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市委书记是等着到省里去的人,一味求稳

秋风越來越紧了。秋将尽,菊花残,北雁南飞,一年中最后的时光到了。

江平地处江南平原上,深秋是江平最有诗意与苍茫的季节。城市西边,高大的古塔,凝望着江水,不舍昼夜,亘古如斯。而窗外,水杉树的细叶子正在飘落,有些就顺着风飘到了室内的桌子上,暗黄,宁静,望着它,居思源想:这也曾经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这也曾是一脉活跃颤动着的生命啊!

全市干部双向考评前,居思源特地将组织部长程蔚林找來,让他牵头,搞一个细化的工作方案。重点是能考出实绩,考出让老百姓满意的好干部來。他给了双向考评两点要求:治庸、治懒,选优、选能。

程蔚林比居思源早到江平三个月,是从省委组织部副厅级调研员位子上下來的。在省城时,他们就认识,但打交道不多。这回,两个人都到了江平,而且都在领导班子里,自然容易走近。程蔚林个头不高,戴副眼镜,且是高度近视,他凑近居思源道:“这个就按思源同志的意见办。思源同志到江平來,提出严格双向考评,我觉得这思路是对的,而且很有必要。我來了也快半年了,江平的干部队伍,整体上当然是好的,但问題也确实很多。就是思源同志刚才提出的:庸、懒。这样怎么能出效益?怎么能为老百姓更好的服务?这事,我让陈焕陈部长专门负责抓,近期提交一个方案,从元月后即开始实施。”

“这很好。要抓实,抓细。”居思源说:“不仅仅要考评,必要的时候,既要对事,也要对人。”

“对人?唉!”程蔚林叹了下。

居思源也沒问。即使不问,他也知道程蔚林叹的原因,目前江平的人事都掌握在程文远的手里,除了主要处干由徐渭达定外,其余几乎都是程文远说了算。上次赵林來江平,喝酒时,杨俊就说道:“江平发展不快,主要是干部问題,而干部问題的症结,在程文远。”居思源当时打断了他的话,但事后一想,也许杨俊说的是对的。关键是人,是干部,就像下棋,手段再高明,手中沒有棋子,你怎么能有胜算?

“既要考评好干部,也要逐步理顺用人机制,特别是发挥民主集中制,提高用人中的公开和透明度。”居思源道:“蔚林哪,这方面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你是组织部长,用人上你要拿主导意见。”

“啊,好!好!”程蔚林应付着。

两个人又谈到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长,最近省纪委正在查他,据说问題不是出在副部长任上,而是出在他到省委组织部之前任南州市市长期间。

“数额不小,情况好像很复杂。”程蔚林推推眼镜,说:“平时也看不出來啊!”

“难道还写在额头上?”居思源笑道。

“也是,也是!”程蔚林接着说到江平下一步的两会,“到现在相关人选也还沒摸底,不知道渭达书记到底如何想?”

“他应该有数的。”居思源说:“书记管人,放心吧!”

其实,上周居思源回省城,李南副书记就直接告诉他:徐渭达和程文远一道,专门到省委进行汇报。要求将江平市市级班子中缺额人员配到位,说这样有利于江平的工作。同时,他们就江平市两会中可能要上的副市级领导干部,提了个初步名单。“我只是看了下,让他们丢下。我觉得基本不能同意。还是上次说的,你考虑一个。我再向怀凯同志报告。”李南看來是铁定了要让居思源介入进來,听李南的话,居思源总有种感觉: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或许还有更深的目的。

不过,居思源也沒往深处继续想。他这几天都在考虑:怎么提一个合适的名单。江平的干部,可以说他还不算熟悉。在不熟悉干部时调整干部,是很危险的。虽然他已经将三区两县和大部分市直单位都跑到了,也仅仅是混了个面熟。对干部的个性,干部的能力、干部的品德,他还是一无所知。他一直觉得:他应该寻找出一种最有效的办法,既能让能干的干部脱颖而出,又能保证江平的干部队伍不至于由此引发大的矛盾和争议。他想到了程蔚林。程蔚林可以帮他解决一大半问題,组织部长对干部进行全面了解,是工作份内之事;组织部提出干部建议作用名单,也是合情合理之举。更重要的是,由组织部來做这事,徐渭达和程文远就不至于过分关注,也不会太多干涉。反正他们会觉得:组织再怎么弄,最后定夺的还是他们。

