又飘逸如云的洁白婚纱,会在阳光下让雀儿崖的人们见识到她流光溢彩的面容。她梦想着自己身着这款如雾如云的婚纱,袅袅地行走在苍茫森寒的夜色里,冷艳、幽怨、凄婉、苍凉,带着艳鬼芳魂的味道,向雀儿崖矿区的人宣告:她不是麻雀,她是美丽的、智慧的天鹅。可是,韵椰从史荆飞老家归来,夫唱妇随的甜蜜生活再次宣告了余一雁的无望。

余一雁的等待,就像流淌的小河,流着流着,眼看要渐渐干涸了,她便一厢情愿地、忙碌而幸福地缝织着第三款黑色的婚纱。如水流动的黑丝缎和镂空丝边,躲在储藏间,躺在她忙碌后的掌心里,密密缝织、拼凑,带着一种芬芳散过谁可牵念的苍凉,在她的掌心里有了一种静止的旖旎。

提示做午餐的闹铃骤然响起,像投在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搅动着室内的一团冷清。余一雁慌慌张张站起来,摘掉老花镜,揉着眼睛反锁上门。泪水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涌上来,打湿了她的眼睛。

2

徐泽如坐在出租车上,不时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车窗外的景色化为斑斓的掠影,去往机场的大道上,开得正盛的花儿由深到浅层次分明的红,不断叠加成一幅夏日的疯狂。

《为讨新欢开颜,晚餐花费十万元。为报复服务不周,十万硬币付款,险闹人命案》的大幅标题交叠着出现在各大新闻媒体上。在众说纷纭的爆炸式信息里,徐泽如的心绪又飞回到了那令人震颤的一幕。

徐泽如骑着电动车在人缝里左冲右突,当他赶到云鹤国际大酒店时,酒店百米之外的地方已被人流车流围塞得水泄不通。他连忙跳下车,将电动车锁在一棵椰子树下,然后朝密密匝匝的人群里钻挤。

一向争强好胜、呼风唤雨的章子硕,何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自己喜爱的女子面前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从鱼鳞般堆积的钱币上爬起来,顺带着大捧硬币恶狠狠地向孟荫南没头没脑地掷去,银光闪闪的硬币水花般四散开来,带着冲击力,嗖嗖有声直射而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尖叫,围观的人们四散躲避。孟荫南在混乱中,鱼一样滑溜到酒店厅堂内,搬起一箱服务员刚点过数的硬币,劈头盖脸朝章子硕泼去,一道道银白色的光影流水一样滑向章子硕,他再次跌倒,淹没在飞溅的钱币之中。

“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要出人命的。”蓝贵人带着哭腔,乞求地望着孟荫南。

孟荫南刚停住手,章子硕从硬币中拱了出来,一摇头,身上的钱币哗啦啦坠落一地,引起周围人群的一阵哄笑。章子硕气急败坏地指着孟荫南:“好,好,你等着瞧!”他掏出手机,“保安队,给我带真枪真刀到云鹤国际酒店来。对,快,快,这里有个亡命之徒,不大卸他八块我不姓章。”章子硕凶残的目光扫射着孟荫南。

蓝贵人扯着孟荫南的手臂叫喊着:“你快逃,你快逃啊!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孟荫南僵持着,他不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夺人家女友的瘪三,胆敢目无王法,无理伤人!

围观的人群知道接下来不会再有好玩好笑的情节了,接下来将会是人命关天、恃强凌弱的肉搏血战!于是,众人开始慌乱地招妻呼儿、携老拉少纷纷退让。

冷清下来的云鹤酒店门口,两辆没有牌照的银灰色越野车横冲直撞呼啸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横亘在孟荫南跟前。紧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五个身材都在一米八左右的黑衣壮硕汉子。巨大的阴影投身在孟荫南身上时,孟荫南只剩一片后悔莫及。闭上眼睛的一刻,他还能感觉到夜风携带着章子硕阴森森、匕首一样寒光凛凛的目光,直刺向他的五脏六腑。

当巨大的险情袭来,周围的人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般,大张的嘴发不出声音,瞪圆的眼睛只剩惊恐。空气冰住了,人群凝固了,所有的声浪都压抑在人的胸腔里,好似苍穹最原始的寂静。

五个巨大的壮硕黑影携带着两尺来长的尖刀,风一样裹挟到孟荫南身边。孟荫南心里发出一阵死亡的警报,他猛地感觉到一阵寒冷,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海中盘旋,生命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正在从他身体里快速退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枪响,警笛长鸣。

寒光重新裹入黑影人衣内,他们在阵阵警笛的催鸣声中,纹丝不乱地调转方向,奔向钱币中的章子硕,扶着他奔向越野车,风驰电掣般逃去。

孟荫南意识到生命还在时,慢慢睁开了眼睛,汗水淌在眼眶里,火辣辣地生疼。蓝贵人早已吓得缩在他的臂弯里,哭得惊天动地。

徐泽如奔向蓝贵人,很显然,这起事端就是因她而起!好在她及时通知了他,及时阻止了悲剧进一步扩大。几名警察跳下车,在徐泽如的示意下,将孟荫南和蓝贵人押上了警车。表面上是“押”二人到公安局受审,实则也带着保护二人的意味。此时此刻,孟荫南一出现,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他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只有待在警察局,才有可能化险为夷。

“你现在明白章子硕是什么人了吧?大祸来临的关键之际,眼里只有他自己,他自己跑了却将你弃之不顾!”在审查科惨白的灯光下,徐泽如面对蓝贵人懵懂无辜的表情,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别以为他愿意给你花几个臭钱就是因为爱,他常常为一些模特、演员或唱歌的漂亮小姐一掷百万……”

蓝贵人沉默着,不发一言。沉默,是她此时最有力的武器,也是她最后的一点点自尊。

徐泽如叹了口气,一仰脖喝了半瓶矿泉水,坐了下来。零散在云海角角落落的雀儿崖人,连着骨头结着筋,每逢年节都会聚一聚,相互间总是抱成一团。更何况蓝贵人的身世、成长经历与他徐泽如是如此相似。

蓝贵人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冲向夜空。

“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徐泽如追上去,似一堵墙般横亘在蓝贵人面前,“还嫌你不够丢人?还嫌你不够添乱?”他盯着蓝贵人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你要死要活请随意,我无权阻拦,但是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网络上的局长日记是谁发到网上的?”

