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官场上备受尊敬的老父亲给居思源的忠告

腊月二十三,小年,居思源是在晚饭后才回家的。晚上,他和政府的副市长方天一一道,到民政局下属的福利院,同那里的老人和孤儿们一起过年。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这么多年了,市长來跟他们一道过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八十多岁的老艺人,高兴地唱起了江平调,其中唱道:“江平好,最好是政府。市长陪我过小年,火锅美酒暖人心,满堂乐淘淘。”孤儿们还向居思源献上他们自己做的手工花朵,在每朵花上,孩子们都写了心愿。有的写着:“愿能得到更多的温暖!”有的写着:“我喜欢这个家!”还有的写着:“希望市长叔叔年年都來陪我们过年!”

离开福利院,居思源眼睛湿润了。

回到家,居思源简单地洗了一把,就赶到医院。居老爷子稍稍清醒了些,能点头示意,但还不能说话。池强正在医院,居思源见了,便拉过他,到外面走廊上,问:“是不是你告诉江平那些人,说老爷子病了?”

“沒有,沒有啊!”池强虽然嘴上硬着,但脸却红了。

居思源说:“你这是害我嘛!到底是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

“真的!姐夫,我哪敢骗你?他们來了,连我也感到意外,账我都记着呢。我就拿过來。”池强说着就进屋,拿出个小本子,翻了翻,说:“一共是十八万二千块钱,另外有各种补品,我已经拿到医院边的商店换了,款子是三万一千块。总计是二十一万三千块。”

“啊!”居思源心下一惊,二十一万多?真是了不得。难怪有些干部经常生病。看來,这也成了干部“增收”的最正当理由和最“合法”手段了。

池强问:“钱都在我那儿。我交给我姐,她不收。姐夫,反正都送來了,收就收呗!这些都是江平的各个单位的一点小意思,又不是找你帮忙。收了无妨。不收,人家送來了怎么办?退吧,也退不了。不退,这……”

“钱都放这。我來处理。都记下了吧?”

“都记着。”池强将本子递过來,居思源翻了几页,江平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单位都在,而且记的都是一把手的名字。他扫了眼,焦天焕名字后面是八千。魏如意名字后是五千。劳力名字后是六千。还有些企业,他看到李和平的名字后是一万,王海的名字后也是一万。他又找了下,沒找着叶秋红和李朴的名字,他松了口气。这就像在一片浑浊之中,他还是看到了一丝清新。最后,他居然看到了华石生的名字,后面是四千。好啊,这华石生,跑到省立医院,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看來,这些人都是煞费苦心了的。想想,居思源也能理解了。这些人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居思源一个,而是面对着强大的社会习气。有时候,深渊与坦途仅一步之差,现在,居思源感到自己就站在这两者的边缘上。收下,他就跌进了深渊;不收,正如刚才池强所说,怎么处理呢?

退回,是不现实的。那么多人,让他们來拿,还是自己让人送去?都不行,再怎么说,毕竟还有一张纸隔着。一退回,纸就捅破了,也不利于将來在江平的工作。

居思源想起上次有报道说某官员收钱后,自己一分沒用,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他觉得这方法不错。但实施起來有风险。至少你是收了,收了后再捐,与单纯的不收是两个概念。说穿了,是对受贿的处理方法不同而已,但并沒有改变受贿的初始定性。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交给纪委。

居思源立即打电话给光辉,说居老爷子生病了,不知怎么江平方面得到消息,很多单位都來看望。看望是好事,要感谢。但是他们带來了钱物,这就不好。数字已经统计好了,如果方便,请纪委的同志明天到省城來一下,我当面交清。

那……光辉问:对那些人……

这个就不要再作任何处理了。我会在适当的场合,作个说明。居思源说:本來我要带到江平去的,但是不太合乎手续,你们过來吧!

光辉说那好,明天我让人过去。不过,既然我知道老爷子生病了,我得去看看。放心,不会向市长行贿的。

哈哈,纪委书记行贿,那还了得?居思源挂了电话,池强在边上问:“真地交给纪委了?”

