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昏暗的路灯下,二监区磅称房愈加显得矮小和卑微。几天的小雨后,磅称房的外围已经有一层积水,黑乎乎的,坐在磅称房的工作台上望去,恰似恶魔的嘴,阴森森的不知道究竟有多深,抑或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傻乎乎地瞪着你,使人浑身不畅快。

二监区的生产区原本是一个城隍庙,据一些老犯人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经常闹鬼。前年,一名犯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到生料库巡查,大呼小叫地从简易的铁梯子上滚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带班民警和其他犯人闻讯赶来把他救起,他指着上面语无伦次地说他看见一个没有脸的女人。从那以后,这里闹鬼的事就悄悄地在犯群中传开来,所有上夜班的罪犯都有一种恐慌的情绪,都不敢再去那个地方巡查。为此,监狱教育科在二监区还开展了为期一个礼拜的科普知识教育。教育归教育,宣传归宣传,闹鬼的情结像瘟疫一样烙印在犯人们的心里,不时传闻又在某个地方看见一个长发女鬼,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或离地一尺在游荡。不管民警怎么怎么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鬼神之类的科学道理,但是罪犯们打死也不一个人单独上生料库巡视了,民警也没有办法,只好每次派出两个人同行。

从磅称房小窗口望去,一个女子一手托腮,正专注地看着什么,长长的黑发如瀑布一般从头上飘洒下来,正好遮挡住半边脸。雨夜清寒,孤灯幽韵,道不尽世间凄美,说不完前世今生……

两个罪犯统计员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朝磅称房一瞧,便两股颤颤,浑身乏力,嘴里胡乱地叫:“鬼……鬼……”

另外一个显然胆子要大一些,警觉地四处搜寻,问:“在哪里?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女鬼……”前面的罪犯似乎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后面的犯人也跟着跑,边跑还便问:“在哪里嘛,在哪里嘛,漂不漂亮?”

外面的动静引起了磅称房那名女子的注意,她从窗口上探出头来,骂道:“你个烂犯人,你妈才是鬼呢。”

但是两名犯人已经跑远了,根本听不见她的骂声。

那女子嘀咕一句,刚坐下,一辆装满青石的翻斗车像蜗牛一样从国道上拐进二监区磅称房,突突轰油门的声音像怪兽在嘶叫,汽车排出的废气四散弥漫,飘进磅称房,令人有些窒息。那女子握着鼻子站起来,又探出头来吆喝:“哪个砍脑壳的,跑魂呢?”

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已磨破皮了的皮夹克的男人,一头蓬乱的头发和一张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脸,在浑噩的灯光下活脱脱就是一个野鬼。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下,目光在那女子的脸上和胸脯上不停地游走,喉头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看什么看?没有见过女人?!”那女子训斥说。

男人又使劲吞咽了一下口水,油腔滑调地说:“见过,见过……只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我横看竖看怎么都像章子怡呢?”

“10个司机9个坏,还有1个在作怪……”那女子嘻嘻一笑,埋头填写过磅单子。

“他们说水泥厂磅称房来了个极品美女,我才不信呢,双河监狱有个把个美女还说得过去,要说有极品美女,那就八竿子打不着了。就我们这地儿的水土能出美女?你看看这天道,一年四季有几天没有灰尘?河里的水没有一天是清的……你看我这张脸,用立白洗衣粉都他妈的洗不出来,这水土能出个极品美人来,我看这美女八成是怪物……”那司机靠在窗子上絮絮叨叨地说。

“啥子怪物?你什么逻辑哟?瞧你那熊样,能分辨出男的和女的就不错了,还美女美女的!”那女子显然不满意他的论调,讥讽说。

“能抗这污染啊!在污染这么严重的环境里能出一个极品来,你说是不是怪物?不是怪物,那就是神仙妹妹,根骨长得好……”

“去去去,什么奇谈怪论。”那女子一阵乱笑,恍若花枝在月夜里招摇,她把填写好的磅单扔在窗台上,“给,磅单。”

“不急不急……不急嘛,这长夜漫漫的,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寂寞,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丢下呢……”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声喇叭的嗷叫,打断了那司机的调侃,他恼怒地扭头,朝那边吼:“你叫魂?急啥子急?没见我正在过磅?”

“你过个铲铲的磅,你小子在这里泡磅房公主,你以为我不知道?”声音刚落,一个人从黑夜里冒了出来,站在小窗子前,对那女子说,“妹儿,你可别听这小子瞎编,他呀,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土耳其’。”

“土耳其?什么意思?”女子一下子来了兴致。

“西门庆呀,这位西门大哥能泡上潘金莲,至少是个财主吧?不过,顶多也只是个土财主,所以不叫‘土耳其’叫什么?”后来的司机见那女子两只蓝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周身舒坦,很是得意。

先前那个司机叫了起来:“你龟儿不要诋毁我的形象哈,哪个不知道你?‘阮小二’一个?老子……”

那女子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立即走出来把磅称房的门关上,说:“两位帅哥慢慢吵,我不陪你们了。”

“嗨嗨嗨,你走了我怎么过磅?”

“一会儿又要来一个美女,哈哈……”那女子晃眼就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

这女子就是胡玲玲,今天水泥厂青石告急,连夜突击运输,所以她晚上加班。

电话是熊晓戈打来的,叫她立即回监狱办公室。

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紧,伞根本无法撑开,小雨打在她脸上有些刺痛,随即就是一阵一阵的寒冷,侵蚀着她的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渗透到她的血脉里,她下意识地裹紧风衣,低头迎着风摇摇晃晃地走在公路上。一辆卡车迎面冲来,强烈地车灯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本能地举起手遮挡住半边脑袋。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公路上的污水四散开来,溅了她一身。等她回过神来,卡车已经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死寂,唯有诡异的风声和雨声。她前后看看,心头一下子涌出莫名其妙的悲哀,从水泥厂到监狱机关,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此刻她感觉却是那么遥远……

上个礼拜五彭家仲被厅长刘德章紧急召回省城后,她原本打算无论如何赖在办公室,等彭家仲回来再说,她实在是讨厌供销公司经理郑志军那张嘴脸。哪知彭家仲前脚刚走,马文革就来下逐客令,她下午只好便回供销公司报到。这次郑志军一改往日的态度,要么做他的生活秘书,出任供销公司办公室副主任,要么就到水泥厂磅称房去当司磅员,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并涎着脸说我也不想这么暴殄天物啊,但是你不听话,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谁叫你是我们监狱第一美女呢?如果我郑志军连自己的手下都搞不定,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你去司几天磅,也称一称我的话分量究竟有多重,称一称我们这个家族在双河监狱有多重,啊!如果想通了,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这几天心情很好,所以专门为你提供服务,24小时开机……