蓝贵人震住了,露出一脸无辜的迷茫。

“难道你不知道所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事件,都是最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传出来的?”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不该上床的上了床,该上床的没上床。世界上最危险的战争不在战场上,而在夫妻间那张床上。”蓝贵人在一瞬间成熟得语出惊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同床异梦的亲人,你不懂吗?”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彤彤爸妈之间并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么举案齐眉,那么幸福?”

“哼,朱阿姨最会演戏来掩饰生活!那些事无巨细的记录,不是最先出自她之手,还能是谁?”

蓝贵人见徐泽如发怔的模样,突然大笑起来:“哎呀,我算是服了,你这么笨的人,居然进了公安部门,还是科长,大大小小的居然还是一官儿!别人三言两语还不把你搞懵啊,你哪分得清真假啊?”

“你……你说话办事负责任一点儿。”徐泽如蹙着眉,他实在搞不清这个女大学生头脑里都装着些什么。

“哎呀,我跑出来就是让你能单独做做那呆子的思想工作呀,让他的情绪稳定稳定啊。”蓝贵人收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人命关天的大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而在——呆子那头。”

徐泽如醒悟过来,奔向审讯室。孟荫南正对着日光灯发呆。

蓝贵人没说错,今晚轰动云海的这件事情,孟荫南的境况最凶险,他的工作丢了,女友丢了,生活支柱、精神支柱全没了不说,还随时有轻则致残、重则丧命的凶险。

徐泽如派人去孟荫南的老家、所上过的学校、所工作的矿区调查,不同阶层的人反馈回来的意见却惊人的一致:这孩子勤奋内向,彬彬有礼,有些许害羞,但骨子里对人对事却颇有主见!半年前,阻止了文柳矿区那场史、章械斗,除了史荆飞反应机智灵敏、深得人心外,孟荫南也功不可没——是他率先报的警!

徐泽如将所有反馈而来的信息一一综合,再加上他近三天来对孟荫南的观察,觉得他确实是一个非常有内涵有见地的男孩,那晚的行为,其实完全是为保卫自己的爱情而战。那么,他最安全最保密的去处就是青龙湖干休所,去那里做做清洁、保安之类的活计,顺带着照顾一下史荆飞——他毕竟是自己的岳父,案情毕竟还只是处于调查之中,而做过心脏手术的岳父的确需要有人照顾。

而蓝贵人那丫头,不会轻易摔碎自己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不来报恩的虚话,凭她的好奇心,她也要参与这起网络调查事件,查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要让亿万网友清楚地认识到“局长日记”与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之间是否真的能画上等号,网上日记所言所指,是否真的就是史荆飞的原型……

徐泽如将迷雾及疑点暂且搁在了心中,凌晨时分,他将孟荫南送往郊区的青龙湖干休所安排妥当后,才疲倦地回了家。

安检、换登机牌、进入候机室,朱韵椰带着心不在焉的史彤彤,有条不紊地完成着一切程序,好像家里的天未曾被各种流言蜚语凝成的子弹给崩塌,好像针对丈夫的各种言论并没伤及到她。

彤彤有时会发怔地看着靓丽依旧的母亲,心里百感交集,甚至脑里掠过婆婆余一雁的话:“这种事情,当然是从内部先闹起来的,不是你多才的母亲先将旅游之事捅出来,哪个又能将具体事情写得那样详细?”

是吗?是吗?否则如何解释爸爸接受调查期间,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做到稳如泰山、毫发无损?更何况母亲仅仅是一个拿着微薄退休工资的娇小女人,家里的经济来源当然主要还是靠爸爸。家里的顶梁柱十分不光彩地倒下了,彤彤很惊讶于作为局长妻子的母亲却能平静地置身事外。而彤彤,作为一个出嫁的女儿,在这段时间里至少苍老了十岁。这正常吗?家里的天地都要塌了,家里的女主人依旧平静地处理自己的事,就如同看别人的故事般冷静超脱。

母亲朱韵椰清高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她总喜欢做幕后的看客,冷冷地、静静地看着一切。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是新奇的,也不议论男女间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她像一个看戏的人,永远置身事外。四十多岁的女人,融优雅美丽于一身,笑起来有时候还像一个孩子,有时候郑正好、徐泽如都会开玩笑地对彤彤说:“老天特别宠爱你妈,岁月根本不会在她身上留痕,她天真单纯得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天使。”

即将分别的时刻,心事重重的史彤彤回头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她突然发觉,母亲沉静时的脸上居然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长长的睫毛下竟那么凝重地积压着一种看破红尘的味道。这到底是天生的性格使然,还是母亲真的掌握了父亲的婚外情,因爱生恨呢?

史彤彤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冷不丁滑轮车一歪,行李箱从不锈钢的行李车上掉了下来。

朱韵椰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轻轻叹息一声,弯腰将箱子重新扶正,将行李带绷紧固定住箱子。接着拍拍彤彤的肩,从彤彤手里接过行李,从容地迈向候机大厅。

彤彤突然觉得眼眶渐湿,自愧不如。自己大大小小的出行数不胜数,可是遇事依旧慌得像一只没头绪的苍蝇。自己就这样走了,将所有真真假假、是非难辨的责难、蜚语,一下压在母亲肩上,她承受得住吗?母亲,真的像看起来的那样坚强、洒脱吗?

