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们对于改革来带的撞击渐渐适应后,很多人猛然发现,改革对于民警来讲似乎没受到有多大冲击,特别是对于领导基层,压根儿没有起什么作用,他们照常忙着在应酬,每天晚上都有十几个小车等放在县城的大酒店门口,灯红酒绿的传闻甚至是绯闻依旧不时出现在茶余饭后……

不过,作为国家公务员,作为讲政治、讲纪律的人民警察,你面对上级面对领导,你又能怎么样呢?弄不好处处给你穿小鞋不说,年底给你签审个不合格,影响你一辈子。前几年有一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营长为奖金分配问题去找一位领导反映问题,还没有等他说完,这位领导说要讲公平,哪有绝对的公平?北京好不好,好吧?纽约好不好?更好吧?那你怎么不出生在北京或者纽约呢?你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那是你命不好,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认命吧。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叫《增广贤文》,上有一句话说“各自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很有哲理嘛,我看你要加强学习,提高政治觉悟。

一席话,把这位营长说得目瞪口呆。

所以,人们也只是说说罢了,顶多就是抱怨一阵,或者义愤填膺地乱骂几句,发泄心中的不满,之后又归于平静。于是不论是基层还是机关,日子似乎又开始变得平淡而乏味,一如既往地按照固有的模式迟缓地运转着,就像一架老掉牙的马车,迟钝、木讷、毫无生气。

开始落霜了,白白的,像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在那些低矮的瓦房上,在有些冷清灰白的晨曦中显得特别张扬,有些孤傲,在凛冽的晨风中还有些飞扬跋扈的意味。

今天是局域网开通的第一天,上班不到半个小时,局域网上的消息像炸弹一样首先在机关各科室爆裂开来,然后迅速辐射到安装了局域网的二级单位,紧接着在没有安装局域网单位传开来。科室、二级单位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大家放下手头的工作,三五成群地讨论着,脸上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原来,局域网上把昨天在监狱财务上报账的人员与金额,货款支付情况详详细细地公布了出来,在报销招待费这个栏目里,列在第一个的是彭家仲,报销招待费452.70元,事由是接待省局办公室一行3人,陪同人员有杨志刚和胡玲玲。郑怀远报销的招待费最多,两笔合计3247.60元,事由是接待中级人民法院和看守所,陪同人员不详。从数据上看,监区长除了蒲忠全为0外,其他都在1200元以上,最高的达到7600元;在货款支付这一栏,除了大宗原材料外,支付最多的是徐温馨的公司,局域网安装费用25万,大米15万,面5万,菜油6万,盐1万,合计47万。

其实,局域网的安装费用远远不止这个数,按照熊晓戈和胡玲玲的考察,局域网报价最少的是36万,但在监狱管理局局长蔡复晨的干预下,彭家仲只好交给徐温馨的公司做。但是做到一半的时候就停下来,找出各种理由说资金不够,要求监狱追加资金,徐温馨还有意无意地在彭家仲面前提蔡复晨的名字,搞得彭家仲很无奈,思前想后,把利害关系权衡了又权衡,只好同意。几次折腾后,耗费了52万多才将局域网建立起来。

彭家仲心想,52万就52万吧,以后把这些财务数据公布出来,我看你徐温馨怎么面对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所以,局域网还在施工的时候,他就组建了监狱信息中心,把尚在一线带班的2个计算机专业的民警调上来,并任命他们做信息中心的正副主任,给予了正副科级待遇。当初研究这两个人任职的时候,郑怀远觉得可笑,一个单位只有正副职领导,连一个兵都没有,可谓开双河监狱之先河。在他看来,这是个笑料罢了,事实上,彭家仲坚持的这种任命确实在监狱造成了一种非议,以至于一些人还挖空心思地打探这两个人的历史,以期找出他们祖上与彭家仲家族有什么联系。当然这种努力是没有结果的,在各种猜疑中,彭家仲又叫顾卫国搞了一期培训,给安装局域网的科室和二级单位培训一名计算机操作人员。局域网刚刚调试完毕验收后,他立即组织财务科科长郑宝团、熊晓戈和信息中心两个主任连夜将当天报账和货款支付情况分门别类地公布在局域网上。

郑怀远来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还有点轻飘飘的感觉,眼睛红红的,很倦怠的样子。昨晚被几个监区长拉去喝酒,到凌晨2点才醉醺醺地回来,所以上班迟到了半个小时。

谢本川迟疑地走了进来,坐在他对面,嘴角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停顿片刻,坐到离他较远的沙发上,摸出一支烟来抽。

郑怀远虽然眯着眼睛在养神,但这一切逃不过他的眼睛,见他期期艾艾的样子,便直起身子警觉地问:“你干吗呢?”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便旁若无人地接听电话。

领导接电话,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放下,跟随他多年的谢本川当然知道这个规矩,也严守着这个规矩。

郑怀远听了几句,把手机“啪”地撂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本川:“你把局域网给我打开!”

谢本川明白刚才有人给他说了局域网公布的报销招待费的事儿,恭敬而小心地说:“我刚才就是想给您汇报……电脑这玩意儿,我弄不来……我们办公室只有小吴会……”

“你……你说你一个堂堂的狱政科长不懂电脑,叫我怎么说你呢?我经常强调要加强学习,更新知识,要不然我们就要被这些新式玩意打倒,要被消灭的……你还楞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去叫她来?”郑怀远显然是急火攻心,一贯说话讲究逻辑的他,此刻有点混乱了。

谢本川直冒冷汗,连忙小跑出去。

郑怀远使劲地瞅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铁青,想看下面的,却不知道怎么移动屏幕,便问:“就这些?”

小吴边操作边细声细气地说:“把鼠标的滚轮按住,就这样往下拖一下……”

郑怀远看了下面的,又想看看上面的内容,自己便学着小吴的样子摆弄鼠标,可光标就是不听他指挥,一下子就来气了,把鼠标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扔,骂道:“这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好好地纸笔不用,却用这玩意儿!”

小吴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但是马上又强行把笑声压住,憋得有几颗雀斑的脸蛋有些红。

谢本川连忙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其实不光小吴觉得好笑,就是谢本川也觉得好笑,刚才还在批评他不懂电脑,这下倒好,五十步笑百步嘛。一想到这个,谢本川心里多少泛起一些快意,脸上却不动声色,依然愤愤不平地说:“这算什么?我就不信他彭家仲就报销那么一点,不是打了埋伏,就是在昨天之前就报销了。”

郑怀远虎着脸,似乎没有听他说话。

谢本川接着抱怨说:“这不是明摆着冲着您来的吗?破坏您的名声,降低您在民警职工心目中的威信,巩固他彭家仲的地位嘛……”

郑怀远听得心烦意乱,吼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个屁用?有本事你跟彭家仲说去!”接着他低声咕哝,“妈的,一天都在强调班子团结团结,这算什么?我陪酒陪笑脸陪人格帮监狱协调关系,到头来全落个我郑怀远的不是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腐败分子,其他的都是清教徒,两袖清风……”

与其说他在抱怨,还不如说像困兽一般在歇斯底里地怒吼。

谢本川听不清他后面说些什么,只是发现他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在痛苦地呻吟,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郑怀远发泄累了,靠在椅子上养了一会儿神,睁开眼睛发现谢本川噤若寒蝉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温言说:“刚才我说话说重了,但不是冲着你来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谢本川连忙感动地说:“郑监说啥呢?我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是您的老兵,我不为您分担谁还能为您分担?您就打我一顿出出气,我也毫无怨言。”

