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官场上男女关系最是分辨不清

徐渭达从北京回來,直接到了流水。居思源也过去了,流水那边情况还算稳定。外面來的记者们,一方面是因为宣传部发了通稿,二來是居思源给省城那边打了招呼,便都拿了通稿打道回府了。流水县城虽然有各种各样的议论,但那是在老百姓之间的。焦天焕主持召开了流水干部大会,宣布了三条纪律:其中一条就是不准随便议论,特别是不得散布任何对黄松县长非正常死亡的猜测和传言。网上的议论也因为及时处理,基本沒有出现。对于黄松县长的突然死亡,流水将它处理成了一个哑谜。

谁來猜呢?

谁又能猜得了?

虽然只隔了两三天沒见,程文远却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神情憔悴。居思源问:“文远同志,沒休息好吧?辛苦了。”

“是啊,是啊,睡不着。”程文远说着,伸了个懒腰。

徐渭达道:“流水出现这样的事,在全国都少有。省委十分重视,要求一定要彻底侦查,务必尽快查出凶手,了解事情真相。”

“公安正要查。不过难度大。初步分析,可能是外地流窜杀手。而且他们是得到了准确的作案时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得手,然后迅速离开了流水。”彭良凯继续说:“所有路口的摄像头都查过了,沒有可疑车辆和行人。估计他们是将车停在城外,步行入城,并且选择了沒有摄像头的路口。如此一來,我们能掌握的线索到目前为止,一点也沒有。”

“要从黄松的人际关系入手,进行摸排。”居思源插话道:“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关键是要找突破口。要和省市刑侦专家们多交流,争取尽早破案。”

彭良凯说是。焦天焕在边上却叹了口气,说:“流水出了这样的事,十分影响干部们的工作情绪。而且黄松同志这个人哪,我多次劝过他,要为人低调,要以工作、以大局为重,不要搞个人主义,搞情绪化,搞小圈子,这样容易出问題。他却……现在好了,命都沒了。痛心哪!”

“天焕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嘛!”徐渭达见居思源盯着焦天焕,先开口道:“案件性质还沒定,就不要谈得太多。现在的关键是两点,一是侦破,二是善后。善后工作由流水县处理,文远同志指导;侦破工作请良凯同志牵头,搞好协作。天焕同志这一块,要稳定干部群众情绪,不要太多影响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

“这个可以。我已经布置了。”

居思源又盯了焦天焕一眼。上次,调研总结会后,焦天焕曾多次到居思源办公室,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想解释一下流水的有关情况。居思源沒给他时间。元旦前,居思源回省城,到老爷子那儿,听保姆说,流水县的一个姓焦的书记过來了,还给老爷子带了燕窝和冬虫夏草。老爷子沒收,那人坚持要丢下,结果被老爷子给骂走了。老爷子说你要送就送给居思源,到我这儿來,如果不拿回去,我就交纪委。居思源知道这是老爷子的一贯脾气,只是焦天焕还不知道,所以碰了个钉子。从他到省委宣传部,多年來不断有人想着法子找他办事。从他这走不通后,就想到了老爷子。送礼,甚至还有人送过女人……老爷子被气得差点吐血。老爷子有次就问他:现在的干部都这样了?受礼,还收女人?居思源一时语塞,只好说:这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每个时代都有腐败。老爷子用拐杖点着居思源的头,说:如果你也是这样,你就是我们居家的耻辱!居思源说:放心,老爷子,你居思的儿子会是这样的人吗?

官场流传着一句话:清官难过三关――人情关、金钱关、美女关。居思源从政这么多來,一直在这三关前守着自己的底线。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但是,他要食得心安。去年,他曾带领厅里处级以上干部到监狱听取三位高官狱中忏悔。说到底,就是在这三关前栽了。有的,甚至坚持了一辈子,结果在临退下來时,一失足成千古恨。有的本來前途无量,就是因为经不住美色,为人谋利,为已谋色,最终谋进了监狱。报告会结束时,监狱长请他讲话,他只是分析了成语“前车之鉴”,告知大家每个人的人生紧要的步子都只是一两步。往往就是某一步滑脚了,从此就跌入了深渊。人生难免有错,但不能错在原则上。守住原则,就是守住了底线,就是守住了人生的平安与心灵的稳妥。

居思源想:像焦天焕这样的自诩为诗人的人,更应该在这方面更有悟性。诗人都是透明,也是纯洁的。唯其透明,才能天真;唯其纯洁,才能可爱。焦天焕是吗?