父亲是一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人,从大大小小的煤矿灾难中滚爬出来的人,如果他真是因承受了太多危险而更加贪念花前月下的麻醉,那就让他自己作孽自己承受;若是父亲在工作中得罪了某些人,是某些人恶意诽谤的话,那么问心无愧的父亲总有一天会被还以清白的。他目前处于安全保密的位置,任何流言蜚语都伤及不到他。倒是母亲韵椰,孤身一人独处云海市,只要一出门,只要一上网,所接受到的就会是铺天盖地的关于史荆飞包养情人、贪污受贿的信息,母亲真有超乎寻常的承受力来面对这一支支扑面而来的利箭么?

这一刻,彤彤突然不想走了,她想留下来同母亲一同面对、一同承担生活中的是是非非,理清网络与现实间对对错错、虚虚实实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朱韵椰将行李倚靠在淡蓝色的塑料椅上,看着女儿发怔的眼神,微笑着走过去,将女儿拉到行李前,轻轻按在座位上坐下。“歇口气!”朱韵椰从随身背带的小包里掏出一盒牛奶塞到彤彤手中,“还有一刻钟,抓紧时间填填肚子。”

彤彤将牛奶吸管吮吸在嘴里时,韵椰已拿出一把桃木梳,轻轻梳理着彤彤凌乱的发丝。那一瞬间,彤彤觉得有种时光倒流的温馨感觉,内心涌起一阵内疚。她怎么能那样怀疑自己的母亲呢?

彤彤记不清有多少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母亲一夜无眠,为待在矿区的父亲揪心;每次听说矿区出事,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看报纸不开电视,而是在香炉前一跪一天,祈求父亲转危为安;父亲病了,没日没夜守候在床边照顾父亲的,不都是母亲吗?

“这样也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你也可静心静气地抓紧时间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加豁达乐观,不会再处处钻牛角尖,陷自己和身边的亲人于两难的境地还不自知。”

彤彤一抹脸上的泪珠,仰起头,不解地看着韵椰。

“不怪泽如,你知道的。”韵椰将彤彤黑如瀑布的乌发握在手中,一层层缠绕着,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这样不是精神一点么?”

“妈,你真这么想?”

“其实,有时候啊,得失全是一种心境,心有多宽路就有多宽。你爸爸都被亿万人盯上了,是泽如一个人袒护得了的吗?如果网上所言并不全是空穴来风,你愿意泽如全心全意去袒护他吗,甚至不惜要泽如违法乱纪?”

听着母亲的话,彤彤目瞪口呆,这些她从来没想过,她只是被浓烈的亲情左右着。而家、徐泽如,是她唯一可以渲泄感情的突破口。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彤彤,不如意的事情家家都有,只不过有的女人善于加一瓢清澈的水,将琐碎的事情面粉般揉揉、搓搓、捏捏,再增加些酸甜苦辣的作料,吃进肚里。”朱韵椰收拾起木梳,拍拍彤彤落在肩头的断发,“这样,不是增加了一些扛着生活前进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里挣幸福的勇气吗?”

“你的幸福,就是这样忍气吞声挣来的吗?”

“你……”朱韵椰有些目瞪口呆,她仰起头,看着海一样涌动的人群,立即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好,轻轻说道,“愚蠢的人用嘴说话,聪明的人用脑说话,智慧的人用心说话。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不说了,我们进去吧。”

“我知道了,你永远不会犯错,因为你是用心说话的人,而我只是用嘴说话,容易得罪人,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老公!”彤彤站起来,直愣愣地拎起行李就走。在即将登机的一瞬间,她又回转身,盯着母亲,“但也有可能会相反,不会犯错的人一旦犯事儿,就是捅破天的大事,而像我这样小错不断的人,也许倒犯不了什么大事儿!”

朱韵椰浑身一颤,她的女儿可能是近段时间体会了人世太多的冷漠与伤害之后,才会变得如此尖刻的吧?她来不及询问,彤彤已登上了舱梯。

“彤彤,不要由着自己的脾性来,不要将你和泽如的小矛盾捅成天那大,记得要给泽如、给你婆婆经常打打电话……”朱韵椰扬着手臂,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风度地扯开了喉咙。泪水再一次翻江倒海般在胸中起伏着,破眶而出。

徐泽如血红着眼圈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憔悴的身影发疯般朝候机室飞奔……

“泽如?”彤彤情不自禁地呼唤,吓了自己一跳。自己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徐泽如的吗?怎么在飞机将要起飞的一瞬,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他?彤彤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牛奶,忙拿了垃圾袋捂住嘴。近来她常这样,总以为是担忧、焦虑所引起的。脱口而出的“徐泽如”,让她突然得到某种灵感似的,从心尖乍起的温柔让她将手轻轻探向了腹部。那一刻,彤彤突然有种想跑出机舱的感觉,她什么也不想思考了,她只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在一起,她要学会两耳不闻窗外事,像母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丈夫经营一个温馨无比的小小空间。

彤彤刚想移动脚步,一阵振动,飞机已大鸟般展开了机翼。

别了,云海,注定,彤彤还是要回来的;注定,云海才是彤彤永远的家园。那一刻,彤彤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难以割舍的柔情。

机场外,徐泽如搀扶着朱韵椰,一起将目光投向深邃的蓝天……

3

史荆飞落寞地伫立在青龙湖干休所的别墅前,淡粉色的晚霞从他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活像淡绿色的火苗煅烧着越来越黑沉的天空。

想想连日来所接受的调查,他在昔日的领导、同事面前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爬上了些许迷茫和无奈。

由省公安厅副厅长时俊亲自挂帅的调查小组流水席般向他轮流轰炸、问讯,某年某月某日购了什么物品,花了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晚是不是和一个叫灵珑的女子一起吃过饭……他生活中的隐私、明细账务全都大白在众目睽睽之下。