“蔚林哪,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最近李南书记找我,要我就江平的下一步人事安排拿个意见给省委。对人事嘛,我不熟悉也有顾虑。我看是不是请组织部先搞一下。你毕竟对干部熟悉些,先斟酌一下,拿个名单。我们再商量。”

“这……有必要。也是可行的。”程蔚林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道:“这个我來安排。”

“那好。注意点方式方法。”居思源虽然心里对程蔚林也不是太放心,但在江平,就目前情况看,程蔚林是最能接近并且最能为他所用的人了。

送走程蔚林,居思源让马鸣把杨俊找來。

城市大建设是个大趋势,沒有大建设,就沒有大发展。但是,大建设带來的土地供应压力和干群矛盾,也是不容忽视的。现时期最大的干群矛盾,可能就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老百姓对干部腐败的厌恶;二就是因为建设而带來的一系列问題。江平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在全省是中等偏上,而这两年,已经跌到了后三名。这当然跟吉发强的案子有关,国家要发展,也得有和平环境;城市也是。江平官场不稳,形势就不平和,人心不静,发展就搞不上來。徐渭达是等着到省里去的人,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在江平再搞什么新花样,也不会搞什么大的动作。任何大的动作、新的花样都存在着风险,政绩越大,后面的议论越多,风险越多。徐渭达不会去趟这浑水的。但是,居思源得趟。而且必须趟好,趟出成效,同时又要保证不至于把自己趟进了泥潭里。

居思源是清晰的,在省直,他向來是以思路开拓著称。这就像他的穿着一样,基本是以明亮的调子为主,但他的底色却往往是深沉的。比如今天,他上身穿一件铁红色的夹克,下身是稍为沉稳些的青色中长裤。他不喜欢穿西装,除了十分正式的场合外,西装几乎都挂在衣柜里。在改行到省委宣传部之前,确切点说是当了处长之前,他身上穿的都是牛仔裤,各种式样的,各种颜色的,都穿过,他喜欢牛仔裤的洒脱与粗砺。池静就说他是牛仔依赖症。他笑说你可以去申请一个新的病种名称了。当了处长后,出席公开场合的机会越來越多,牛仔裤再也不适合了。除了偶尔朋友聚会,他一年也难得与牛仔裤亲近一两回。对于穿着,居思源其实是比较讲究的。他的衣服都是自己买,即使当厅长时工作忙,他也能挤出时间去选择适合自己的衣服。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母亲在这方面放得开,给钱让孩子们自己闯。居思源从小穿衣就是贴近潮流,而妹妹居霜,则长期是一袭黑色。这似乎也注定了妹妹的复杂脾气,就像到现在,她仍然抱定独身主义的观念一样。

打开抽屉,居思源拿出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有点苍白。昨天晚上沒睡好,饭局中陪省财政厅的副厅长王建喝了三杯干红,然后又去唱了会歌,回到房间,人一下子清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十一点,又接到赵林的电话,问他想搞的地皮现在有沒有?如果有,他马上组织人过來。居思源说还沒研究,大块地皮是要报省报国务院的。赵林大概正在喝酒,话筒里传出女人的声音,他甚至有点生气道:一个市长,五百亩地算什么?我上个月去见某某市长,一开口人家就给了一千二百亩。居思源笑话着,说:人家市长有能耐嘛。赵林说:谁都沒你有能耐。我点我还不清楚?居思源道:你是清楚。等研究后再说吧!

赵林要的就是地皮,那天酒席上,赵林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地!”

这话说得直白,也豪放,却更实在。中国就是一个大工地,在这个风风火火的大工地上,不缺票子,不缺人才,缺的就是土地。赵林带着格桑,还有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据说是西藏电力的副总。虽然居思源看着怎么也不像,但西藏气候不同,何况人也不可貌相。赵林说这人就是钱袋子,西藏的钱不是沒有,是不知道怎么用。现在,他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好路子,由他们投资,到内地來搞开发。钱能生钱,何乐而不为?居思源不得不佩服,赵林这人脑瓜子活,胆子大。能拿到地的,未必就有钱;有钱的,又未必拿到地。他想两样兼而有之,还顺带成了促进民族经济融合。

“居市长!”