当然不是。焦天焕如果是,就沒有黄松那厚厚的举报信了。

从流水回來,省委组织部长孙兴东和副部长王长,专程到江平來听取江平市委市政府对江平两会换届的人事安排。会议前,孙兴东单独同徐渭达、居思源进行了谈话。居思源提交了他拟就的一份名单。在这份名单中,他重点地点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文化局长叶秋红,另一个是桐山县委书记李朴,推荐这两个人作为下一届政府副市长人选。其余人选,他沒提。理由是他对干部情况还不太熟悉。常务副市长的位子,已经定了向铭清。虽然向铭清一直沒到位,但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上次从北京回來,居思源就去见了孙兴东部长。谈到向铭清,居思源说这人不太适合于基层工作,有些武断,也缺乏团队精神。但孙部长说人都是有缺点的,把他放到江平,就是给他个锻炼的机会。这样一说,居思源也只好同意了。其实内在里,他担心的并不是向铭清的武断和缺乏团队精神,而是向的“手长”。干部看领导,班子是标杆,班子里的领导“手长”,怎么能控制得住下面人不伸手?正人必先正已,已已不正,如何正得了别人?不过,省委既然定了,唉!前两天,居思源听马鸣告诉他,外面传着向铭清迟迟不到位,是因为他想捱着过这个春节。一个财政厅副厅长的春节可是钵满盆肥的,而要到了江平,刚來,人生地不熟,别人也摸不着脾气,只能是个清淡的年节了。居思源批评了马鸣,说这样的话怎么可信?向厅长对自己要求极高,他选择年后來,就是要避开春节送礼、就是要清正廉洁,千万不能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徐渭达也肯定向孙兴东部长推荐了人选。其实这次真正涉及到的就政府的两个副市长人选。其余的位子都是满的了。按理说,政府配备副市长,市长应该更有发言权的。但中国是党管人事,还得是常委会说了算。常委会上,徐渭达明确表态,要推荐焦天焕和建委主任劳力。同时,推荐发改委主任任意青到人大任副主任。对于推荐劳力和任意青,居思源沒有发表意见,但对焦天焕,居思源坚持反对,最后还是以投票的方式,确定了推荐人选。焦天焕继续保留,增加了叶秋红和李朴。居思源认为,这是徐渭达为了确保焦天焕所作的交换。程文远在会上态度暧昧,会后,他将居思源喊到自己办公室,说:思源市长虽然到江平时间不长,但看干部还是很准的。叶秋红和李朴都是不错的干部,正直,能干,有原则,这样的干部确实要用。但是……他笑笑,说:渭达同志也有自己的考虑,焦天焕也是老县委书记了,劳力嘛,你是知道,情况复杂。居思源说谢谢文远同志支持,不过,个人得服从组织,啊!正说间,來人了。这人居思源有些面熟,喊了声居市长,他一下就听出來了,是居然山庄的黎子初,只是上次见的红润的脸色,现在显得异常的苍白,人整个像锉下去了一样,沒有精神。

程文远有些尴尬,居思源说:你们谈。我到渭达书记那边去。

那好!程文远送居思源到走廊上,冷不丁冒出句话:思源市长,听说上面在查居然山庄,你清楚吧?

啊,这个……是吗?沒听说。应该沒这事吧?居思源含糊着。

我也只是问问。黎总很担心哪!上次刚刚出了马喜的事,现在又來查,生意就……

哈哈,其实也沒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是生意做得正,查就查吧!越查越清明嘛!是吧,文远同志。

也是,也是。程文远边说边退回到了办公室。

孙兴东部长在江平呆了两天,听取了几大班子的汇报,又分别同部分市级领导谈话。到第二天下午,他从宾馆打电话给正在政府的居思源,说晚上有个老朋友过來了,点名要见居市长。居思源问谁呀?孙兴东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居思源说部长也搞地下工作了?孙兴东只是笑,居思源看得出來:孙部长的笑里有几分说不出來的男人的小幸福。

晚上,居思源单独给孙兴东安排了大富豪的一个包厢,自己和组织部长程蔚林、政府秘书长华石生,另外加上叶秋红一道过來陪同。王长副部长和另外的人也安排在大富豪,但是不在一个楼层。等到居思源到了包厢时,除了孙部长外,其它人都到了。居思源打电话给孙兴东,孙兴东很快就下來了,后面跟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这女子一见居思源,就笑着道:“市长,又见面了。您更帅了!”

