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场就是一大片森林,没有哪一棵树是真正独立的

向铭清到达江平的第二天,就同市政府秘书长华石生差一点争起來了。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配车的问題。江平市委和政府的车子编号是连贯的,而人大、政协另外确定了一组个性化编号。这样,市委一号车就是徐渭达的,二号车是居思源的,三号车是程文远的。依常委顺序,排到政府这边除了二号车外,最靠前的车牌号是八号车。而现在,八号车自从高捷出事后,就一直是李远副市长的配车。华石生大概也是疏忽了,竟然沒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将十二号车配给了向铭清常务副市长。向铭清当天早晨让司机到省城接他,先还对车号沒什么感觉。结果到了市政府,车一停,李远的八号车也正在边上,向铭清就恼火了,他马上让司机吴兵将华石生找下來了,一脸不屑地问:“思源市长的车是几号车啊?秘书长。”

华石生是聪明人,向铭清这一问,他立马就猜出了几分,马上道:“二号车。向市长,您……”

“啊,那就对了嘛,车子也得有个顺序嘛!啊!”向铭清说着掉头就往门口走。

华石生追了上來,说:“向市长,这车子一直都乱排着的。除了一把手市长,其余都是按先后來序排的。”

“不能改革?什么合理,就得改成什么样。”向铭清的话有些冷。

华石生脾气有点大了,但他依然笑着道:“这个请向市长给居市长说说,否则我一个秘书长是沒法动的。”

“秘书长就是服务的,怎么沒法动?好了,别问了,我跟思源市长说。”向铭清甩甩袖子,上楼去了。

华石生站在楼梯口,心里骂道:“我见过多少市长了,还沒见过你这么……连这事也计较,我看也……”

一个小时后,居思源正好从一个会上下來,华石生立即将这事报告了,居思源说:“铭清市长已经说了。我说了他几句。这事就别再提了。”

“居市长,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常务。这以后……唉!”华石生说:“连个车牌号都讲究,这让我们办公室怎么办?也太不……”

“石生哪,不是过去了嘛!文化一条街那边拆迁进展如何了?”

“目前为止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签了协议,还有三分之二沒动。这其中我们分析一半是在观望,另外一半是对政府的补偿沒有信心,或者想拖延时间争取更多的补偿。”华石生说:“不过事情有些奇怪,动员会后据我们了解,百分之七八十的居民都是有签协议的倾向的。但一过了春节,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叶局长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在蓄意造谣。”

“有证据吗?”

“沒有。”

“那就得相信沒人造谣。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沒做到位。另外就是长期以來,政府失信于民的太多了,搞得老百姓不敢相信政府。针对这种情况,石生秘书长,你得跟指挥部的同志说,要坚持做思想工作,要将政府的补偿政策和拆迁政策以及将來的建设文化一条街的政策宣传透宣传到每一户每一个人。不要有任何盲点。同时,要注意方式方法,我看政府论坛上就有一些关于文化一条街建设的帖子,要组织人回复。你不回复,事情就搞不清楚,就容易产生谣言。谣言止于公开。只有公开了,才能让老百姓得到的是政府的政策,而不是恣意的猜想。”

“居市长说得有理。我也同叶局长这么商量着。叶局长最近带着人到一些文化老街去考察,明后天就要回來了。回來后指挥部再给居市长一次全面的汇报。”

“这个先给李远市长汇报,请他先定。”

华石生点点头,似乎要出门,又折了回來,说:“居市长,马上就两会了。你看我在政府秘书长的位子上也呆了五六年了,虽然这次推选的人选上沒有我。但我想请居市长和渭达书记也关心关心我。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

“你个人想法呢?”

“我这个年龄,再下到县区,沒意思了。到市直也不合适。您看……”

“好,我明白了。我会跟渭达书记商量的。”居思源沒有再问,人事的事,问透彻了,反而不好。华石生这么一说,他就已知道华石生的意思是要解决一个副厅。这次两会,政府的名额相对紧张,但人大和政协的位子还是比较松的。华石生作为政府秘书长,其实在前两次的书记会上,已经被提名,只是沒有公开。下周,省里要过來要民主推荐,到那时候,所有的候选人情况就基本算透明了。

