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做人要低调,做事要高调

瘾——你得的是官瘾、名瘾!表面上看你不贪财,可事实上无论多大的官,无论多大的名,都满足不了你的“瘾”!我也一样,我得的是财瘾,再多的财富我都不会嫌多,毕竟钱多不烫手嘛!

1

史荆飞疲倦地进入梦乡时,韵椰坐在安静的房内,心绪却不再平静。她看了看病床上的丈夫,轻手轻脚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彤彤站在海边,远处海天一色,点点白帆点缀在蔚蓝的大海上,万丈霞光氤氲着平静的海面,温馨而浪漫。

“彤彤,你在哪里?泽如已几次打电话来找你,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回去?”韵椰叹息着,“舌头与牙齿都有相碰相磕的时候,以后别动不动就玩消失,害得父母担惊受怕。”

“妈,我是你和爸亲生的吗?”彤彤的眼泪流了出来。

韵椰愣住了。

“我只不过是根据网络大众所言,讲了几句蓝贵人的事情,看你和爸紧张得恨不能掐死我的样子,好像我压根儿就不是你们生的。”彤彤踢踏着脚边的沙子,“我压根儿就想不通,蓝贵人对你们就那么重要?妈,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彤彤,这个时候你什么都不要问了,赶快回家,如果你觉得父母都不心疼你了,你再不心疼自己该有多傻。”

彤彤挂了电话,突然大哭出来。

韵椰伏在病床前,疲倦地进入梦乡。史荆飞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拼命抓挠背部,不时发出呻吟。韵椰被丈夫的痛苦呻吟惊醒,她上前一把掀开丈夫的睡衣,一团团红肿的胞块像小虫一样爬满了他的脊背,许多地方已被他挠得血肉模糊,睡衣、床单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血迹。韵椰惊呆了,她抓住丈夫的双手:“荆飞,你别怕,我去找医生。”史荆飞在韵椰的怀里扭动着身躯:“痒,真的很痒。”韵椰拍打着他,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值班护士过来看了看,嘱咐道:“用热毛巾给他擦擦,没事的。”

韵椰将暖水瓶里的热水倒进脸盆里,轻声对丈夫说道:“你忍一忍,我这就去超市买一袋盐来,用凉盐水敷一敷。”在妻子轻声细语的关照下,史荆飞慢慢停止了抓挠,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韵椰走下楼梯,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使她险些惊叫起来。她扶着楼梯,定了定神,前面的身影也停了下来。

韵椰想了想,迎着章华熙继续下楼,擦身而过的刹那,她丢下一句话:“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之间两清了。”

韵椰提着食品袋回到病房时,史荆飞正拄着两根小圆木缓缓走动着,木棍突然在瓷砖地上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韵椰忙扑过去,抱住丈夫失声痛哭:“荆飞,你不要命啦?动那么大的手术,等于是从阎王殿里走了一趟,还经得起这样的摔打吗?”

“别管我,谁管我……”史荆飞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水涔涔。

“我……我不能躺在床上受罪,我要恢复体力,早些回岗位……”他胸口发疼,双腿发软,险些又要跌倒。韵椰忙伸出双手将他扶到床上,拿来枕头塞在他背后,让他倚着床栏。

韵椰无奈地叹口气:“真拿你这人没办法!地球少了谁不是照样转?”

史荆飞皱着眉:“可是不抓紧矿业安全,千万个矿工如果倒下了,就有千万个家庭不能团圆;如果不严厉打击滥开乱采,大片森林倒下,大片田地被毁,要想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却不是一日之功!”史荆飞看着外面的太阳,“这样锻炼下去的话,我很快就能返回岗位了。”

韵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手机铃声瞬间又大作,史荆飞拿起电话:“喂,我是省煤矿安检局局长史荆飞,有事请讲。”

“史局长,您好,您好!我是文柳矿区的农户代表,拨通你的电话真不容易。”

“您好!您有什么事?”

“经过您的严厉打击,文柳非法开采区曾经一拥而上开矿的形势虽然得到有效控制,但巨大的经济利益还是让许多矿主站在岸上关注,他们虽然暂缓开采,却一心盼着风头过后,立即投入生产……”

“是吗?”史荆飞拿手机的手颤抖着。

“是的,环岛矿业即是如此。有个姓章的老板,您听说过没有?”

“环岛的章华熙、章子硕父子?曾交过几次回合,前几天不是勒令他关矿整顿吗?他们竟然对执法令不顾,公然开采?”

“是啊,整顿期间他们一边让矿工们自由消遣,一边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寻找国土资源管理局、林业等部门,争取到合法开采的手续了。”

史荆飞的眉毛蹙了起来,“真是胆大妄为!自然保护基地,谁敢行使特权?”

韵椰的脸色变得苍白。

“是啊,环岛矿业的人四处放出话来,说是经过您的特批,允许他们环岛独家开采。我们这一带的农民被搅得日夜不宁,大家思忖来,考虑去,决定选我作为代表,前来证实一下真假。”

“没有的事情!”史荆飞猛地一吼,“我这就过去与他们当众对质。”

2

史彤彤打开门,将手中的钥匙丢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婆婆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地出来递拖鞋、嘘寒问暖,于是彤彤判断,婆婆一定是在房间睡着了。

彤彤思忖着,换了拖鞋,蹑手蹑脚走到厨房,拉亮灯,揭开电饭锅,上层是温热、精致的三小碟菜,彤彤呵着气,拿出菜、揭开隔热层,泰国大米饭松软、晶莹洁白地在底层散发着温热的稻香。

彤彤添出饭,扒了几口,蹑手蹑脚上楼。卧室的床头霓虹灯幽幽地散发出温柔的光,落在彤彤迷惑的脸上,临下班时老公给她打过电话,今晚加班审核材料,她的卧室里怎么会有人?