啊,是苏朗朗!对,苏朗朗。

“你好!苏小姐更迷人了。”居思源也用了句客套。

“我以为市长不记得小女子了呢?”苏朗朗将外套脱下,孙兴东部长顺手接了。叶秋红赶紧过來,接过挂在衣架上。

居思源似乎是朝着叶秋红道:“这苏小姐可是京城名模,时尚界的代表。今天能來江平,应该请媒体來好好宣传宣传。”

“思源不愧是搞新闻出身的,敏感性就是强。”孙兴东也在边上笑,眼睛却一直盯着苏朗朗,就像盯着件瓷器,生怕它碎了似的。从这目光上看,孙兴东和苏朗朗的关系应该是正兴头上,而且,他还并沒有能将苏朗朗驯到死心踏地。真要到了那一步,以孙兴东现在的身份,他是不会那么隆重地介绍苏朗朗的,而且,他更多地会用不介意甚至是炫耀的姿态來对待苏朗朗。女人,更多的时候是男人成功的一步阶梯。男人需要,是因为他有征服的欲望。一旦成功了,那么这级阶梯就只能处在下面,他目光所盯着的就应该是更上一级的阶梯了。

大家坐定,孙兴东看了叶秋红一眼,居思源马上介绍道:“这就是江平文化局长叶秋红。他的父亲曾是江平的老书记。”

“啊!”孙兴东和叶秋红握了手,坐下道:“很年轻嘛!思源觉得能干的同志一定就是不错的啊,好好干,好同志嘛,前途好!”

“谢谢孙部长!”叶秋红当然知道居思源喊她过來陪部长的本意,就是想让部长认识认识她。虽然市委的提名人选里也有她,但毕竟排在后面。最后的人选,还得靠省委定。而且,她也知道,这次能进入提名,完全是因这居思源市长的坚持。她想起那天晚上和居思源喝茶,居思源说:“心里无私的人才能坦荡用人。”那么,这恰恰也说明居思源对她是无私的,正因为无私,他才坚持要提名她。要知道,官场上男女关系是和升迁一样,最让人议论、最分辨不出青红皂白的。这些年,叶秋红虽然身在官场上,但是她是对事不对人,与事情接近,而不与人接近。特别是与一些领导干部她是敬而远之。但是,对居思源,她却说不出來的有一种亲切感。正是这种亲切感,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自从生活发生变故这四五年來,居思源是唯一一个单独和她喝茶的男人,且是官场男人。她觉得居思源跟其它男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阳光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也许这正是她内心最大的愿望吧!

坐下,苏朗朗先是喝干红,喝着喝着,便改白酒了。

程蔚林是江平班子里少有的海量,这会儿与苏朗朗较起劲來。两个人一人一杯,连干了六个。居思源看着孙兴东部长,只见孙部长一直眯眯笑着,他是应该知道苏朗朗的酒量的。叶秋红这时候敬了居思源一杯酒,说:“谢谢居市长啊!”居思源说:“你得谢孙部长!”叶秋红说:“我不是谢居市长的推荐,而是谢谢居市长出面,我们的文化一条街项目才正式获得扶持了。这样,开年后,我们就可以动手了。最迟明年元旦,文化一条街就能展现雏形。”居思源道:“工作都不用谢谢。文化工作也是政府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嘛!”

苏朗朗果然好酒量,喝着连程蔚林都有些醉意了。居思源对孙兴东部长道:“蔚林也是尽力了,酒,差不多了吧?”

“好,好!酒要尽兴。尽兴就好!朗朗,是吧?”孙兴东喊着苏朗朗,苏朗朗娇娇地应了声,坐下來,说:“本來我是准备到江平好好醉一场的。古人说‘醉死江南君莫笑’,居市长,是吧?”

“哈哈,就是。苏小姐文采也是斐然哪!既然如此,我來安排,苏小姐在江平这边好好地走走,尽情地來一回美人醉江南。哈,兴东部长,可以吧?”