其实透明了好。透明了就沒了地下活动。官场最怕的就是地下,居思源也怕。地下活动让你摸不着头脑,有时看起來波澜不惊,却内在里已是汹涌澎湃了。

下午,居思源专程回了一趟省城,向省委组织部孙兴东部长汇报有关江平的人事安排工作。这也是徐渭达书记的意思。居思源说这事应该是书记去报告,我一个副书记不太合适。徐渭达说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你去了就合适。居思源笑着说渭达书记这话有点绕,但在理。

孙兴东部长正在小会议室内与南州市的两个一把手谈话。南州市这次调整幅度大,两个一把手都动了,而且都安排得相当不好。书记到省委统战部搞副部长,市长到省委党校任副校长。虽然都到省直來了,其实是明升暗降。沒有明显的错误,而组织上这样安排,两个一把手自然有想法。有想法了,组织部长就得找谈话。

居思源就在石副部长的办公室坐着喝茶,石部长是最近刚刚从省委办公厅过來的。在此之前,这办公室这张椅子的主人是王长。想到这,居思源禁不住心凉。才刚刚三四个月,那个到江平宣布居思源任副书记、代理市长的省委组织部王长副部长,就已经走到了大墙之内。一墙之隔,物是人非啊!

石部长同居思源谈到马上开始的省“两会”。对于省里干部來说,关注的是省“两会”。而对于市级干部來说,关注的则是市“两会”了。再往下亦然。“两会”是中国的特殊现象,庞大而隆重。这种庞大与隆重之下,却掩盖着说不出的暗箱与奢华。如果“两会”不逢换届,则纯粹成了吃喝大会,举手大会,程式化大会;如果恰恰逢上换届,“两会”的意义马上就提升了。“两会”之前的活动也频繁了。明底里的活动有推荐候选人,考察班子,谈话,和测评;暗底里的动作就数不胜数了。打招呼,拉票,请吃,请玩,不亦乐乎!为着就一个目的:提名我,选举我。

居思源说:“换届年,全国的情况都一样。”

石部长道:“关键是很多干部心都浮了。当然,这是指那些正在边缘的。像我们,哪需要……”

“那是。”居思源问道李南副书记,石部长朝他望了眼,说:“可能要暂时兼着政协。”

石部长这话说得有意思,政协是正部级,李南是副书记副部级,现在同时任政协主席,却叫兼着。这一个“兼”字就恰当地把在政权前台与后台的不同给刻画出來了。

“也很好。据说是李南书记不想离开江南。”居思源说:“江南好啊!好!”

石部长又问到流水县县长死亡一事,说案件是不是有些眉目了,一个县长在办公室里被杀了,全国少见,“这背后一定有问題。流窜作案不可能到如此地步。那还得了?”

“我想也是的,尊重公安的意见。他们还正在努力。”居思源道。

“努力?唉!”石部长叹了口气,转过來问向铭清到江平后怎样,听得出來,他对向铭清的感觉也不是太好的。石部长这人,以前是省委副书记的秘书,身上还有股文人气息,对向铭清这样的干部,有些不同的感觉是正常的。

居思源道:“已经过去了。很好的。”

“我可听说他刚到就发生了车牌号事件……”

居思源一惊,这事竟然也传到省城來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是谁传的呢?为什么要传?是华石生?还是李远?或者干脆就是向铭清……但,唉!居思源笑着说:“哪有什么事件,一点小误会。沒解释清楚而已。”

石部长也笑笑。又续了茶,孙部长那边谈话还在继续。同级别的谈话,很难谈长;最能谈长时间的,是级别相差不大、且又安排不好的干部。南州市的两个一把手,都是正厅,安排得又相对不好,两个人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听孙兴东部长讲话?一定有争论,甚至有牢骚。这个时候,他们有争论有牢骚,孙部长还真得听着。毕竟是安排他们到统战部和党校这样的庙里去了,你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你就得放下架子,耐心地听他们牢骚。

组织部长是中国最大的政治家啊!也得是中国最耐心的政治家。

快到下班时,南州的两个一把手才谈完。居思源问孙部长的秘书,是不是时间晚了,不行,明天我再过來。里面孙部长道:“思源同志吧,进來吧!”

居思源进去,孙兴东正在用毛巾擦汗。虽然正是初春天气,但他面色红润,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事一般。

“倒是给我上课來了!”孙兴东部长的口气里明显有些不快,坐下來,问居思源:“铭清同志过去后,还可以吧?”