彤彤在楼梯间倾身向卧室里张望,一个头披宽大黑衣的背影,正坐在她的床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电脑,黑衣严严实实地从头顶垂到脚下的地板上,在不断变幻着红、蓝、绿三色光芒的壁灯下,瘦弱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空灵、虚幻。

彤彤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黑影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余一雁所受到的惊吓显然超过彤彤,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变幻不定的灯光下,她惊恐、不安的眼神一会儿红得像只委屈的兔眼,一会儿阴森得像只可怕的狼眼。

彤彤冲进房间,按亮卧室中央的吊灯,室内如同白昼,然后气急败坏地奔向床边,狠狠关了床头的壁灯。

“妈,怎么是你?”彤彤惊魂未定地拍打着心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余一雁一脸的诚惶诚恐。彤彤打量着她从头披到脚的黑色披风,奇怪地问道:“妈,你怎么这样的一身打扮啊?不热吗?这披风哪来的,怎么从来没见你穿过?”

“哦,是我把一件黑色风衣拆开做的。”余一雁淡淡地解释着,“闲得无聊,想做几双鞋垫打发打发时间,就把过去一件没用的衣服拆了。”余一雁看着彤彤仍旧闪烁着迷惑的眼神,镇定下来,“泽如今天加班晚回,我本来是想早点睡觉的,却发现楼上的灯没关,随便抓了件衣服就上来了,又发现电脑开着,想关了就下楼,哪晓得捣鼓了半天,还是不会,还是没关……”

原来如此!彤彤摆摆手,“我来关,妈,你下楼休息吧。”

余一雁内疚地看了看彤彤,然后转身出去了。彤彤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怔愣着。直到楼下传来婆婆关闭房门的声音,她才在电脑桌前坐下来。

彤彤晃了几下鼠标,桌面上是“局长日记”的页面。彤彤拍拍惊甫未定的心,突然觉得蒙在眼前的那层薄膜瞬间被揭开:摸摸电脑电热板,都是凉的,显然这电脑不是她自己早晨出门时忘了关机。再说,自己开机时,往往是邮箱、QQ一起挂在桌面上的,为什么现在邮箱、QQ都消失,唯剩下“局长日记”?

是泽如忘了关电脑?不大可能,他只关注新闻、国家大事,除非是彤彤登录上环海网络,喊他一起来分析局长日记,他才会过来陪她一会儿。那么很显然,电脑是婆婆打开的。她不是一直说自己不会电脑吗?她为什么要隐瞒?

彤彤将日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依然是2月28日的更新。

身体恢复了,上午在家工作,进度不错。9点30分司机打电话说已到楼下接我去市委,我给市委领导汇报了一下局里近来发生的一些要事,下午是重要领导人发言。

晚上大家一起搞了两桌,先吃饭,再去唱歌,喝了不少酒,灵珑鬼丫头在招待所开了房。

正思虑着回家如何对妻圆昨晚的行踪,嫣然发疯了一样打来电话骚扰,老女人,像没有谈过恋爱一样,真是吓人,坚决不理这样没素质的女人!

回到家,妻正在准备下面条吃早餐,于是叫她多准备一碗。从洗手间出来,一海碗鸡蛋肉丝面摆在桌上,油亮油亮的,上面漂着小撮葱花。

中午开了一下手机,嫣然又来骚扰,太讨厌了!不能再亲近她了,发信息批评她要注意在儿女面前的影响,她才偃旗息鼓。在家陪妻聊聊家常,回忆一些往事,然后出去买了一袋米、一桶油,感觉也挺不错的。

2月28日是父亲住进医院的日子,那天,彤彤通过网络人肉搜索,搜索出了蓝贵人、余一雁的两张照片。

为什么在父亲住院这段日子,日记停止了更新?为什么人肉搜索后,日记便停止了更新?是因为发帖方忙碌,还是因为被揭露的一方服软了、发帖者的紧迫感消失后放松了报复?还是,发帖者与被揭露者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看不见的角落已达成,发帖者得逞后便准备“太监”此帖?如果,如果彤彤再晚上楼一刻钟,日记会更新吗?

越来越明晰的猜疑,越来越具体的分析,越来越迫近的预感,越来越明确的画面,似一条条凉丝丝的铁链,紧紧勒住了彤彤的脖子。很显然,发帖的人一直就在她周围,一直就在暗处幽灵般注视着她。

彤彤冲动地站起来,冲下楼。然而,她嗅觉到的,只是婆婆在黑夜里发出的均匀而平静的鼾睡声。彤彤准备伸出的拳,像打在一团棉花球上,弹回到自己身体上。她只得怏怏地上楼。随着鼠标的点击,“局长日记”不时变动着页面,一个巨大的疑问随着电脑的画面不停闪烁在彤彤脑际,婆婆那间幽暗的房内到底蕴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彤彤将鼠标定格在2009年12月14日更新的一则日记上——“应趁早甩开嫣然,这女人喂不饱,总是狮子大开口。”

嫣然,是婆婆么?婆婆是局长想尽办法想甩掉的年老色衰的情人?否则,无缘无故地,婆婆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门”?婆婆一个家庭妇女,为什么会集中精力关注“局长日记”?自己的突然而至怎么会让她惊魂未定?她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冷汗从彤彤脸上滚下。婆婆看似波澜不惊的内心,到底深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彤彤敲开母亲的家门时,韵椰套着一件白大褂,正在厨房轻轻搅拌着一罐心肺汤。天然气上,袅袅香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从瓦罐里飘出来,韵椰的脸色细腻而红润,仿佛面对的不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而是在做蒸气美容。