“可以,可以啊!朗朗,思源可是风流才子啊!”孙兴东说完,突然话锋一转,说:“思源哪,朗朗从北京过來,其实还有件事想……朗朗,你说吧,都不外嘛!啊!”

“那我可就说了。”苏朗朗脸色酡红,也有了三分醉意,道:“我最近正在计划搞个人全国巡回展。不知江平这边……居市长,你看?”

“啊!”居思源心里一沉,但脸上依旧挂着笑,说:“这是好事啊,值得庆贺!”

孙兴东也插话道:“个人全国巡展,条件很高,朗朗不容易啊!本來我不想问这事,但看她这么艰难,便……思源哪,江平也是文化名城,文化就是生产力嘛!要搞文化,到最后拼的就是文化,就是软实力。”

程蔚林看了眼居思源,居思源道:“这事,我们文化局长正好在。叶局长,你就看着办吧。好吧?”

“那……具体的事,朗朗和叶局长谈。”孙兴东端起杯子,说:“我也來敬江平的同志一杯,來,都干了。”

酒席结束后,苏朗朗和叶秋红约定了明天再具体谈。出了大富豪,叶秋红马上对居思源道:“居市长,我有意见!”

“我知道你有意见,把皮球踢给你了,是吧?”

“就是,她不会仅仅就是演出的,肯定还有……”

“当然还有。”

“那我们明天怎么谈?”

“我的意见是:演出商业化、市场化,我们尽量给予服务。如果提到其它的要求,比如赞助等,我再來安排。”

“那好,我就按市长的意见谈。”

居思源正要上车,叶秋红又喊住他,问:“听说居老病了?”

“这……谁说的?”

“市长不知道?江平大概都知道了。许多人都去了省城。我是下午有人特地告诉我的,说这是个好机会,让我也过去。”

“混蛋!沒事的,老毛病。你不要过去,我要过去,我撤你职!”居思源丢下句话,上车走了。

一路上,居思源都在想是谁将老爷子生病的事散布到江平这边來的?他问马鸣,马鸣说自己一个字也沒说过。当秘书这么多年了,守口如瓶,是最大的真理。问司机,司机更是沒吭过一声。那会有谁呢?省里那边,其实也是知道的范围很小,而且,知道居老爷子生病的那些人中,与江平官场有关系的似乎沒有。那么,难道这消息是凭空飞到了江平?真是奇了怪了!他赶紧打电话给池静,一问,池静道:“我也正纳闷,江平怎么來了这么多人?从昨天开始,來了好几十拨人。拦都拦不住!都是各个局的,还有流水县的那个什么焦……焦书记,他们都带了红包,我叮嘱护工不收,他们就直接放在病床上。好在池强一直在,替我张罗着。我让他把单位都记了,你再处理。幸亏老爷子昏迷着,不然不被骂死才怪呢!”

“是谁将消息透露出去了?”居思源说:“简直是胡闹嘛!”

池静说:“我哪知道?老爷子今天查了下,一切都在好转。大脑内积血正在慢慢吸收。”

“从明天起,你盯着,所有去看望的人一律不准进去。另外,让池强也……”说到这,居思源猛然一激凌,池强?难是池强?他沒说出來,只是道:“你自己过去,或者让护工坚决不开门。”

“好吧,我尽量!”

放下电话,居思源很有些不是滋味。他从來不曾想过:老爷子生病,居然成了江平官场最大的一次机会。从自己到江平这三个月來,他沒有接受过任何的送礼或者变相的送卡送金等,一來,大概是因为江平官场的人还不知道他的脾气,或者是早已听说了他在科技厅时的戒律;二來,也因为他基本沒给他们机会,除了上次下去调研,有些地方搞了点土特产外,他给马鸣打了招呼,不允许其它任何形式的送礼行为出现。这次,老爷子生病,他根本就沒往这方面想。在他心里,老爷子生病与江平沒有任何关系。可是现在,不仅有了关系,而且有了密切的关系。唉!真是……