“没有那么严重……”郑怀远笑了笑,虽然有些勉强,但是看得出他很欣赏这个部下的表现,“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吗?我的名声同监狱大局相比算什么?关键是以后的工作怎么搞?收押、减刑、假释、保外就医,哪桩哪件不需要同法院、检察院衔接?处突、追捕、守卡还得和部队协调,这些部门我们都惹不起,他们哪年没有给监狱摊派?请客吃饭拜年不消说,就连水泥、煤炭、木头他们都要。前些日子二监区武警中队长要我们做衣柜,说是战士用,但我们都清楚就是他自己用,你能不做?你敢不做?不做,哨兵就要刁难,说报数声音不洪亮啦,队伍没有站整齐啦,工具没有放下啦……重来,每个过一大门的中队都反反复复地被折腾几次,一个监区出工就要耗掉你两三个小时……”

谢本川没想到此刻的郑怀远想得更多的并不是他的名声,而是今后的工作,立即觉得他跟随的这个领导形象在他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也为刚才小肚鸡肠而惭愧,于是朗声说:“我要去找彭家仲反映,我还是那句话,他那样做是不公平的,对您不公平,对我们监管一条线不公平!”

郑怀远想了想说:“你就不去了,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去找他,说不定他还觉得是我授意的呢,这样做就更加激化了矛盾。我刚才详细看了,这次除了蒲二小以外,其他监区长报销数额都比较大……”

“我明白了,郑监您放心,我去联络联络。对了,这个‘蒲二小’,我们是不是给他点颜色?”谢本川因上次关押点事件受到通报批评,对蒲忠全心存芥末,此刻见他把话打住,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马上回应说。

郑怀远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蒲二小’的事先放一放……”

熊晓戈一上班就例行到彭家仲办公室给他说今天的安排,上午8点半有个民警职工思想分析会,9点召开水泥产品质量认证复查首次会议,10点左右县政法委书记带领司法局和公安局要来检查春节前维稳保安工作,下午3点老干部座谈会,还有就是这个月包教的两个危顽犯也该进行个别教育谈话了,再过两天就是下一个月了。刚才小学校长来电话,说下午他们要开一个老师座谈会,也想请你去和老师们见见面,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他们就什么时候开始,我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好通知他们。

彭家仲笑道:“一切听从熊主任的安排。”

熊晓戈慌忙说:“这,我可受不起哦……彭监,是不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太敏感了吧?”彭家仲很理解他的这种反应,一般情况下,如果领导这么说话,就意味着对下属的工作不很满意,于是温和地说。

其实熊晓戈还没有说完就意识到是自己敏感了,今天彭家仲的心情确实很好,八成是因为局域网的事情,于是说:“是是是……科室里都在热议局域网的事情,我想公开领导招待费一定会成为这几天监狱的热点话题……”

“有什么反应?”彭家仲果然很感兴趣。

“刚才到各个科室转悠了一下,很多人对我伸出大拇指,当然他们不是对我伸的,而是对彭监你伸的!不过……”熊晓戈说到这里,有些犹豫。

彭家仲朝他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几家欢喜几家愁,老百姓当然高兴了,但这次公布的招待费比列很高的监狱领导是郑怀远,监区除了蒲忠全之外,其余的都很高,这些人大多与郑怀远走得很近,都是一方诸侯,我担心生出什么事端来……”熊晓戈既担忧又意犹未尽的样子。

“什么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满意与否,是最好的检验!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对付这些人的最好武器也是群众。你组织信息中心的人马上印制些调查表,对局域网做个全方位的调查,然后以简报形式上报,下发到股室中队一级。”彭家仲表情严肃起来,继续说,“当然,对这些监区长的疏导工作还是要及时,我明天到各单位走一走,把马洪扣、顾卫国、杨志刚叫上,喔……也把郑怀远叫上。”

其实熊晓戈早就想好了这种办法,但是他恪守下属在领导面前不能表现得过分睿智的真理,所以刚才没有说。

“嗯,我马上去落实。彭监,民警职工思想分析会要开始了。”熊晓戈提醒说。

这时,胡玲玲打来了电话。

彭家仲接完电话,脸色愈加愉悦,说:“你把我下午的所有事务全部推掉,省工行分管贷款的副行长一行8人今天要来,队伍庞大哟,看样子我们的破产动作起作用了,哈哈……”

就在炼铁厂停产半个月之后,彭家仲主持召开监狱长办公会议,高调决定启动炼铁厂破产工作。尽管监狱企业破产在全省尚无先例,尽管监狱班子意见很不统一,但他还是力排众议,坚决实施破产,并决定由马洪扣牵头组建破产领导小组。有的人提出是不是先向局里请示一下,彭家仲说请示了就搞不成了,我们先干起来再说。紧接着,马洪扣在监狱各个单位抽调人员,凡是被大家所公认有才能的人,全部进入破产小组,在破产领导小组下成立了破产办公室、资产清算组、政策法规及宣传组、维护安全稳定和处置突发事件组和后勤保障组。每个组都制定了相应的工作职责,编订了工作计划,监狱还下发了关于破产实施办法的通知,明确了考核办法,要求在21天之内完成资产及债务核算清算、破产费用测定、资产变现方案、召开职代会等工作,报省局批准,进入诉讼程序。

为了如期完成所有的诉讼准备工作,马洪扣还聘请了一位律师,驻守在监狱每天跟踪各个小组的工作,通过私人关系与当地法院衔接,请来一位法官每隔三天都来监狱进行指导。破产小组在马洪扣的督导下,不分白天晚上都在高速运转着,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不仅监狱所有人都坚信炼铁厂即将破产,就连当地政府都深信不疑。

监狱的贷款提供者工商银行坐不住了,炼铁厂要是真破产了,给炼铁厂3000多万的贷款就要打水漂。县支行行长副行长接二连三地往监狱跑,但彭家仲口气很坚决,除了破产,没有商量的余地。县工行一方面以拖欠本年度利息为由冻结了监狱的帐户,另一方面向省工行汇报。监狱这边早有准备,在宣布破产之前,郑保团就在农业银行开了帐户,所以,工行冻结的资金也只有几百元而已。

不过,令马洪扣深感困惑的有两件事,一件是破产领导小组成员都是监狱领导,但彭家仲坚持要刚刚出任监狱驻省城办事处的胡玲玲进入破产领导小组;第二件事是炼铁厂不具备单独的法人资格,要破产必须更换法人,但彭家仲却说先做好其他工作,更换法人的事可缓一缓。

虽然他很困惑,但也不好深究,马洪扣是真心实意地支持炼铁厂破产的。这个55立方米的小高炉,原本就是国家产业政策所规定要淘汰的,只是因为是监狱资产而申请延期关闭。但是就是这个小高炉,监狱背上了3000多万的债务,每年经营所得还不够缴纳银行的利息。彭家仲当机立断推行监狱体制改革,将炼铁厂的工人全部转移到水泥厂就业,所以不存在因破产而导致工人队伍不稳定的问题,选择在这个时候破产,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他一贯的工作作风就很严谨朴实、雷厉风行,加之这次他从心底里赞同彭家仲这个决策,所以工作推进很迅速,待所有的工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之后,马洪扣见彭家仲依然没有将更换法人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心里愈加犯嘀咕了,意识到这中间有什么门道。正在犹豫是不是给彭家仲交换一下意见的时候,省监狱管理局局长蔡复晨给他打来电话。