“当然。”

“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居思源沒解释,池强掏了支烟点起來,抽了两口又灭了,说:“姐夫,我最近沒事可干了。江平那边能找点事吧?我手下还有好几十号人等着我呢。”

“你能干什么事?而且,池强哪,我在江平当市长,要是我给你出面,将來我怎么在江平工作?”

“我不是请你出面。以后,要是我在江平找到事了,你不能阻拦。”

“这……”居思源顿了顿,说:“这也不行!”

“那……姐夫,你这也太……正经了吧?那你要是省长,我就不能在江南省揽活了。你要是当了总理,我还得到国外去呢!”

“池强,话不能这么说。我刚到江平,情况复杂。你一掺和,容易出事。懂吧?”

“哼,懂?我懂!走了。”池强气呼呼地一转身,奔电梯去了。

居思源叹着回到病房。老爷子正睁着眼,他上前拉住老爷子的手,问:“好些了吧?爸!”

老爷子点点头。

居思源说:“我最近忙,也不能天天陪你。过几天过年了,回家过不?”

老爷子又点点头。

居思源说:“到时我來接您回家。”

老爷子第三次点了点头。

居思源想一个耿直一生的人,现在老了,病了,也就如同婴儿一般。不过,这是个一生纯洁的婴儿,人,其实活得纯洁才最安妥。他想老爷子此刻一定是安妥的,他在回视过往的足迹时,能够无愧地说:那都是用心走了的,都是清洁与真诚的。

其实,很多时候,居思源面对着父亲,心里总是有一缕羞惭。当然,他也觉得这个时代与老爷子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了,自己身在其中,是根本不可能完全与所有的不干不净的东西脱离的。记得有一次与老爷子谈话。老爷子问到几位老同志的孩子的情况,居思源一一说了,其中谁谁在那个厅当副厅长,谁谁在某大学当教授,谁谁在部队当到师长了。还有谁谁因为经济问題被抓了,正在监狱里。老爷子听着,很久才道:不管在干啥,关键是要行得正,坐得稳。正心,正心哪!有些孩子,因为老头子老娘为革命立了功,当了官,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普天之下,生而平等,谁要是老记着自己头上的光环,谁就可能最走弯路、最容易出事……

老爷子拉过居思源,说:我为什么给你取名思源?就是要你饮水思源,不忘记过去。这样,你才能好好地走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做人。

从医院出來,居思源一个人散步回家。正走着,碰到了省纪委的鲁书记。鲁书记也算是居思源的大学同学,都是复旦毕业的,只是鲁比居要早两届。居思源说:“鲁书记也好兴致,晚上看风景?”

“哪是?刚刚从单位回來。思源哪,知道吧,刚才,王长被‘双规’了。”

“王长?王部长?”居思源说:“前几天还在江平,跟兴东部长一道调研呢。”

“这事纪委早就定了,等着省委批准。省委常委会下午才开,晚饭时执行的。唉,王这个人哪,也是太……”

“……”居思源也不好问王长到底是为什么被双规了?这年头,除了经济问題,干部再也很难犯别的错误了。他摇摇头,说:“太可惜了。”

“是啊,可惜啊!不过,他也太……南州那边查下來,三千多万。怀凯书记都发了火,说要严惩。”

“这么多?”居思源心想,平时王长也穿得朴素,为人也算低调,怎么就?钱能干什么呢?去年曾报道的某地领导被双规时,从家中搜出的钱有一亿多,全部装在箱子里。平时自己和家人根本不敢使用。或许,钱只是一种变态的安慰了吧?

“思源哪,江平现在基本顺了吧?渭达同志……”

“啊,都很好了。”

鲁书记靠近了一下,说:“最近二室那边正在查流水的事,可能情况比较严重。”

“啊!”这居思源是有心理准备的。上周回省城,他专门向省纪委石书记作了汇报。对于省纪委立案调查焦天焕,他表示绝对支持。黄松被杀,虽然处理得十分隐蔽,但在高层引发了很大震动。省委书记路怀凯、副书记李南、纪委书记石义都作了指示,要求严查凶手,并且一查到底。同时,考虑到黄松生前曾多次实名举报焦天焕,将查处焦天焕案与此案并案调查。只是一个是由纪委负责,一个由公安专案组负责。

鲁书记道:“焦天焕这人其实挺有才的,也能干。这几年流水搞得也不错嘛!只是写什么诗,官员嘛,这就很危险。”

“其实不仅仅是诗……”居思源说:“如果仅仅是诗,那就好了。唉!”