调查组组长时俊猛地将大堆打印的“局长日记”拍在他面前:“身为一局之长,相关的政策、法规、法纪想你也心知肚明,现在是网络时代,一个官员的所言所行全在人民的舆论之下,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事情。常言说无风不起浪,呶,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时俊一见史荆飞发怔,便一摆手鸣金收兵,率着众人绝尘而去。接下来,时俊电话命令干休所的相关工作人员断了别墅的网络、电话,没收了史荆飞的手机——让他这样与世隔绝半个月,保证他会主动交代一切。

时俊从车窗内看着干休所这片被森林包围着的别墅,内心不无忧虑。在这之前,他和史荆飞经常在省市各种会议场所见面,工作上也经常接触,两人十分投缘。更何况,史荆飞在任职期间,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下矿区实地考察。时俊曾在私底下提醒他说:“老史,岁月不饶人呐,毕竟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电话遥控指挥一下,有些事情交待手下精干点的人跑一跑,干一干,你不必还月月下矿区的。”

“时厅长,没办法啊!这是我的老毛病——喜欢跟矿区工人们交谈,喜欢琢磨体会矿井当时的气氛。我深知如果没有这些,仅仅耳朵听到的东西是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让矿井险象丛生的。”

史荆飞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劲,一年中就排除了矿井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大大小小的矿灾百余件,不仅在领导班子里声誉四起,就是在基层矿区,他也一直被矿区的工人们视为传奇。

时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月前的场景。那次,他与史荆飞一起在省委、省政府联合召开的优秀学习型干部表彰大会上见面了,常务副市长姚晓华讲话:“近年来,全市各地、各部门深入开展的‘争创用人环境先进单位、争当岗位优秀人才’活动,不断创新活动方式,丰富活动内容,使争创活动取得了明显成效,并涌现出了一批刻苦努力、积极进取、成效明显的学习型干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同志,就是这样优秀的学习型干部中的代表……”

近五旬的姚晓华一头黑亮的短发,光洁的额头显示着她年轻时的靓丽。姚晓华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了几页继续念道:“……官本位的思想和观念,到今天演变成了‘你要升了官啥都有,你要不升官啥也不是’的谬论。如果我们共产党员党性不强,政治修养不够,就很有可能陷入这种怪圈之中。看一看我们查办的那些贪污腐败的领导干部,他们的思想观念中往往打着深深的封建文化的烙印,满脑子封建特权的思想、升官发财的思想、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思想。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就用权力来为自己、为家族、为亲友谋利益。”

姚晓华喝了一口水,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来而不往非礼也’、‘官不打送礼的’等处世理念在很多人的思想中都很牢固,久而久之,‘礼尚往来’就演变成了严重的人身依附、人情依赖。故而有的学者称中国是个关系社会,什么事都找关系,一遇到麻烦,他不找法律,先翻电话本,看能找到谁,然后就是找存折。有些事觉得不花钱心里不踏实,有时候也知道花钱是白花,但花完钱了,他就觉得心理上有了安慰:‘我努力了’。”

与会干部有的觉得副市长的话说到点子上了,暗暗发出理解的笑容;有的觉得姚副市长的发言简直是金玉良言,集中注意力倾听着、记录着。

“在这种文化的氛围中,我们管点事的,做清官很难,时刻在经受着考验。这就要求我们领导干部要自我战胜、自我超越,超越这种文化,用共产党员的理想信念来武装自己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保持廉洁。同时加强先进文化建设,特别是廉洁文化建设,实现社会心理对贪污腐败的‘零度容忍’。”

姚晓华最后将目光落在史荆飞身上:“我们整天说学习型的清廉干部,我看史荆飞同志就是学习型的清廉干部:安全监察机构成立十年来,涌现出了许多先进典型,史荆飞同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心系安全,爱岗敬业,拼命实干,扎实苦干。在他任职的这些年里,他身先士卒,排除了煤矿透水、瓦斯爆炸等624起重大事故,直接或间接为国家免除了不必要的经济损失近6个亿……这样的干部需要表彰,也应该表彰!”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金钱、美色的诱惑?自我放纵?还是因为居功自傲而产生了空虚?人,往往能凭着一股狠气打下江山,建功立业,却很难抵挡住生活中种种低俗的诱惑。史荆飞身居要职,掌握实权,云海市大大小小的矿业不下千余家,哪一家不是资产百万千万、甚至过亿?只要不是傻子,谁不去讨好这个手掌矿业封杀大权的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他史荆飞又不是神,能抵挡得了送上门的种种好处吗?这年头,谁能跟金钱过不去,谁又能抵挡得住美女的诱惑?

可是也不排除史荆飞大刀阔斧的工作方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人,便借助现代的网络工具,以假乱真地虚构着史局长的某些信息。在“局长日子”开始发帖的一年多时间里,为什么没有直指史荆飞的大名?是因为发帖者的初衷只是威胁一下史荆飞,让史局长的工作力度有所收敛,便鸣金收兵?而史荆飞不知趣,依旧我行我素、坚持认死理,对方一怒之下,终于拔刀而起,毫不留情面地直击史荆飞的大名?也许发帖者认为,只要将史荆飞在亿万网民的眼皮底下“炒”了出来,引起了政府的重视,有了公安部门的介入,他就一定会“完蛋”,一定会倒台?

