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居思源的作为遭到了人们的纷纷议论和误解

春节前,居思源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了。

病根是因为高血压,早晨起來,到小院子里看花。花上有昨夜落下的雪,老人怕花冻着,就伸手去扫。结果,身子一倾,人便倒了。倒了便不省人事,保姆发现,赶紧拨打120。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说幸亏发现得早,目前的情况是小血管破裂,只要不往下发展,不危及大血管,估计人还能醒來。

省直机关事务局立即给居思源打了电话,告诉他居老生病的事。其时,居思源正在江平,上午安排了慰问老干部。居思源问:严重吗?

省直机关事务局的同志说:比较严重。但应该沒有太大危险。

居思源说:那等我上午的慰问完再回省城。中午到。

对方说:居市长,最好还是提前些。有些事还等着你來安排。

居思源想了想,说:我让池静安排。她比我有经验。我尽量提前赶回去。

江平的雪越下越大,这是近年來少有的大雪,而且持续的时间长,从元月初到月底,几乎沒有开晴。政府工作越到了年底,事情就越多。元旦前,居思源听取了财政部门的全年财政状况汇报,江平这一年的财政收入,虽然沒有大的增加,但还是维持了往年的水平,并略增是两个百分点。可用财力依然紧张,年终各单位的报告,像雪片一样在居思源的桌子上飞舞。财政局长魏如意,提了个大概的年终经费追加方案,里面包括市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和其它一些市直单位,以及县区。居思源也知道,这年终关门追加经费,对各单位來说,也是一个指望。但是,他沒有同意魏如意的方案,并且确定了从现在起,财政在关门时不再增加各单位预算外经费。原因是已经实行了阳光工资,人头费早有着落了。办公经费等,预算中也已安排。很多单位就是指望着财政关门时的追加,因此在经费使用上大手大脚。在否决了追加方案的同时,居思源要求财政局和民政局以及社保局,共同拿出一个对困难人群的补助方案。如其用财政经费來补各单位的口子,不如让这些资金真正地发挥作用,给那些困难人群一些温暖,让他们能真切感受到政府的关爱。

魏如意有些为难。特别是四大班子,年年都有追加,今年突然不给了,自己这个财政局长岂不要被骂死?

居思源说:这事你放心,我來解释。

元旦过后,居思源跟方天一、叶秋红跑了趟北京,回來后,魏如意找到他,说除市委办、人大办、政协办的领导都把他找了去,问今年的财政是不是整个空了?不然怎么年终一分钱也沒追回?人大办的主任说得好,我们就是指着年终追加的,所以才留了口子。现在好了,不追回了,这窟窿谁來补?说老实话,这些钱也不是胡乱用了的,都是为着工作。而且,说到底,主要的经费还是为着那些领导们用的。年终经费沒有,领导们无所谓,底下人可就……魏如意说,你们跟我发火沒用,这个决定是居市长作出的,而且不仅仅是今年一年,将來都按照这个要求來办。如是之,三大班子的办公室主任联合起來,找到各自所在班子的领导,说到经费缺口,这些主任可是痛苦之至。三大班子的领导,便通过不同的方式给居思源打电话,询问年终经费追加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居思源一点也沒含糊,专门抽出一上午时间,到徐渭达书记和人大、政协跑了一趟。他一再强调,不再搞财政关门经费追加,目的是控制浪费,减少机关公务开支。对于缺口部分,在來年的经费预算时,会酌情考虑。请三大班子的领导们给予详解。

徐渭达眯着眼,说:“思源哪,我当然理解,而且支持。这个财政关门追加经费的事,我也有想法。应该停止!不过,也得考虑考虑人大、政协那些老同志的情绪啊!看看能不能变通一下,给他们适当地补一点。这样也有利于你以后的工作嘛!是吧?”