“也是。”

第二天,居思源很早就到医院,一直到江平市纪委的人过來,将钱和记账的本子一并交了,才放了心。光辉也來了,他给老爷子带了点营养品和一束花,居思源说:“这得谢谢了,这最好。老爷子退下來这么多年,最喜欢养花。自己养了不算,还喜欢送给其它一些老同志。他看见这花,应该最高兴的。”

年前,照例有一次党政联席会,主要研究年前年后的相关工作。春节放假,很多事情就得耽搁,只有年前研究好了,才能保证春节上班后就能正常运转。特别是年后的几个会议,包括经济工作会议,政府工作会议,市委工作会议,还有其它的会议,都得年前定调子,形成材料。年后,就按部就班地开展。联席会议定在腊月二十七,二十六这天,居思源专程到桐山。他带着民政等部门,深入山区,慰问了十几户贫困户。同时,他又到万亩山核桃基地,加工厂建得差不多了。回江平的路上,徐渭达给居思源打电话,问他在哪?居思源说正回市里。徐渭达说那你先到我这來一趟吧。

徐渭达最近严重感冒,在家休息了几天,人看起來也瘦了不少。居思源进门就问:“感冒好些了吧?”

“啊哼嗯!”徐渭达翻了翻眼皮,待居思源坐下后,才道:“省纪委正在调查焦天焕,知道吧?”

“啊!是吧?”

“省纪委这是怎么搞的?老是盯着江平。焦天焕还是不错的同志嘛!不能因为县长出事了,就來查书记。这样查下去,我们的干部怎么能安心工作?”

“他们不就是查吗?如果沒事,查查还能澄清事实。”

“不就是查?思源哪,复杂啊!你才到江平,你啊,千万可别插手这些事,手伸进去可难抽回來啊!”徐渭达望着居思源,又道:“我还听说有人到省里要求查居然山庄。好啊,都查吧,看看能把江平查成个什么样子?这样不好!不好嘛!”

“哈哈,省里查,应该是省里定的。谁能要求?渭达书记啊,只要沒事,还怕查?”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哪个干部沒有背景?你查这个干部,就不仅仅是查他本人了,而是在查他的背景哪!查一发而动全身罗!”

“啊,这倒也是。”

“唉!我准备跟怀凯同志汇报一次,不能这样老是查了,再查,江平怎么办哪?思源哪,你才來,将來你还得在江平呆着。你也得考虑考虑。这事,我看你也得和省委领导同志说说。都说说嘛,安定是第一要素,不安定,特别是干部不安定,怎么发展?”徐渭达站起來,转着精致的脑袋,说:“流水这几年的发展还是很快的。焦天焕是有点附庸风雅,但那是爱好嘛!谁沒有爱好?何况,也太……查一个县委书记,竟然连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一点不知道!还有居然山庄,就查就查。凭什么嘛?凭马喜死了?啊!真是……”

居思源看着徐渭达越说越生气,便道:“渭达书记,也别生气了。这事是得向省委汇报下。我也说说。组织程序还是得走的嘛!但总体上,我认为查比不查好。查,才能正本清源,才能还原真相。不是坏事嘛!正好,我有个事得说一下。最近,我们家老爷子病了,江平的不少干部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了,都去了医院,送了些东西。我已经请纪委的人到省城,将东西全部带回來了,并且带回了名单。我跟光辉同志说,事情就至此为止。不过我得检讨,沒有处理好这事,让消息传到了江平。我有责任!”

“哈哈,哈!这事……思源哪,你也太认真了吧?大家都是心意嘛。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得去看看居老啊!不过,既已交了,就按你说的至此为止。以后啊,人之常情,还得考虑的。我听说,铭清同志年后就过來了,过來也好,减轻你的工作压力。也好啊!”

“应该是年后。他前几天还打我电话,说厅里那边还有些事沒有办完,年后就到江平。我也是欢迎他到江平來的,他对财政工作、经济工作熟悉,江平需要这样的同志。啊哈,组织安排嘛,好,很好!”