难怪母亲40多岁的人了,还是如此年轻靓丽,轻灵优雅!彤彤感叹着,刚开口叫了声“妈”,眼睛一眨,泪水滚落了下来。

韵椰看了看彤彤憔悴的脸庞,并不惊奇。她盖上汤罐,拧小火的同时,又拧开了另一个炉孔,将锅铲在锅上敲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趁早收起你的眼泪,那不值钱,趁早咽下去,上趟洗手间,冲入下水道……”

彤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哪有你这样的妈……”

韵椰自顾自忙碌着,油盐酱醋在她挥动的锅铲间翻飞,变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是,你妈没有姓徐的小伙子好,也没有你婆婆好,但是,你别忘了,你妈比他们多爱了你26年……”

“爱?”彤彤突然破涕而笑,“你爱过我吗?我怎么感觉不到?”

“没良心的东西!”韵椰将锅铲在水龙头上冲洗了一阵,回头吩咐彤彤,“别以为自己是客人,站着不动,帮妈端菜。吃完饭赶紧将心肺汤给你爸送到医院里去。”

彤彤想笑,她很奇怪,从小母亲就好像不屑正眼打量她,可是内心的许多秘密,她还是想与母亲分享。

“唉,婆婆还是婆婆,母亲总归还是母亲。”彤彤添好饭,递给母亲。

“得,得!别老是别人如何,却不知道自己如何!”韵椰夹起一只虾,放进彤彤碗里,“我还不知道你?宁可听一句虚假的赞美,也不愿听一句逆耳的忠言!”

彤彤无声地笑着,这样智慧、体贴的女人,丈夫怎么可能背叛?相比现在在官场上混有一官半职的人,爸爸的一腔正气,跟母亲的见识还是息息相关的。网上的局长,怎么能跟爸爸相比?

彤彤思虑着,张口想打趣几句,但是嘴巴刚蠕动了几下,韵椰一句句裹成砖头一样的话,就扔了过来:“多吃饭,少说话!你们啊,不如意了就不停地抱怨,一时得到了就是傻笑,泡沫般浮起,沉下,用不着解释,一日堆砌一日,发生过就如同没有发生。”

“妈,你别自作多情。”彤彤的话如出膛的子弹直射向韵椰,“我过得很好,我喜欢没有多少文化的婆婆,胜过你一百倍,因为婆婆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付出,只懂得爱,而你,看似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怎么去爱。”

韵椰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她站起来,点点头:“好,我等着,我等着你哭着跑回来喊妈的那一天。”

吃完饭,韵椰洗完碗筷,将瓦罐里的汤盛入保温瓶中,盖上盖,拍拍手,看了看彤彤。彤彤拎起保温瓶,嘟着嘴走到门边,换上高跟鞋,打开门,快步下楼。

“彤彤!”韵椰在身后喊了一声,彤彤一回首,母亲在楼梯间向下凝视的脸,向日葵般靓丽沉甸,“其实,不如意的事情在许多家庭都有,只不过有的女人善于加一瓢清澈的水,将琐碎的事情咽进肚里,增加了一些扛着生活前进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里幸福的勇气,而有的人遇事,或是对方不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就将小矛盾捅成天大。妈希望你是前者。”

彤彤愣住了!这就是母亲与婆婆的区别!婆婆在家里像绷紧弦的士兵一样,家里的门铃响了要开门,家里的电话响了要接听,谁的筷子掉了得重新拿一双……好像随时待命出击;而母亲并不是事事亲为,可她的一句话、一声叹息,就会引人浮想联翩。

彤彤停下脚步,等着母亲下楼,她想与母亲交流一下夫妻、婆媳、同事之间的相处之道,想问问母亲是否知道“局长日记”。自从接受日记调查的任务以来,史彤彤每一次面对这个帖,每次发现寂静的声音涌入房间,她的胸口就持续着无法想象的疼痛。

可是,韵椰并没在意彤彤的等待,她浑身飘逸着居高临下的流光溢彩,径直与彤彤擦肩而过的同时,只说了一句:“走吧。”

韵椰和彤彤赶到医院时,却发现病床上空荡荡的,走廊、洗手间都寻遍了,依旧不见史荆飞的踪迹。直到韵椰额头上都急出了汗珠时,一个护士才跑来告知,史局长接到文柳矿区的一个投诉电话后,就急匆匆跑出了医院。

文柳非法采矿区,白色的矿砂被环岛的机械从数十米的地底下翻出来,形成一道道绵延起伏的白色沙漠,偶尔有几株复活过来的绿色小苗在白色沙堆上有气无力地苟活着。

“你居然从医院里跑来了,”章华熙丢掉烟蒂,伸手拦住有几分得意洋洋而按捺不住的儿子,讥讽地盯着史荆飞,“没见过你这样不怕死的局长!”

“你居然明知故犯,”史荆飞回敬着,“环岛一日不停止非法开矿,文柳一日不恢复昔日的原貌,我就要坚持蹦一日!”

“你……”章华熙抓挠着头皮,突然放肆地大笑,“用心良苦啊,告诉我,你不图钱,就是为了图名、图官?”

“你得坦白,你不缺衣少穿不缺金钱,常人拥有的你都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的,你也得到了,为什么还要拼命谋财,并不惜以毁坏环境作为代价?”

“与你一样,就一个字!”

“什么?”

“与你患的是一样的毛病啊:瘾——你得的是官瘾、名瘾!表面上看你不贪财,可事实上无论多大的官,无论多大的名,都满足不了你的‘瘾’,我也一样,得的是财瘾,再多的财富我都不会嫌多,毕竟钱多不烫手嘛!”