马洪扣感到很是意外,这可是他出任纪委书记以来,局长第一次亲自给他打电话。

“听说你们在搞什么破产?工作做得怎么样了?”蔡复晨把“听说”两个字咬得很重,一听就知道他很不满。

“局长,我们是想把准备工作做好了、做扎实了才向你汇报,目前……”马洪扣思索着说。

“听说你是这个工作的牵头人,这个工作涉及到方方面面,特别是对债权人要注意分寸,要区别对待。我们监狱企业培育市场不容易,今后很长一段时期内,监狱经济依然是监狱经费的补充,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嘛。”蔡复晨并没有听他关于破产工作进展的汇报,而是这般说。

马洪扣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债权人托他说情,企图在破产进入诉讼程序之前要回货款。他心里泛起一丝鄙夷,就不冷不热地说:“蔡局长,这事儿我作不了主,在党委会上,我也只有一票啊,何况我现在是在执行一级党委的决定。”

“你不仅仅只是纪委书记,还是党委副书记,我的同志!好了,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给你们提个醒,你们看着办。”

蔡复晨撂下这么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马洪扣立即来到彭家仲的办公室,把刚才跟蔡复晨通电话的事给他讲了,最后说:“看来你分析得对,阻力不小,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去给他作个汇报。”

“是啊,阻力不小,有人不仅已经把这事儿捅到省厅,还捅到省市国资委、破产领导小组。刚才我还接到刘厅长的问罪电话,工行方面扬言要对全省监狱系统实施惩罚性措施……”彭家仲说。

“那怎么办?暂时停一停还是继续搞?”马洪扣担忧地问。

“搞,怎么不搞?老马,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真破产。我们每年的效益不够还银行的本息,我去协调了很多次,想争取银行挂账停息。可这些人表面上承诺,就是不见动静,所以我想借破产之名,压迫银行同意我们挂账停息,以减轻监狱压力,这个思路只有我和王书记知道……”彭家仲说。

马洪扣看着他不言语。

“老马,你知道,我不能说监狱班子有什么问题,但是很复杂,这你是知道的,就拿蔡局长刚才的电话来说吧,其实就是给徐温馨说情。这个徐温馨,就在监狱决定要破产之后,还卖给炼铁厂几十万的耐火材料,你说这能收吗?能支付货款吗?”彭家仲情绪有点愤懑。

“我不仅仅是纪委书记,还是党委副书记,我的同志!”马洪扣把蔡复晨刚才的话抬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再复杂,也复杂不到我这里来,我马洪扣堂堂正正,你防我做什么?”

“我给你道个歉,这事儿早本该跟你通气的……”彭家仲连忙说,“喔,对了,我们的动作起作用了,省工行一个副行长今天要来,我们马上召集破产办的同志开个会,好好准备一下谈判资料,我的意见是开始依然按破产进行谈,到最后再让步,要求挂账停息。你看怎么样?”

“徐温馨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我去找郑怀远交换一下意见。”马洪扣说完就走了出去。

彭家仲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既歉疚,也涌动着无限感激。他坐在椅子上想了想,还是拿起座机,拨通了蔡复晨的电话。

将近12点左右,省工行一行人在胡玲玲的陪同下才到达监狱,彭家仲和县工行的头头脑脑们早已在大门口等候,彭家仲热情地握住副行长的手不放,说:“欢迎欢迎,我猜行长大人是第一次来监狱吧?辛苦辛苦,我们先填填肚子……”

“别别,别欢迎我来,我可不想来蹲监狱……”行长也侃笑道,但马上又打住笑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还是先谈谈你们贷款的事……”

彭家仲琢磨不出行长的态度,使他有些不安,便笑着恭维地说:“看来今天来了个务实的银行官员,我也只好对不起自己的肚皮了,哈哈……”

众人跟着一阵傻笑。

彭家仲这才注意到胡玲玲,她在电话上说行长一行出发后她才接到消息,怎么与他们一路?便叫她过来问:“你跟行长一路?”

行长立即眉开眼笑,指指胡玲玲说:“我手下要是有胡小姐这样的干将,我就省心多了,彭监狱长,我真羡慕你啊……”

原来,胡玲玲给彭家仲通报之后,立即打的追上行长,一路上与行长喜笑怒骂,把一行人乐得忘记了长途远行的劳顿。

趁一行人懒懒散散地往办公楼走,胡玲玲把彭家仲拉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彭家仲立即面露喜色,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急走几步,给行长介绍监狱的情况,句句都是在诉苦。行长说:“彭监狱长,我与你夫人王卿打了多年的交道,也算是熟人了,大家都是为国家干事嘛,好说好说。”

马洪扣本来准备了大堆资料,破产办成员还将这些资料抱进了会议室,待大家坐定后,还有人进来将资料送到彭家仲和马洪扣的手上。

副行长笑道:“小题大做了,银企一家嘛,不要搞得跟美国鬼子谈判似的,呵呵……我看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鉴于你们的困难,就挂账停息。至于几年,当地工行与你们商议一下,彭监狱长,你看怎么样?”

就连胡玲玲都感到意外,她在路上只是对这个副行长暗示如果工行考虑挂账停息,有可能监狱会停止破产的运作,当时这位行长也没有明确的态度。

彭家仲愣怔了几秒,立即带头鼓掌。

会议室热烈的掌声留住了民警们下班匆忙的脚步,都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相互小声打听又有什么喜事。

郑怀远还没有走,听到这掌声,他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脑子里有些混沌。上午马洪扣找他谈了耐火材料的事情,两人话不投机,争吵了几句,最后马洪扣以党委副书记和纪委书记的名义告诫他在这件事情上注意自己的身份,以大局为重。他实在想不通几十万的合格的耐火材料就值得马洪扣出面找他谈?何况这事儿与他有多大的关系?彭家仲这不是在向他宣战吗?

下午,彭家仲带副行长在附近几个监区转悠了一下,特别把他带到四监区山上看了看。看得这位从省上来的副行长感慨万千,连声说几个没想到,平常只是听人说监狱使用的是不给酬劳的劳动力,很富有,哪里知道境况这么差,回去后一定把你们的情况给行长书记说说,争取多给你们几年挂账停息。临行之前,彭家仲把他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红包。副行长说你们穿着警服却没有享受到国家公务员的待遇,但依然坚守岗位,这种精神在银行系统恐怕找不到了,我哪里还好意思收这个。老弟,不怕你生气,这几个钱我还没有打在眼里呢。

送走副行长一行,已经是傍晚时候,来到办公室,回想起来,依然像梦一般,原本想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却这么轻轻松松地达成了目的。

徐温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说:“彭监又为我们监狱办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全监狱老老少少都在交口称颂呢,可喜可贺……”

“你不是专程来恭喜我的吧?”彭家仲不冷不热地说。

“看来彭监对我有意见,这可冤枉我了,我可是经常敲打我那口子要支持你的工作哟。我徐温馨呢,做生意有个原则,就是在监狱规定许可的范围内做,从来不过分,不为难。说实话吧,我这公司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不能给那些合伙人脸上抹黑,你说是吧?”徐温馨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是话语之中隐含着目空一切的意味。

彭家仲当然知道她的来意,却故意装傻,问:“徐总是在暗示我什么吧?那我也表个态,在监狱规定许可的范围内,我一定给你开绿灯,说吧,什么事?”