两人正说着,徐渭达桌上的电话响起來,他接了,一边哼哼地应着,一边看着居思源。居思源听见徐渭达似乎在说:这事我知道了。不要急嘛!还有这事我再跟思源同志说说,他可能对你们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放下电话,徐渭达道:“方跃进,他说你让他把那些失地农民的社保一次性缴清了,他沒办法,想让我给你说说,先缴一部分,其余今年底之前交清。”

“这个不行!”居思源沒容徐渭达再说就直接道:“这个我在开发区那么多农民的面前承诺了的,绝对要执行。方跃进沒钱可以,我让财政查查他的账。如果账户上有,就得缴,真的沒有,政府这边暂时替他付了。”

“这……思源哪,对老百姓嘛,也不能那么太认真。开发区有开发区的难处,得……”徐渭达笑着道:“能缓就缓一步吧,反正迟早也得给。”

“这个年前必须到位的。我明天就准备到开发区去亲自过问此事。渭达书记,再出现一个开发区事件,我们可就……”

“那……也是。就按你的意见办吧。”徐渭达有些不快,又添了句:“就当我沒说!”

“渭达书记,这……政府的工作还得完全靠书记关心支持。我敢这样做主,就是因为渭达书记能理解能支持嘛,是吧,哈哈。”居思源将话一下子封了,徐渭达也不好再说,摇摇头坐下喝茶。程文远进來了,嘴上道:“渭达书记,太不像话了。居……”

程文远猛一抬头,居思源就站在眼前,他马上将后面的话吞了,改口道:“居市长也在?正好,有件事,想给两位一把手报告下。”

徐渭达点点头。

“是这样,我家孩子不是在加拿大嘛,去年生孩子,老婆也过去了。最近,老婆身体不太好,他们想我过去看看。我想也是,一年过年了嘛,正好有假;二來小外甥还沒见过。因此,想出去一趟。”程文远说:“可是,我跟组织部那边说,说要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批准。搞得太紧张了吧?好像我去了不回來似的。这事,唉!”

“省里为什么不批?”徐渭达问。

程文远说:“哪知道?说是中央的要求。”

“大概是的,我也听说了。那就等下一步再过去嘛。”居思源说:“上周,我的一个熟人,副厅级,也是沒有批准。他们主要是被一些裸官们搞得太紧张了,因此才出此办法。不过,应该不会时间太长的。”

“裸官?”程文远哈哈笑道:“我也算‘裸官’了?”

“哈哈,哈哈!”三个人都笑起來,但是笑声却各不相同。徐渭达的笑是精于世故,居思源的笑是旁敲侧击,而程文远的笑则是被人击中要害的尴尬与疼痛。

居思源走后,程文远对徐渭达道:“不就是从省里过來的吗?也太……你听那说话,像个市长说的?什么‘裸官’?这不明明是……唉!渭达书记啊,我看江平一天比一天不太平了。下次请渭达书记给省委说说,我到别的地方去吧,或者到省直那个厅局去干个闲差事,也比在江平好啊!有些人才來三天,就想查人了。这不是文革作风嘛?文革作风!”

“文远哪,话不要这么说。自己心态要正。谁到江平,也不是谁自己说了算,是组织安排。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要理解要宽容要支持嘛!”徐渭达从烟盒里拿出支烟递给程文远,继续道:“你也是老领导了,这点还想不通?至于查,我刚才也同思源同志谈了。思源同志是个组织原则很强的人,应该不会的嘛!要想开,下一步江平的工作,很可能就是思源和你搭档。现在就得磨合啊!”

“我也不想这些了。只是……最近居然山庄可谓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黎子初天守着大门,连一辆车也看不见。还有焦……”

“好了,文远哪。想开些,好吧!”徐渭达问华美实业李和平李总上次说的那事,怎么解决了?程文远想了想,知道是市重点工程北门大桥的承建一事,就道:“已经搞好了。我给招投标中心说了,他们操作得很稳妥。年后就可以开工了。”