“很好。”居思源知道孙兴东对向铭清是不错的。这次向铭清到江平,就是孙兴东提名的。虽然沒有提拔,但看江平的态势,其实也是很快的。

“思源哪,你來得正好。我有个事正要跟你谈。听说你跟那个……叶,叶什么……沒这事吧?”

“沒有。这简直是……”居思源差一点跳了起來。

“沒有就好。要洁身自好啊!”

“请部长放心。”

“还有个事,就是铭清同志。我当初提名他到江平,是考虑到你。你得好好地约束他,。这个同志有些放任,你是班长,得管好。”

“这个当然。不过……”

“不要说不过了。好吧,你有事就说吧!”

居思源将江平“两会”的筹备情况作了简短的汇报,又提到省委马上要对江平班子的考察,在此之前,他想提议江平市委召开一次干部大会,重申换届纪律。“江平的形势很复杂,我怕一旦乱起來,到时被动。重申纪律,就是要树立风正气清的换届局面。”

“这个可以!你们搞嘛!思源哪,市里跟省厅有区别,工作方法和工作面也不一样。有些事还得多和渭达同志商量。渭达同志是老基层了,经验足,把握全局的能力强。这对你以后也有帮助。”

“我会的。这次來,也是渭达书记的意思。他因为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所以沒过來。等他身体恢复了,会专程來给兴东部长汇报的。”

“啊!”

“另外,孙部长,我们江平最近有部分处干缺额。我想请组织部门公开招考几个。您看……”

“这个可以!是大趋势嘛。可以搞。具体的情况你让组织部跟这边的干二室联系一下再定。考,一定要公平,要透明,要公开。不然,考得其反。”

“我们会注意的。”居思源正要起身,孙部长的秘书先进來了,说李南副书记那边定好了的,是不是不请部长……孙兴东点点头,居思源说:“我也得走了。晚上得过去看老爷子。”

“一道吧!中组部來了个部务委员。”孙兴东道。

居思源也不好推辞,而且这样的机会对他也是难得的,就乐得跟孙兴东一道了。路上,他问到苏朗朗巡回演出的事。说这事叶秋红局长一直在办。这叶局长虽是女同志,办事还干练。听说找了几家企业,资金方面应该是沒问題了。到时苏小姐來演出,请孙部长一定到江平來视察。

孙兴东只是笑笑,然后道:“这事你就让那个叶……小叶办好了。到时我尽量过去。”

到了饭店,黄部长已经在了。虽然是部务委员,但大家都直接称呼部长,他也乐得接受。孙兴东向黄部长介绍了居思源,说这是我们江平的市长,马上就是书记了。也是全省最年轻的书记。他的老父亲,啊,以前是江南的老书记。一把手书记!

黄部长禁不住多看了居思源几眼,握着手道:“看得出來,居市长是名门出身。严谨而文雅,有良好的气质。”又朝孙兴东说:“兴东啦,这样的干部现在是最需要的。要好好培养嘛!啊!”

居思源听得出黄部长的北方口音,像山东大葱般浓烈,便笑着说:“黄部长是山东人吧?我老家也是山东。只是这么多年后,北方人的干劲已经全沒了。”

“是吗?我是山东高密。”

“红高粱遍地的地方,好,有风情。”孙兴东插话问:“思源是山东临沂的吧,我记得是。”

“是临沂。”

“地道战的地方,都不一般哪!”孙兴东请黄部长就坐,继续道:“我到江南后就有种感觉,这地方让男人都变得温柔了。水土嘛!你看思源,哪还有一点北方人的粗犷?”

“这也正是南北差异的表现。前不久有本书上对南北官场进行了对比,说北方官员跟南方官员就是不同。北方官员的风格就是大气,大胆,大声;而南方这边,则是细腻、细致、细微。”黄部长伸手端过茶杯,喝了一大口,“这也是就是性格,想改也难。我看兴东部长到江南这么长时间,也还是北方人的豪爽与大气的。”

“诚中部长总结得是。”孙兴东说:“不过,我还真发现,思源同志是南北方人的性格兼而有之。不容易啊!”

居思源谦虚道:“孙部长是批评我了!不过我倒是想,一个官员要是真的能南北融合,确实也是不错的事。至少在处理问題思考问題上,能够做到兼容并包。既有北方的大气,又有南方的细腻;既有北方的深沉,又有南方的空灵;既有北方的豪爽,又有南方的婉约!”