“蔡局长不是给你通了电话了吗?”徐温馨也故作惊愕地说。

“蔡局长并没有说徐总什么事呀?”彭家仲依旧装作诧异地说。

徐温馨知道他在推诿,不仅这笔货款估计没戏了,就连对她丈夫郑怀远的芥蒂也没有消减,心里骂了一句,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就是耐火材料……”

“哦,我当什么事情呢,原来是耐火材料的事!把发票拿来,我马上就签。”彭家仲爽快地说。

徐温馨一下子就懵了,上午郑怀远还给她说与银行挂账停息谈妥后,炼铁厂就要租赁出去。以彭家仲的风格,一定会把耐火材料作为库存物资转移到租赁方,收回这笔债务恐怕要费些周折。马洪扣拿耐火材料找郑怀远说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彭家仲的意思,他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的。原本她是来探口风的,以缓解一下丈夫与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也想暗示他们家与局里厅里有些领导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哪知他却不冷不热,这会儿又变得这么爽快,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文文弱弱书生气十足的人。

彭家仲笑笑,说:“我刚才说了,无论是哪个来和监狱做生意,都不能损害监狱的利益,都必须在监狱规定许可的范围内。前段时间监狱全力搞炼铁厂破产工作,面对那么多债权人,我怎么能支付这笔货款呢?今天与银行达成了挂账停息协议,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温馨连忙将一叠发票放在彭家仲面前,彭家仲看都没看,拿起笔就签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这批耐火材料用了,我也不可能支付你的货款。”彭家仲把发票递给她,补充说。

徐温馨脑子又迷糊起来,问:“这话怎么说?”

“没有使用,那就是库存物资,炼铁厂马上要租赁出去,我可以转移给租赁方,但是要是用了,就得排队,等我们把外面的欠账收回来才能支付。我搞经济可是半路出家的,徐总在这方面比我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彭家仲显然心情特好,不厌其烦地接待这个讨厌的女人。

徐温馨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她曾经嗤之以鼻的监狱长彻底把她给说服了,于是诚恳地说:“彭监,关起门来其实我们就是一家人,老郑这人啥都好,就是脾气有时候不对,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呢,回去好生说说他……”

彭家仲很热情地说:“我对老郑没意见,一切以大局为重,监狱要发展,离不开你们这些民营公司的支持。你想想,监狱要是真的搬迁了,以后全部是来料加工,要是你以后把公司的业务拓展到加工业务上,你我合作的空间有多大?”

“那是那是……”徐温馨眼睛一亮。

“如果有好的加工项目,我拜托你留意一下,帮我们拉几个,先在这里做起来,积累一些经验,到时候搬迁了,我们的路子也会走得平坦一些。”

“嗯嗯,我一定按彭监的指示办!”徐温馨态度一下子转变成对待蔡复晨的那种态度,“那我就不影响你休息了,改天我请你喝茶。”

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彭家仲望着她的背影,满脸的无奈。

马洪扣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不言语。

彭家仲笑笑说:“老马,挂账停息后,监狱每年增加效益近千万,你首当其功,应该高兴嘛,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我是很高兴,但是今天谈判很蹊跷,说实话,我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老彭,今天上午我态度不好,你可别往心里去……”马洪扣真诚地说。

“你我就别客气了,都是为了工作嘛。我也感到意外,没有想到这么顺利,看来是胡玲玲前期工作做得很充分,在使用胡玲玲这个问题上,我知道你有看法,人无完人,主要是用其所长,我的意思是有时间你找她谈谈,也给她一些鼓励。上面部门情况我知道,哪怕你穷得无法保障正常运转,只要你不跑不叫,他们都会装聋作哑;尽管你很富有,钱多得花不完,只要你装穷,装可怜,成天扭着他们嗷嗷叫,他们也会给你划拨资金。每年预算外资金那么多,不给你就给他,就看哪个叫得凶,跑得勤。所以,跑步前进,跑步‘钱’进,国家三令五申禁止这种行为,但效果怎么样?下面的还不是照样在跑?所以,监狱拖欠民警职工的3个月工资,我还寄托她能要回来……”彭家很是无奈地说。

“可是,派一个女子去跑?合适吗?”马洪扣不以为然,似乎还有些担忧地问。

彭家仲笑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不是流行美女效益么?或者叫美女经济,据我所知,前几年省上某些领导来双河监狱,你们也不是叫了些长相俊俏的女民警陪他们跳舞吗?那时候你是什么来着?对,办公室主任,是吧?”

“哈哈……我记起来了,你陪厅里领导来过一次,当时就是胡玲玲陪你跳舞的,对吧?”马洪扣笑了起来,但他马上又敛住笑,“嗯,这次表彰破产工作时,给她一个先进吧……不过,老彭,我可对你有意见,我上午才找郑怀远谈了,明确说不能支付他老婆那笔耐火材料款,可你……”

“我也没有想到与银行谈判这么顺利,老马,你就委屈一点,我也是迫于压力。我想尽快完善招标采购机制,以后就不会为这么麻烦事儿操心了,唉……”彭家仲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下,“先成立个招标采购领导小组,我和王书记来任组长,你来任常务副组长,其他监狱领导为成员,你看怎么样?”

“你这不是又把我放在火上烤?”

这时,郑怀远和狱政科长谢本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郑怀远焦急地说:“彭监,二监区罪犯……”他转头问谢本川那名罪犯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并没有等谢本川回答又立即说,“已经绝食3天了,医院刚才给我打电话,如果再不进食,随时有可能出现意外……”

谢本川这时候才说:“这个罪犯叫冉金旺,盗窃罪,八进宫,现年52岁,以前在四监区服刑。这个罪犯反改造意识很强,反改造经验很丰富,在四监区服刑期间,由于四监区监管制度执行不力,规范意识和行为没有养成。到二监区后不服管教,顶撞民警,经常煽动他犯对抗政府,寻衅滋事,殴打其他罪犯,二监区报请监狱同意给予7天的禁闭处罚。在禁闭室开始不吃饭,第4天把他送到医院救治,靠输液维持生命……”

彭家仲没等谢本川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去医院。”

郑怀远和谢本川立即跟了出去,马洪扣把彭家仲办公室的灯关了,把门拉上,又推了推,确定锁好了,也跟了过去。

医院距离监狱机关有3公里,郑怀远平常坐的桑塔纳2000已经在那里等候。郑怀远拉开前车门招呼彭家仲坐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彭家仲摇摇手,自己拉开车门坐在了后排。

副驾驶的位置本来是留给随行人员比如秘书、保镖坐的,但在双河监狱,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总是认为谁的官大,谁就坐这个位置。

谢本川迟疑了一下,小跑到车的另外一边,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坐在彭家仲的身边。郑怀远发现马洪扣也跟了来,略微一怔,只好侧身也招呼他上车。马洪扣见副驾驶的位置空着,就大咧咧地坐了上去。郑怀远看他那副当仁不让的模样,想在几个月前,他马洪扣还是个见到我还得让座的主儿,如今却比我高出半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何况现在只是去医院了解那名罪犯的情况,干他纪委书记什么事?他来凑什么热闹?要是让其他人看见了,好像我郑怀远在这个罪犯绝食事件中脱不了干系呢……郑怀远心里拉拉杂杂地这么想,也没有帮马洪扣关车门,就走到车的另外一边。

谢本川忙不迭地开车门,然后坐到后排座位中间去。车子刚发动,他感到有些拥挤,怕挤着两位领导,又笨拙地扭动着身体向前倾,两手抓住前排的靠背,坐在座位的前沿上。

彭家仲笑笑说:“不碍事,安全第一。”

马洪扣回头一看说:“你来坐这里。”

“不敢不敢,那可是郑监的位置……”谢本川连忙摇手。

“喔?郑监,我把你的位置坐了,你没有意见吧?”马洪扣语调像是在调侃,又像是一本正经。

谢本川本来是言者无心,哪知道马洪扣这么借题发挥,又慌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马书记,我是说……我的意思是……”