胡玲玲越想心头越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地给蒲忠全拨了电话。蒲忠全说我正想给你电话呢,今天不是立冬吗?晚上你和“小二哥”到我这里吃羊肉。下班后飘起了小雨,她跟熊晓戈赶到四监区,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乌云还是黑雾,似乎要塌下来一般,寒风没头没脑地呜呜的刮着,灌进袖口和裤腿,周身一下子像跌进冰窟窿一般。两人缩手缩脚地走进蒲忠全的办公室,一股热流迎面而来,蒲忠全早已叫犯人在办公室把北京炉子烧得暖烘烘的,让犯人在食堂把羊肉炖好了,正在炉子上煨着,一张破旧的长条桌子与他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放着碗和筷子,桌子上放置着一桶10来斤的包谷酒。

四监区值班的男男女女十几个都围着火炉闲谈,见他们俩进来,都齐刷刷站起来,七手八脚地张罗着倒酒开饭,喧闹声、嬉笑声在屋子里回荡。蒲忠全高声叫冉金旺给值班民警都送一碗羊肉去,然后招呼大家端酒。大家刚端起酒,郑怀远带着管教四科的人突然走了进来。蒲忠全一愣,立即放下盛了半碗酒的碗,热情地招呼郑怀远他们落座。其他人也都放下酒碗,自动退让到一边,让开座位。郑怀远阴沉着脸,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屋子里扫视了一番,然后揭开火炉上铝锅的锅盖,用勺子在里面搅动了几下,才问:“哪里来的羊肉?”

蒲忠全显然被他的话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蒲监区长,我问你,这羊肉是哪里弄来的?”郑怀远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度,语气中明显夹杂着怒意。

“郑监,今天不是冬至吗?我们监区平常没啥文化生活,于是就买了几只羊,加上自己养的几只羊子,在今天改善一下生活,大家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蒲忠全小心地回答。

“是买的还是偷的?”郑怀远打断他的话,声色俱厉地质问。

“买的,绝对是买的,自从上次你在监管会议上强调过后,我哪还敢叫犯人去偷啊,不信,你问问大家……刚才大家还在说呢,我们郑监最体恤民警了,还建议冬至节专门把你请来,同大伙乐呵乐呵呢……”蒲忠全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玉溪,点头哈腰地给郑怀远递烟。

“好个蒲忠全,玲珑八面啊,你见长了,难怪有些人那么喜欢你……哼,不过你这一套在我这里吃不开,没有证据我能来打扰你的清净?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郑怀远说着把一叠照片摔在桌子上。

蒲忠全拿起照片看,其他人都围了过去,原来是冉金旺和张景然他们几个罪犯在山坡上偷老百姓山羊的照片,不仅如此,在监区坝子里杀羊刮毛的过程都被拍了下来。

“监狱进行的规范执法行为的专项整顿还没有结束,这可是彭家仲监狱长亲手抓的,你可真够大胆的,顶风作案!还有,你熊晓戈和胡玲玲也是,彭监那么器重你俩,你们呢?就说蒲忠全山在这山上呆久了,染上了山大王习性,你们可是天天跟在领导身边的,按理说政策理论水平很高,怎么也来和他瞎混?这事怎么办,你们自己先说!”郑怀远在火炉边坐下来,不温不火地说。

蒲忠全又一次把玉溪递到他嘴边,把打火机打燃给他点烟。郑怀远慢悠悠地接过玉溪,好半天才慢慢把香烟送到嘴上,在蒲忠全的打火机上点燃。或许是打火机燃烧久了的缘故,蒲忠全感觉右手拇指很痛,连忙将拇指放开,在警服上来回摸索了几下,说:“郑监,这不关熊晓戈和胡玲玲的事,是我叫他们来的……还有,这几张照片也不能说明这羊子就是偷的吧?我听那几个上街买羊子的犯人说羊子在路上差点跑掉了呢,对,八成就是这个时候被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偷拍的,大伙说是不是……我们四监区的人都知道,你是最实事求是的领导,也最乐意为基层民警办实事的……”

外边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话,郑怀远警觉地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其他的人也连忙跟了出去。

一大伙村民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值班民警正竭力阻止,反而被几个老婆婆推推搡搡。值班民警怕这几个老婆婆有个什么闪失,只好一边高声劝阻,一边连连退让。冉金旺和张景然正端着一锅羊肉走过来,见此状况,大吼一声,不约而同地冲了过去,甩胳膊挽袖地拦住村民们。村民们虽然不怕监狱警察,但是对这些罪犯却很忌惮,也不敢硬闯,于是双方就在原地吵闹起来。

郑怀远对冉金旺和张景然喝道:“你们把脸都给监狱丢尽了,还不退下!”

冉金旺和张景然转身一看是郑怀远,吓得浑身哆嗦,低头战战兢兢地往监房走。

其中一个村民听了郑怀远的话,一下子回过神来,叫嚷起来:“这两个犯人就是偷我们羊子的那两个,别让他们跑了……”

村民们呼啦啦地涌上来,把四监区的人围在中间,其中几个年龄稍年轻的把冉金旺二人死死揪住。冉金旺双目圆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拳头攥得紧紧的,但看看蒲忠全他们,只得强压住火气。

“你们看,这两个劳改犯端的是羊肉!”

“你们快来看,他们办公室桌子上摆的也是羊肉……”

“这些年不知道偷了我们好多羊子,妈的,今天要给他们算算总账。” 

“对对,要是不给个说法,老少爷们就去县里市里告他们。”

“县里市里起个球的用,他们归省里管。”

“那我们就去省里告他们……”

蒲忠全听得直冒冷汗,偷偷看看郑怀远。

郑怀远给狱政科长谢本川使使眼色,谢本川大声说:“老乡们,你们别吵,这位呀,是我们的郑怀远监狱长……”

“噢,是郑监狱长啊……”一位50来岁的人从后面走过来,朝人群挥挥手说,“你们别吵了,我常常听说郑监狱长是个能人,处事最讲究原则和公正,既然郑监狱长在这里,我们就先听听他的意见,啊!”

郑怀远朝他点点头,笑笑说:“是张主任吧?我们见过面,上半年你维修村上小学,还找我批过水泥,对吧?这山上风头正紧,你们呢,大多数又是一些老人,吹病了可不是个事儿啊。这样吧,我们到监狱机关坐下来好好沟通沟通,是我们的问题我绝不回避,也绝不护短。我们监狱处在你们这里,你们就是我们的娘家人,我可不能做对不起娘家人的事儿!”