“说得好!”黄部长击掌道:“果真是大家风范!见识就不一般。”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李书记到了。”

孙兴东和居思源都站起來,黄诚中半欠着身子,李南人未进來,声音先到了:“哈哈,诚中哪,啊!”进门见了居思源,点了点头,然后同黄诚中握了手,说:“那边刚有个事,不然早过來了。老朋友了嘛,这又有半年多沒见了啊?”

“半年多了,李南书记忙,省里面的事多嘛!哈!”黄诚中应和着。

酒席开始后,居思源礼节性地喝了几杯。在这个桌上,他这个市长是沒有多少说话的时间的。酒过了一半,大家说到马上开始的换届选举。李南侧着头问居思源:“听说江平有些复杂,是吧?”

居思源一愣,马上道:“好像……还不错吧?”

“不错吗?啊!思源哪,你到江平也好几个月了,要进入状态。”李南夹了口菜,边嚼边道:“江平的人民來信最多。我跟渭达同志也说了,省委下去考察前,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題。”

“好,我回去后就和渭达书记商量,尽快落实李书记的指示。”居思源心里想:江平的來信在全省最多,那來信都是哪些人呢?这次江平市长提名的候选人有五个,应该说不同情况不同类型的都考虑到了。而且常委会上,也沒有人再另外提出新的人选。那么,这些來信是反映相关候选人的?还是另外有所提名?或者是已经提名的候选人互相之间……

都有可能,也都沒有可能。话说回來,官场上哪有绝对呢?

不过,居思源的心里倒是有些打鼓了。既然事情都到了李南副书记这里,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李南副书记已经和徐渭达说了,但徐渭达并沒有在他來之前的谈话中提及。徐渭达只是让他到省委组织部汇报换届有关准备情况,对李书记刚才提到的來信只字未提。难道徐渭达是在有意回避?或者说他认为这事根本就不应该让居思源知道?也许是他认为沒必要让居思源知道。可是这样一來,居思源就被动了。以至于李南副书记问到时,他只能仓促应付。李南副书记要他尽快进入状态,其实是对他的批评。看來,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到江平要想进入状态,就不仅仅是进入经济发展和社会事务的状态,而更重要的是进入人事调整和整体谋划的状态。

天大大不过人事。人事就是核心。居思源端起杯子,敬了黄部长、李书记和孙部长以及其它人各一杯。一圈下來,他头有些晕了。平时,都是人家这么转着圈子敬他。现在,他來敬别人,算是感同身受了。

其实对于喝酒,居思源有自己的理论。他能喝,但不好。古人说:善饮而不溺也。以前在科技厅时,他就对下面有个不成文的要求:酒要喝,不喝有违礼节;但不要喝醉。酒要敬,但不要站着,站着有违尊严;酒要有气氛,但不要庸俗,庸俗有违人心。

对这三点,科技厅从上到下几乎是认同了的。因此,每每喝酒,气氛还是很平和而且酒也能恰到好处。但后來他私下了解,那也只是他在场的时候,他不在,酒照样喝醉,照样站着敬酒,照样唱歌打浑。沒办法,这就是中国的酒文化。酒文化到了官场,加入了官场文化的元素,就更加中国化了。所谓中国特色,这大概就是最大的特色。官小一级,必得站着敬酒。上级一口,下级一杯。甚至,上级表示,下级也得炸雷。酒场文化就是最严格的等级文化,就是最显明的官场规制,也就是最明白的官场现形图。

居思源有时想,到老了,如果有时间,有精力,他将专门写一本《酒图》,把酒场上的形形**,光怪陆离,悲欢离合,踌躇和失意,明战与暗斗,一一地呈现出來。那也许真的将是一本新的浮世绘了。

敬完了酒,酒席也到了尾声。李南说晚上还有个小范围的会议,就不陪黄部长了,请兴东部长和思源市长陪着,又特别叮嘱居思源:“省城有些情况兴东部长也不熟悉,就你安排吧,一定要安排好!”

居思源说:“放心,李书记。”

李南一走,孙兴东便望着居思源。居思源出了包厢,给江平驻省城办的孟庭叶打电话,请他立即安排一个地方。要清净,要安全,要到位。孟庭叶想了想,说:“那就到高尔夫会所吧!”

“杨……那里?太远了吧?”

“晚上车好走。我马上就过去先安排。多少人?”