也正是出于对史荆飞同志的爱护,出于他在煤矿工人心目中的地位考虑,省、市各部门的领导才对这件案子高度重视,才调集了公安部门的业务精英,成立了以时俊为组长的专案小组,并做了如此周到细密的调查安排。

时俊深知这个案子早有亿万网民关注,街头巷尾对这件事情议论纷纷,无论调查的结果与“局长日记”有多大的差入,都需步步谨慎。一年多时间以来,许多人都在关注“局长日记”这篇帖子,人们都恨不能将这个“局长”揪出来。所以介入这样的案子,必须万分谨慎。

调查小组一走,史荆飞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史荆飞独自正襟危坐在乳白色的桌椅前,看着大堆“局长日记”发怔——这些“小说”似乎与他史荆飞无关,记忆里、生活里似乎都没有这些人物的存在,而在公众场合、假期与家人一起出游的事件经过,甚至是地点、时间,又似乎都与他史荆飞的生活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凭空的捏造、虚构,加上一些顺理成章、周围人人都知道的生活细节大肆拼凑一番,让世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议论、猜疑的浪潮早已将他塑造成世人心间最不耻、最该死的“贪官”“色官”“腐官”!

正如时厅长所言,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将他史荆飞的生活痕迹,加枝加叶涂抹得如此炫目多姿?到底是谁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将他的生活提炼、酿制成一朵足以将他投入牢狱的恶毒蘑菇云?

而他史荆飞对云海这片热土,是怀有真切的热爱和情感的。想当年,他史荆飞风华正茂,作为一个副营级转业军官,带着满脑子梦幻和全身心的创业激情来到雀儿崖矿区。当时的雀儿崖矿区,矮小破旧的民房把整个小镇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恰恰是在那个贫困落后的迷宫里,他找到了自己;在那里,一个最漂亮的女子——朱韵椰与他共同建筑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那是他建业的基石。他在煤矿领域不断掘出奇迹,掌声与喝彩铸就了他高尚的理由,他珍惜这声誉,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到底是谁将他的生活轨迹放在无形的虚幻中捅成了巨大的窟窿?

突然一阵巨响,铁门被冲撞开来,强烈的热气连同强烈的报复感一同侵袭进来,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俩一身名牌、一身绅士风度地走了进来,可是史荆飞却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刀剑,在他眼前铿锵相见。

“这儿真不错,碧水蓝天,烟波浩渺,简直是人间天堂。”章华熙不停环顾着被大片葱茏的植被掩映着的青龙湖干休所。

章子硕踮着脚尖四处望,吊儿郎当地左右摇晃着身体:“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啊,犯下天大的错,也依旧可以生活在奢侈之中。”

“你们……谁让你们来的?”史荆飞腾地站起来,“你们怎么进来的?”

章华熙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走向史荆飞,“这还不简单?不说在全中国,起码在云海这块地方,只要是我章某人想干的事情,还没有办不成的。你——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对你还不够承让?”

史荆飞“哼”了一声,站起来背着双手仰望着天空:“这里不是戏台,想看戏不用来这儿!”

“哈哈,想不到你史局长,活得还是这样幼稚、这样强悍啊。”章华熙仰天大笑,语气越来越凶狠,猛然间又刹车般戛然而止。姓史的虽然看起来古板,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应该可以友好相处;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也许会英雄相惜,成为最好的朋友,相互提携,他们在矿业界将会无可匹敌。

章华熙制止了儿子一触即发的怒气,“啪啪”击掌两下:“不愧是局长,不愧姓史,不枉朱韵椰爱你一场、跟你一场啊。”他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点上火,“而我们,在外人看来活得潇洒无比,内心却万分寂寞。”章华熙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烟雾笼罩着他。

“每个人的心,都像是上了锁的大门,任你再粗的铁棒、再多的金钱也撬不开,唯有关怀,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细腻的钥匙,进入别人的心中——我想,这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章子硕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父亲平素忍让姓史的,他觉得还情有可原,可如今姓史的不仅没有实权,还被千夫所指,何苦还要在他面前表面得这样自轻自贱?

“你怎么能将你和我的父亲对比?我的父亲创造的价值富可敌国,稍识抬举的人,见他都低头弯腰,礼让三分,而你呢?”章子硕不屑一顾,“一个自以为是的穷酸老色鬼……”

“滚——”史荆飞指着大铁门,厉声地喊道,“你给我滚,你不配跟我说话!”

章子硕一时被史荆飞的气焰所震慑,理屈而不甘地慌乱说道:“你……你……永远认不清自己……”

史荆飞“刷”的一声撕开衬衫,将衬衫甩在椅子上,壮硕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令章氏父子触目惊心。

“到底是我认不清自己,还是你们双目钻进钱孔,分不清东西南北?”史荆飞双手叉腰,满是疤痕的身体树桩般移向章氏父子,“你们看清了没有?这些凸凹不平的疤痕是被煤矿的塌方物所砸的,这些线条状的伤痕是被矿井里的锐器割划开的,还有这儿……”史荆飞指着胸口动过手术的痕迹,“这儿,这儿就是上次阻止你们乱开滥采所留下,你们看清了没有……正是我满身的伤,才使整个云海矿业的矿灾降到全国最低;正是我满身的疤,才使云海每年都能排除几百起矿业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特大矿灾……”

章华熙缓慢地弯下腰,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抖了抖,带着英雄相惜的神情披在史荆飞身上:“其实,商业竞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你该明白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想与你沟通沟通,合计合计,早点让你脱离这个清闲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长的正轨……”

“条件呢?”史荆飞慢慢扣着衬衫的纽扣,将利剑般的目光投向章华熙。

“条件嘛,好说,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对我们环岛矿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决不会亏待你!”章华熙轻轻地吐了口烟雾,“其实,你也明白,文柳锆矿发达,就是我章某人放弃了,还会有第二家、第三家公司来开采,与其富了别人,何不咱们来个互惠互利?作为一个爷们儿,谁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子女活得风光无限……只要你放环岛一马,在你退休之前,搞个副厅、正厅都是有可能的,你的前途还是一片光明,何必这么死心眼?”

“混账!”史荆飞一拳击在桌上,“拿国家权益做私人生意,出卖良心,抢夺子孙后代的资源来做人情,那绝不是我史荆飞所为!”