村民们对郑怀远的讲话报以热烈的掌声。

趁郑怀远与村民们套热乎的时候,蒲忠全把李家兴拉到一边,叫他立即把熊晓戈和胡玲玲送走。

至于郑怀远和蒲忠全他们怎么同村民沟通的,最后达成了什么意见,胡玲玲不得而知。只是当晚一直到深夜11点左右,监狱才派车将村民挨个送回家。胡玲玲给蒲忠全打电话,没人接,直到凌晨2点,蒲忠全才接了电话说你别担心,没事儿,好了,我肚子饿得山响了,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大?吃饭的事情最大,管他娘的,先填饱肚子再说。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流言蜚语便在监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说监狱要赔偿村民们100只山羊,4万多块钱呢。监狱不会出这个钱,郑怀远要四监区出。又说党委连夜召开了党委会,不仅要撤“蒲二小”的职,还要给他记大过处分,胡玲玲和熊晓戈参与了此事,也要给他们处分。还说这次四监区这档子事,要不是郑怀远监狱长出面,恐怕监狱搁不平,真要出大事,看来还是郑监能量要大些,镇得住事。有人断言说彭家仲这下可有好看的了,他看重的三个人,都卷入这次事件中,不知道他还能在双河监狱呆多久。有人理性地分析说以前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多大的事啊,这次却搞得风声鹤唳的,何况那些照片和录像,不是一般普通相机能拍摄的,那些村民有吗?我看这事情很蹊跷。还有些不怕事的人说这次事件实质上是监狱领导之间的斗争,郑怀远向彭家仲开炮了,只不过‘蒲二小’他们成了牺牲品罢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从机关到监区到中队,都在猜测,都在分析,都在观望。虽然还有的人在心里暗自替彭家仲惋惜,但更多的声音似乎都对彭家仲不利,郑怀远反而被形容成平息这次事件的功臣。

胡玲玲原本不打算到磅称房上班,同郑志军对抗到底,但是在这种情势下,她意识到不能再给彭家仲添乱了。于是第二天便规规矩矩地到肮脏杂乱、像关犯人禁闭的小间一样的磅秤房报到,认认真真地学习起称重量的业务来。下午,郑志军破天荒地来到磅秤房,满脸通红,满嘴酒气,站在磅秤房的小窗子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怎么样?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吧?”

带胡玲玲的师傅从来没有见过他来磅秤房,有点手慌脚乱,站起来说:“谢谢领导关心,还不错,就是……就是有点冷……”

郑志军瞪了她一眼,然后色眯眯地把目光钉在胡玲玲的脸上,关切地说:“冷啊?这好办,胡玲玲你下班的时候写个报告,送到我办公室来,我特事特办,马上给你们解决。”

师傅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连声说:“感谢领导关怀,玲玲你现在就写,写完就送给郑总。就不用来上班了,这儿有我顶着呢……”

“关怀?狗屁,他把你关在怀里还差不多……”胡玲玲拿起扫把在窗台上扫,灰尘立即四散扬起。郑志军连连后退,用手使劲地扑打着。

师傅一脸茫然地看她。

一个驾驶员走了过来,问:“美女,他是哪个?是不是想打你的主意?要不要我去打他一顿?”

胡玲玲心情大好,嘻嘻笑道:“好啊好啊,不过,不要在这里打,要不然我又说不清楚了。以后啊,你要是其它的地方比方说歌舞厅遇到他,给姑奶奶我狠狠地打。”

郑志军闻言,灰溜溜地跑了。

要下班的时候,胡玲玲接到消息说参与偷山羊的三个罪犯被调往二监区。还有消息说监狱管理局局长蔡复晨不知怎么知道了这次群体性事件,蔡局长要求监狱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并尽快将处理意见上报省局,都说这次蒲忠全把火玩大了,在劫难逃。她有些着急,今天是礼拜六,蒲忠全的处分最迟在下周礼拜一就要下来。她想到给彭家仲打个电话,但是心里嘀咕就是打了她又能说什么呢?权衡了一下,决定给熊晓戈商量一下,等明天彭家仲回来,他们一起去找彭家仲说说。熊晓戈却说玲玲,彭监现在在省上很被动,这事儿你我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胡玲玲很失望,鼓起勇气给彭家仲打了电话,把监狱这两天的各种议论给他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彭监,我不是在为蒲忠全开脱,也不是为我和熊晓戈开脱,但是整个事件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村民哪里来的那么高品质的相机?监狱内部有些人有没有预谋?二是整个事件是不是有故意夸大和扩大影响的动机?”

彭家仲听完后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一抹残阳泛着冷冷的红色,在西边的山巅徘徊,孤独而又落寞。

胡玲玲望着那抹如血的微光缓缓地消散在山头的后面,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余光闪烁之间,她发现自己早晨才擦得铮亮的皮鞋此时已经蒙上一层可以看得见的灰尘,她连忙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纸巾擦擦脸,纸巾上黑乎乎的一片,她下意识地回头望望磅秤房,目光立即又转向刚才夕阳弥漫的山巅,却再也找不到刚才弥漫的夕阳,“离开这个鬼地方!”压抑在心里的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不由得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但是有力的脚步没有维持多久,又像先前一般变得杂乱无力,她知道还有一个影子在心里挥之不去,像地狱的枷锁一样羁绊着她,她一下子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她朝四监区所在的那座山望了望,把风衣的领口紧了紧,失魂落魄地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彭家仲没有回来,周一也没有回来,不过,监狱在礼拜天召开党委会研究对蒲忠全的处理决定也没有在周一宣布。胡玲玲有些不解,给蒲忠全打电话呢,蒲忠全依然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于是跑去找熊晓戈,熊晓戈说彭监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局里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估计周三会回来。至于蒲忠全处分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也不好去打听。胡玲玲发怒了,嚷嚷道蒲忠全已经是案板上的肉了,你还这么漠不关心?连我这个小女子都看得出这次事件有些猫腻,我不信你就是猪脑子?熊晓戈连忙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小声点儿,你以为就你能看出问题,这些监狱领导都是白吃干饭的?你就别四处瞎嚷嚷,别在给彭监添乱。我们要相信组织,要相信大多数监狱领导是正直的,更要相信彭监不会被某些表面现象所迷惑,会给客观地处理这次事件。

尽管熊晓戈这么说,胡玲玲心里依然有些怀疑。但仔细一想,似乎熊晓戈这么说还是有些道理,说不定郑怀远想借这件事打击彭家仲,动作太大,反而弄巧成拙了呢?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胡玲玲的思绪。

是郑志军打来的。

郑志军说:“狐狸妹妹,我知道你今晚加夜班,这天寒地冻的,冷不冷啊?要不要哥哥我来接你,我这里空调可是呼啦啦地吹哟,浑身那个燥热呀,我脱得只剩下内裤了,哈哈……”

胡玲玲很清晰听到乱哄哄地劝酒声音,便说:“原来是郑大官人啊,我这里本来好冷哦,冷得我脚都不听使唤了,可是刚才一个驾驶员给了我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热血沸腾了……”

“啥子书?是不是《春宫图》、《玉女心经》?”郑志军淫荡地说。

“你类人猿?你说那些老掉牙的书我还感兴趣吗?你也太小瞧你姑奶奶我了,哈哈……”

胡玲玲挑逗的笑声让郑志军魂不守舍,浪荡地说:“哪是啥子书啊?比《玉女心经》还厉害?”