“这就对啊,工程嘛,我的意见还是要尽量照顾市内企业。当然,要允许市外企业來竞争。”徐渭达一边说一边想着抽屉里的那个信封。昨天,李和平來过,丢下这个信封和一句谢谢就走了,他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了。他问程文远,主要是想稍稍推脱些自己在其中的干系,另外也让程文远觉得他徐渭达是信任你的,这么重要和私密的事,都请你办了。不过,自始至终,徐渭达一直是以关心本市企业的名目请程文远出面的。程文远是市招投标工作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组长是居思源,仅仅只是个挂名,真正问事的原來是市政府常务副市长高捷,高捷出事后,就改由李远负责。李远一直都是程文远的部下,程文远的话他能不听?何况现在的招投标中心主任,就是程文远的秘书。招投标中心成立时,就是程文远亲自点将,将秘书安排去当主任的。秘书能不记着老领导的关怀之恩?

从徐渭达的办公室出來,在走廊上程文远碰到了黄千里。

黄千里说:“程书记这么匆忙,有喜事吧?”

“哪有什么喜事?哪像你黄总?”程文远笑着问:“找渭达同志?”

“是啊!”黄千里发了支烟,凑近说:“文化一条街项目听说上面批了,我來找领导想搭个股。”

“这是好事啊,还要找?求都來不及呢。”程文远道。

“那也难说。”黄千里说:“那个叶局长一直对我有成见,我怕居市长也不会同意。”

“怎么不会?会的。”程文远道:“你跟渭达同志直接说吧,应该沒问題的。不过,文化一条街项目正式批了?不是一直拖着吗?”

“是批了。听说是居市长亲自出面,找了文化部的部长助理。不然哪有这么快?而且一批就是两千万,外加一个亿的授信贷款。”

“是吗?”这让程文远也有些吃惊了。

黄千里又凑近了些,小声说:“我那边店里最近添了些新的服务项目,程书记有空过去指导指导?”

“好,好!”程文远说着,就往自己办公室走。黄千里笑着说:“哪天我來接你。”

到了徐渭达办公室,黄千里一说文化一条街项目批了,徐渭达是吃惊之外又有些气愤。这么大的项目批了,居然市委这边都不知道。居思源沒说,那方天一也应该报告。方天一不报告,叶秋红也总得过來亲自汇报吧?

“真是……请黄秘书进來。”徐渭达朝门外喊了下,黄启义进來后,徐渭达让他马上打电话将方天一和叶秋红找來。趁这空儿,黄千里将自己想入股文化一条街的想法说了,徐渭达问:“跟思源市长说了吗?”

“沒有。我当然得先向书记汇报。书记点头了,一切还不好办?何况居市长我也不熟。”黄千里看着徐渭达的脸色,边揣摩边道。

徐渭达转了下脑袋,说:“你黄千里会说话!好,这事完全行。你准备准备,将來,文化一条街开发就以你为主。政府是不能搞开发的嘛!企业介入,是一条基础设施建设的必经之路。这个要坚持!”

“只是居市长那边……”

“放心吧,到时研究时我來说。”徐渭达接着问:“涂老都好吧?”

“哈,别的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老是想着别人干得不对。上次居市长去慰问,他竟然把居市长给批评了一顿。沒办法,人老了,思维也僵了。不过,好在他把对手都放在了棋上,整天杀杀的。沒办法,沒办法啊!”

“老同志嘛,要有点想法。不然,就呆了。多回去陪陪。不容易啊!其它孩子都在国外吧?怎么就一个人……你们家凤仙还真的能行。不过,不唱戏太可惜了。唉!”徐渭达挠着头发,他的头发已经不多了,平时从两边向中间绕着。乍一看,还是满头都有;近细看,却是地方支援中央,头顶一片艳阳天了。

黄千里摇摇头,说:“女人嘛,在家最好。唱戏,哈哈,沒意思。”

徐渭达笑道:“你啊,老封建,大男子主义!”

黄千里沒有吱声,起身给徐渭达的杯子里续了水,轻声道:“听说居然山庄正在查?”