“马书记怎么看得起我这位置呢?一天到晚心惊胆颤的,这不,又出事了!哪个要来坐,我可是解脱了,阿弥陀佛!”郑怀远很不自在,拿眼瞟了一下谢本川。

马洪扣又说:“这位置好,是为彭监保驾的,不像我,只是护航。彭监坐得稳还是坐不稳,就看你郑监的了。”

“……”郑怀远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头,但他还是压抑住了火气,扭头把目光投向窗外。

“谢科长,这个绝食的罪犯是不是因为偷老百姓的山羊而调到二监区的?”马洪扣紧接着问。

“是的,据我们狱政科调查,这名罪犯偷老百姓的羊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折合成金额,严格按照刑法规定,够得上加刑……”谢本川一下子来了精神说。

“加不加刑我不管,是你们狱政上的事。但是据我所知,这个罪犯在四监区服刑期间还是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到了二监区就成了顽危犯。这次绝食事件起因是不是闹伙食?”马洪扣接续追问。

“是……”谢本川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怏怏地回答。

“什么?究竟怎么一回事?”彭家仲警觉起来,抬高声音问。

郑怀远知道不得不说话了:“彭监,据二监区说这个罪犯带头闹伙食,说是米饭有问题,但是我叫生卫科去调查,生卫科调查回来说没有问题,而且食品留样还在那里,我已经叫他们在必要的时候送检。”

马洪扣突然笑道:“饭菜质量不好和饭菜质量有问题,这是两个概念吧?”

“马书记,你什么意思?如果你认为我郑怀远有责任,你尽管带着显微镜来调查!”郑怀远再也按捺不住了,情绪激动地说。

马洪扣没有让步的意思,不冷不热地说:“怀远同志,你别激动嘛,陈米和糙米做出来的米饭我昨天还在监区吃过,究竟是什么味儿我知道,如果是我,我也要闹。罪犯闹伙食在今年已经发生了3次,采购这些大米是你管辖的生卫科,你作为分管领导就没有一点责任?而这些米的价格和今年的新米却是一样的价格,你说我这个纪委书记该怎么办?”

彭家仲生怕他俩闹起来,连忙阻止他们说:“马书记,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那个罪犯死亡,至于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下一步再调查。”

郑怀远打了个冷颤,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马洪扣原本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要是与他较上劲,恐怕自己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何况他还是党委副书记呢?于是把语气放缓说:“既然马书记提出来了,我明天就叫生卫科清理整顿。”

马洪扣也不再言语,车子里一下沉闷起来,只有发动机在乡间凹凸不平的公路上发出突突的叫声,有些嘶哑,在几个人心间萦回激荡。

监狱医院坐落在监狱东北那座山脚下,都是清一色的平房,几点浑浊的灯光在寒冷的夜色中闪烁着,孤单而又冷清。在巍峨的山下显得很可怜,宛如一个瘦骨嶙峋的婴儿被遗落在荒郊野外,绝望而漠然。

医院院长已在门口等候,彭家仲下车就问:“病犯情况怎么样?”

“相当危险!”院长说。

“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抢救,确保病犯的生命安全!”彭家仲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说,“如果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和水平有限,就转院。”

院长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是他从医20年来第一个监狱长给他下的这样一道命令。

刚参加工作时,监狱领导、医院领导每每在开会的时候强调的最多的是“罪犯医疗费用绝不能超标”,要做到不能超标,就是外行都知道该怎么做。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药,就是用药,都是很廉价的药品。曾有一段时间,监狱医院为了控制罪犯医疗费用,还使用国家明令禁止的淘汰药品,比如土霉素等等。这里对待生命的态度与他从事的医生这个职业的道德要求格格不入,罪犯的健康和生命在这里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有时候监狱要求诊断某个罪犯是不是在装病,怎么诊断?采用中医望闻问切?他是学习西医的;按照西医手段来诊断?可有没有相关检查设备,就是有,也不会轻易用在罪犯身上。其实呢,监区要求诊断,往往希望的结果是无病或者小毛病,总之就是下个结论说这个罪犯还是可以参加劳动的。于是只好凭自己经验作出让监区满意的结论。就是现在在监区巡回接诊的时候,医生们并不是像社会上医院门诊那样一个一个得接待患者,而是叫患病的罪犯们站成一排甚至几排,在监区操场上或走或跑几圈,然后就开始开药,连问都不问一声,处方基本上都一样,大多就是一些常见的抗感冒的药物,抑或加点廉价的抗生素之类。只是从表面上看病情十分严重的,才叫过来询问几句,万不得已才叫监区把他送到监狱医院去输点液。如果病犯情况恶化,监狱医院实在拿着没有办法了,就马上联系病犯家属,问他们怎么办,

开初的时候,他内心也强烈地挣扎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跟其他医生一样麻木了,这不是他这个做医生的错,错在哪里?他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思考。按理,医生这个职业是越老经验越丰富,医疗技艺也就越高,但是他却恰恰相反,几十年如一日用这种心态和方式接诊病犯,不仅没有积累很丰富的经验,相反觉得自己的医疗技术退步了不少,与自己的那些在社会上工作的同学相比,他觉得他这个主任医师还不如一个主治医师……

马洪扣捅了院长一下:“怎么?你没有听见彭监的命令?”

“不不……哦,不是……我听见了,只是病犯年龄偏大,还患有哮喘,几天没有进食,现在体质很虚弱,已处在半昏迷状态,转院怕要出意外。”院长连忙说。

彭家仲朝病犯监舍走去,沉闷的脚步声让刚回过神来的院长有些不知所措,他机械地跟了上去,犹在琢磨彭家仲刚才那道命令。

谢本川望着彭家仲,对郑怀远嘀咕说:“不惜一切代价?一个犯人就值得那么关注?”

郑怀远没有理会他,跟了上去。

谢本川也连忙跟在郑怀远身后,依然在咕哝:“小题大做嘛……监狱里死个犯人,说句不好听的,就像死了一条狗一样……”

郑怀远低声喝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病犯监舍依山岩而建,山岩笔直,被抹上一层光溜溜的水泥,成为一道天然的防逃屏障。从一道小铁门进去,平房与山岩之间有一个2米宽的狭长带,再除去屋檐下的水沟,整个病犯监舍的活动就限制在这个长约10来米宽1米多的空间里。紧靠小铁门是值班室,随后就是一间医生和护士公用的办公室。接着又是一道大铁门,与其说是铁门,还不如说是闸门更贴切一些。进入病犯监舍必须要经过这道闸门,除了打针输液的时候,护士在值班民警的陪同下进入这道门之外,其余时候都是紧锁着的。能够在这里来休养住院的罪犯,病情一般都很严重了,不过只要病情稍有好转,不论是什么天色,总有三三两两的罪犯或蹲或站在大闸门边,或望着头上的那一尺见方的天空,或木然地盯着值班室这边。只有当护士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时,他们的眼光里才闪现一些不可名状的惊喜,然后追逐着护士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办公室的门口。

往日冷冷清清的病犯监舍和民警值班室这时一下子热闹起来,二监区监区长伍直玮带着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和几个民警刚刚赶到这里,他们接到郑怀远的电话,要他们抢在彭家仲之前火速赶往医院病犯监舍候着。二监区磨机车间今天在检修,伍直玮一直守在工地上,很晚才回家,正在吃晚饭,接到电话,他把饭碗一丢,一阵小跑,边跑边打电话叫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和冉金旺所在中队的中队长和指导员,驱车直奔监狱医院。他们在医生护士值班室正在了解冉金旺的情况,一个罪犯夹杂着呻吟的喊声从外边传来:“护士,护士……哎哟,唉……我的妈呀……我痛得不行了,快来看看……”

医院差3名护士,前些日子,监狱便选调了3个年轻女工,经过简单的打针输液培训,就先分配在病犯住院部上班,今天值班护士就是抽调的3名女工之一,她在门口朝外瞅了一眼,便走了过去。

那名喊痛的罪犯双手捂住肚子佝偻着身子站在住院监管区的铁门前,一脸痛苦的表情。护士问:“哪里不舒服?”