“《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郑关西!”胡玲玲收住笑声,冷冷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步履轻盈地朝监狱机关走去。

彭家仲并没有在省上开什么会,而是躲在家里,像是在避难。

其实,在胡玲玲给彭家仲打电话之前,熊晓戈早就把情况给他作了汇报。果然不出他所料,四监区这次事件,局里厅里相关领导都相继得到了消息,虽然最后刘德章都意识到一些人在这件事情上别有用心。但是路归路桥归桥,事件责任人总得要受到处理才有所交待。所以彭家仲思考再三,采纳了熊晓戈的建议,在省城滞留几天,能让王福全牵头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处理决定最好。便给王福全打电话说厅里有个会议要参加一下,推迟几天回来。

王福全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心里又增添了几分担忧。

在事发当天的监狱党委成员碰头会上,马洪扣和郑怀远坚决主张从重从快处理相关责任民警和罪犯。郑怀远还提出,熊晓戈和胡玲玲参与此事,影响极坏,也应当给予相应处理。他考虑当时只是个情况通报和研究对村民的善后问题,加之还没有来得及与彭家仲交换意见,所以他把马洪扣和郑怀远的意见压了下来,只是叫马洪扣作进一步的调查,按照相关纪律规定提出处理意见,提交党委会研究。本来与村民业已达成协议,事态就此平息。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事情很快就传到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蔡复晨局长还打电话过问这件事,质问他发生这么大的群体性事件为什么不报告?他才意识到问题复杂性和严重性。把四监区这件事往省局通,不用猜测就知道是郑怀远他们干的,其用心显而易见。郑怀远之所以敢跟彭家仲叫板,就是因为蔡复晨的缘故,按照民间通俗的说法,郑怀远是蔡复晨的人,而彭家仲则是刘德章的人。

为官多年,磨砺出他沉稳寡言的性格,他总结出一条百战不殆的经验,那就是淡于名利之争,该迎的迎,该奉的奉,该实的实,该虚的虚,与上级党委保持高度一致。就凭借这一条,尽管不时有惊涛骇浪,但总是有惊无险,做个政委虽然不及监狱长风光,却是稳如泰山。最后走上党委书记这个名副其实一把手的岗位,也是靠这条法宝。他在汪庆书事件中镇定自若,处置有方,受到省厅局主要领导的充分肯定。

然而,摆在面前的这件事,却使他寝食难安。这条法宝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功效,这两天他的心态总是在蔡复晨和刘德章之间游离,思前想后,总是找不到一个折中的方案。实事求是地讲,像四监区发生的偷羊事件,只要处在偏远的山区,哪个监狱没有发生过?就双河监狱而言,这也算是一种习惯性违纪,除了处于狱部的一监区鲜有机会外,哪个监区的犯人没有偷过?这件事本来可以就控制在监狱内部处理,却引发一起很敏感的群体性事件。如果按照群体性事件来处理蒲忠全,不仅对蒲忠全不公正,而且也对彭家仲不公正。更严重的是,彭家仲以后在监狱开展工作将会遇到更大的阻力,监狱班子也将处在四分五裂的边缘,如果真出现这样一种局面,那么他这个班长如何向省局交待?

礼拜六,各种谣言和民警的议论猜测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到附近的单位转悠了一圈,左右权衡,便把马洪扣叫到办公室商议对策。看能不能说服他不按照群体性事件来处理蒲忠全他们,还没有等他开口,马洪扣就说:“王书记,你注意到那些谣言没有?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挑战我们双河监狱党委,要警惕啊。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不知道这些人还会闹出什么事端来。从法纪上我不能容许蒲忠全他们的行为,但是从大局上讲,我建议从轻处理,同时以纪委和党委的名义向省局说明真相,澄清事实!这是我们纪委的处理意见。”

王福全接过他的材料,详细地看了一遍,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好,我们明天上午召开党委会研究你这个报告。老马,我们好久没有喝酒了,这样吧,中午到我家里喝几杯?我那里可有泡了三四年的大枣枸杞酒哟……”

第二天党委会上,马洪扣将纪委的处理意见刚陈述完,不料郑怀远一改先前的态度,说虽然这是一起很严重的、给监狱造成恶劣影响的群体性事件。但从维护班子团结的大局出发,这三个人都是彭家仲监狱长所倚重的人,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其他人也就不好发表反对意见。但每个人都知道他又给彭家仲出了一道难题,处理与否,处理的轻重如何,不仅关系到彭家仲在双河监狱的声望,而且关系到在半个月前由他主张的“规范执法行为、净化执法环境”专项整顿活动的成败。郑怀远的态度使王福全有点措手不及,他意识到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就与彭家仲沟通,建议他立即回来。

彭家仲没有立即回来,而是不停地同王福全、马洪扣和顾卫国进行电话沟通,直到礼拜三下午,几个人才达成比较一致的意见。于是彭家仲连夜赶了回来,并吩咐熊晓戈叫蒲忠全和胡玲玲在监狱办公室等他。在他的请求下,刘德章同意在这个礼拜派出工作组。临走的时候,他还在刘德章的秘书卢川那里把给厅局领导传阅的刘德章跟他的谈话纪要要了一份。

胡玲玲赶到监狱办公室时,蒲忠全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傍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湿漉漉的雨衣,看样子也是刚从山上下来。正要说话,却发现蒲忠全和熊晓戈瞪着自己,从他们那一脸惊讶的表情上看,仿佛不认识她一般,抑或像陡然遇到了孤魂野鬼。胡玲玲虽然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色迷迷的眼神,但是却没有经历过被好朋友以这样的眼神直视过,心里有些发虚,迷茫地看看他们。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是不是遇到色狼了哟?”熊晓戈问。

胡玲玲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看看自己的周身,才发现浑身上下满是泥浆,那双皮鞋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了,她估计脸上头发上也可能有泥浆。这才想起一定是在公路上走的时候,那些卡车从身边过的时候带起的泥浆溅到身上的,只是当时心思沉重,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看看来电号码,嘻嘻笑道:“这色狼又来了……”

“我在哪里?鲁提辖请我喝茶呢,你来不来?……你少给姑奶奶我来这一套,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乱来,大家都乱来!我一个过磅的,已经是基层中的基层了,还顾忌什么?你要泡你姑奶奶我,先打一盆子水照照自己,先瞧瞧自己是哪一把夜壶!我看你连你那个卖肉的老祖宗都他妈的不如……”胡玲玲气呼呼地乱骂一通,突然浪荡地笑起来说,“好了,你就慢慢过磅,我要去会情郎了,哈哈……”

“啥子鲁提辖?又什么卖肉的老祖宗?柳如是?”蒲忠全擦完头发,把雨衣挂在办公室后,哈哈大笑,“没想到这么一个大美人,原来也这般出口成脏。”

胡玲玲别了他一眼,刚才气愤之下当着蒲忠全他们破口大骂,本来心里有些懊恼,见蒲忠全说她出口成脏,于是气呼呼地说:“柳你个头!”