“进來!”

杨俊拿着手机,一进來就道:“市长,正要给你汇报。上海联建那边來人了。中午是不是请市长出个面?”

“联建?”居思源稍微顿了下,说:“啊!你们接待吧。我另外有安排。”

“那……好!”杨俊说:“联建的那块地,从省厅做了些工作,才落实下來。不过,市长,我还是有点……”

“啊!”

“这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省厅的工作做好了,就怕点查。要是点查,那可就……”

“对于土地这一块,我的态度是坚决按照国家政策执行。包括上海联建。手续要完善,既要促进地方建设,又要坚持国家相关规定。你这个国土局长,要有原则,要扛担子。”

“知道,知道!”杨俊道。

居思源停了下,说:“西藏那个事件你怎么想?”

“这……可以办吧?”

“继续说。”

“他要的不多,五百亩。江平这几年土地确实紧张,但在国家红线政策出台前,我们当时就作了一些准备,从财政拿出了一部分资金,直接收贮了一些土地。如果这几年,我们都按国家给的指标,土地早不够用了。不够的地方,就用这个补上。而且这些地,已经在总盘子之外。知道这些地的,只有书记、市长和常务副市长,还有我。其余人都不清楚。”

“目前还有多少?”

“六千多亩。”

“当时收的时候,地价呢?”

“每亩五万。”

“……”居思源稍稍算了算,按现在市场地价,中间差大得惊人,便道:“那差价……”

“这个,全部给财政了。”

啊!居思源叹了声,现在全国的市县级财政,差不多都在走一条同样的道路:土地财政。大建设是发展的需要,也是各级财政的需要。沒有建设,就沒有土地的动用。沒有土地,财政贡献就很难有所提升。从他所看到的江平近年來的财政收入相关资料中,也可以反映出:江平的土地收入占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特别是占新增财政收入的比例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他就一直纳闷:江平哪有这么多地可动用?现在清楚了,是存贮的土地。自己在科技厅当厅长时,知道土地与地方财政的利害,但根本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的道道。说穿了,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不是沒有政策,关键是沒有落实,或者说在落实中走样了。土地政策即是其一,不深入其中,哪能洞悉背后的奥秘?

“你把最近全市提出的用地报告整理一下,送一份给我。”

“那好,我尽快搞好。”

杨俊说着要转身,居思源道:“马上就要两会了,有些事情要办得快些。这方面,我对你是寄予希望的。”

杨俊马上道:“我知道市长的培养,我会努力的。”

又是叩门声。

叶秋红穿一套藏青套装进來了,见到杨俊,打了个招呼,然后道:“居市长,不知您好有空沒有,我想汇报一下剧团的情况。”

“剧团?不是很好嘛!”

“那是面子,撑着的。里面早已快烂了。”

“是吧?”

杨俊见叶秋红连珠炮似的开始了,也就沒再说,同居思源说了声,便告辞出去。叶秋红继续道:“我们市剧团是个老团,现在每年戏演不上三五场,人却有一百多。大部分都是老同志,年轻人也留不住。本來还有两三个名角,这两年也都走了。走的原因就是一沒戏演,二沒钱赚。我以前跟吉……也汇报过,要对剧团进行改革;也跟徐书记讲了,他说牵涉到的人太多。可是现在,这日子真的沒法再往下过了,一百多号人,半死不活的,看着就让人生气。中央正号召要发展文化产业,剧团去一点动静沒有。这怎么行?居市长哪,有空请您到剧团调研下,那些演员说起剧团來,是满腔激情啊!”

居思源抬头看了叶秋红一眼,心里突然想:叶秋红这样子,也颇有点演员的感觉。在江平这官场上,到目前为止,他也就看上了杨俊和叶秋红两个人,今天居然一下子巧了,全都來了。他不经意地笑了笑,问:“怎么改革法?有方案吗?”