“渭达书记这……哈,也好。我会想办法的。”

居思源回到政府后,将魏如意找过去,给四大班子分别增加了五十万的会议经费。第二天,他便在江平论坛上读到老藤树的帖子:《市长果断停止年终追加,一年财政减少千万开支》。帖子内容详尽,甚至写到了居思源到四大班子沟通的情况,当然也少不了对居思源的赞扬,说一个“官二代”市长,艰有如此魄力,一次为财政减少每年的近千万开支,实在是大手笔。不过,在帖子的末尾,老藤树捎了一笔:但据可靠消息,虽然取消了对四大班子等市直单位的年终追加,但财政已分别给四大班子增加了一定数额的特别会议经费。

果真犀利!居思源看完帖子,心想这些意见领袖们着实不凡。这个老藤树,还有上次在开发区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居高声自远,他们不仅有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而且有信息來源的渠道,还有分析问題的能力,甚至对许多问題的解决,都有独到的见解。在这个帖子里,参与商也发表了意见,两句话:必须肯定市长的激情与果断;同时要给市长以最大的鼓励与时间。

听,说得多好!居思源甚至感觉得到这些意见领袖们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跟他促膝而谈。他需要这些,需要这些民间的声音來校正自己。沒有什么比这些声音更真诚也更无私了。古人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现在,要加上一句了:以意见领袖们为镜,可以得真知。

当然,意见领袖们的意见,也只是在网上。私下里,居思源让马鸣调查了下,对取消年终追加,各单位各部门的意见不仅有,而且相当的大。有人说:居思源这是做给江平的老百姓看的,反正他是官二代,不愁着吃喝玩乐,他那在乎每个单位年终的那一点补助?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居思源这是在做给徐渭达看,他就是要打破原有的许多架构,建立属于自己的政声体系。而他这建立的代价,就是各个单位、部门和县区年终追加经费的取消。居思源听马鸣说了,也只是淡淡一笑:这些部门单位在年终追加上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突然取消,当然适应不了。而且,这事实上就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骂,和有牢骚,已经就是好的了。

就在昨天,政协主席李亚突然造访居思源市长,这多少让居思源有些惊讶。一般情况下,到了地市一级,各大班子之间,分得很清。沒有特殊情况,是很少互相串动的。像政协主席,基本上是不会亲自到市长办公室的。从面子上看,论级别是平级;从心态上看,自己也是从副书记或者市长的位子上过來的,多少还存着一些自尊。平时有事,也都是副主席出面。因此,当李亚一出现在居思源办公室,居思源知道李亚是冲着他來的。果然,李亚连坐都沒坐,直接问:“居市长,是不是下一步连我们政协的办公室经费也得压缩了?”

“李主席,坐!”居思源脸上带着笑,态度却是严肃的,道:“这是大趋势,下一步肯定得压缩。压缩是符合中央政策的,也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经济。但是,压缩有一个度的,这个度,就是能保证正常运转。我当市长,难道能让李主席你们政协不能过日子?要真是那样,我就辞职了。”

“就我所知,财政的状况还是不错的。一减再减,人心难稳哪!”

“谢谢李主席提醒。暂时不能接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少个几十万,日子照样过。政府这边也减了的,渭达书记同意,市委办的经费也减了。”

“不要拿徐渭达來说事。他想往上爬,我们可就不同了。思源市长哪,我们这些老头子们,可是……”

“李主席何必这样说?市委工作,政府工作,哪一样不需要政协的关心和支持?还请李主席多多谅解。至于经费缺口,我会想办法的。”

“那好!我等着。”李亚很有些生气地出了门,居思源想:老干部的工作确实是非同一般。说好做,就真的好做;说不好做,甚至比做群众的工作更难做。

虽然难做,但是还得做。居思源一上午和组织部部长程蔚林、政府秘书长华石生一道,慰问了五个老干部。这其中就有他一直想见的三位:涂朝平,杨家琪和叶同成。

涂朝平比居思源想像的要更苍老些,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骨瘦如柴,连说话也几乎是沒有了气息。在医院服侍涂朝平的,是他们家请的护工。华石生介绍说,涂朝平一共有四个孩子,全部都不在江平。如果说在江平他还有什么亲人的话,那就是黄千里了。黄千里对涂朝平倒是孝顺,听说居思源市长到了,急匆匆地赶了过來。

“市长到了,真的不好意思。谢谢市长哪,还有部长!”黄千里留着平头,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左额头上有一道疤痕。

华石生说:“春节就要到了,思源市长和蔚林部长过來看望涂老。你在江平?”