“这里,这里……”那罪犯朝肚子、大腿、胸口乱指。

“究竟哪里?”护士提高声音问。

罪犯说:“反正浑身都痛,你进来给我检查检查嘛。”

“回去卧床休息!”护士冷冷地说,转身欲走。

“我肚子痛,肚子痛!你看嘛,帮我看看嘛……”罪犯把棉衣撩起来。

护士回头看了他一眼,蹲下来把手伸进铁门在他肚子上按压了一下,问:“这里?”

“不是……”罪犯含混不清地说。

“那是这里?”

“不是……哎唷……”罪犯脸上流露出快感。

几乎把腹部所有的地方都按压过了,罪犯依然说不是那里痛。这时候,有很多罪犯都站在门口往这边瞅,不时窃窃私语。

值班医生感觉到异样,走过来看了看那罪犯色色的表情,喝道:“你他妈的又在装?”

那罪犯吓了一跳,连忙把衣服放下来,厚着脸皮说:“我就是痛……”

医生走过去把铁门踢了一下,吼道:“你狗日的皮痒痒了?”

监改员闻声跑了出来。

伍直玮等人也闻讯出来,其中一名民警对监改员喝道:“你刚才死哪里去了?”

监改员忙立正然后低头说:“报告政府,我……我刚才尿尿去了……”

护士一下子明白了,狠狠地盯了罪犯一眼,红着脸跑回了值班室。

监改员朝那罪犯劈头就是一拳,又狠狠地煽了几耳光,然后一手把他耳朵拧住,另一只手使劲地把头往地下按。那罪犯立即杀猪叫娘地喊起来:“报告政府,监改员打死人了……唉哟,唉哟……”

病犯住院部的值班民警嘿嘿笑,问:“肚子还痛不?要不要我给你按摩按摩?”

“不痛了,不痛了……报告政府,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罪犯哭丧着脸叫道。

“面壁2小时,明天送回监区!”值班民警下达了最后处理决定。

监改员立即拧着他的耳朵拉到山岩前。

“报告警官,我病还没有好,别把我送回去,多面壁一小时行不?”那罪犯扭头说。

监改员朝他腿部臀部踢了几脚:“站直,挺胸,鼻子靠着墙!”

这一幕正好被彭家仲看见,他皱皱眉头问医院院长:“鉴定住院病犯是否好了,是医生说了算还是监管值班民警说了算?”

医院院长楞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当然是医生说了算,但是像这个情况,很明显是已经好了但仍然在装病,监管值班民警也可以处理。”

“这也不能由监管值班民警说了算!刚才这个罪犯调戏我们女民警,按改造条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是鉴定还是由医生来作。什么叫依法?什么叫科学管理?作为中层领导应当首先树立这个观念。”彭家仲说。

“是是是,我明天就落实彭监的指示。”院长连忙说。

“我不希望你言不由衷,希望你从思想上认识到这一点!”彭家仲放缓语调说。

院长感触地说:“彭监,作为监狱长给我下达不惜代价抢救罪犯生命的命令,说实话,从我参加工作以来,你是第一个!”

彭家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先去看看那个绝食的罪犯吧。”院长叫值班民警把铁门打开,随后又吩咐值班医生通知医院几个相关科室主任和其他几个医疗技术较好的医生,马上赶回医院,给冉金旺会诊。

冉金旺被安排在一个单间,屋子很潮湿和阴暗,弥散着淡淡的屎尿味。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苍白,毫无血色,颧骨很高,眼窝很深,这副模样把彭家仲吓了一跳。

伍直玮推推冉金旺说:“冉金旺,我是伍直玮。彭监狱长、马书记和郑副监狱长来看望你了!”

冉金旺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彭家仲俯身下去,轻声说:“我是监狱长彭家仲,你能听见吗?”

冉金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你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会严肃处理的。但你现在很虚弱,必须配合医生治疗,等你好些了,我再来听你说,好么?”彭家仲语气虽然依旧很轻,却很坚定。

冉金旺费力地眨眨眼睛,两眼空洞地望望天花板,又紧紧闭上。

不管彭家仲和其他民警怎么说,冉金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彭家仲一行人只好回到值班室。

“情况看起来很糟糕,是不是,院长?”彭家仲低声沉思说。

“只要挂着液体,在短期内维持生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个罪犯年纪大,本来就有哮喘,还有没有其他疾病,现在尚不清楚,如果出现并发症,那就很难预测……我们马上给他会诊,重新确定治疗方案,评估转院风险,做好转院准备。实在不行,待情况稍有好转,就立刻转到县医院或者青州市医院去,但最关键的还是要他尽快进食。”院长说。

大家都面面相觑,连彭家仲来劝慰,冉金旺都不理,其他人哪个还有这个能耐?彭家仲突然隐约想起蒲忠全去青州前给他提到一个罪犯的名字,好像就叫冉金旺,他就电话给蒲忠全核实,并叫他立即赶回监狱,协助做冉金旺的工作。

蒲忠全临走的时候就料想冉金旺会闹出什么事情来,这个罪犯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太深了,有8次犯罪记录,除一次抢劫罪外,其余都是盗窃罪。他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贩私盐,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资本,刚买了十几亩田地,哪知全国就解放了,被划为地主。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和歧视,没几年他父亲就郁郁而死,那一年他14岁。也就在那一年秋天,生产队分稻谷,母亲带着他去领稻谷,生产队队长说你们是倒找户,没有谷子。眼看家里就要断炊了,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队长下跪。队长说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行,连我们贫下中农都吃不饱,哪里还有谷子养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那晚冉金旺脑海里全是队长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翻来覆去睡不着,磨蹭到半夜,偷偷起来,摸到队长住的房子外面,一把火把房子烧了,躲在远处看到熊熊大火烧得队长一家哭爹叫娘的,他心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快感。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呆在这里,于是一个人跑到重庆去,在大街小巷游荡。就在那年冬天快饿死冻死的时候,一个从民国偷到新中国的惯偷收留了他,教他摸包包的技术。他师父收留像他这样的几个流浪儿有四五个,训练了一段时间,师父就带着他们在车站码头公共汽车上偷。冉金旺憨厚,每次偷到的钱都如数上缴,不久便赢得师父的格外亲睐,便纳为嫡传弟子,将自己一身本事如数传授给他。第二年,他被反扒民警抓住,由于之前有几次摸包包的记录,便被法院判了2年劳教。这是他第一次服刑。出来后,没有活路,只好又去找师父。后来师父死了,其他人推举他为头头,他不干,只身北上,从此浪迹江湖。

在他讲述这一段的时候,蒲忠全问他:“你怎么不当头头呢?”

“当头头是好,不用自己操刀,就坐地分赃,但风险也大,被抓了,判得更重。我可是坐过牢房的,那滋味不好受。哪像我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抓进来,顶多判个一年半载的,一晃又出来了,嘿嘿……再者我大字不识几个,就这门手艺,三天不练手生嘛,我可不能为了当官而丢下吃饭的家伙。”冉金旺颇为得意地说。

冉金旺几乎每隔两三年就要坐一次牢,从14岁开始,一半时间在监狱里或者看守所里渡过的。他很自豪地对蒲忠全说:“不怕你生气,我坐过的监狱比你读过的学校还多。东南西北的,啥监狱我没有坐过?连清朝留下的监狱我都坐过!”