“七八个吧。”

放了电话,居思源进來对孙兴东小声道:“到高尔夫会所。”

“啊,好。好,放松放松,不错。”孙兴东站起來,对黄诚中说:“那就请诚中部长还有其它同志一道,咱们去享受一下月光高尔夫,怎么样?”

“哈哈,到了江南,就听兴东部长的安排吧!”黄诚中与孙兴东说笑着出了门,居思源在后面想:孙兴东还真不简单,造出个月光高尔夫的概念,一下子就时尚诗意了。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可见现在的领导干部的素质都提高了,从前那个“只红不专”的年代是彻底地结束了。

高尔夫会所这边,孟庭叶已经给安排好了。杨莉也特地过來,见了孙兴东和居思源他们,杨莉说:“真是贵客。今天晚上我请客!”

孙兴东道:“杨总是见思源市长來了吧,也好!我们乐得逍遥。”

居思源也沒有解释,大家进了会所,先到茶室,杨莉让人上了顶级的龙井。室内茶香,室外月光,茶香与月光缭绕着,竟有几分的朦胧。孙兴东正和黄部长悄悄地说着话,居思源就端着杯子,出了门,月光就猛地洒了一身。他抬头看天上,沒有一丝云,星星虽有,却极稀落。正所谓“月明星稀”也。

正看间,杨莉出來了,问道:“居市长好雅兴。月光如水,春暖花开啊!”

居思源回着头,看了杨莉一眼。灯光与月光之下,杨莉风姿绰约。他赶紧收回目光,笑着说:“杨总也成诗人了?怪不得古人说:明月千里诗万斛啊!”

“居市长是笑话我了。会所里还有位客人,居市长有兴趣知道吗?”杨莉说得有些神秘,居思源顿了会,还是沒有做声。

“看來居市长还是有兴趣的。那好,我这就去引她來见你。”杨莉正要转身,却沒动,说:“还是我另开个茶室,你们坐着谈吧。这边,刚才孟主任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这个月光高尔夫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我知道居市长是不喜欢的。”

“啊!”居思源想原來月光高尔夫就是这会所的一个服务项目,他想问到底是些什么,但听刚才杨莉说话,便沒再问。杨莉便抽身进去,一会儿就出來了,请居思源跟着他到了旁边的另一个小茶室。这茶室只有十來个平方,装潢古典,屋角还点着一盘檀香。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和一张画。字写得淡雅,有文人气息;而画更显得冲淡,一看就是新安画派的路子。杨莉说:“居市长先看字画,她随后就到。”

居思源便细看落款,字居然是董其昌的,画是黄宾虹的。他赶紧细看,这一看便看出了端倪。这原來是荣宝斋的水印仿品。不过,其神其形,都是到了位的。好在居思源早年有一个阶段对字画感兴趣,也学了一些皮毛,这一会儿,竟然让他看出了三分。

檀香的气息,使人宁静。而茶香,又让人清净。

居思源正坐着,外面有轻轻地响动。接着,门被推开了,居思源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到底是谁哪,这莉子,还……”

两个人都呆住了。

“赵茜!”居思源站起來,这一刻他有些局促。倒是赵茜笑着说:“我就知道莉子在玩些花样,但真沒想到是你。你也來会所?”

“是陪人过來的。”居思源请赵茜坐下來,又要提壶给她斟茶。赵茜伸手拦住了他,说:“我來吧。我还沒给你泡过茶呢!”

仅仅一句话,气氛就很怀旧了。

居思源问:“怎么回來了?”

“刚刚回來的,是莉子请我回來的。我们准备给她投资。她说要到你们江平去建个球场会所。有这事吧?”

“说过,但沒落实。难道你们……”

“我也准备投资一些。不会拒绝我吧?”

“哈哈,好!只要是投资,我们都欢迎!”居思源朝赵茜望过去,赵茜也正望着他。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茶又续了一回,居思源说:“赵林也想在江平投资。我跟你说过的,我沒同意。”

“他到我那狠狠地骂了你一回,说当市长了就不认识发小了。”赵茜忽然问:“不会是真的不认了吧?”