徐渭达瞟了他一眼。

黄千里又道:“黎子初怎么弄的?怎么一开始就翻在了居……手上。唉,其实现在哪个地方不是这样?我到那边,请人招待不是菜了,是……”他狡黠地朝徐渭达笑笑,说:“徐书记啊,都是这个……”他又做了个圆圈的比划,说:“很多都是进口货,成色都是新出炉的。”

“别瞎说。”

“沒瞎说。这是中国特色啊!不说了,不说了!徐书记晚上沒安排吧,我请你出去坐坐。”

“这……算了吧。晚上有活动。”

黄千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又朝关着的门口望了望,然后放到桌上,说:“这是西边的虫草,真的,朋友送了我一点。我想,怎么着也得给徐书记一点。收着,食用方法里面有说明。”

“虫草?好啊,好!不过这……”

“徐书记可别寒碜我黄千里了。好,书记忙。我先走了。”黄千里看着徐渭达将小盒子放进抽屉里,才开了门出去。徐渭达起身,将门反扣了,又拿出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木匣子。打开匣子,便是一根根的虫草了。他凑近看,确实像虫;眯着眼看,又确实是草。真是造化啊!大自然中竟然出了这等奇妙之物。徐渭达并不是沒有见过虫草,他甚至也吃过几回。但这么多虫草一下子放在眼前,是第一次。他拿起小匣子,读着说明书,上面写道:调节免疫系统,提高细胞能量,增进机体活力,改善生活质量。后面还特别有一句说明:人间仙草,天上龙虫。

“好!”徐渭达读着这两句广告词,禁不住叫了声。

黄启义拿着材料进來,请示道:“徐书记,全市干部双向考评的材料,组织部拿了一份过來,说这里涉及到的问題比较多,居思源市长已经看了,您是不是也看看?”

“放下吧!”徐渭达慢慢地将小盒子放进抽屉,拿过材料,扫了眼,都是干部名单,每个名单后面还附着量化的得分。这一下子让他有了兴趣,再细看,大部分干部都在七八十分上下,看了几行,猛然跳出一个四十分的,是建委主任劳力。他皱了下眉,心想:这不是胡闹嘛,劳力还是市委向省里提名的进班子人选。怎么能?再往下看,流水县委书记焦天焕只有三十分。财政局长魏如意也只有四十五分,南区区长冯平五十分。国土局局长杨俊五十分。他看完后又回过头來再看,慢慢地他就发现所有相对來说职能比较多、影响比较大的部门和平时动静大的县区,一把手的得分就很低。相反,像桐山,条件艰苦,情况相对单纯,李朴和杜世民的得分都比较高。这与以往搞的效能建设情况类似。说穿了,也印证了一句话:事情越多,问題越多;事情越少,影响越好。

徐渭达拿起电话,通了后便道:“蔚林哪,我看到双向考评的结果了。你们准备怎么办哪?”

“这个……渭达书记,我们也还沒定。这个结果是综合反向考评与老百姓问卷调查得出的分数,考评指标上次常委会也通过了,主要是对事,不对人。虽然分数打在人的名下,但主要还是针对单位。这个情况思源市长看了后,说要严格依照考评规定执行奖惩。特别是对后几名的干部,要动真格的。我们也拿不准,所以请示渭达书记,要么,就等明天的党政联席会议过了下吧?”程蔚林说得有些模糊,他既要告诉徐渭达:居思源市长已经表过态了,又要向徐渭达表示:组织部是服从一把手书记的,最后怎么定还是书记说了算。对于市委和政府的两个一把手,同样是从外地调过來的程蔚林做法十分简单也十分可靠:一个也不得罪,基本保持中立。当然,在某些时候,他明白自己是有些倾向于居思源的。主要还是因为江平这边干部本土观念太强。就是到现在,在很多人事的安排上,他这个组织部长还大多是个执行者,而很少能是个思想者。虽然这跟大范围的组织部长权力弱化有关,但在江平,人事上除了徐渭达,除了程文远,他最多只能对个别副处级干部提些参考意见。程文远有句话说得透彻:人事问題复杂,少沾点好。何况蔚林部长又是从外地调來的,情况不熟,慢慢來吧!等熟悉了,再來定全盘。

哈哈!