“幽默!坦率!可是别忘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好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章华熙胜券在握的自得,使他更加无所顾忌起来,“钱,跟你没仇;钱,跟你没冤吧?你也渴望多些财富留给子孙后代,甚至支援老家吧?干脆辞了你的鸟局长,跟着我干,给你一个副总当当,我可以给你相当于局长二十倍的年薪!”

“道不同,不相为谋!”

“露馅了吧?官场上没有种种隐形的好处,面对这样优裕的条件,你会不动心?有官瘾就是有官瘾,别故意装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久而久之,别人真会拿你当包青天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不管什么瘾不瘾,我只管行为处事要合情合理合法……”

“哈哈,史局长,史荆飞,姓史的,别在这儿唱高调,影响我的工作,知道吗?我此时的行为合情合理合法,而不合常理、私搅劳动区域的人,恰恰是你!”章华熙一字一顿,有恃无恐。

“砍伐树木,破坏生态环境,乱开滥采,合情合法合理?是谁给你的这个理,给你的这个法?”史荆飞义正词严。

“你跟我章某人打这么多年交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谎?”章华熙慢条斯理地说着,慢吞吞对身后的助手一挥手,助手在公文包里鼓捣了一阵,将一份文件递给章华熙。

“我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有证有据!”章华熙展开手中的《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在史荆飞眼前抖动着:“史局长,史荆飞,姓史的,你可要看清楚一点。我章某人在此开矿,上至你局长大人,下至林业局、土地局,可是层层把关、层层签字画押许可的。”

章华熙得意地看着史荆飞,慢慢亮出自己的“尚方宝剑”,他之所以不用再在史荆飞面前装孙子,点头哈腰企图用金钱笼络,就是因为拥有此剑!

史荆飞愣了,报告虽然是打印的,可鲜红的手印的的确确覆盖在“史荆飞”三字上。

热风吹拂着,白沙腾起白色的帐幔。史荆飞的心脏如同针尖刺进的伤口,他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助、迷惑。史荆飞的绝望、失去方向感的迷茫,准确无误地被章华熙捕捉到了,他放肆地大声笑起来。

“假的,绝对是假的。”史荆飞端详着报告上的手印,逐渐冷静下来,“在鉴定结果没有出来之前,环岛必须停止作业,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好,我奉陪到底!”章华熙挺直了腰背,盯着史荆飞。再没有一个人比章华熙更清楚了,这手印千真万确是他姓史的,是他在病床上昏睡时,他的枕边人韵椰拉着他的手指,轻按在一盒鲜红的印泥上。韵椰悄然完成好这一切时,姓史的依旧沉睡在梦里,丝毫没有觉察。

想到这里,章华熙冷笑了一声:“平日里看不出来啊,史局长是如此幽默,白纸黑字、通过层层管理部门签了字形成的文件,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能出尔反尔要鉴定?这事如果被捅出去,恐怕又是今年云海市的一大新闻吧?”

“准确地说,是某些矿主为追求眼前利益,在文柳大肆乱开滥采热点旧闻的延续。”史荆飞犀利的目光盯着章华熙,“这份报告的手印是通过怎样不光明的手段来的,恐怕只有你知道!当然,通过鉴定后,真相很快会大白于天下。”

死到临头的倔驴,还这样嚣张!章子硕避开众人,来到一僻静处。看着史荆飞浮动在烈日尘沙中的身影,他掏出手机,打出一行信息:网上的小打小闹丝毫没有暴露他,他丝毫无损,要来得更激烈些,必要时暴露出他的单位、真实姓名,多拖一天就多消耗无数资金……

3

彤彤将母亲送回家,安抚了她一番,就直接驾车来到师大。

“啊,彤彤姐,你在我学校门口啊?怎么这样不巧?我刚启程去了文柳!”蓝贵人带点撒娇语气的话传入耳膜,无疑给彤彤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文柳?你到文柳干什么?”

“嗯,我的一个老乡在环岛矿业打工,我过来看看他!”

是这样,真的是这样么?又是巧合么?彤彤挂了手机,凝视着掌心中的手机出神,母亲因爸爸突然从医院消失、不告而别去文柳而怏怏不乐,而蓝贵人,一个在校女研究生,会有什么比学业更重要的事情,冒着烈日亲赴文柳矿区?

只能是去会情人!

也许郑正好的分析是对的,情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狐狸精模样,有可能正是凭借单纯,她才能打动阅人无数的局长!

彤彤的眼皮突突跳动着,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蓝贵人的情景,她无论是坐在餐桌边,还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总是拘谨地搁在双腿间,温顺中仿佛带点演技的成分。通过了解,彤彤发现,学校里的蓝贵人是一位活泼开朗、聪明伶俐的女孩,她门门功课优异,计算机尤其得心应手!由此可见,这个出身雀儿崖的女大学生,内心有一股不甘久居人下的冲劲,她比常人更懂得自己需要什么,更懂得把握稍纵即逝的机缘!

彤彤海阔天空般地分析着,对呀,为什么非得将目光锁定在局长这个层面的官员身上,为什么不先从蓝贵人这个毫无背景、却有一大团根系纠葛在一起的人物身上顺藤摸瓜?许多事业有成、屡破奇案的神探,都是不按照常人的思维出牌、独辟蹊径啊!彤彤思虑着,此时如果驱车去文柳,逮住了与蓝贵人在一起的男人,不说事情会水落石出,但至少冰山会逐渐浮出水面。

彤彤掉转车头,准备离开师大,直接去文柳找蓝贵人。

不对,不对,从网吧间慌里慌张奔出来的那个黑瘦、矮小的身影,怎么眼熟得使彤彤来不及打量,就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妈,你来这儿干什么?”彤彤下意识地将车停在余一雁的跟前。

余一雁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人认出来,并且还是自己的儿媳妇,她本能地在戛然而止的车前后退了几步。

“哦,是彤彤啊。”惊慌过后,余一雁脸上重新布满带点讨好的笑容,“泽如打电话说他的U盘放在家里的茶几上,忘了带到办公室。他让你打开后给他从网上发过去,可你不在家,我也弄不懂那玩意,就想着跑到网吧里花些钱请人给他发过去,谁知道给出租带到这儿了!”