章华熙的脸由红变紫,他拿下眼镜,擦拭着汗涔涔的肥胖面孔:“虚伪!你史荆飞在世人心目中,只不过是打着清廉的幌子,巧取豪夺、玩弄女人的老手而已!我章某人还是念在尊夫人的旧情和颜面上,想拉你一把……”

“管好你自己吧,我史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

“无风不起浪,你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哼!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我相信我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章华熙仰天大笑,“如果世界由你来定位,你就不会有今天了!好!既然你这样有骨气,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章华熙站起来,朝儿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朝铁门外走去。

章华熙刚走到门口,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史荆飞:“这一趟没有白来,长见识了,开眼界了——我要看着你姓史的还能蹦几天!”

章子硕掉转头,走到史荆飞跟前,带着恨意的一言一语蹦了出来:“顺便提醒你一下,首先将你所有丑恶作为捅向云海、捅向网络的,正是你比相信自己还相信她,比疼惜自己还疼惜的人!”他想不来则已,既来之就要先将姓史的精神打垮。他王牌在握的得意嘴脸,比父亲章华熙肤浅,也比章华熙更令人厌恶。

史荆飞顿时感觉脑袋发晕,整个世界响起了一片蝉鸣。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爬上了些许的困惑和无奈,他似乎看到韵椰正微笑地朝他走来……

调查小组几天不来,史荆飞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不知何时,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身影时隐时现在浓绿的树阴里,或拧开草坪上的水龙头阀门灌溉树木,或熟练地操纵着割草机整理着草坪,或给各个房间送去暖水瓶。他像只勤劳的鸟儿般穿梭在青龙湖的各个角落。

这经常出现的劳碌身影无意间平复了史荆飞心中的巨澜。每次面对调查组,锋利的金属挑开皮肉的疼痛,他体味到了;调查组一旦不来,一种比疼痛更为折腾人的情绪,常常搅动得他昼夜不眠。

章华熙那天来青龙湖抛下的话,毒瘤般在他心中疯狂地生长。平心而论,他史荆飞一个外地转业来的军人,凭的是扎实的基本功,吃苦耐劳的精神,坚定的信念和事业心,成就了他一局之长的位置。他无愧于身边的工作人员,无愧于各个领域的广大基层矿务人员。

韵椰会对自己不满吗?当这样的念头浮上脑际时,他摇了摇头。他对她的情感,虽没有文人那种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绚丽浪漫,但他认定她后,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着这种爱的誓言。他是一个外来人,没有任何基业,开始岳父岳母本能地从心里抗拒他,瞧不起他,不愿意将他们的宝贝女儿嫁给他。他是用一点一滴的汗水、一点一滴的付出,打出了自己的天地,才让岳父岳母刮目相看。其中无法向人倾诉的艰辛,反倒增加了他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人,生来就在于付出,在于创造,能付出就是幸福!他渐起的声誉由雀儿崖扩展到了整个矿业界,扩大到省市、乃至全国。

在外人眼中,他管理的是肥差,大权在握,事业如日中天,屋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成为特区后的云海,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大批大批年轻靓亮的打工妹如雨后初绽的花蕾,飘拂在各种服务行业之间,发廊、按摩室、三陪、情人、小三等各种新鲜名词,带着一股股脂粉的神秘味道,穿梭于都市的大街小巷之间。

史荆飞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身边的确不乏为小三一掷千金的所谓成功人士,的确不乏因色而贪的官员。可他史荆飞对朱韵椰的忠诚与疼爱,确实是坚贞不二、独一无二的。究其原因,倒也不是他天生就是柳下惠式的君子,而是常下基层工作太忙,完全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去沾惹那些花草。他是理智型的军人,知道沾染了那些花草后的后遗症。在周围人眼中,他是古板不合群的。可他觉得,人与动物的最根本区别,是人有理智,人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他不能忘记,当他还是个穷小子时,韵椰就推掉与章华熙的婚约,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她的爱情,将他潜藏在内心的智慧、动力,挖掘得淋漓尽致,发展得紊而不乱,才使他拥有一路绚烂的征程。

在史荆飞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见过朱韵椰市侩、抱怨的丑陋嘴脸。对于生活中的繁琐,她似乎有种种应对的天赋,并且处处温馨地体现在每次离别后的相聚之中。

史荆飞感激这个时时刻刻温婉可人的妻子。有次春节,史荆飞与韵椰去旅行,飞机到了昆江市,他摒弃了朋友们周到的安排,选择了自驾游,一来他不想韵椰错过沿途的风景,二来他也想单独陪陪她。

从昆江市到理顺,再到昆江,近六百里的车程,沿途奇丽的风景要么会让司机精力不集中,要么是陌生的路况让司机手忙脚乱,于是他便替换了司机小丁。有一段路程,一切风景都笼罩在郁郁苍苍的古松柏林之中,史荆飞发觉了韵椰眼中的一丝倦意。于是,他停下车,让小丁坐到副驾驶的位置,叮嘱妻子去后排的长沙发上躺一躺。

车继续前行,沿途大片的柏树不见减少,反而更加茂盛,郁郁葱葱的单调色彩不甘寂寞地一路喧哗着。

史荆飞突然刹车:“小丁,你还是坐后排休息吧。”然后扭转头,期待地看着刚刚倚靠在沙发上的妻子,拍拍身边的座位,居然带着大男人般不好意思的柔情:“你还是坐我身边来吧,你不在这儿,我怎么突然感觉挺寂寞的。”

小丁带着有些调侃的笑容耸耸肩,跑到后面的沙发上重新躺下,不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而他的韵椰,依旧带着少女的羞赧,温柔而理解地坐在他身边。那一刻,他为自己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而激动,他突然感悟许多女人之所以成为了怨妇,皆是做丈夫的不懂妻子的心啊!他的韵椰之所以青春永葆,之所以温柔似一潭清澈的湖水,就是因为有他这样发自内心的关爱和欣赏啊!