“也是昨天晚上才回到江平的。那边矿上出了点事,才摆平。老爷子这边又沒人照看,唉!只好请护工了。这次发病,躺了大半年了,怕醒不过來了。”

“也是。快八十了吧?”

“八十一。”

居思源想,比起居老爷子,涂朝平还小十岁。这会儿,居老爷子也正躺在医院里昏迷着。而他,居思唯一的儿子,却正在江平的医院里看望老干部。他出了病房,悄悄打了个电话给池静,问老爷子怎么样了?池静说还好,幸亏送得及时,出血已经止住了。现在就是看后续的治疗。估计至少得半个月才能全部清醒。但是,有沒有后遗症,还很难说。他叮嘱池静,保姆一个人忙不过來,就请个护工。他中午赶回去,直接到医院。

杨家琪正在家里一个人下着围棋,显然,对于居思源的到來,他是有所准备的。茶点都早摆好了,杨家琪说:“本來早准备去拜访市长,可是年龄大了,跑不动了,便拖了下來。现在市长亲自來看望我这老朽之人,真是太……”

“杨老怎么如此说?你们都是为江平革命和建设做过重大贡献的老同志,过去,你们是江平经济建设的领导者,现在和将來,你们仍然是江平发展的宝贵财富。你们的意见和建议,你们的指导和关心,都是我们十分需要的,也是江平进一步发展不可或缺的。”居思源将这程序性的话又说了一遍。

杨家琪一边将被围住的一块黑棋拿了,一边笑着道:“居市长真是太客气了。老而无用,正是我现在的状况。我有时跟文远说,人要做事就得趁年轻,像我们这样老了,想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对于江平的发展,我们哪还能说上话啊?”

“杨老,我们來就是想听听您对江平发展的意见的。居市长和程部长说,一定得好好听听,杨老是有思想的人啊!”华石生道。

杨家琪抬起头來,同时将白棋放到棋盘中间,说:“有时候,要弃子不用。为什么弃呢?无外乎两种,一是无用,一是不能战。”

“哈哈,杨老果真是思想深刻,由棋入世,我们深受启发啊。”程蔚林继续说:“其实人生如棋,我们的工作也如棋,招招紧要。杨老你们这些老同志的关心,就更重要了。”

“关心?谈不上。上次,我跟渭达书记说,江平的干部要动,首先要提拔,要重用一批,这样才能活。可是……唉!说说而已。老了。像我们当年,那像现在这样,政府搞政府的,市委搞市委的,都是一个‘权’字作怪啊!最近我听他们说,干部搞双向考评,这个不是考了很多年嘛,在我手上就搞了。不要想新花样,花样多了,人心不稳。搞建设是第一要务啊!”

居思源看着棋盘的棋子,一一闪动着,心想:这确实是个不愿意静下來的老人,即使退了,也还一个人在黑白棋子间寻找战斗。记得父亲当年要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前,就对居思源他们说过:我现在是静静地回忆年龄了,从今后,我不再过问任何政治上的事。父亲也确实做到了,后來再也沒干预过省委省政府的任何工作。有时候,即使对某项工作有自己的看法,但也只是在居思源和秘书面前说说,绝不向省委领导提起。省委领导來看望时,他只有两句话:你们工作得很好,我放心地过晚年生活了。居思源有时候也敬佩父亲,一个人,从省委书记这样显赫的位置上一下子退下來,从此不再过问政坛上的事情,那需要多大的决心与自制力啊!有时,是一种惯性,权力的惯性;有时,会有很多从前的部下和同事來说起。凡此种种,都很难让人真正地退下來,静下來。而一旦真地退了,静了,你获得的尊重比任何时候都多。父亲三十年沒问政事,但在江南,一茬一茬的领导都记着他,都敬重他。放下或许才是真佛,像坦山大师那样,背过就是背过,背完即放下。正因为放不下,所以才愤怒,才牢骚,才有一个人的对弈。