居思源回到房间,稍稍洗了下就上网看新闻。在新闻头題,他就看到了某市市委副书记因为受贿被立案查处。他仔细看,这人虽然在外省,但曾和他一起在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过。这些年來,每每读到这样的新闻,看到许多有些熟悉的名字,被与“双规”联系在一块,居思源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心痛与不安。他叹了口气,回到论坛。他想看到有关流水黄松县长的帖子,但一条沒有。他想应该是网管给封了。网络开放,而网管是不开放的。这他理解。开放得有度。然而,他现在又特别想看到网民们对这事的议论。有时候,议论就是端倪,就是线索,就是方向。他在百度稍稍搜索了下,几乎所有的新闻都是一样的《江南流水县县长办公室中不幸身亡,具体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之中》。内容很短,一看就知道是经过审查又审查的通稿。他拿起电话,问彭良凯案情进展如何?彭良凯说毫无进展。一点线索也沒有。警方目前正在进行痕迹比对,看能否有所发现。看來,这起案件是蓄谋已久的故意杀人案,而且,犯罪嫌疑人明显具有较高的反侦查能力。居思源说:越是如此越要加大侦破力度。这案件的影响太大了,我们不尽快侦破,难以交待;而且,也对不住黄松。

彭良凯说:请市长放心,我们都在全力以赴。

年前,江平下了一场大雪。雪下得铺天盖地,仿佛整个宇宙间,都被雪充盈着。居思源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雪,回味着这三个多月來在江平当市长的日子,竟然感到少有的杂乱与无序。他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事,却又一件都拎不起來;如果说沒做事,他又日日在忙碌着。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市长与厅长的区别。市长是大杂烩,而厅长则是主攻手。一个要掌握全面,一个只需要固其一端。一个更多的精力是在处理问題,一个更多的时间是在发现问題。因此,就显示了不同的为官层面。市长更多的时候是被动的,而厅长则更加主动些。市长很难在大多数场合贯彻自己的思想,而厅长则可能直接将自己的思想带入到厅里得处室的工作之中。比之于厅长,市长更接近机器,一颗握着一市之权力的螺丝,或者一根杠杆。

上午,居思源到信访局接访。

到江平这么长时间,他是第一次接访。本來按照规定,他得每半个月接访一次。但他打招呼让信访局沒有安排。他刚到江平,就过去接访,自己都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怎么回答老百姓?但从一月份开始,他让华石生通知信访局钱局长,安排他在年前搞一次信访接待。一个市长老是不出來接待信访,这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他得出來。华石生说:年前接访难度大,有很多都是老问題。而且有些老上访,就瞅着年前想得点照顾。而且一旦听说是市长亲自接访,他们一定都來了,还是改到年后吧?居思源说就定在年前,不要改了。老上访也是人,是人,就得接触。不接触怎么能解决问題?

二号车刚进信访局大门,就被围住了。华石生说:“人太多,市长,是不是?”

“进去!”居思源让司机停了车,下车往里走。围着的人喊着“市长”,也跟在后面。信访局的钱局长对着人群喊:“大家不要围着市长,都到接待室,按次序向市长汇报。”

居思源边走边道:“不能叫汇报,而叫反映情况。”

领导接访是近年來中央推行的一项重要的信访工作制度,各级领导都安排了信访接待日,而且通过媒体向老百姓公布。居思源在科技厅时,也搞过厅长信访接待日。但上访的人毕竟较少。刚到领导接待室坐下,钱局长就汇报说:“市长,今天人特别多。而且,有些都是老上访了。要不要先筛一下?”

“不要。直接來吧!”

“那好。”

钱局长出去一会儿,第一个上访者就进來了。这是个老人,七十多岁,穿得不算太差,一进门,就“卟嗵”一声给居思源跪了下來。居思源赶紧上前扶住,说:“老人家,千万别这样。有事请说!”

老人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我上访十几年了,每次都这么跪,也跪了几百回了。”

居思源接过纸,上面写着:请政府解决一个老民师的晚年生活困难。再细看,原來老人初中毕业就到大队小学当民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民师岗位上到村里当文书。当了三年,因为财务问題,被人告发,说他贪污,被撤职。后來一直在家。九十年代,国家逐步解决民师问題,他沒摊上。村干落实保险,他又已被撤职。按他上访信上说:两头都沒沾到。当初从民师位置上到村当文书,是乡里动员的。后來撤职,是被人诬告。他老伴早已去世,唯一的儿子也在十几年前因车祸致残。现在,父子二人生活艰苦。请政府调查了解,解决一个老民师的晚年生活困难。

居思源从纸上抬起头來,问:“有相关证明材料吗?”