徐渭达在电话里顿了会,道:“上联席会议也沒必要吧?暂时沒必要。这事我看这样,年前就不要动了。等年后再说。”

“那好,我对思源市长也说一下。”

徐渭达狠狠地将电话挂了。什么事都是居思源,江平还有我徐渭达吗?如果不是,你看……

江平年底最后一次党政联席会是在大富豪召开的。选择这个地方,是与市委秘书长钱自兵有关的。钱自兵说市委、市政府长年在大富豪接待客人,大富豪的老总胖子也一直是每年都请相关领导聚一聚。想一个个请,太难了,领导们都忙,赶上这联席会,就是最好的机会。所以请领导们來大富豪开会,会议结束就在大富豪就餐,喝点酒,唱唱歌,放松放松,反正也快过年了,领导们不放松,老百姓们怎么放松?钱自兵将这话说给徐渭达听,徐渭达笑着说:“那胖子说话还有一套嘛,既然他出地出钱出酒,咱们就去。联席会就定那儿了。由市委直接通知。”

钱自兵说:“我也觉得该去。与民同乐嘛!哈哈!”

会议刚开,居思源就出去了。他到旁边的休息室里接听一个电话,这是孙兴东部长的。孙部长问上次苏朗朗巡回演出的事江平这边定好了沒有,苏朗朗也不好直接找江平,就问到他那了。居思源说苏小姐和叶局长不是谈了吗?就按谈的意见办,怎么样?孙兴东说当然行,不过,最好能找些企业來协办一下,也造造势嘛!这个,我跟渭达同志也说了下,他说关键是你。

造势?居思源道:我知道了,我跟叶局长商量下,稍后回话。

孙兴东说:不要给我回话了,就让那个叶局长直接给朗朗说吧!

回到会议室,各个部门正在汇报相关考评情况。居思源听了会,觉得大多是浮着的,很少有落在实处的。不过也沒办法,大环境使然。从上到下,考评都几乎是考好不考差,流于形式。如果按照考评的结果,全国山河一片红。可是,事实呢?坐在会议室里的领导们都清楚:哪些是水份,哪些是干货,明摆着。只是都不说,轮到分管副市长和常委们表态,都是先肯定,再提一两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见。说白了,提了等于沒提。甚至,有些部门回去后就将汇报稿改了回來。也是啊!一整天的联席会议,议題就有三十多项,按八个小时计算,每个议題能有的时间也就十五六分钟。其中汇报就占了十分钟左右,分管领导补充三分钟,两分钟市长表态书记定调子,最后只有一分钟可用來让其它同志发言了。所以,有些人称呼年终的联席会叫过堂。确实就是过堂,过一过而已,过了,就有了名分,就有了出处,就能够堂而皇之地说:这是联席会议通过的,就代表着江平市的最高意志。

对于大多数项目,居思源都沒评论,只是说分管市长说了就行。只是到了最后组织人事部门汇报岗位责任制考评时,他才问到:“干部双向考评怎么沒汇报?”

“这……”组织部副部长陈焕望着居思源,又望了望程蔚林,说:“这个等年后再汇报。”

“不是所有材料都搞了嘛?这什么得等年后?”居思源继续道。

陈焕急红了脸,咕噜着:“是搞好了,可是……”

“可是什么?搞双向考评,要的就是效率。你这还有效率沒有?”居思源有些火,声音也大了。

程蔚林等居思源讲完,插话道:“这是我让陈部长暂不汇报的。原因是我们发现考评的技术操作上还有些不成熟,包括统分标准,特别是奖惩量化上,还有待于进一步细化。所以,想等年后再完善,结合这次考评,再一并汇报。”

居思源“哼”了声,显然,他对程蔚林的解释是不满的,但这是联席会方,常委组织部长的发言也是值得重视的。他拿着手机,出來了。

彭良凯正在打电话,见居思源出來,赶紧压低了声音。居思源也沒理会,拨了叶秋红电话,问:“你和苏朗朗通话了吧?怎么定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刚通了电话,正要向你汇报。她提出來要找三到五家企业协办一下。目标是在江平的巡演,能保证有一百万的收入。”

“这……总巡演成本是多少?”