老干部其实也是一笔财富,可是这财富得用得有为。居思源看着杨家琪,心想当下的老干部,主要是四种:有的真正地退下來,什么也不问,像自己的老父亲;有的是身退了,心不想退,不想退,就有牢骚;有的是退下來比不退时还忙,到处插手,搞项目,成立研究会等等,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还有的就是一退百了,连人都见不着了,有如古代的隐士。相比起來,居思源更喜欢第一种。可以观,可以静,但不可以入。可以讽,可以劝,但不可以骂。

杨家琪问居思源:“居老也好吧?我们早年在一块呆过。”

“还好!”居思源说着,心里痛了下。

杨家琪道:“居市长,居老可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经常跟文远说,在班子里要民主、要软,在班子外要果断、要狠。他不行!所以就……”

“啊,杨老,文远同志是个相当好的领导,这跟杨老的教诲是分不开的。对江平的发展,不知杨老可有什么建议?”华石生打断了话头。

“建议?沒有。”杨家琪显然不满意话头被打断,硬邦邦地甩了句。

华石生望了望居思源,居思源道:“杨老一直关注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特别是对政府工作,将來还得更关心啦。”

“沒得关心。我听说居市长是很有思想很有观点的人,我们这些老朽沒用处哪!哈哈,來來,我们下一棋如何?”

“那不了,还得……”华石生为难道。

杨家琪“嚯”地将手上的棋子扔向棋盘,站起來道:“都忙。忙吧!既然不下棋了,那就……市长來了,我还得说说。市长也是副书记,市长得搞好跟市委的关系嘛!居市长从省里下來,大概不太明白市里的规矩。石生同志也有责任嘛,怎么不说说?我们这些老同志从市长到江平就巴望着见一面,到了过年才例行地跑一回。也是啊,都退了,一退百了。你们走吧?”

杨家琪说完就要转身了。居思源站起來,伸出手,说:“杨老也要休息了。杨老提了很多好的建议,市委、市政府要认真考虑。这样吧,我们就不再打扰了。”

杨家琪有点意外,脸上露出尴尬,道:“居市长,程部长,这……”

“好!欢迎老市长经常到政府去指导。”居思源握着杨家琪的手,边往门边走。杨家琪说:“回去向居老问好!”

出了杨家的门,居思源心想这杨家琪也怪了,说來说去都是程文远,也从不提杨俊。马鸣曾说过杨俊和他父亲有些不和,与程文远也只是面子上的关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然,这样一个“身退心还沒退”的老市长,怎么会不提到自己同样在官场行走的儿子呢?

叶秋红的父亲叶同成,住在市郊。华石生介绍说:这老头脾气倔,以前市委分过房子,他沒要。自己拿钱在市郊做了这几间平房。老伴文革期间被批斗不过自杀了,现在老头儿一个人住,生活起居基本靠叶秋红打理。居思源说:不简单。经过那场革命的人,大都是有骨子的。

车子到了叶同成的市郊平房,门却关着。华石生打叶秋红电话,问通知好了,怎么叶老沒在家?叶秋红说:你们别等了,谢谢市长、部长和秘书长。这老头子知道你们要过去,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他到朋友那里去了。他说:既然身不在官场了,慰问也不必要了。每年都是这样,沒有办法。

华石生说:也是。这几年都沒见着人。不过,居市长和程部长都……

那……不行,我过去吧。叶秋红问。

华石生对居思源道:叶局长说叶老出门了。她要不要过來?