“当然有。”叶秋红从包里拿出一沓子文件,“这都是。前年就搞好了的。也经过了几轮的讨论,后來就搁置了。”

居思源接过方案,纸张有点陈旧了,果真是经过了快两年的时光。他翻着看了看,里面详细地分析了剧团的处境,提出了剧团改革首先是改人,改制,出产品,出效益。他沒再往下看,而是问道:“人怎么办?”

“这个我反复考虑过了,也私下里征求了一部分同志的意见,包括剧团的很多演员。一百多人,准备分成三种。一是到了一定年龄的,包括退休的,全部由财政按事业单位人员规定负担;二是一部分年龄偏大的演员,愿意提前退休的,由财政一次**纳养老保险,提前离团,不愿意的,留在团里担任行政管理工作;三是对年轻演员实行绩效工资制,鼓励多出作品,多演出。与此同时,请市财政给予剧团改制后扶持资金,以便剧团排练新的剧目。并按计划,从外地招考若干青年演员,强化培养,力争三到五年内,恢复江平剧团在全省剧团中的靠前位置,能推出两到三个大戏。”

“很全面嘛!算沒算这样,财政要拿多少?”

“算了。大概八百万左右。”

“八百万?”

“这数字,一次性地看确实不少。但算起來,财政并沒有吃亏。现在财政每年要拿出两百多万定补。四年就是八百万。如果不改,何止四年?”

“关键是人。”

“这个请居市长放心,只要政府能下决心,能解决八百万。我保证将剧团改制搞到位,保证明年底就能出大戏。”叶秋红提高了声音,似乎在立军令状。居思源看着,觉得这个同样是“官二代”的的女干部,骨子里还多少有一些敢作敢当的气息。现在这样的干部少了,和稀泥,以庸对庸,以懒对懒,很少有人去想真正的做事,真正地解决问題。特别是有些部门干部,不是他们自己动,而是被领导推着动。从这一点上看,叶秋红能成为江平市的文化局长,也是有理由有能力有资格的。

居思源想了会儿,说:“这样吧,这事你先给天一市长汇报。请他提交市长办公会再讨论。我原则是同意改制的,但要稳妥。”

“那……好吧!另外,居市长,文化这边在北京有个项目,是江平文化一条街建设,总投资六个亿,部里那边已立项。我想请市长带我们到北京去跑一趟。这样的大项目,仅靠我们是跑不下來的。不知……”

“这个沒事。你安排吧!”

“我哪敢安排市长?我先与北京那边联系一下,再给市长汇报。”

叶秋红说完,就开门出去。居思源看着她的背影,一瞬间心里一热。这背影太像了,太像了……当然,并不是。这只是江平市文化局的叶秋红局长,而那熟悉的背影,早已沉静在时光之中了。

居思源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彭良凯边接手机边进來,等接完电话,他随手关上门,道:“居市长,高捷的案子前期调查结束了。上面反馈过來,情况基本属实。我们要不要通报给花芳?”

“沒有必要。”居思源道:“要遵守纪律。任何非正式渠道的信息,都不能随便通报。”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那女人天天來政府闹也不是事啊,给她说明白了,她要是再闹,我就要采取行动了。”

“什么行动?胡闹!我上次跟你说的事,进展怎么样?”

“这个,这个,正在查。因为是网上的信息,很难查证。而且,居市长,网络太开放了,许多人都在上面信口开河,我们不能太当真。我可以说,江平目前不可能有网络上说的黑社会组织。小混混可能有三五个,但形成团体的绝对沒有。”

“是吗?”

“这个,我可以以副市长的名义保证。不,以公安局长的名义。江平曾经有过一些黑社会组织的苗头,但很快被打击了。我们的社会治安情况,在江南省一直处在前列。特别是刑事发案率更是最低。”

“那这网上许多帖子都是凭空写出來的?一星期前,我听说市中路那边有两批人持械斗殴,而且伤了人,有这回事吗?公安出警沒有?”

“一星期前?不会吧?我怎么沒听说。”彭良凯思索了下,摇着头说:“沒有,绝对沒有。要是有,我这个公安局长还能不知道?不知道市长的消息是从哪里來的?”