“有!”老人抖着手从黄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有些都发黄了,递过來,道:“这是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上访前就搞的证明。沒有人看,看了也沒作用。唉!”

“老人家,这个问題很复杂。但是,我既已接访,就一定抓到底。”居思源说着,就让马鸣打电话请教育局刘局长过來。然后让老人坐在一边,请下一位进來。

这次进來的不是一位,而是三位。他们说是毛纺厂的职工代表,要向市长反映毛纺厂改制过程中国有资产流失、职工社保问題迟迟未能落实的情况。居思源问:“企业改制不是早就改过了吗?”

其中一位道:“是改过了,都五年了。可是问題沒解决。当初毛纺厂国有资产这一块,我们算了有七千万,就占地都有一百多亩。改制后卖给了原來的厂长,只卖了两千万。我们的社保当时说每人缴三万,一次性到位,可到现在,每人只缴了一万。有些职工已到发养老金年龄,社保局说我们沒缴到位,不给发。”

“那后來购买了厂子的那位厂长呢?”

“他把地卖了,跑了。找不着了。原來厂子的地上,现在建起了小区。”

“有这事?怎么卖的?”

“每亩五十万。一下子赚了几千万,走人了。我们以前找过徐书记,也找过吉市长,只有那个高市长答应解决,可是他被抓了。现在我们是找不着人、找不着政府啊!”

“这不是政府吗?以前的,就不说了。这事,你们将有关材料留下來,我请其它同志负责解决。一周后给你们答复。”

“真的?我们真不大敢相信领导了。不过,居市长才來,我们听说在省里也是个清官好官,我们是抱着希望的。既然市长这么说了,我们就相信一回。如果到时沒有答复,我们正在联系,准备到省上访,再不行,就到北京去。”

“话先别这么说嘛,哈,等着吧!等一周后再说。”

这三人走后,教育局刘局长來了。居思源说:“这老人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吧?”

“知道。但很复杂。问題比较特殊。”刘局长说:“我们也想解决,但是沒有相应的政策。”

“这个,请教育局好好研究一下,拿出个解决问題的方案。关键是了解一下当初到大队任职是组织安排还是个人要求。另外就是了解一下其它地方同样问題的解决途径。同时,你们也对老人的家庭情况作一了解。不管怎么样,特殊困难户,要区别对待。在三天之内将调查情况报给我。”居思源转过头又对老人道:“你就配合教育局作些调查。我们一定会认真解决的。”

老人又要跪,居思源马上制止了,说:“等事情解决了,你请我喝酒。”

老人说:“一定,一定,到时请市长喝酒,喝酒!”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了。

居思源拍拍老人的后背,瘦骨嶙峋。他心里一紧,赶紧回头。一瞬间,他想起还躺在病床上的老父亲了……

第三个进來的是一个因为结扎而留下后遗症的四十多岁男人,面黄寡瘦。华石生介绍说这人是个老上访户,已经上访十几年了,政府每年都给补助,但是,他就是不断上访。而且,在家里据说这人也基本上不参加劳动,结扎前就是好逸恶劳之人,不然,农村里也很难让一个大劳力去结扎的。居思源听完后,问男人:“听说你每年都來上访,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是市长,你但说无妨。”

“请政府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的生活补助,我是因为结扎而伤残的。政府就得养活我。我现在老婆也走了,日常生活都沒法着落,政府再不解决,我就到政府上吊了。”男人说得咬牙切齿,仿佛有天大的仇恨似的。

华石生打断了男人的话,说:“不要再胡说。市长让你说,你总也得说出个理來。”

“我说的就是理。你姓华,是吧?我认得你。我找过你。你沒理我。现在市长在,你装好人了。我就是要政府养着,我是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作出牺牲的。”

“瞎说!”华石生还要说,被居思源制止了。居思源让华石生请计生委派人过來,并且将相关的补助材料也带來。很快,计生委的人就到了,一查,市、县、乡三级政府每年都给了补贴,而且都在六百块钱以上。按照国家相关政策,这已是补助上限。居思源看了,又将这男人好好地看了一遍,然后正色道:“我看你年龄也不大,和我差不多吧?按理说,现在就业也不难,为什么不去就业呢?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过成这样,只能说明你自己沒有正确地对待自己的问題。结扎后遗症情况复杂,政府已经尽最大可能地每年给你补助,两千块钱一年,也不算少了。你现在提出每个月解决一千块钱,这是不行的。如果你还有什么意见,可以通过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男人瞪着眼睛望着居思源,很久才道:“我不打官司,我到政府上吊。”

“我必须正告你,政府是讲理的。但请你也讲理。政府应该解决的问題,一定想办法解决。不能解决和不应当解决的问題,政府绝对不会解决的。”居思源说完,示意华石生和钱局长请男人出去。男人大声嚷着,说:“这什么市长?完全是瞧不起我们老百姓!老子要到北京告状去,把市长告倒。告倒!”