“美女,我蒲二小可没有得罪你。”蒲忠全气短地说,“不过,你要是有气,尽管冲着我来。”

熊晓戈也笑起来:“要是北大张教授听到你蒲二小这番言论,他可不管你是什么抗日英雄,估计要给你拼命了。”

“罪过,罪过,这位教授一辈子研究柳如是,是她的铁杆粉丝,倒是对不起这老先生了……”蒲忠全附和道,然后郑重地问胡玲玲,“狐狸,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不是拜郑家所赐!我这两天在磅称房上班,你们都不知道?电话都不打一个,还朋友呢?”胡玲玲心里有些委屈地说。

“我这几天闭门思过,等候处分,我向毛主席保证,还真不知道。”蒲忠全举起右手说,“不过,你也够损的了哈,把郑关西说成郑志军的祖宗,而且还特别强调是卖肉的老祖宗,听起来怎么着都像是妓女,哈哈……”

胡玲玲和熊晓戈也一齐笑了起来。

熊晓戈等他们笑完,郑重地说:“玲玲,你到磅称房我是知道的,也给彭监汇报了的。彭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他很气愤。所以,你也不要怨天尤人,有时候后退几步,反而觉得海阔天空,对吗?”

“所以嘛,我还是去上班了,要是按我原来的脾气,我早就闹翻天了。”胡玲玲感慨地说,“说实话,心里还是不好受……”

“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相信彭监也一定能够理解。对了,刚才是郑志军打来的?听口气好像是他在给你顶班?”熊晓戈问。

“嘿嘿……是的,你给我打了电话后,我摔门就走,那些车子见没人过磅,还不叫嚷起来?哼!”胡玲玲一下子变得像个小孩子一般,乐颠颠地。

“我给他打电话,这小子不接,我就给供销公司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叫她安排人接替你……”熊晓戈不解地说。

胡玲玲瘪瘪嘴说:“熊秘书,你呆机关呆久了吧?在磅称房工作的是什么人?最底层的!她们一家人生活都艰难,哪里还有钱安装电话或者玩手机嘛,所以找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一个电话,我们供销公司办公室主任就辛苦了,要跑到过磅员家里去找,找到了,过磅员步行到磅称房也要一点时间吧?估计就在这个当儿,司机闹起来,八成是闹到郑志军那里,公司办公室普通办事员家里都没有电话,他不去谁去,哈哈……”

蒲忠全一下子又大笑起来,说:“让这个小关西吃个哑巴亏,高!不过,你可把你们办公室主任害惨了,不知道郑志军……”

“切!那个半老徐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惹急了,是个要在他办公室脱裤子的角色,他敢!”胡玲玲不屑地说,“前几天她还来找我,说了一推郑志军的不是,绝情啦,势利啦,穿上裤子不认人啦……笑死我了。”

“唉,要是在解放前就好了,我就趁这月黑风高,装扮成鲁和尚,采用毛主席的游击战术,摸到磅称房打他一顿,帮你出出这口恶气,哈哈……”蒲忠全觉得自己的笑话很好笑,于是自己先笑起来,笑了几声,发现他俩并没有笑,诧异地问,“怎么,不好笑吗?”

“笑你个头!你一天到晚研究毛主席的游击,反而挨了别个的冷枪……”胡玲玲数落说。

熊晓戈也颇有同感,看着蒲忠全。

蒲忠全挠挠脑袋,咕哝说:“业务不熟,看来还没有领会到他老人家的精神,今晚回去我抱着毛选狂读……”

胡玲玲和熊晓戈大笑起来,蒲忠全也跟着自嘲地笑起来。

笑声中,彭家仲走了进来,笑声噶然而止,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笑什么呢?说说,让我也分享一下……”彭家仲微笑着说,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因四监区群体性事件带来的不快。

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深邃的天空,星星稀稀拉拉地镶嵌在银灰色的夜幕上,像一粒粒宝石,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偶尔一颗流星托着长长的尾翼划破天际,灿烂而神秘,给在这个寂寥的夜里无法入睡的人们留下丝丝寒意,也遗留下无尽的遐想。

蒲忠全巡视了一转,清点了一下人数,给几个脚露在外边的囚犯盖上被子。然后使劲的搓搓手,感觉手心有点发热了,便使劲地在脸上搓,最后用力揉揉眼睛,脑袋便没有那么昏沉,视力也清晰了很多。

他站的这个位置是西郊的一个山坡,朝东望去,青州市的夜景一览无余,嘉陵江在这里略微回旋,穿城而去,宛如虬龙。两岸的街灯如长虹卧波,逶迤交错,倒影在江水中,绚烂靡丽,几幢高楼拔地而起,孤傲地耸立在江边,俯视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透过朦朦胧胧的灯光,大街上依然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忙的景象,似乎在城市里没有黑夜与白昼,只有工作,只有夜生活。

“几年后,我们搬到这里,那时我在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蒲忠全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将近零点,心头画出这个问号。

突然一阵寒风,有些刮脸,裸露在外的皮肤有刺痛感,他冷战连连,不由自主地拉紧棉大衣的领口,然后将手抄起来,放进棉大衣的袖口里,弓着腰原地踏步。凛冽的寒风打断了他对未来的想象,他的身后是看守所的围墙,围墙上的哨兵不时走来走去,朝下面张望。围墙下面是一片草地,他所带领的30个囚犯的外劳先遣队就临时睡在这片枯黄的草地上,随行来的还有魏德安、李家兴、王亚敏和另外3名民警。

寒风过后,雾气浩浩荡荡而来,湿漉漉的带着冰凌的凛冽,渐渐地,天上的月亮星星没有了踪影,城市的灯光幻化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一下变得如鬼魅一般,张牙舞爪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要将一切鲜活的东西吞嚼。在寒风中的雾气似乎要带走所有的温暖,时间似乎越来越慢了,仿佛停滞下来,蒲忠全感觉没多大一会儿自己像没有穿衣物一般。此时传来几声咳嗽,他连忙跑过去,在握着嘴咳嗽的犯人地铺前蹲下来,轻轻地拍拍他,轻声问:“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犯人回答有些苍白无力。

蒲忠全看到摸摸他的头,再摸摸被子,全是湿漉漉的,他心里涌动着刺痛,咬咬牙安慰他说:“明天我们就有住房了,到时候我放你们两天假,把你们家里人叫来,好生聊聊……”

犯人惊喜地说:“真的?”