是么,真是这样么?从家里到这儿可不是三五步距离,也不是三五里路,而是近三十里路!如果不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勤俭惯了的婆婆怎么会舍得打的?不懂电脑、不懂网络的婆婆为什么能轻而易举拿到徐泽如的U盘,能轻车熟路找到这样偏僻的网吧?并且能清晰地记住泽如的邮箱、QQ密码,寻找到如此贴心相助的人!

泽如若真的是急需材料,就算他没有吩咐人替他回家去取的习惯,但他完全可以打电话给彤彤啊!为什么要麻烦不懂电脑的婆婆,让她费尽心思、花大半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彤彤举手之劳就能办妥的事情?

彤彤走下车,下意识地用手机查看时间,她的手指一番点拨,“局长日记”3月20日11点30分的更新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蓦然一怔。这篇日记就是5分钟前更新的,恰恰是婆婆从网吧出来的前一刻!

彤彤竭力镇静着表情,内心却发出一阵警报,脑子里下意识做出判断:日记就是婆婆上传的。彤彤呆呆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慈祥而无辜的婆婆,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身边的人是怎么了?爸爸史荆飞、母亲韵椰、老公徐泽如、一直受父母关照的蓝贵人、还有眼前的婆婆……他们原本是从彤彤心底蔓延出来的一条温馨的纽带,联结着彤彤成长的记忆和未来。可是突然之间,在彤彤进行“局长日记”调查的时候,怎么一张张面孔都变得那样神秘难测?这样的事实,到底是一直就存在生活中,只不过以前曾被单纯的彤彤疏忽,还是彤彤在关注“局长日记”的真相后,她自己开始变得敏感起来?

“彤彤,你还回单位吗?”余一雁有些紧张地回望网吧,转头又盯着紧握方向盘的彤彤,似乎有些担心彤彤会进入网吧,真的刨根问底起来。婆婆的心思与担忧,彤彤捕捉到了!但,她得给徐泽如面子,得给婆婆留些体面。她宁可事后再单独来一趟网吧,也不愿就这样当着彼此的面,撕开生活的面纱,将彼此的遮掩掀得一干二净:家无常理,自作聪明地将别人身上的毛剃得一根不剩时,也就是自己的穷途末路。

彤彤回味过来,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哦,不了,今天我采访了几个大学生,任务完成了!”

“那——我们直接回去吧?”余一雁思忖着,“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去超市买些新鲜的水果给你做比萨?”

“妈,现成的车不坐,你就这么喜欢打的啊?”彤彤打开车门,“走吧,你想上哪个超市?我陪你一块去!”

彤彤发动车后,突然直往老城方向驰去:“要不,我们今天去我妈那儿揩油吧?甭上超市了!”

“这……这……行吗?”余一雁拘束起来,显然她想拒绝,但看着彤彤兀自开车,根本就没有想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只得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妈了?”

“一点都不麻烦!”彤彤说道,“我妈为我爸准备了心肺汤、猪肝汤、鱼汤、龟汤……材料冰箱里都塞满了,谁知道我爸不领情,去了文柳两天还没回,我妈正瞅着那堆食品发愁哩,干脆我们一起消灭去。”

余一雁不再做声,只是挺直着后背,两腿并拢,拘谨地坐在后座。

彤彤掉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婆婆,有些想笑。她本欲劝婆婆放松一些,但想想每次婆婆在见父母之前,总是这样一副谦卑却又不屈的样子,便作罢了。习惯成自然,不是偶尔间的善意提醒就能改变的。还有母亲,居高临下的神态里对婆婆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内疚或畏怯。母亲与婆婆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们之间,一定隐藏着彤彤和徐泽如不知的秘密。

前面是红灯,彤彤停了车,再次登录上环海网站,细细浏览着刚更新的“局长日记”。

“上午在宿舍,下午到办公室,晚上继续处理文件,直到7点多,才和一帮中层领导陪交警大队的林政委吃饭……”这位局长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办公室,而身在商海的章氏父子早被金钱收购,哪还有记日记的习惯?而爸爸常年奔波在基层,家都很少回,在他眼里,消遣的文字、网络,都是浪费时间的行为!推理,不能再信马由缰,不遵守某种定向和规律。

尽管彤彤有时候会在各种脸谱面前感到迷茫,尽管彤彤走着走着,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需要什么,可是彤彤的最终坐标依旧会落在调查“局长日记”的事件上。

走进韵椰的家,余一雁波澜起伏的遐想在心中杂草般丛生。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是被命运垂青的对象,别人费尽心机一生追求的东西,于这个女人却是唾手可得,天生享福的命!