“哈哈,哪里。”

赵茜道:“我前几天还到省委大院你家那边去过,还是往日的样子,只是人大部分都走了。我看见居老爷子在莳弄花,也沒好打招呼。你们家那位池医生,都还好吧?还有淼淼,也都……”

“都还好。”

檀香依旧,话却断了。两个人好像都感觉到沒有话題了。对坐着喝茶,居思源却在想孙兴东他们到底在享受怎样的月光高尔夫?继而他又想:为什么当年见了赵茜,心里总是撞着一头小鹿?而现在却……是时光荡涤了一切?还是自己惧怕自己的内心从而在下意识地拒绝?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反正那些时光已经过去,不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回头只会是一种破坏,而回忆则是永恒的忧伤与快乐!

赵茜大概也感觉到了居思源的冷静,便换了话題道:“春节期间,向铭清到北京找过我。”

“啊!”

“他到江平当常务副市长了吧?好像是因为其它的事,他找我给他介绍了中纪委的一个主任。但具体内容我不知道。后來他让我到江平來找他,说你和他都在江平,到江平來就是回到了家。”

“……是啊!他找中纪委?啊,沒事。是得到江平啊!杨总的投资不是有机会了吗?好啊!”居思源接着问:“仅仅就高尔夫会所?”

“当然还有地产开发。”

“这就对了。现在都在走项目开发的路子,我说你们怎么就会盯着江平这样一个经济并不是十分发达的地级市。原來是打土地的主意。赵茜哪,土地现在控制得紧,不容易。因此这项目我得慎重。”

“相关的手续如果江平不好处理,我们可以在北京打理。关键是市里,特别是市长你要同意。”

“哈哈!”说到工作,居思源一下子就放松了。他起身给赵茜续了水,正要坐下,杨莉在门外道:“茜子,出來一下!”

赵茜出去后,居思源等了会也出了门。月光有些淡了,再沒有刚才那样的明亮。他拿出手机,有短信息,是叶秋红的。叶秋红说:“文化部张部长明天到江平。月光如水,市长珍重。”

这真是条高科技的信息,包含的信息量之大,让居思源也觉得有些意思。首先她告诉了居思源明天文化张部长要到江平,至于居市长到时出面不出面接待,请居市长定夺。其次她明白地写出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是以物拟人,月光如水,心思是否也是如水?第三,她又显现了对居思源市长的同志间的关爱。道一声珍重,虽然简短,却令人感动。叶秋红心思的缜密,就如同这月光里的夜色一般,朦胧而动人。

居思源回了条短信:明天我参加。你也保重!

他本來也想写上一句关于月光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很多时候,很多话我们只能在心里想着,一旦写出來就是多余,就是无趣,甚至就是苦难。

沿着月色中的球场,居思源整整走了一圈。等他回來时,孙兴东他们也正好结束了,大家上车,杨莉和赵茜专程到门口來送。居思源和赵茜握手时,赵茜说:“什么时候再为你泡茶呢?”

居思源沒说话,只是在握着的赵茜的手指上稍稍加了点劲,然后便放了,转身上车。杨莉在后面说:“居市长,我过两天陪赵总过去,你可得……”

“好的,好的!”车子发动了。居思源看见赵茜站在月光里,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越是离得远,那种内心里的相思才越真实。一旦近了,便如同水中的影子,被搅碎了,那种疼痛的美与忧伤也便消失了。

在送黄部长到酒店房间时,黄部长悄悄地拉居思源到一这,说:“你还年轻。我听兴东说马上就要干书记了,好好干。到北京找我!”

居思源说:“谢谢部长!请多多关心。”

两个人换了手机号码,黄部长边记号码边道:“这个我一般不太用。只有几个人知道。思源市长哪,我看好你。兴东部长对你也很赏识啊,他可是很快要成三号了。”

三号是指除书记、省长外的第二副书记,党内三把子。黄部长这么说,既意味着孙兴东要上,又意味着李南副书记要动。李南副书记动到哪儿呢?春节期间,居思源听王河说李南有些问題,中央正在查。不过,他沒听到更多的更确切的消息。何况像这类事,是绝对不能打听的。打听就等于在传播。不过看晚上李南副书记的心情,似乎不太像正被查的状况。或者说警报已经解除,他开始放松了。到了省部级这样的高官,中央要查,是得下决心的。这样的官员,就像大树,根太深了,结太多了,叶子太密了。稍稍一动,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仅动了全身,还会不断地危及到更多的树更多的根更多的结和更多的叶子。官场就是一大片森林,沒有哪一棵树是真正独立的。独立意味着被隔离,潜在的就意味着死亡。死亡了,你还能如何实现覆盖大地的愿望?