蒲忠全点点头。

犯人甜甜地笑了,翻身睡去。

魏德安走了过来,轻声说:“你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魏叔……辛苦你了,要不是我,你哪能遭这个罪……”蒲忠全十分歉意地说。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去吧,去吧,啊!”魏德安推推他说,“这人老了就是没啥意思,就是睡不着……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蒲忠全知道他的脾气,只好搬了一个凳子,放在看守所的围墙边,坐在上面靠着冰冷的墙,闭上眼睛睡觉。刚才睡意朦胧,可一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熊晓戈打电话说彭家仲要他下山到监狱办公室,估计也就是彭家仲例行公事地找他谈谈话,让他在心理上有个准备,叮嘱几句,不要灰心丧气,等风声过了找个机会重新启用云云。其实,蒲忠全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次在双河监狱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偷羊事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产生这么大的不良后果,不仅全监狱、地方政府和老百姓都在关注这件事,而且省厅局相关领导还作出了批示,严肃查处责任人。处理就处理吧,大不了就是记过、撤职,老老实实地回到原点当一名带班队长,上一天班再值一晚上班就清清静静地睡一天懒觉,再也不用为民警地工资、补助什么的发愁了,也更不会担心罪犯打架斗殴、逃跑、闹伙食了,说不定自己都要多活10年呢……这么一想,这几天他反而觉得轻松一些。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彭家仲当晚找他们三人谈话,开始只字未提处理的事情,而是讲他这次到省城给厅局领导汇报监狱体制改革的情况,而且讲得很详细,并把刘德章地秘书卢川整理地谈话材料让他们传阅。蒲忠全越听越纳闷,这些情况他应该首先在党委会上作汇报,怎么先给我们讲呢?

终于逮住个插话的缝隙说彭监你就直说怎么处分我吧,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彭家仲笑笑说怎么等不及了,那你先说说党委应该给你什么处分比较合适?但是不待蒲忠全回答,马上又将话题转到监狱体制改革,特别是搬迁上,说他已经与王福全、马洪扣沟通,准备拟提胡玲玲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兼监狱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熊晓戈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组建外劳监区,由蒲忠全任监区长。

直到最后临走的时候,彭家仲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监狱不可多得的人才,监狱需要你们,要一个人一辈子不犯错误是不可能。所以我允许你们说错话,做错事,但是如果连续犯低级的错误那就是自己在毁自己。

第二天,蒲忠全的处分就下来了,行政记过,给予四监区领导班子通报批评。

尽管四监区事件给监狱造成的不良影响很大,但普通民警职工却不这么看,大多数依然认为四监区这事本来算不了什么,其他监区也在偷,蒲忠全只是监狱领导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打击蒲忠全,就是给彭家仲难堪,双河监狱这块地盘究竟是谁的,现在很难说,看来好戏还在后面。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厅局关于监狱体制改革的调研组突然来到监狱。紧接着党委又宣布胡玲玲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兼监狱驻省城办事处主任,熊晓戈任监狱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任命一宣布,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总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有点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省厅局调研组高调走后,监狱决定炼铁厂停产,组建水泥厂和焦化厂、余热电厂三个纯工人单位。接二连三的新鲜事儿连续不断地撞击着双河监狱所有人的视觉,也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心理体验,怀疑、迟疑、担忧、焦虑、憧憬、希望交织在一起,在吵吵闹闹中,工人单位终于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组建完毕,除了水泥厂装包、发运等脏苦累的工序依旧由犯人承担外,其余岗位全部由工人操作。监狱的氛围似乎一下子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懒懒散散的工人们生活、工作的节奏明显快了起来,像一曲沉寂了很久的交响乐,终于在这个寒冷寂寥冬天响了起来。

除了四监区之外,所有的监区都在这次大变革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就在人们开始遗忘四监区那次群体性事件的时候,又开始遗忘蒲忠全这个监区长存在的时候,蒲忠全的名字意外出现在监狱迁建筹备小组成员名单之中,而其他监区长没有一个能进入这个名单。紧接着,监狱党委又作出决定,组建外劳监区,由蒲忠全出任监区长,蒲忠全一下子又成为全监狱瞩目的人物。但蒲忠全纳闷的是,党委也没有免去他四监区监区长的职务。

按照监狱要求,蒲忠全可以在所有监区挑选罪犯,彭家仲并点名狱政科长谢本川协助,凡是被选中的,各监区要无条件放人。然而蒲忠全去找郑怀远的时候,郑怀远说这个事儿是个大事,我们监狱没有从事过外劳,首要问题是防脱逃,你对各监区罪犯不了解,怎么选?这样吧,我叫他们把表现好的报上来,你就在中间挑。三天之后,谢本川叫蒲忠全到狱政科挑人,蒲忠全看了一下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刑期基本上都是在10年以下,但都有违纪记录,绝大多数还有处分记录。蒲忠全很纳闷,问谢本川这些人怎么大都受到过处分?谢本川轻描淡写地说枉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监区长,罪犯嘛,表现再好,也好不过你我吧?挑吧,别挑三拣四的啦,说实话,你看看这些人,身体强壮得像公牛一样,一个劳动力顶两三个农民工,你说你不挑这些人,难道还要挑那些老弱病残?蒲忠全想想也对,于是就挑了50个人。

从狱政科出来,蒲忠全就接到华文虎的电话,说“蒲二小”你可得睁大眼睛,这次狱政上要我们上报的都是表现一般或者较差的罪犯,其中有几个监区上报的尽都是顽危分子。蒲忠全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有等华文虎说完就往狱政科跑,要谢本川暂停调动罪犯。谢本川阴阴一笑说车子已经出发,你赶快回去准备接人吧。蒲忠全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也不好找彭家仲反映情况。按照彭家仲的话说,这次组建外劳监区实际上就是监狱突围的序曲,是要在城市建立一个支点,就像毛主席在井冈山建立根据地一样,根据地建立得怎么样,直接关系到监狱搬迁工作进展的快慢,情急之下,便去找老领导魏德安。

魏德安却说没事,四监区还是有一些身体相对较好的犯人,以这些人为基础编排互监组,然后挑选刑期在5年以下的,家住在青州市的,只要在监管上把弦绷紧点,一般不会出事。蒲忠全一下子明白了,选家住在青州市的,给这些人在回家探亲、接见等方面提供一些便利,对于这些犯人来讲,服刑改造带来的焦虑和压抑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出事的几率就相应减少一些。但是这样做的话,面临的问题和风险也很多,最主要的就要违反很多监管制度,在目前这种情势下,有可能将受到狱政上严厉的处罚。同时,要是在违反监管制度的情况下发生了罪犯脱逃,还要面临着检察院的刑事责任的追究。魏德安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只要控制住脱逃,其他的没事,狱政上那几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一条喂不饱的狗,只要你定时喂他一点,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已至此,蒲忠全也不得不下决心,非常时候采取非常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不了跟狱政上那些人打游击。他请魏德安再次出山,帮助他开创监狱这块在青州市的根据地。魏德安想都没有想就满口答应了,当即就跟他一起来到山上,当晚就组织所有的男性民警找调来的这50个罪犯一一谈话,摸清他们的思想状况。几天之后,蒲忠全和魏德安在调来的罪犯中确定了40名罪犯,在本监区又选了60名罪犯,组成了100人的外劳队伍。

正要准备开拔的时候,狱政上通知说他们要对外劳住宿点进行再次评估,于是又陪着他们去察看住宿点。结果被不符合监管要求而被否定。蒲忠全又连续联系了4个住宿的地方,狱政上就一句话不符合监管要求。几来几往,劳神费时,蒲忠全无奈,只好找彭家仲。彭家仲想了想,沉吟着说,外劳点住宿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才符合监管要求,省局和监狱都没有具体的规定,不过这事我不好干预过多,主要还要靠你去协调。这样吧,你就去找谢本川,要他们狱政上出面帮你考察一下,你告诉他,这是我的意思,而且必须要在一个礼拜之内落实下来。