居思源摇摇头。对待上访,坚持原则是第一。这些年,信访工作成了各级政府的一道紧箍咒。关键是,信访工作成了一票否决考核目标。越级上访,进京上访,都成了各级政府最头疼最难对付的事情。为防止此类事情发生,各地想尽了办法,成立信访重点对象帮扶小组,明是帮扶,暗里就是监视;尤其是碰到重要节日和重大活动时,更得小心翼翼,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跟踪。甚至,北京竟然出现了专门替各地强制收留进京上访户的黑团体。他们采用各种办法,限制进京上访人员安全,强行将其带离北京。信访成了各级政府手中的一把双刃剑,既要解决老百姓上访中出现的问題,又要确保不越级上访特别是进京上访。领导接访其实也是应付这种局面的一项举措。正因为如此,老百姓对上访的认识有时就很片面,他们以为既然信访成了一票否决的考核目标,你领导就怕上访,就得低下头來解决问題。至于问題是不是应当解决,有些人是不管的。任何时候任何社会,流氓总是存在的。信访工作的难度之大,已经让有些领导闻访惊心了。

马鸣问:“居市长,是不是要休息会?”

“不了,本來一个月就一上午接访,再休息还有多长时间?让他们进來吧。”居思源喝了口茶,最近,他将原來的玻璃杯改成了真空杯。因为对茶,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原來的讲究的,但玻璃杯看着茶叶,太明显了。

又进來了一批……

一直到十二点,华石生提醒说:“中午市长还有一个接待任务。是不是……”

“好。”居思源问钱局长:“沒有了吧?”

“这……”钱局长支吾着:“还有开发区一批人,都是被征地户。”

“被征地户?”居思源马上道:“让他们进來。”

进來的不是别人,而是早跟居思源打过交道的老队长、高自远。居思源站起來说:“老队长,是你们哪?沒想到。”

老队长道:“是沒想到啊!听说市长接访,我们想了好久,來,还是不來。來吧,给市长添麻烦。不來吧,我们的事又沒解决。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怎么?什么事情沒解决?”

“保险的事,到现在开发区也沒替我们办下來。说是钱不够,要分批办。”高自远说:“我们说这是居市长同意了的,他们说那是政府的事,我们开发区只能一步步地來。”

“谁说的?”

“方主任。”

居思源沒再问,而是直接拿起电话,拨了方跃进的手机。方跃进道:“居市长,您……”

“方主任哪,开发区今年的财政收支不是还不错吗?啊!”居思源问。

“是啊,还好,这都是居市长领导的成果啊!”

“哈哈,成果?是吧。可是我现在日子不好过啊,我听说你们对征地农民的社保金要分批交付,有这事吧?”

“这……”

“这什么?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马上给我一次**了。不要拖拉。你再拖,就是拖我的后腿,拖政府的后腿。”

“那哪敢?马上办。”

“那好,办好了给我回话。”

居思源放下电话,对老队长和高自远说:“真对不起了,拖到现在。也怪我,沒有督促。我刚才说了,你们就等着办吧!”

“那就太谢谢市长了。”

“不用谢。应该是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居思源送两位到门口,高自远说:“居市长,我想就这事在论坛发个帖子。不知……”

“可以嘛,可以讨论。讨论一下为什么事情非得市长过问才能解决。好,发吧!”

“那我随后就发。”

老队长和高自远走后,钱局长说:“居市长今天的接访,是效率最高的一次接访。我们也希望领导來接访,都能解决问題。解决一个,來的就少了一个。那多好!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是……接访了过后不落实,结果形成了再次访。难在难在这啊!”

“这个局面要扭转,领导接访要包访,谁接访谁负责到底。要定期公布,领导也要监督嘛!”居思源说:“这个事我和渭达书记商量后,再形成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