在他近乎自鸣得意的情绪中,余下的车程显得轻快而愉悦。他觉得自己在外界,至少在矿业界是强大的,但实则在精神上,他已形成对韵椰的一种依赖。她欢笑时,他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她偶尔皱下眉,或是叹息一声,都会带给他沉重的思想负担。

韵椰会背叛他?不,不,那是一个连蚂蚁都不会伤害的善良女人,一定是章华熙对于韵椰当年的选择耿耿于怀,故意挑拨他们夫妻间的是非吧?他怎么可能为一句阴毒的暗示,而去怀疑与韵椰几十年彼此扶携的恩爱夫妻情!

这些帖子如果不是韵椰因幽怨而滋生出的恨意,那么会是谁呢?是司机小丁无意间在公众场合口没遮拦,让别人借机发挥,以至于真假难辨?还是副局长戴伟扶正心切,故意想整垮他史荆飞?他的日常工作、行程、习惯,除了妻子以外,就只有司机小丁、副局长戴伟最熟悉。前者单纯好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自以为无所不能;后者看起来是一个戴着眼镜、默默无闻得有几分迂腐的老实疙瘩,可副局谁不想扶正?有几个副局对正局是心甘情愿地服从,心悦诚服地被领导?

史荆飞背着双手,在空荡的院落里冥思苦想着,往往脑子里刚下意识地做出判断,就又被心底随之滋生出来的新意识所否定。“局长日记”虽说满纸荒唐,但文笔流畅,奔着“色”“贪”“腐”直击他史荆飞于死地,这样独特的本事,这样的文字功底,不是小丁之流可以撰写的,也不像是戴伟副局长为贪局长之位所为,戴副局长除了党性、原则,对生活、对两性实在是顽石般缺乏一种灵动的想象。

那么,是她,真的会是她么?史荆飞掩藏在内心的恐惧感随之召回,心里发出一阵警报,真的会是他的韵椰么?

史荆飞脑海里疾速回闪着覆盖在《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他的名字上那个鲜红的指纹。根据后来鉴定的结果,鉴定人员作出了详尽的解释:“显而易见,指纹外形就与您的指纹完全不吻合。考虑到事关重大,我们非常谨慎地采取了DNA鉴定。百分百地说,报告上的指纹不是您的。”

史荆飞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指纹不是他的,那么这个可行性报告就是假的,无效的,章华熙父子想要继续破坏文柳生态环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那么,可行性报告上的指纹到底是谁的呢?谁敢冒这样的风险为章氏父子牟取利益?重新冒出来的疑问,使史荆飞的眉头皱成一座小山丘。

“其实,合理的解释是,报告上的指纹应该出自一个女性。”鉴定人员解释说,“根据圆润细腻的条纹,按印时轻柔的力度,我们确定上面的指纹是一个女性的。”

为让史荆飞心悦诚服,鉴定人员将一张白纸和一盒鲜红的印油推到他面前:“来,来,咱们不提什么DNA鉴定。你在纸上按个手印,我们比较一下你就明白了。”

史荆飞在白纸上重重按下手印,鉴定人员将可行性报告上的指纹与之并列在一起观察:“你大概能判断出来吧?通常男人的指纹粗犷,纹理间距较大,而女性的指纹纹理间距很密,并且细腻。这么说吧,根据报告上的指纹,我可以判断对方是一个一米六左右、体重在95斤上下、年龄为30岁左右的女性。”

史荆飞将身边所有可能接触的女性在脑里过了一遍,似乎只有妻子符合这样的形象,当然,妻子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可鉴定人员也说了,现在的女人年龄不好说,他的妻子就是一个年龄增长、面容不见变老的美丽女人。

“能看出指纹的日期吗?”

鉴定人员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月前。一般地,过去一个星期,所有油印的干迹基本是一致的,但据其微妙的差别,我们还是可以判断的。”

那么,手印很有可能是在他动手术那几天按上去的。可是,既然这样,她如果真的觉得亏欠了章氏父子,真想帮助章氏父子的话,为什么不在他处于昏迷状态时,在他手指上按上印油,直接将他的指纹按在报告上?这样,不是成就了章氏父子的同时,我史荆飞根本就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吗?是不是,韵椰在我手术时,因为劳累沉睡在床边,被人恶意偷偷为之,以挑拨我们夫妻间的关系?

新一轮的想法,囚渡着他。

自从韵椰因宫外孕动过手术后,史荆飞就让韵椰内退赋闲在家。韵椰在家也没有闲着,她不仅报了家庭装饰工艺班学习十字绣,而且迷上了电脑。并且曾是老师的韵椰,天生就有操纵文字的禀性,她曾半真半假地对史荆飞戏言:“把你在矿区遇到的惊心动魄的故事给我讲点嘛。没准啊,我们家会闲出个大作家来。”

史荆飞虽然对于家里出不出作家的企望并不强烈,但他无法抗拒妻子并不过分的请求,一杯香茶,一个故事,总是让他们相聚的时光变得温馨而充实。虽然“局长日记”这样的文字并不完全像出自韵椰之手,但凭借他敏锐的直觉,凭借他曾因妻子过度地痴迷电脑而忘了做晚饭,他匆匆扫了一眼她的“创作”的记忆,史荆飞就能判断,“局长日记”的雏形出自韵椰之手的可能性的确是非常之大!

韵椰这几年在外结交了怎样的朋友呢?史荆飞用手指轻弹发胀的额头,为自己一无所知的答案而汗颜。既然如此,他与她还算得上是恩爱夫妻吗?还是,他过于信任她,因忙于工作,给了她过多的自由?