彭良凯一边说,一边就拨通了公安局王局长的电话,问是不是有这回事。说了几句,彭良凯对居思源道:“他们说沒有。”

“是吧?沒有就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良好的社会治安,是保证各项经济建设发展的必要条件。我不希望江平在这方面出问題。最近,我提议请公安系统对全市的治安状况作一次深入的调研,要准确,不回避矛盾。具体结果要在市长办公会上通报。”

“可以。我马上布置。”

彭良凯走后,居思源和华石生一道,到“居然山庄”。

居然山庄是江平一家有特色的饭店,坐落在离市区八公里的凤凰山谷里。从市区出行,大概三公里,即进入浅山区。公路两旁都是长得一人多高的银杏树,这便是这片山谷最初开发时留下的。华石生给居思源介绍说,十年前,这里还是普通的山谷。后來,原流水县副县长黎子初辞职到这里开发银杏。他用的都是国家世行的林业发展贷款,造林近三千亩,一直沿着公路往里,直到居然山庄。居思源问现在银杏产业怎么样?华石生说;既然有热,就必定有冷。现在正是银杏产业冷的时候。不过,黎子初也并不指望银杏林赚钱。银杏林只是他的不动产,有这不动产,银行贷款就不用担心。反正期限是十五年,而且真的还不了,世行也不会找他个人要,而是直接从财政的账户上划拨。黎子初靠的是居然山庄。山庄从六年前开始经营,现在已经成了整个江平最有特色的地方,甚至连省城也有人专门在双休日來此度假。

“到底有什么特色呢?”居思源问。

“特色很多。包括菜,包括风景,包括服务,当然也包括……”华石生沒有再往下说,而是道:“不这,整个山庄的设计是很用了心思的。各种特色的服务区都互相隔开。不干扰,也清净。”

“这黎子初还真了不得嘛!”居思源说着,猛然想起在老藤树的某个帖子里曾见过到这个名字,似乎就是说这个人与江平的黑道有关。

但居思源沒问。他知道问也白问,华石生也许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岂能说出?

车子行驶了二十分钟,就看见一大片银杏林后,露出了隐隐的房子,果然,居然山庄到了。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大片空地,目光所及,却有一处山角,正好挡住山谷里的建筑,形成了隐约的风格。居思源第一眼就感到这黎子初很有些审美眼光,知道这屏风之美。

华石生在前面,居思源跟在身后,刚转过山角,就有人迎面过來,同华石生打招呼:“秘书长好!”

“黎总,给你介绍下,居市长!”

來人身材中等,面色红润,听了华石生介绍,马上走上前,伸出手,居思然也伸手握了下,來人道:“居市长,啊,居市长!我刚才是听说居市长要过來,不想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哪!我叫黎子初,请市长多指示。”

“哈哈,大名早听说啊!山庄规模不小嘛!”

“还行,还行!不过还得大发展。这得靠居市长多关心啊!”黎子初从西装袋里拿出个黄色烟盒,打开,弹了支烟,递给居思源。居思源摇摇手,黎子初道:“市长好福人,不抽烟好啊!抽烟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弱势群体了啊。”

华石生问:“他们都到了吧?”

“李市长和劳局长都到了,省里客人也來了。在水云间。”

“啊!”华石生说:“那好。这样,居市长,要不要先参观参观这山庄?”

“看看吧!”居思源沒有推辞,就跟着黎子初沿着整个山庄转了一圈,足足转了有四十分钟。这山庄被分成了好几个功能小区,有餐饮中心,有娱乐中心,有休闲中心,有会议中心。四个中心中间,都用水或者植物篱笆隔开,小区与小区之间,很难直接看到。每走一步,风景都在变化,有的是江南园林风格,有的却是典型的徽派建筑,还有的是欧美建筑风格,但无论那种,都显得天然、别致。居思源看着,觉得黎子初这人果真不是一般之人,但就这里的建筑,就体现了主人的口味。这样的人,难道真的能与黑社会挂上钩?他问黎子初:“怎么突然就想起來经营山庄?这山庄的设计也挺有意思,包括名字,是谁设计的呢?不简单嘛!”