不必了。居思源说:下次,我再來拜访叶老。

中午,居思源到大富豪,接待全省宣传工作考核组一行。他敬了杯酒,说另外还有一摊子,便提前离开回省城。

居老爷子还昏迷着,不过医生说应该不会再出血。而且老爷子身体基础不错,恢复起來应该不会要太长时间。池静已经找了护工,也给居霜打了电话。居霜问了情况,说如果再严重,她就赶回來。居思源说:谢谢你,池静。我在江平也照顾不了,你得多费心。年底市里事多,真是……

池静掠着头发,说:“谁指望你了?你放心吧,有护工呢。另外,不是还有池强吗?他现在也正沒事。上午他还在这里呆了两个小时呢。”

池强?居思源虽然觉得让池强來陪老父亲不太适合,但是,现在这情况也只好如此了。上次,他沒答应池强到江平介绍工程的事,惹得池强很不快活。这几次居思源回家,池强都躲着不见。可这老父亲一生病,他就來了。毕竟是亲戚吧,唉!

民思源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父亲。毕竟是九十岁的人了,脸上嵌着一块块经历风霜的老人斑。但是脸色倒是安详,这颗心灵在人世间走过了九十年,再大的坎坷也经历过,这次,也应该能挺过去的。他伸手在父亲的脸上摸了下,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用胡子刮他的脸时的情景,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來。他赶紧起身,到卫生间站了会。出來时,手机响了是京东集团的陈总。

陈总说他正在南方,正经过江南省城,想顺道到江平看看,问居市长有时间不?

当然有。欢迎哪!居思源道。

那好,我下午就到。

几点?

两点五十。

还有半小时,这样吧,到时我到机场接你。

那好。到时见!

居思源看看表,只有半小时了,车子从医院到机场也得半小时,他向池静摊了下手,说:“唉!”

“你去吧。”池静说:“反正你在也做不了事,去吧,有情况我告诉你。”

居思源在到机场的路上,给李远打了电话,简单地告诉他做好准备,特别是要选好点,就在开发区那边,同时对相关政策这一块,要做到有文字、有图片、有影像。刚说完,车子正到机场停车,居思源接到华石生的电话,华石生声音颤颤地说:“居市长,流水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

“黄……黄松县长被人给打了。”

“打了?怎么回事?严重吗?”

“正在抢救。相当严重。”

“在哪抢救?流水还是市里?”

“流水。”

“这样,马上请市立医院组织专家赶到流水。我在这边马上联系省医的专家过去。记住,一定要想尽办法,全力以赴救治。渭达书记那边汇报了吗?”

“汇报了。徐书记正在北京。”

“北京?”

“早晨刚过去的。程文远程书记很快就会到达流水。”

“好,就这样,我与文远同志联系。”居思源说着马上打程文远手机,程文远接了,居思源问情况怎么样,程文远说:“正在抢救。估计有问題……”

居思源心一下子沉重起來,从他到江平來当市长后,他与流水县长黄松接触的次数并不多。第一次私下接触是到流水调研那次,然后的接触都是在开会或者其它公开场合。黄松举报焦天焕的材料,他也细细地看了,思考再三,还是交给了市纪委书记光辉。光辉说这事省纪委和市纪委都曾隐蔽调查过,但沒有实证。居思源要求他们再进一步查证,一个县长举报县委书记,这本身就不正常。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如果举报属实,就得查办;如果举报不实,也得对黄松进行处理。光辉说我慢慢安排,这事急不得的。居思源也不好将光辉的态度转告给黄松,每次见黄松时,都感觉到黄松的目光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失望。那时,他总是想:总会有个结果的。可现在……

是谁呢?是谁敢打一个县长呢?

居思源沒來得及问,京东集团的陈总已经下飞机了。他和马鸣一道到出口通道,不一会儿,就看见陈总一行人从里面走出來。一见面,居思源便道:“真沒想到,陈总这么雷厉风行。”

“搞企业的,就是这样。拖不得的。”陈总介绍说:“这两位,一位是我们负责销售的副总,一位是负责基地的原料部长。我带他们來,就是想让他们來定这事。这也叫科学决策吧?哈哈,市长!”