回到家,池静早已睡了。居淼开的门,一见爸爸,便嗔道:“爸爸回家也不先打电话?喝酒了吧?”

“临时定的。”居思源拍了拍女儿的脸蛋,问:“怎么还沒睡?早点睡吧。”

居淼点点头,说:“就睡了。老爸晚安!”然后轻盈地回房去了。

时光真快,居思源想起居淼小时候的样子,一晃都十几年了。他又想起池静说的居淼也许早恋了的事,这事上次池静说的时候,他笑着说沒事,但心里一直搁着。春节期间想问,又怕让孩子上心。这回得问问了。他便走到女儿房门前,叩了门,居淼问:“爸爸,有事吗?还是老妈不让你进房啊?”

“傻丫头!知道调皮了。沒有什么好心情想同爸爸分享吗?”

“这……爸爸什么意思啊?”

居思源笑笑。居淼道:“爸爸一定是听妈妈说什么了?是不是说我早恋了?”

“哈,好厉害。是的。”

“那我告诉爸爸,沒有。我只是有点喜欢那个男孩子。他也有点喜欢我。但我们真的沒有实质性的交往。我懂得该如何处理。爸爸,首先要自立,才能使情感有所附庸。”

“我的淼淼如此可爱而美丽。爸爸放心。好,休息吧!”

居淼突然上前來亲了居思源一下,说:“好老爸!”

文化部的张部长一行,是第二天下午到达江平的。方天一和叶秋红专程从机场接了他们,然后下榻江平大富豪。王琛也同机到达,只是他先在省城有事,稍晚些再到江平。王琛刚下飞机就给居思源电话,说他这次是专程來看望市长同学的,同时,也想看看正在江南的赵茜。他问居思源知道赵茜在哪吗?最近她的电话老是关机。居思源说知道,在杨莉杨总那儿,她也正好要和杨总一道到江平。你们干脆一起吧,叫上王河他们,我一锅炖了。王琛说你炖我们舍得,可要是炖赵大小姐怕就……居思源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说:來了,咱们再煮酒论英雄。

张部长看了老街,说这是华东最好的老街,比他看到的江南一些老街还有特色。投资再一改造,有望成为中国最美丽的老街。居思源加了句:也应该是最有文化的老街。张部长说居市长果真是开拓,这句话说到了现在老街开发的痛处。许多地方的老街开发,拆迁搞了那么多,费了大事,也花了大量的资金,结果呢?老街原來的特色沒有了,老街成了商业街。关键是沒了文化,沒了口味。江平的文化一条街开发时一定要注意这一点,不要求大求洋,就是要求特色求文化。文化一条街嘛,沒有文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居思源说张部长说得好,我们在具体工作中一定要贯彻执行。

晚上,居思源陪张部长一行,喝黄千里带过來的正宗茅台。一桌子人,整整喝了十二瓶,喝完后,张部长舌头有点团了,拉着叶秋红的手,说:“一条街开发好了,我……我就……到这來……居……居市长,给我套房子,我來……來静中养生。叶……叶局……长,我们一……一道,好吧!”

叶秋红的手在挣扎着,眼睛却望着居思源。居思源上前道:“张部长,坐下说。文化一条街开发好后,江平市授予张部长荣誉市民称号,赠送一套临街房屋……”他握住张部长的手,叶秋红坐到了一边。居思源继续道:“江平人民是不会忘记每一个给过江平支持和关心的领导的,來,我们共同地敬张部长一杯。”

酒喝下去了。张部长又向叶秋红身边蹭來。居思源赶紧道:“张部长,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结束吧,等会儿请天一市长和黄总送张部长到房间。”

方天一立即会意,起身就拉着黄千里站到了张部长面前。张部长眼睛还是瞅着叶秋红,身子却跟着方天一他们出了门。居思源说:“部长,明天再陪你。”又叮嘱方天一:“一定要安排好。部长酒喝得不少,要注意些。”

黄千里笑道:“请市长放心。我负责。”

张部长和方天一他们上了电梯,居思源和叶秋红站在走廊上,互相打了招呼,叶秋红突然回过头望着居思源,那眼睛里明亮的有泪水。居思源说:“好了,走吧!”

“能请我喝茶吗?”叶秋红蓦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