“都是我自己。”黎子初点着烟,眯着眼睛,说:“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山水,大学学的是中文,后來教了几年书,竟然改选当了副县长。一当就是十几年,还是不适应,便辞职搞这山庄了。古人说风景之美,贵在曲折,移步换景,浑然天成。我就是按照这个理念,來经营和设计整个山庄的。”

“哈哈,黎总还真是高人哪!有思想,有理念,并付诸实践,不容易啊!”居思源这话是打心眼里说的,这些年,他见过很多搞企业的,有的把企业经营得俗不可耐,整个身上,除铜臭之外,无半点雅气。不管黎子初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这山庄还是能给人一种清新与素朴的。

回到餐饮中心,李远和建设局长劳力正站在那里等着居思源。劳力说:“居市长视察山庄,黎总哪,拍照片了吧?”

居思源朝劳力看了眼,黎子初道:“啊,还真忘了。下次再专程请居市长來视察。”

李远凑到居思源跟前,说:“马厅长已经到了。”

居思源进了大厅,一看厅内,都是古典的装潢。红木家俱,宁静澄澈。进了包厢,他一眼就看见马喜,马上道:“好个马喜,先也不打招呼,來搞突然袭击是吧?”

“那倒真是。我是受弟媳妇之命來暗访的,怎么能先打招呼?”马喜嘻笑着,说:“你大市长忙,我哪敢打扰?我告诉劳局长,让他别惊动你,可他还是……唉!不过也好,也说明市长对建设工作的重视嘛!”

“你马喜马厅长來了,我能不來?那岂不要挨批?劳局长不说,我还得批评他呢。”居思源爽朗一笑。马喜又将随着自己來的几位给居思源一一介绍。等介绍完,酒菜也上來了,马喜说:“中餐禁酒,不能喝吧?”

“禁是禁了,可也得分情况。今天思源市长在,马厅长就喝点吧!”李远道。

马喜看着居思源。居思源说:“那就喝点。我也喝一点,我知道你马喜是海量,小时候,你就经常在家里偷酒喝,喝得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哈哈,还记得?”马喜对劳力说:“你们思源市长和我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那时鬼机灵,出点子做坏事,最后责任却都是我们担了。那时就看得出來,他是领导的料。大领导的料!”

“你就捧吧!别说了,來,喝酒!”居思源把话茬开了。

酒过三巡,话題扯到城市建设上。马喜说:“我到江平几次,总感觉到江平的建设沒有特色。什么叫特色?比如这山庄,就有特色。江平的老街也有特色,但太陈旧了,要修;江中大道也得提高档次。当然,我这是个人想法,思源哪,你到了江平,江平得有起色啊!有起色看什么?城市就是最大的门面。”

“我们一直想动老街,但一是拆迁任务重,二也是苦于资金难以筹集。我们曾预算了下,老街重新修整,大概要五个亿左右。”劳力插话道。

“资金是争來的,这几年国家的钱那么多,只要有项目,资金不是大问題。思源在江平,建设厅这一块能不支持?”马喜说着和居思源碰了个杯子,又道:“我前不久到外地考察城市建设,发现有些地方才两三年不去,整个城市都变了。他们就是敢于大手笔,搞大动作。虽然有阻力,有困难,但一旦搞成了,老百姓还是拥护的。”

“有马厅长这话,江平也得搞。”李远敬酒道:“居市长上次在政府务虚会上就提到老街开发。现在旅游经济不断升温,城市形象也是软实力,不能不重视啊!”

居思源说:“这事还得专家论证。总体原则是肯定要动,但怎么动,我们得尊重历史尊重科学。是吧,马厅长?”

“当然是。当然是!”马喜将杯子里的酒干了,低着头对居思源轻声道:“我听说省里可能要下來个人到江平干政府常务……”

“……”

“具体是谁不清楚,可能是向铭清。”

“向……?”