有一次在山上放羊,蒲忠全叫他展示一下摸包包的技艺。冉金旺想了想说那我就摸你的口袋里的东西吧。于是朝蒲忠全走去,把蒲忠全撞了一下,然后说你看看你少啥东西没有?蒲忠全把衣袋翻了翻说还真有两下子,拿来,我的手表。冉金旺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你给我个刮胡子的刀片,我到尚庆镇转悠一圈,保证我们这个月天天吃烤鸭子。蒲忠全不信,第二天便找人要了一个刀片,叫他演示。冉金旺把其他几个犯人的衣服垫在一起,总共有五六层。冉金旺说你说划到第几层我就划到第几层。试了几次,果然如此,蒲忠全问:“你小子老实交代,最多一次偷了多少?”

冉金旺把其他罪犯轰得远远的,才凑过来对蒲忠全神秘地伸出两个手指:“这个数。”

“2000?”

“切!”冉金旺不屑地回应。

“难不成是2万?”蒲忠全吃惊地说。

冉金旺点点头,抬头遥望天上的白云,一副陶醉的样子,似乎犹在回味当时的快感。

“你个老东西,这么好的技术,怎么没有存点钱?”蒲忠全有些惋惜地骂。

“嗨,干我们这一行的,没老没小,存啥子钱哟?有钱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呗。好过的时候老子比县长操得好,偷不到钱的时候,妈的,只好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冉金旺装成一副大侠风度,雄赳赳地说。

“啥子没老没小?你老娘呢?还有个妹妹吧?”蒲忠全追问。

冉金旺像漏气的皮球,一下子怏怏的,嘴里咕哝着,却听不清他说什么。

其实,冉金旺还不止这两个亲人,在40岁时,他和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相好过。两人住在一起有大半年,这段时间他老实了很多,再也没有去偷过,他每天去当搬运工,女人就到附近的小餐馆打短工,日子虽然很清苦,但很充实和快乐。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想吃蛋糕,他买不起,又去偷,不料刚出手就被逮了个正着,进了看守所。关了几个月回来后,女人不见了,他找啊找,找了很多地方,边找边偷,还省吃俭用地存了一笔钱,想找到后两人好好生生过下半生。一晃过了4年,存折上的数字都上6位数了,可依旧没有女人和孩子的消息,但是他没有绝望,找不到就意味着有希望,总比见到尸体或者坟头强,他每天就这么想着,给自己动力。流浪到青州市行窃时,哪知在又被抓了,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被判了13年半,存的钱也被作为赃款没收了……

冉金旺说到这里,只是哭,像狼嚎。

哭累了,冉金旺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咕哝:就是那存折害了我,要不我怎么会被判这么重呢?要不我早就把女人找到了……

至今,冉金旺只知道这个女人叫胡琼花。

蒲忠全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都委托他们帮忙打听、寻找这个叫胡琼花的女人。

冉金旺一到监狱就是“名人”,不仅民警和罪犯都知道他的案情,就连工人和很多小孩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八进宫的罪犯。他刚被送进来时,狱政科就把他列为顽危犯,在入监队时,由3个监改员24小时监控,每天都要向管教汇报他的一言一行。每半个月的监狱狱情分析会上,都要专题汇报冉金旺的情况。三个月入监教育结束后,并没有发现他的任何异动,尚算认罪伏法的那一类。但是狱政科警告说从犯罪经历上说,冉金旺可算得上是我狱罪犯第一人,这种人反改造经验特别丰富,隐藏也最深,不能解除他的顽危犯监控。分配到监区,一样被类为顽危犯重点监控。事实上狱政科的分析还是不无道理,冉金旺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相继换了几个监区,都是因为他带头哄监闹事,造成不良影响而调换监区的,他成了禁闭室、集训队的常客。他也因此先后成为狱政科长谢本川、副监狱长郑怀远、前任监狱长汪庆书的包教对象,但是收效甚微,依然时不时生出什么事端来,让这些领导脸上无光,让所有管理他的民警都感到头痛。

蒲忠全有一次问他:“我看你就这么个熊样,怎么会闹出那么多事儿来?”

“我也纳闷呢,你说那些同改怎么就听我的话呢?我有时候随口抱怨几句,发点牢骚,他们就当真了,就撺掇起来闹,最后我却成了主谋,你说我冤不冤?”冉金旺一脸的无辜,愤愤不平地叫嚷。

蒲忠全明白了,主要是这个人的犯罪经历让他成了罪犯们心目中的老大,或者叫做“英雄”,而每一次监狱对他采取的强制措施反而成了加重他在其他罪犯心里分量的砝码,所以必须要改变管教策略。如果顽危犯监控不取消,就没有减刑的资格,连减刑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服刑还有什么希望?所以第二天就做魏德安的工作解除他的危顽犯监控,魏德安找冉金旺谈了几次后,便向监狱打了报告。狱政科当然没有批准,魏德安就每个月打一次报告,在一年之后,冉金旺的顽危犯监控才终于被取消了。

其实,蒲忠全刚参加工作时,冉金旺压根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有时候还捉弄他。就在蒲忠全丢牛后没几天,冉金旺在山上放牛时哮喘发作,这一次特别厉害,脸膛憋得青紫,满地打滚,双手撕开衣服,在胸口上乱抓乱打,嘴巴剧烈一张一合的,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当时他和冉金旺在三道梁子,而其他几个罪犯分散在二道梁和三道梁之间,蒲忠全喊了几声,却没有其他罪犯回应,又见冉金旺情况紧急,二话没说就背着他往山下跑,边跑边吆喝其他犯人。跑下三道梁子,张景然和另外一个犯人才赶到,蒲忠全叫张景然跑回去叫卫生员,自己则和另外一个犯人轮流背着他下山。

冉金旺命保住了,但是他当时大小便失禁,拉了蒲忠全一身。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蒲忠全面前装大,老老实实地伺候着,像个忠诚的仆人。而蒲忠全呢,也多多少少学了一些“恶习”,有时候连背毛主席语录都带着肮脏的粗话。三字经说性相近习相远,抑或叫做近朱者赤,更关键的是蒲忠全没有私心,对任何人都不偏不倚,冉金旺觉得在他手下改造觉得安心,没有多少压力,所以无形之中,冉金旺就把蒲忠全当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蒲忠全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9点过,他见彭家仲还坐在医生值班室里,有些诧异。

彭家仲不待他开口就说:“刚才医院组织医生会诊,情况很不好,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说服他配合医生治疗,马上进食。”

“有饭吗?”蒲忠全问。

“已经准备好了。”院长说。

其他人齐刷刷地盯着蒲忠全,目光很复杂。

一行人又来到冉金旺的床前,蒲忠全说:“冉金旺,我是蒲忠全,你听见了就眨眨眼。”

冉金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随后又合上。

“先吃饭,来……”蒲忠全把一汤匙稀饭送到他嘴唇边。

冉金旺又睁开眼睛看了看,费力地把头扭到一边,等蒲忠全把汤匙移开才把头又扭过来,张大嘴巴对着蒲忠全他们,然后含混不清地说:“牙齿……都被他们打……打掉了……”说完,猛地睁开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民警,目光里充满了怨恨。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冉金旺没有门牙。

屋子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压抑,令人感到有些窒息。

蒲忠全心头一凛,心里泛酸,顿了顿,把语气放缓说:“你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你可以申诉,就算你不相信二监区、不相信我蒲忠全,难道连代表一级党委的彭监狱长也不信任?你扪心自问,前7次进牢房,你也住过院吧?有这么多民警关心你吗?你看看,监狱长、纪委书记、副监狱长都来了,在这里守侯了几个小时了,实话实说吧,我蒲忠全住院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冉金旺就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突然,他转头又怒视着屋子里的人,说:“你们有本事把……把……输液……器拔掉……”

声音很小,很嘶哑,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但那种歇斯底里的对立情绪让人不寒而栗。

蒲忠全火气噌噌地冒了出来,生硬地大声说:“你吃不吃?不吃拉倒!”