“当然叫,是最科学的决策。”居思源说:“既如此,我们就到江平吧。”

到了江平,居思源陪着陈总到开发区转了一圈,然后拉陈总出來,将流水出事的消息说了,说:“本來,这不应该告诉陈总这些的。但情况有些复杂,我得去处理一下。这边,请李远副市长陪着,有关情况他比我熟悉。我晚上一定赶回來,敬陈总一杯。”

“我欣赏的就是居市长的坦诚。出了这样的事,市长理所应当赶去。何况你在,也还得李市长介绍。你就忙去吧!再客套,我可就得走了。”

“谢谢陈总!”居思源说的是心里话,像这样的懂得人的企业家真的不多了。

黄松终于沒有抢救过來,虽然省立医院和市立医院都來了专家,但因为伤着了肺动脉,失血过多,死在了手术台上。居思源接到这消息时,他正在赶往流水的路上。听到消息后,他折回了市里。他沒有到政府,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关上门,静静地坐着。窗外,北风呼啸,树叶耐不住风的绞杀,有些开始凋落了。那本不该在这个时刻落叶的,那落叶里充满了无奈与抗争。看着,听着,他流泪了。泪水咸咸的,直流到嘴唇上。他擦了泪,打电话给彭良凯:“到底怎么回事?凶手抓到了吗?”

“目前还不清楚。凶手也沒抓到。据说黄松同志下午在办公室正处理文件,突然进來两个年轻人,直接进了县长办公室。不到五分钟,人们便听见黄松县长的求救声。但这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政府大楼不是有录像吗?”

“是有。但正好停电。”

“沒有目击者?”

“门房只说是两个年轻人,但沒看清相貌。我已报告省厅,省厅的专家和市局专家将会同研究。”

居思源又打电话给程文远,程文远说可能是报复杀人。具体情况得等公安來了才能弄清楚。居思源说那就辛苦文远同志了,黄松同志的善后工作一定要做好,特别是家属的安抚工作。还有舆论的引导工作,也千万不可忽视。

天色已经黑了,居思源看看表,六点半。他让马鸣过來,直接到大富豪。路上,焦天焕给他报告说:“黄松同志不幸去世,实在令人痛心。我已安排县里做好一切工作,我明天即赶回流水。”

“明天?现在呢?”居思源有些生气了。

“正在北京,搞我的诗歌作品研讨会。沒想到就……”

“什么研讨会?你是县委书记,知道吗?”居思源“啪”地挂了手机,然后给程文远又打电话,说:“焦天焕不在流水,跟谁请假了?出了这么大事,他还有心思搞什么研讨会?请文远同志告诉他,明天早晨不回來,就地免职。”

“这……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他也沒料到要出事嘛!”

“这不是料沒料到的问題,而是一个县委书记最起码的敏感性问題。”居思源说完,心里突然冒出华石生说的徐渭达书记也在北京。会不会徐渭达书记正和焦天焕在一起?如果是,这事就有些麻烦了。他调出徐渭达的电话,想拨,又算了。还是不问的好,问了,也许更不利于问題的处理。

晚上的酒,因为黄松的意外出事,气氛多少受到了些影响。居思源虽然一直强打着精神,但看得出來,他心里很有些压抑。好在陈总表现出了相当的宽容与理解。席间,陈总透露了他对江平有感情的原因,一來主要是因为居思源,二來,是因为他的母亲战争年代曾在江平做过地下工作。居思源说这可是真正的缘分,江平的党史上应该有记载。陈总说似乎沒有,这个他在网上搜过。母亲搞的是地下工作,本身就是掩蔽的。居思源说:党的事业就是靠更多的无名英雄建立起來的。真正留下名字的,能有多少?这一部分更值得纪念和尊敬啊!为此,我再敬陈总一杯。为英雄的母亲和优秀的儿子!干杯!

陈总有些激动,说难得市长这么关心。其实,我也听说市长的老父亲曾是省级领导,也是老革命。我们情感上就近了一步。我时常想:比起我们的父亲母亲,我们现在干的事就太容易了。但是,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人难处理了,人太复杂,社会太复杂,很多时候,稍有不慎,就迷失了方向。

是啊!容易迷失。居思源想到黄松的突然死亡,又想到马喜,他沉默了会。陈总说:江平的项目,下午他们都看了。李市长也详细介绍了。我们认为可行。就在开发区,我们只要三百亩地,搞南方生产销售中心。回去后,我们就做详规,你们这边也搞好征地,争取年初就正式动起來。我不喜欢拖,痛快点,才好干事。

那就痛快点。居思源说:请陈总放心,年前还有十來天,我们做好这边的基础性工作。年后你们过來,我们就正式着手建设。不知陈总想在江平投多少啊?