有了彭家仲的指示,谢本川一下子规矩了很多,很快确定在青州市西郊看守所附近一个废弃的工厂里租房子,并且跟对方谈妥了价格。蒲忠全又带领魏德安和李家兴在市里各大工地奔波了几天,青州市建筑市场劳动力不是很饱和,特别是一些脏苦累的重体力活不好找工人。但令蒲忠全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建筑公司的老总们一听说是劳改犯,马上就避而远之,并以一种琢磨不透的目光在蒲忠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个二道贩子那里终于揽到一个鱼塘清淤的活儿,蒲忠全叫李家兴留在青州市继续跑跑工地,争取再揽些活儿,自己则和魏德安回到监狱准备开拔。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王亚敏找到蒲忠全坚决要求去外劳点,蒲忠全当然很体谅她的心情。因偷羊事件,罪犯张景然和冉金旺因此被调往二监区。没有了张景然,王亚敏也没有心情留在这荒凉寂寥的山上,这一个月以来,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时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荒山野地里望着天际发呆。有几次他走到她身边陪她的时候,他发现她脸上泪痕斑斑。他知道这种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外劳工作一旦展开,就意味着在这山上她将失去唯一可以倾诉的朋友。虽然一个女孩子在现有的条件下到外劳点不太合适,但她是王福全的女儿,也会给他的工作上带来不可估量的便利。

看到她脸色蜡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蒲忠全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忍心拒绝她,就说:“换个环境也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对你的身心都有好处。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把张景然又调回来就是了。”

王亚敏立即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起涟漪,说:“我好久就想给你说这个事了,没想到你先提出来了,真够义气!等张景然满刑了,到时候我们在青州市给你找个女朋友,嘻嘻……”

“怎么,你真的要和他走?”蒲忠全警觉起来。

王亚敏说:“说实话,是有这个想法……”

“再过几年,监狱不是就搬迁到了青州市了吗?你这样做,值得吗?你要三思啊。”

“搬迁?老实跟你说吧,连我家老爷子心里都没有谱,那是好遥远的事啊!就是搬迁了又怎么样?教科书上说我们是国家公务员,是警察,是一只带枪的队伍,是维护国家、社会安全稳定的不可缺少的力量。但实际情况呢?每年人大考察监狱后都在高声呼吁,要关心监狱,关心监狱民警,让他们享受国家公务员待遇。”王亚敏激动地说。

蒲忠全默然。

停顿了一会儿,王亚敏有些伤感地说:“你回过头去审视一下你走过的路,你有过职业荣誉感吗?你在监狱里学到了什么?知识更新了多少?我算是看透了,也不想像老爷子那样一辈子就窝在这个封闭、压抑的小社会里。”

蒲忠全也跟着伤感起来,头脑有点迟缓,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话题说:“亚敏,我们不说这个了,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权衡一下再作出决定,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噢……对了,你在走之前,把李家兴父母和女儿安顿好,有什么困难由我来协调。”

这些天由于他把李家兴带到了青州市,是王亚敏在照看李小小他们,王亚敏想了想建议说:“要是李家兴不在,这二老一小的生活还真有点问题,不如你就在市里给他们租一套房子吧。”

蒲忠全觉得现在不太可能这么做,迟疑了一会儿说:“让他们在食堂吃饭,伙食费挂在你头上,每个月你拿来报账。”

想起张景然,蒲忠全自然而然想到冉金旺,思前想后,迟疑了又迟疑,实在是放心不下,最后还是下决心去找彭家仲。刚到监狱机关大楼前,遇到熊晓戈夹着公文包站在彭家仲平常坐的小车前,蒲忠全忙问:“小二哥……呀,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了,应该叫熊主任了……怎么,彭监要出去?”

“你怎么也俗套起来了?跟我来这个,哼哼!对了,彭监要去青州市找市领导协调监狱搬迁的有关事项,怎么?你找他?现在恐怕不行,那边等着呢,刚才还打电话催。”熊晓戈说,“等这阵子忙过了,我们找个机会聚聚……”

蒲忠全一听彭家仲真要走,不等熊晓戈说完,三步并作一步地朝楼上跑。在三楼拐角处,差点和彭家仲撞在一起。

彭家仲一看是他,虽然没有停下来,但明显放慢了脚步,问:“有事?”

蒲忠全立即跟了上去说:“彭监,我下午就要带犯人去青州了……”

蒲忠全突然又觉得为一个违了规受到处罚的犯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有点不合适,于是有点犹豫起来。

“嗯,还有什么困难?”彭家仲似乎觉察到他的心理,停下来问。

“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们有信心克服……”蒲忠全说。

“嗯,有这种精神就好,但是也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按照邓小平的话说,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你这个先遣队能不能在青州市扎下根来,经济和政治上意义都非常重大。我本来打算不要你再担任四监区监区长,免得担子过重,但党委最终考虑到外劳现在在起步探索阶段,等外劳打开了局面,再考虑给你卸担子。所以呀,你不仅要尽快打开外劳工作局面,还要注意两头兼顾,担子不轻啊。”彭家仲语调很沉重,让蒲忠全顿时感到肩上的重力。

彭家仲又继续下楼,边走边说:“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我提,我尽量给你们创造一个好的外部环境。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监狱面临的各种困难你也是知道的,之所以我看中你,让你去做这个外劳监区监区长,就是因为你没有等靠要的思想,你一定要清楚这一点。”

“彭监你放心,我们就是排除万难,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去争取胜利,不到万不得已,我蒲忠全不会给你给监狱增加负担和麻烦!”蒲忠全铿锵有力地说。

彭家仲点头笑笑,加快了脚步。

蒲忠全也加快脚步跟上去,迟疑地说:“只是……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时候已经到了楼下,熊晓戈打开车门说:“彭监,杨志刚副监狱长他们已经出发,市里安排在9点,我们得赶紧点。”

彭家仲点点头,正要上车,突然又想起蒲忠全刚才的话,转头问:“什么要紧的事情?”

“就是上个月偷羊事件中受到处罚而被调往二监区的罪犯冉金旺,我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事。”蒲忠全说。

“哦?回头再说吧。”彭家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钻进车里。

熊晓戈关上车门,迅速坐到后排的位置上,拿眼扫视蒲忠全,那神情分明是在责备,这等小事也来麻烦监狱长?