其他人吓了一跳。

蒲忠全哼哼地说:“想饿死?你以为你绝食而死我们监狱就会蒙羞?我们警察就会受到法律处罚?老子告诉你,你不过是一个阶级敌人,按照毛主席的话说,对待敌人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啥叫专政?形象一点,你死在监狱里,就像你家死一条狗!就算国家有法律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大多是检讨、通报,顶天就是降职撤职,你以为还会怎么样?值得吗?你猪脑子!”

蒲忠全接着说:“你死了不要紧,我只是有点惋惜,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一直在帮助你打探你的女人和孩子的下落,算起来那个你还没有见过面的孩子有13岁了吧?要是哪一天我们找到了,我就带他去找他婆婆和姑姑,把你这副熊样添油加醋说给她们听,我看你个老狗日的在黄泉下听了都会嗷嗷叫。”

“13岁……13岁……”冉金旺喃喃地说,泪水哗哗地涌出来。

蒲忠全连忙掏出纸巾给他擦泪水。

他直挺挺地抬起上半身,看着蒲忠全依旧喃喃地问:“能找到吗?能找……”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说话,他只好无力的垂下身体,不住地喘息。

“我们都努力,你不是说只要没有见到尸体或者坟头,就有希望,是吧?”蒲忠全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转身对彭家仲请示,“监狱长,我请求解开他的手铐。”

彭家仲点点头说:“解开!”

值班民警连忙找来钥匙把手铐打开。

冉金旺说:“我要吃饭……”

蒲忠全连忙给他喂饭,哪知他连连摇头。

蒲忠全笑骂道:“你个老东西,屎尿都在老子身上拉过,还害什么羞?”

冉金旺流露出不好意思地笑,还是摇头。

蒲忠全就叫监改员过来给他喂饭,然后请彭家仲他们退了出去。

来到医生办公室,谢本川地说:“把手铐打开会不会出问题?”

本来已经很轻松的气氛又变得沉闷起来,但没有人回应他,他尴尬地笑笑,退到屋子一角,默不作声。

蒲忠全与冉金旺的对话令彭家仲很感慨,他虽然觉得蒲忠全说话的方式欠妥,但是他对罪犯社会关系的了解程度感到吃惊,本想现场了解一下他是如何感化、教育冉金旺的,给这些人上一课,让他们受到启迪,但是目前的氛围打消了这个念头,便沉着脸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这话像是说给郑怀远听的,又像是说给伍直玮和医院院长听的,也像是说给大家听的,但无论是说给哪个听,语气中不满的意味表露无遗,在场的人心头都像搁置了一块生铁,沉甸甸的。

愣怔了几秒,马洪扣也走了出去,郑怀远虎着脸,他本想下令调查冉金旺的门牙被打掉的事情,转念一想马洪扣都没有发言,自己多什么事?于是也走了出去。

蒲忠全见监狱头头都走了,便对直玮笑道:“老伍,我还没有吃饭呢?今晚你得包吃包住哈。”

伍直玮苦笑:“我还不是没有吃饭?不过,请你吃饭还轮不到我……”

“咦!”蒲忠全不满地说,“你小子是不是犯神经了?怎么针对起我来了?”

这时候,蒲忠全电话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连声说马上到。

伍直玮笑道:“我说中了吧?”

“等会儿我到你那里住一宿……”蒲忠全说完,就匆匆走了出去。

“我们也撤吧……”伍直玮情绪很低落,转眼看见谢本川,就说,“谢科长,先送你回家吧。”

谢本川心里添堵,心想一起来的,就是挤一点,彭家仲也得把他捎回监狱部,一个蒲忠全就把他挤掉了,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就算二监区有车,也应该蒲忠全来坐。郁闷归郁闷,总归要回家的,于是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

要到监狱机关时,郑怀远问:“彭监,我们要不要现在议一议?”

“议什么?”马洪扣反问。

郑怀远便不言语,车子一停便回家去了。

“老马?”彭家仲看着郑怀远的背影,低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马洪扣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但并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彭家仲办公室的门口。

彭家仲和马洪扣坐在沙发上,这才发现蒲忠全裤脚上泥点斑斑,一双皮鞋被泥巴裹住,只有系鞋带的部分才隐约分辨出那是一双皮鞋,与乳白色的地面形成强烈的反差。

蒲忠全发现两位领导盯着自己的皮鞋看,有点不好意思,说:“走得匆忙,来不及擦,把彭监办公室弄脏了……”

彭家仲有些心酸,感觉眼眶有些潮湿,便把目光投向窗外。

马洪扣说:“听说你在搞罪犯生活物资招标采购?”

“也没有严格按照招标采购程序办,就是找几个供应商报价,在质量相当的前提下,按最低价中标。马书记,我们目前工作局面还没有打开,也是逼着我这么做,估计得罪了一些人……”

“不要怕,以后有人问,你就说是我马洪扣要求这么做的。你要把这事好好抓一下,为监狱推行招标采购探索一些经验。过几天我来看看,了解一下具体情况。”马洪扣鼓励中带着赞许。

 “你谈谈冉金旺这个人吧。”彭家仲说。

蒲忠全便将冉金旺的情况大体讲了一遍,最后说:“冉金旺是八进宫,如果他一进来我们就戴着变色眼镜来看待,就会出现偏差。毛主席说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想来真的很有道理。”

“这些经验值得总结。”马洪扣说。

“彭书记、马书记,等冉金旺病好了,还是让他回我们监区吧,对了,还有那个叫张景然的……”蒲忠全抓住机会提出了这个问题。

“可以。”彭家仲说。

“听说你的外劳队伍里很多都是青州籍罪犯?”马洪扣问。

蒲忠全感到他问这话有些突然,迟疑地说:“是的……考虑到监管压力和接揽工程,我们……”

“注意监管规定,注意影响,特殊时期采用一些特殊手段是必要的,但是绝对不要超越法律许可的界限,最大限度地降低民警的风险。”马洪扣虽然很严肃,但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关切。

蒲忠全很感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想办法把那个女人和孩子找到。”彭家仲坚定地说,“我们能把一个八进宫的罪犯改造好,就是最大的胜利,比搬迁的意义还要重大。”

蒲忠全很困,到第二天上午9点犹在睡。

熊晓戈打来电话:“你小子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好久走?中午来我请你吃饭。”

“不了,我马上赶回去。”蒲忠全看看天色,跳起来。

“好吧,以后回来到我家来睡。对了,昨晚的事我恭喜你,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今天早上有传言说现在民警的命没有犯人的命值钱,我清楚这是针对彭监来的……”

“这关我啥事?我要有心理准备?”蒲忠全不解地问。

“问题是,有传闻说是你蒲忠全说的。”

“妈的!老子……算……算了……”蒲忠全气愤地把手机扔在床上,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出神。

“看样子要下雪了……”他咕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