“你来了,稀客啊!彤彤,你也太不懂事了,也不说提前打个电话,让我准备准备!”韵椰热情地招呼着,各色瓜果、茶点已利索地摆满了宽大的茶几。

韵椰越客气,余一雁反而越拘谨,她坐在茶几边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双手叠在大腿上,看着韵椰娴熟而优雅地沏着铁观音。她用闪着金属光泽的夹具,从紫砂大盆里夹起小小的紫砂壶、紫砂杯,搁在铺展开的洁白毛巾上,放茶,倒水,用翘成兰花状的指尖掐起盖儿盖上壶口,一气呵成。那份气定若闲的优雅、高贵、从容,不由使余一雁发出轻轻的叹息。

“喝杯茶吧!”韵椰将茶杯递到余一雁面前,客厅里已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梅花般香甜的茶香。

余一雁嗅了嗅,品了一口,赞叹道:“真香!”转过头冲着彤彤道,“这么好的茶,你也喝一杯吧。”

彤彤笑着摇摇头:“我不喝茶,你要喜欢,走时带些回去。”

韵椰为余一雁续满茶杯道:“你喝吧,她呀——可没苦着!”

唉,不管时光如何倒退,她余一雁还是无法与眼前的女人抗衡!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余一雁说道,“我虽然和你一同在雀儿崖矿区长大,双方的父母同为矿工,可你的境况却与我大相径庭。”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朱韵椰的口气冷淡。她之所以在彤彤读小学之前就来云海市租房寄住,除了为彤彤的学业、前途考虑,她更想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把自己装得更像一个普通人。可是余一雁像是个老谋深算的猎人,看似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却随时随地让她想起,余一雁这个女人,手里握着她的一张“王牌”,一张足以让这个平静的家庭烈焰四起、瞬间成为粉齑的“王牌”。

余一雁说:“你就是比我强多了,雀儿崖矿区还没开发之前,家家户户都很穷,可成帮结队的伙伴,特别是章华熙那臭小子,隔三差五会塞给你一把豆子,一个水果……”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倒是记性好!”

“那时候,我眼巴巴看着你,多羡慕你啊!回到家哭着闹着要我阿爸阿妈把我重生一次,生得像你一样漂亮……”

“是么?有这样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当时哭闹得几乎要把父母逼上墙!”余一雁擦擦笑出来的眼泪,“矿区刚开发那一年,你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被安排到矿区服务社,当体面干净、人人羡慕的售货员,你却不干,还继续读高中,然后是大学,再后来当了人敬人爱的老师,而我阿爸、阿妈求了无数的负责人,好话说了几大箩筐,只差跟人家下跪了,最后才被分配到食堂……”

“是啊,提起来好像是有这档子事!唉,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好像做梦一样,转眼间我们都老了,只等看着儿女这本戏了!”

母亲和婆婆一起回忆着,热闹成一团,彤彤便走进了父母的房间,走向那台电脑。

彤彤的手指刚碰一下鼠标,才发觉电脑是开着的,再摇了一下鼠标,桌面上赫然浮现出2月28日更新的“局长日记”。很显然,在彤彤没有来之前,朱韵椰也在网络闲逛,关注着“局长日记”的进展情况。

母亲仅仅是关注这个街头巷尾的热门事件么?还是,更关注某一个人?

彤彤突然浑身一颤,怆然地坐在电脑桌前。

“……嫣然又来骚扰,太讨厌了!幸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她,这样搞真的要出事的!不能再亲密她了,发信息批评她要注意在儿女面前的影响,不要疯子一样纠缠不休,她才偃旗息鼓。今后再不理她了……”彤彤手中的光标一遍遍落在这几行字上,突然感觉冷汗涔涔:很显然,嫣然确实不年轻,也不漂亮,并且儿女都已成人!那么,这个人是谁,是谁?!

彤彤脑际里飘过“千里眼”郑正好曾搜索出来的那张余一雁的照片,电光火花般的联想与分析让她不寒而颤。照片,行行字体,在她潜意识里反复交替闪现……

彤彤回过头,婆婆与母亲刚刚还在热烈攀谈,此时却似北方的寒流一样冰冻着。母亲虽然依旧在应付婆婆,但面若冰霜,她的整个人似乎被层层晶莹的冰片包裹着,那颗清高的心冰棍一样拄戳在躯体中。彤彤不懂,母亲除了会教训彤彤以外,对左邻右舍、对亲戚朋友从来都是一副亲和力颇强的慈爱容颜,她何以会常常在婆婆面前竖起她满身的刺?

“瞧我这张乌鸦嘴,说着说着就走调,”余一雁将身体倾向韵椰,谦卑的脸上布满讨好的笑容,“我这张嘴,你又不是不清楚,有口无心的,别往心里去啊……”

母亲挂着冰霜的脸,流光溢彩得像一位施舍的公主;婆婆被动接受而讨好的黑瘦面孔,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奴才相。

母亲,婆婆,到底谁有当情人的潜质?这念头浮上脑际的同时,一丝丝罪恶感也如蚁般浸入彤彤的思维。理智提醒彤彤不应该这样来衡量母亲和婆婆,可是奇怪的念头一旦产生,紧接着就冒出一连串的疑问:婆婆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使屋里的气氛竟然翻转直下,到底是什么话能如此刺激母亲?

彤彤收回狐疑的目光,目光又落在电脑屏幕上。她的怀疑该不该告诉泽如?如何告诉?万一是自己神经过敏呢?婆婆,还有多少岁月可活?就算她曾经是一个局长的情人,也是过去时了,这样的调查还有必要进行下去吗?彤彤苦恼地抱着头。

余一雁低眉顺眼地喝了一阵茶,吃了些茶点,抬眼看了看壁柜间那座金碧辉煌的观音铜像时钟,如赦大罪般站起来,拍拍手道:“不早了,该做午饭了,彤彤喜欢吃水果馅的比萨,家里有面粉吗?”