陈总道:我就知道市长关心这个。不过,这个不能确切地说。一期工程至少是五个亿吧,以后再视发展情况定。

居思源道:那就谢谢陈总了。目标是双赢。我们只提供服务,不干预企业的任何行为。请陈总放心。

晚餐后,陈总因为要赶第二天早晨的飞机,就回省城了。居思源让马鸣送他到政府,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心里堵得慌,便出门,沿着政府后面的人工湖岸散步。夜已经有些浓了,除了湖岸上隔百十米亮着的路灯外,四周寂静得如同浸满水的空谷。风有些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从省科技厅到江平來,才短短的三个多月,可是,许多的事确实是始料不及、接踵而至。包括开发区事件,马喜的非正常死亡,现在县长又被人在办公室里给打死了。还有徐渭达的态度,高捷那经常來哭闹的老婆……其实还有一些潜在深层,暂时沒有暴发出來。这真的像当初自己下來前,孙浩然跟他说的那句话:江平刚刚经历过许多事,事情绝对沒有了。你去了,事情一定会多。关键是要静得下來,理得清楚。

静得下來,理得清楚!有道理,可是,多难啊!

现在整个社会都在浮躁,官场更是。静只是一种理想了,谁还能在闹市之中求得一已的宁静?因为不静,所以混浊;因为不静,所以平庸;因为不静,所以奢华;因为不静,所以急功近利;因为不静,所以投机钻营;因为不静,所以心思飘浮;因为不静,所以难以沉实……

而人生,恰恰需要的就是静。就像父亲,退下來后不再过问任何政事,那也是一种静。心灵的静。静不在表面,而在内心。居思源问自己:静了吗?

答曰:沒有。

湖水在灯光下,一层一层地向湖深处涌去。它们是不是也在奔赴一种亘古长存的宁静?

居思源看着,想着。慢慢地踱回房间,手机上有未接电话,程文远和叶秋红的。他先回了程文远。程文远说很多外地记者都赶到流水了,这事,是不是请居市长出个面?另外,相关的善后事宜,要不要等徐渭达书记回來研究?居思源说:媒体的事,请流水宣传部做好接待,发布通稿。黄松的死因,就说按公安部门意见,暂不宜公开,请记者们谅解。我等会儿通过省里关系,给有关媒体也打个招呼。至于善后事宜,你在流水,全权处理吧。有些事可以等渭达书记回來,有些事,要当机立断。特别是对黄松的家人,一定要保护好,同时要避免家属情绪激动,出现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程文远说这事我建议还是由政府來牵头处理,相对妥当些。请思源市长考虑。居思源想了想,说这事我会考虑的。不过,现在还是得请文远书记多操心些。

接着,居思源拨通了叶秋红电话。叶秋红报告说刚才文化部的张部长亲自打來电话,说我们的文化一条街项目正式批了,国家扶持无偿文化发展资金两千万元。同时安排了一个亿的文化扶贫贷款。

居思源说:这是好事啊,替我谢谢张部长。

叶秋红说:其实真正应该谢的是居市长。不过,今天居市长应该很忙吧?流水那边……唉!

是有点忙。京东集团的陈总也來了。居思源说:忙并不可怕,怕就怕理不清楚。就像流水的事,太……唉!沒想到。江平还如此的复杂。复杂啊!

叶秋红在电话那头停了会儿,然后道:居市长來江平,正是江平的多事之时。还请市长多保重哪!流水的事,外面议论很多呢。

是吧?居思源问了句,又看看表,八点,便问:晚上方便吗?我倒想听听外面对这事的议论。

这……行。我请市长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