史荆飞的心脏隐隐地疼痛起来,他紧紧将拳头抵在胸口,另一只手则在所有衣袋里摸索着寻找救心丸。可是没有找到,他的额头直冒冷汗,浑身酸软无力地跌坐在石凳上。

大铁门“哐当”的响动,让史荆飞惊喜交加地抬起头。只见近来常在青龙湖干休所勤奋劳作的小伙子进来了,他一手提着一只暖水瓶,一手托着三菜一汤的不锈钢圆盘走了进来。一见史荆飞难受的样子,小伙子大惊失色。

“快,快,药,药。”史荆飞喊着,“卧室,卧室……”

小伙子将手里的物品搁在石桌上,飞快奔进别墅内。不一会儿,他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史荆飞的保温杯,急切地赶到史荆飞跟前。他将药丸倒入掌心,数了数,这才递给史荆飞,随后递上凉开水。史荆飞咽下药丸,无力地将头垂进臂弯。

“史局长,您好点了吗?吃点饭菜压一压,也许会舒服点。”小伙子用勺子舀了几勺米饭拌入汤碗中,递给史荆飞。

史荆飞抬头一看,似曾相识的面孔,于是便问道:“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吧?你具体在这儿负责什么呢?”

“我叫孟荫南。”孟荫南有些男孩气地挠挠头,“刚来这儿打杂的,哪儿缺少人手,或是工作人员休假了,喊我一声我就得替补上。”

“小伙子不错嘛,适应能力强,勤奋。”

“在文柳环岛矿业,我见过您的。其实,其实,在雀儿崖读中学的时候,我就闻听过您的大名,您将许多眼见就要发生的矿灾转危为安,您关心矿工、资助矿工的许多故事,蓝贵人都给我讲过。”孟荫南一口气讲了许多话,他大胆地抬头看着史荆飞,“那时候,我在心里就一直暗暗地将您视为我的榜样!”

“哦?你和蓝贵人是同学?”史荆飞捶捶胸口,感觉舒服了许多,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那是个机灵鬼,基本上什么东西一捣鼓就能学会,她若是不欺负你,那就很有可能是因为爱上你。”

“真不愧是局长。我觉得我配不上她,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可是她偏偏对我很好……”说着说着,些许得意不经意地浮现在他脸上,“也许是她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原因,她显得特别独立。在学校时,我偶尔帮她家做一些搬煤、扛大米之类的活计,她硬是要回报,只要家里煲了汤,做了好吃的,总会用饭盒装一盒带到学校,偷偷交给我……”

史荆飞大笑着:“那你的伙食可就大为改善了!”

“可不是!从家里带的两罐咸菜早闷得长出白毛了!”

“哈哈,可爱的天使爱上了穷小子!你的故事与我大同小异!”

孟荫南双目炯炯地盯着史荆飞,史局长的故事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其实,每个年轻的男人天空出现乌云时,就会出现一个天使来拯救你。”史荆飞镇定下来,“那种早慧的女孩,在我们还很懵懂、混沌的时候,她就清楚和我们有今生没有来世。这辈子,她铁了心肠似的,眼睁睁看着我们在爱情、在家庭中蹒跚学步,直到我们重新发现自己的世界是那么美好,才会开拓自己的事业,建造自己的家园,让自己成熟起来,自信起来。”

“您如果不是一个局长,一定会是一个卓尔不凡的诗人,或者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孟荫南感觉史局长的话,就像一扇五彩斑斓的窗户,将最精致的风景呈现在自己面前。这样的感觉,也许一直蜷缩在他心里,可从来没有人说出来和他勉励。他在同事面前也羞于启唇,害怕遭到的嘲笑比他们嘴里迸出的黄色笑话更为厉害。这样的话在矿区根本是听不到的。在矿区,孟荫南像个另类,一边接受工作的磨炼,一边沉浸在自我幻想中,很难得有这般愉快的畅谈。

史荆飞哈哈大笑着,他擦拭着洇湿的眼眶,感慨道:“原来我还能笑,自从到了这里,我以为我已经忘记怎么笑了,原来还没有。希望,还是一直潜伏在我的内心,我不会因为亿万人的误解,就怀疑自己的过去,就将我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全盘否定。”

“我想,我想您只是被误解了!”孟荫南脱口而出,“也许每一个伟大的爱情,每一个伟大的人,都拥有超出常人的思维。因此,越是伟大的人,越是容易被人误解。”

史荆飞愣了,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良久,他缓缓说道:“可惜啊,刚才的话我从来不曾对我的伴侣说过。年轻人,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你的小对象表达的,还是趁早,别总窝在心里。”

谁承想,这一老一少居然在青龙湖干休所成为了一对无所不谈的忘年之交。史荆飞暂时搁下了生活中的是是非非,在风景如画的青龙湖倒也过得清闲自在。而孟荫南混沌的心智开始得到洗礼,每次做完分内的工作,他便开始想办法弥补他和蓝贵人之间这段悬而未决的感情。

灯下,孟荫南对蓝贵人抒发着满腔的思念。

“贵人,史局长说每个年轻的男子天空出现乌云的时候,便会出现一个天使来爱他,你说是吗?我不知道,反正我恰好是遇到了你。走出阴霾的日子后,我每天都是微笑的。即使是面对高考落榜,我也很快走出了那片暗无天日的自责,灿若阳光般面对生活中的一切。若没有遇到你,我是否还是从前那个抑郁的少年?席慕容不是说青春是本太仓促的书吗?所以在你的快乐渲染我以后,我也曾自惭形秽地仓促离开,是你不计一切的关爱,让我认清了自己的怯懦……”

孟荫南写着写着,看着沉浸在黑夜之中的树林呈现出的幽幽轮廓,一层层忧郁弥漫着眼眶。自从上次将环岛矿业的贵少章子硕扔进硬币堆里后,他便被徐泽如带到这里,再也没见到蓝贵人。此一时,彼一时,她和他之间的情愫还在吗?不发邮件,不打电话,选择书信这样的沟通方式,她会不会笑话自己老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