“你会做比萨那洋玩意?”韵椰站起来,走进厨房,从壁橱里拿出小袋精致的饺子专用粉,“看来你的手艺大有长进啊,只是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彤彤说她今天的采访任务也完成了,晚点吃也没关系。”余一雁打开水龙头,净了双手,打开面袋往盆里倒舀面粉,得多少面粉、多少水——她只有在厨房里,才流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只是彤彤喜欢吃,我便留了些意,现在倒是越做越好吃了,待会儿你也尝尝。”

“既是这样,那我让彤彤给泽如打个电话,让他也回来一起吃。”韵椰的话让余一雁为之一怔,她停住了和面的手,足足盯了韵椰一分钟。

可韵椰像没事儿似的,华丽地转身去房间吩咐彤彤给徐泽如打电话,将厨房的天地留给了余一雁。

提到彤彤,提到徐泽如,提到她们各自的儿女,凝重的冷空气立即重新充盈着放松后的温馨。

妒忌,也是需要资本的,即使时光能倒退三十年,自己也未必是她朱韵椰的对手。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老了,更何况,她们现在已是一家人,史家的一切财富,注定是儿子徐泽如和她未来的孙子的,何必还表现得像年轻时那样尖刻、浅薄?

余一雁如此一想,愉快的心境在砧板、菜刀利索的乒乒乓乓操作中,心安理得地跳跃着、铺张着,凑出一副热火朝天的过日子的盛况。

很快,朱韵椰从冰箱里搬出各种新鲜蔬菜、海鲜、各色肉制品……她的行动总像随性而为,实则条理分明:海鲜、肉制品搁在水池内解冻,新鲜蔬菜则按种类一一堆放在瓷砖上,她坐在小凳上不紧不慢择菜的样子,还一如少女时代……

余一雁的动作渐渐缓慢下来,这个处处占尽优越的美丽伙伴,曾经引起余一雁多么强烈的妒忌啊,用走火入魔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韵椰的美丽,韵椰的衣作,投注在韵椰身上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神,韵椰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工作待遇……这所有的一切都刺疼着余一雁的眼睛。

她曾花费一切心思,将韵椰那套吸引了无数矿工眼球的红色裙装,欣喜若狂地套在身上。可气可恨的是,商店宽大的镜子前没有浮现出一只白天鹅,她黑瘦的身材在飘逸的红色裙裾里显得更加矮小、更加黑如煤矿……就在余一雁对镜顾影自怜时,售货员却毫不留情地走过来告诉她:这条裙子不合适你!白色、淡黄、浅绿也许适合你一些,你不妨去那边试试!原来,不是改变一件衣服就能变成韵椰的!原来,衣服穿在韵椰身上能激起男人的幻想!而穿在她余一雁身上却是不伦不类。

那些年,韵椰靓丽的身影在她心中舞蹈成一片忌妒的火海,她将韵椰的言行举止、衣作打扮人前人后拿出来嘲讽,希望以此引起矿区女人们的共鸣,将这个暗暗自鸣得意的女人孤立起来,打落她的清高,打落她的痴笑,打落她事事超过自己的劲头……

可是,一切显然是枉费心机,眼前的女人照样美丽着,优雅着,幸福着,倒是她余一雁幽怨地嫁给了矿工徐妙根,一向被自己抱怨责怪的妙根死于一次矿难,自己带着年幼的儿子泽如陷于寸步难行的境地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人!那些年,如果不是史荆飞资助儿子读书,给了她绝境中的一丝亮光,她可能真的挺不过去了。在难料的世事面前,她不得不心怀敬畏,不得不收起满身的刺,谦卑地在这个女人眼前晃来晃去,尽管她内心有许多不甘,可她确实再没有忌妒的资本了……

朱韵椰淡淡地坐着,慢慢悠悠地择着青绿的蔬菜。可是她的心里早在余一雁那句“你得到了史局长这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却还不知足”的玩笑中,翻起了激浪。往事似一群狂奔中的兵马在向她撞击,更像一道在雨水中浸泡了太长时间的蚁堤终于抵挡不住洪水的冲击,一点点地溃堤。

现在,虽说她们是亲家了,可韵椰总觉得余一雁是她生活中的一颗不定时炸弹,有意无意一漏嘴,就可能引爆他们这个看起来和谐、安宁的家庭。

彤彤与徐泽如的婚姻,韵椰本来是不赞成的,表面上挑剔的是“门不当,户不对”,内因实则是想结束与余一雁如履薄冰、如踩钢丝般的交往。她知道,只要面对余一雁,就得面对一列火车一样隆隆冒着热气向她驰来的往事……

朱韵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雀儿崖的矿区中学时,章华熙的父母就在儿子的催促声中上门去求婚,考虑到章家有三个壮劳力,日子也算富足,而朱家仅有韵椰一个宝贝女儿,缺少的正是劳力,所以父母经过慎重的一番思虑后,也就应承下了这门亲事。

那些日子,章华熙跟着朱父忙前忙后,朱家的一点自留地,朱家需要体力的劳作,章华熙全包了,甚至矿区职工的一点福利,他领取后都会全部送到朱家。

可是,朱韵椰和章华熙的婚姻并没有如设想中那样的水到渠成。当史荆飞穿着那身草绿色的军装出现在雀儿崖灰色的天空下时,韵椰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她的丈夫可能不是章华熙。当史荆飞将一次矿难转危为安时,韵椰不顾一切地挑明了自己的爱恋……

那次男人们下井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先是由新任小组长史荆飞一一点名,叮嘱矿工们检查衣作,是否佩戴了安全帽,然后再三申明了下井必须注意的安全事项。

中午时分,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韵椰在送走最后一批学生后,关上了校门,径直回到学校图书室。她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不时抬头瞅瞅窗外灰蒙蒙的天,内心感到一种烦躁。不知何时,她潜意识里开始不喜欢这座乌漆麻黑的小镇,不喜欢指甲里怎么擦洗也无法彻底除尽的黑色煤灰,她怀念没有掘矿时那个青山苍翠、碧水荡漾的雀儿崖!