马喜点点头。

向铭清现在是财政厅的副厅长,跟居思源、马喜也是十分熟悉的,虽然不像马喜是住在一个大院里,但小时候也经常來往,在同一个小学和同一所初中上学。向铭清的父亲是财政厅的老厅长,母亲是省法制局的局长。向铭清后來读了财政学校,毕业后到底下一个县工作了两年,然后调到省厅,去年提了副厅长。这人最大的特点是见人就笑,而且不是到了你边上笑,是很远就笑。不仅仅是笑容,还在笑声。笑声爽朗,好像一天到晚都是高兴着似的,会握着你的手说话,你不抽开,他绝不会放心。居思源在科技厅时,他们在一起喝过酒。向铭清的酒量与马喜好有一比。只是马喜喝白的,他只喝干红,一个人一次喝个一两瓶沒问題。居思源曾笑话他:干红是得品的,你那叫牛饮。他又是大笑,说:既饮,牛又何妨?喝酒图的就是痛快,品那是妇人作派。不过,居思源也知道,向铭清这人在财政的口碑并不是十分的好。甚至有点……

“听说他就是冲着你來的,说老朋友了,好搭档。”马喜和李远碰了下杯子,又与居思源道:“这人得防点,思源。”

“哈哈,都是工作嘛。不说了,喝酒,喝酒!”居思源站起來,敬了其它几位。大家又回敬,一时间酒桌上都是酒來酒往。李远凑在马喜耳边,问刚才同思源市长说什么秘密?马喜说这秘密大着呢,马上你就会知道了。李远再问,马喜便掉转了头。劳力这时插上话來,说我听说省里要派一个常务副市长过來,该不就是马厅长吧?马喜喝了杯子里的酒,道:看着像我吗?我來,你们思源市长也不欢迎。他既不欢迎,我來岂不沒意思了。

居思源只是笑笑。这些酒桌的话,一半得当真,一半得视作假。笑笑,就是最好的态度。

不过,事后,居思源想起马喜的话,心里倒是有些感觉。江平市政府常务副市长的位子,空了一年了,上次,他到江平,李南副书记和孙兴东部长在谈话时,重点就提到这个职位,说暂时不配,让他到江平熟悉工作和干部后,由他來提名。但现在,如果真的如马喜所说,向铭清过來,那岂不是?

居思源觉得这事他得表明态度,他直接给孙兴东部长打了电话。孙兴东先是含糊了一番,然后说:“省委是有这个考虑,但沒定。具体的还得征求渭达同志和你的意见嘛!”

“我不反对派人下來,但对于人选,请省委慎重。常务副市长工作面广,涉及事务多,问題复杂,必须要有一个既有能力更有威信的人來出任。不然,这个职位就会……”

“就会怎么样?你是怕再出一个高捷是吧?思源同志啊,要相信省委,相信大家嘛!”

“我当然相信。不过,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得表明态度。”

“那好,到征求意见时,你再说吧!”

居思源正要挂电话,孙兴东又补了句:“我会为你考虑的。”

“那就谢谢部长了。”居思源道。

“为你考虑?”为我考虑什么?为我考虑,就是将我熟悉的向铭清派过來?当一把手的,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班子里有朋友。有朋友,很多话就不好说。太知根知底了,就麻烦。居思源到江平來,可以说是一片新天地。这里,两边班子中,沒有一个他的朋友级的人物,虽然不少人都认识,但也只是限于工作。这就好,一张白纸,才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可是现在……

晚上,居思源沒有再去居然山庄。他一个人在食堂吃了点面条,回到房间上网。中午的酒喝得有点让他胃不舒服。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以前每每喝酒,多了,一吐而已。现在,吐不出來了,就堵在胃里。久而久之,胃便承受不了了。

论坛上不少人在议论“官二代”与“富二代”。缘起是最近全国连续发生了几起官二代、富二代事件,议论中不少人认为:官二代、富二代,就是一种堕落,就是一种腐败,就是一种黑暗。

居思然叹了口气,他沒有回帖辩解。

就是辩解,又有何益?说不定自己就陷入了强大的舆论漩涡之中。

一夜无梦,天刚亮,居思源被电话声叫醒。劳力在电话里声音颤抖着说:“居市长,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

“马喜马……马厅长在山庄走……走了。”

“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