“一百五十万。”

“这样吧,财政这边我來协调,拿五十万,但是她必须在宣传上有回报。你再和相关企业联系联系,给她争取一下。这事麻烦,我也很有想法。但是……毕竟也是宣传江平嘛!有问題,你跟我说,我來协调。这事渭达同志也清楚。”

中餐考虑下午开会,就安排了工作餐。稍稍休息,联席会议继续进行。下午主要讨论将要出台的市委的前三个文件,分别涉及到农业、工业和旅游业。市委秘书长钱自兵先就三个文件的起草作了说明,特别强调因为时间紧,今年的三个文件,请示了徐渭达书记和程文远副书记,并征求了相关部门意见,由市委办牵头,组成了三个起草小组,完成了三个文件的初稿,提交联席会议讨论。这三个文件,其实也是承接往年一、二、三号文件來的,主要精神有延续性。至于具体政策上,参考了外地的一些做法。

接着,由秘书逐个宣读三个文件的初稿。

四十分钟后,初稿读完了。徐渭达说:“请大家发表意见吧。年年都要搞一、二、三号文件,年年都是很伤脑筋的事。要出新,要出彩,办公室的同志付出了大量心血。今年的主題我提前看了,很有针对性,也具有延续性。至于内容,特别是一些政策的提出,大家多多发表意见。文件就是要磨,磨到一定功夫,才能成为好文件,才能真正地有指导性,和可操作性。”

程文远接着道:“我基本赞成三个文件的主体结构,对于一些提法,我想还要斟酌。”他接着数了七八个需要斟酌的地方,包括一些数字,还有涉及到的奖励等。

其它常委也都陆续发言了,大同小异,只有向隽说三个文件对江平当前的经济发展态势把握得不是太准。江平经济发展的方向正在转轨,作为市委文件,应该对此有些反映并且能提前提出思路。

向隽的发言在联席会上分量是不重的,她是挂职常委。所以她虽然有意见,也只提了原则性的,沒有展开。徐渭达道:“向隽同志的意见很不错。要有前瞻性,这就要我们站在全市全局的高度來看问題。请写作班子再认真思考,把问題分析得透一些,立足点站得高些,使文件更有江平特色,更能指导实际工作。”

居思源一直听着,也沒插嘴。对于三个文件,会前钱自兵已经让人送了份给他,他看了看,就打电话给钱自兵:这三个文件很不成熟,不宜于在联席会议上讨论。但钱自兵说这是徐渭达书记的意见,已经定了。居思源便沒再说什么,他想讨论下也好,正好借此机会,说一下自己对江平下一步发展的一些想法。这会儿,大家都说了,居思源便转动了下杯子,徐渭达正望着他,他点点头,说:“刚才大家对三个文件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我觉得都可行,也很有意义。在之前,我已经看到了三个文件的初稿,结合刚才大家谈的,我想讲三点。一、对于这三个文件的总体印象,我觉得首先是拿得不准。农业、工业和旅游业是江平连续三年來三个文件的主体,发展农业、工业和旅游业,沒有错。不仅沒有错,还要加大力度。但是,江平现在的发展,还需要更新的思路,更高的目标。因此,我觉得这三个文件,每一和第二个完全可以合并成一个发展经济的文件,另外再加一个二号文件:大力发展文化立业,打造文化强市。文化是软实力,全国都在提高对文化的重视度。江平是历史文化名城,文化资源丰富,文化文章大有作为。最近我到北京,跟文化部的同志谈到文化一条街项目,他们说这是将來国家资金扶持的方向。二、我觉得市委如果要硬拿三个文件的话,除了第一个发展经济,第二个推进文化产业,第三个我觉得应该在干部队伍建设和作风整顿上出台一个文件,结合干部双向考评、岗位责任制考评和其它考评,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考评体系。真正地起到治庸、治懒、奖勤罚懒;提倡开拓,反对守成意识;提倡开放,反对小农意识;提倡思考,反对僵化意识;提倡建功,反对平庸意识;提倡实干,反对浮华意识;提倡朴素,反对自私意识。”

“因此,我以为:这三个文件应该重新起草。如其出台这样不成熟的文件,不如不出台。”居思源最后又补了句:“干部作风问題是重中之重,是江平能否发展的根本。不仅仅是文件起草者,我们在座的都应该好好反思,干部抓不好,我们一切再好的思路都是空谈。”

满场无声。除了喝茶的声音,和钢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还有发短信的按键声外,其它声音都消停了。

良久,徐渭达才道:“既然思源同志这么说了,三个文件就等年后再开专題会进行研究吧。下一个议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