突然,余一雁一身泥浆地跑进来高叫着:“你还有心思搁这儿悠闲着,矿塌了,塌方了,知道不?你阿爸今晨也下井了……”

韵椰一头扎进了雷雨中,她深一脚浅一脚、一身煤浆一身透湿地赶到矿井口时,主井口早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雀儿崖的人似乎全体都集中到了这里,不少人已开始低头呜咽。矿区领导正围着煤矿主井在商议对策,主井进水了,唯一的方法就是抽水,可不巧的是现在正是农忙季节,村里那台唯一的抽水机在黑水河对面的农田里。

“那还犹豫什么?说一千道一万,现在最关键最需要的是行动!”史荆飞大吼一声,“黑水河在哪里?你们指道,我们去将抽水机抬来!”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下了河,河水里的人头鸭子般繁密,真可谓盛况空前。可是不久,岸上观望的老幼女人们眼里立即充满着失望、甚至是绝望:有的男人双脚在激流中挣扎了一下,就爬上了岸;有的男人游了三分之一,却被激浪冲回;在激浪中搏斗前进的最后只剩一个身影了……

守望的人们不再抱任何希望,即使有一两个强者能顺利渡过黑水河,也不可能将一台三百多公斤的抽水机搬运过河!唉,生死由天啊!

岸上,已是哭声一片。

可是过黑水河的那个身影竟然坐在泥沙中歇息了片刻后,爬上田埂,朝手掌心里吐了口痰,地动山摇般大吼一声,将抽水机头高高举起,一步步移下田埂,一步步越过河滩,一步步迈入河心……

当岸上惊悸的人停止抽噎,回过神来一齐奔向河边时,史荆飞竟然奇迹般独自一人将抽水机头从黑水河对岸扛到了黑水河这边,此时正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儿一般躺倒在湿渍的河滩上,在人们惊奇、赞叹的目光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男人们蜂拥而上,抬起抽水机头向主井一路呐喊奔驰。经过三天两夜的战斗,那场矿难终于转危为安,矿井下的36名矿工有惊无险地从阎王殿逃了回来。

自打这件事情后,韵椰对章华熙的帮助、讨好反应越来越淡,她的全部心思完全放在史荆飞这个与众不同的血性汉子身上。关于矿业、关于环保,他们之间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

可是令韵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对史荆飞挑明情愫时,余一雁也如痴如狂地爱上了他。韵椰更没想到,她的衣服,余一雁曾经偷偷试穿过;她与章华熙订婚时,余一雁擦过泪;当她冲破重重阻力终于与史荆飞拉开生活的大幕时,余一雁更是怒火中烧,有意无意地,人前人后,她总是将韵椰贬得一文不值……

4

自从知道是章华熙创造了许润莹的贵太太生活,韵椰的第一反应是唯恐避之不及!尽管那晚的意外重逢,章华熙依然没忘偷偷塞给她一张名片,可她从没想到过主动联系他。

有一次韵椰在清洗衣物时,从湿淋淋的手提包里掏出了那张已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名片时,她怔了怔,顺手丢进了垃圾桶。潜意识里,她觉得章华熙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以他今日成功人士自居,来羞辱她当年的另择所爱,让她产生一种当年有眼无珠的悔意。

可是,韵椰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她的丈夫工作努力勤奋,她的女儿乖巧,他们一家子的生活也许永远无法企及章华熙那样的大富大贵,可是家庭条件也总是在彼此努力工作、勤俭持家中逐渐改善,连顽固不化、曾因不接纳史荆飞而拒绝承认她这个女儿的父母,对史荆飞的勤奋、能力及孝心,逢人也是要夸奖三分的。

虽然,韵椰将他的电话抛之脑后,但章华熙的电话仍然隔三差五地打过来。

那天清晨,她在送彤彤到校后的归途中,竟与章华熙不期而遇。雨后初晴的云海市空气湿润,街道两旁粗大的棕色椰子树干,顶着如荷的绿叶,将天空切割成反差巨大的幻境,最纯粹最天然的一颗颗晶莹的雨珠,以一种无与伦比的方式跌落、汇聚,蔓延成最鲜艳、最深邃的海洋,起伏在这座城市的四周。

韵椰突然感觉不祥,欲回身退却,章华熙的轿车却已停在她跟前。

韵椰坐上车,忐忑不安的拘谨中,潜意识里已深深地知道这次单独赴约会发生什么。章华熙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胜利的笑容。

章华熙径直将轿车停在海边一幢淡黄色的别墅前。大朵摇曳的玫瑰花迎接着他们的脚步。

韵椰还来不及深嗅一口满园的玫瑰花香,就被章华熙拽着手,跌跌撞撞如受惊之兔追赶着他大步流星的步子。

韵椰还电击一般呆立在华贵气息四溢的房间时,突然感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一层层羽毛般纷纷扬扬地脱落,流光似水般倾泻在淡黄色的木质地板上……

“靠,就这回事!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章华熙不无得意,“后悔了吧?我哪方面都超过姓史的……”

韵椰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忧郁,甚至充满屈辱。她的绝望,阻止着他进一步探试的欲望。她闷声不响地收拢起地板上的衣服,覆盖着疼痛的伤口,一声不响地拉开了门。在章华熙的目瞪口呆中,她缓缓抬起头,如久囚笼中渴望天空的小鸟般倏地弹射了出去。

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当她走出那间豪华的房间时,余一雁落寞、甚至带着不平情绪的身影竟然像不散的魂魄,冷笑着从她面前一掠而过,似一阵轰隆隆迎面而来的列车,掀起一阵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