望着蓝白相间的警车消失在浓烈的雾中,蒲忠全感觉自己是冒失了一点,有点后悔。但是心里总像是放了一把镰刀,隐隐感觉很不安。

下午,在狱政科科长谢本川的组织指挥下,四监区首批30名罪犯浩浩荡荡地开往青州市外劳点。

按照郑怀远的指示,为了确保路途中的安全,由武警、监狱处置突发事件的特警以及从各单位抽调上来的民警组成了庞大的押解组。开动员会、检查、搜身、编组……等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下午4点过。蒲忠全算了一下,如果算上司机,押解组的人数几乎接近罪犯的人数,这给他心理上带来强烈的安全感。可是这种安全感没有维持多久,就在车队到达废弃的仓库那一刻被肢解了,变得那么苍白无力。谢本川在清点人数之后,要他在一式两份的花名册上签字,说:“老弟,从这一刻开始,这30个人就交给你了。”

废弃的仓库锈迹斑斑的大门紧锁着,蒲忠全没有看到租赁方的人,于是拦住他说:“谢科长,我们连门都进不去,你们是不是再等一会儿?”

“哦……”谢本川恍然大悟似的,从手机里翻了老半天才说,“你打这个电话号码,他就在附近。”

说罢,招呼其他人一窝蜂地走了。

蒲忠全感觉心里冰凉,愣怔在那里,望着车队卷起的尘土发呆。

魏德安轻轻地推推他,然后开始给罪犯宣讲纪律。

蒲忠全清醒过来,忙给租赁方联系,哪知租赁人却不在青州市,最快要在明天下午赶回来。蒲忠全快步走到距离罪犯远一点的地方,对着手机直吼:“我这有30号犯人,要是出了问题你来负责?”

那人却说:“能怪我吗?你们又没有说今天要来。你凶哪个?我负责?租金给那么一点,还说要我请客吃饭,爱租不租,哼!”

那人回敬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蒲忠全马上联系以前找过的那三家,有两家已经租了出去,还有一家的到重庆进货去了,找临时居住点怕是来不及了。

天色已经晦暗下来,蒲忠全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怎么回事?”魏德安走过来问。

“出租人不在青州市,我联系了先前那几家,别人也都租出去了。这个该死的谢本川,今天上午我还提醒他落实租房的事情,他满口说没有问题,几天前都已经落实好了……”蒲忠全回头看看在寒风中拧着行李的30个光头,这中间有10个是其他监区调来的,几个干部对他们都不是很了解,要是没有找到临时住宿点,究竟会不会发生监管事故,他心里实在是没有底,刚才的盘桓在心头的冰凉转化成怒火,低声吼道,“妈的,要乱来大家都乱来,我栽了,也要把你谢本川抓来垫背……”

魏德安见他边说边在拨号,便问:“你给彭监打电话?”

蒲忠全点点头,愤愤不平地说:“彭监当时明确指示要我和谢本川一起负责落实租房的事情,哼,把我撂在一边,现在弄成这样,既然他不把我蒲忠全放在眼里,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这就给彭监打电话,看他谢本川有几个胆子……”

蒲忠全愤怒之中拨错了号码,又重新拨号,魏德安连忙按住他手机说:“小蒲,你冷静一点……”

蒲忠全愕然地看着他。

“你想想这些天联系罪犯临时住宿的过程,看来狱政上特别是郑怀远那里对外劳很不支持,说白了,就是对彭监狱长的工作不支持……”魏德安慢慢地说,似乎在思考什么。

“妈的,他与彭监有矛盾,就该拿我们出气!要真是出了什么事故,这也是监狱的损失嘛……”蒲忠全情更加激动起来,开始骂娘。

“我猜测有的人巴不得外劳出事呢……这就是当官的打仗,百姓遭殃。彭监这个电话你不能打,要是打了,谢本川他们肯定要挨批评,我估计呀,他们早就想好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调转车头把犯人又拉回四监区……”

蒲忠全又吃了一惊,极度不相信地说:“不会吧?天方夜谭吧?”

“说不定这小子在路上磨蹭了又磨蹭,在等你的电话呢。而且更要命的是,以后今天来检查,明天又来检查,搞外劳,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按照法律条款和监狱要求来管理犯人,你还能挣什么钱?没有效益,你能在青州站住脚吗?……”魏德安依旧一副沉思的模样。

蒲忠全想想也是,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频频点头。

“好了,这些是他们当官的事情,我们不要去想了,想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解决眼前的事情吧。”魏德安说。

蒲忠全说:“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露宿?”

“对,以前你我带着罪犯又不是没有在外边睡过,你不就是担心这里面从其他监区调来的10个犯人吗?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我们民警了解的人占了大多数,大不了跟犯人许点诺,放宽会见、休假甚至探亲什么的。再多加几个监改员,我们辛苦一晚上,大不了不合眼,怕什么?你小子这点困难就吓倒了,亏你还是研究毛主席的,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了,说不准要打你几耳光,哈哈……”魏德安说着就大笑起来。

蒲忠全被他豪迈的情绪所感染,心头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呼吸也舒畅多了,于是也跟着笑起来:“外劳外劳,不捞几个钱,我对不起兄弟们。管他东风还是西风,老子先扎下根来再说。魏叔,今晚可要辛苦你了,我先去和看守所衔接一下,看能不能到看守所去住一晚上。如果不行,就跟看守所的武警协商一下,他们的哨兵也帮我们盯几眼。”

看守所只有一个副所长在,他说要是平时他就可以作主让你们搬进来,但现在他作不了主,就是所长在也作不了主,这里关押有几个异地犯了事的官员,出于安全考虑,这么大的事,没有公安局主管局长点头,恐怕很难办。武警说帮着警戒可以,但是要给500块钱。蒲忠全讨价还价,最后给了50块。

蒲忠全组织罪犯就在看守所围墙下面就地露宿,一个互监组铺一个铺,罪犯相互挨着睡。

蒲忠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他看见其他几名民警都蜷缩着身体坐在石头上打盹,魏德安在外围来回地走动,心头说不出的感激,也流淌着一股温暖,快步走过去。

魏德安也发现了他,迎了上来说:“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蒲忠全看见他头发和眉毛上满是露珠,在晨曦中白茫茫的一片,不过目光依旧是那么的警觉锐利,乍看起来,宛如白眉大侠。

魏德安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小子,怎么变成白眉大侠了?哈哈……”

豪爽的笑声把其他民警和罪犯都惊醒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相继笑起来。

魏德安说:“小的们,既然醒了,就他妈的别赖床了,起来,都起来,穿上衣服,我们一起跑几圈。”

还有一个罪犯犹在半梦半醒之间,魏德安走了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大声说:“小子,起来起来,又不是你和新媳妇在睡,赖什么床嘛……”

所有人都一齐大笑起来,围墙上的哨兵走出哨房,探头探脑地朝下面盯。

蒲忠全可笑不出来。

这时候,王亚敏走了过来。

她也是随他们一起来的,只是她要去看看张景然的父母,便在市区就下了车。蒲忠全怕她知道住宿的事情给老爷子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叫她就在市里住下,联系一家餐馆提供早餐和午餐,哪知道她这么早就来了。

王亚敏看看眼前的一切,最后盯着蒲忠全。

蒲忠全连忙把她拉到一边,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这时,蒲忠全的电话叫了起来,是胡玲玲打来的。

胡玲玲说:“‘二小’,外劳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啊?呀,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被大城市的花花世界迷住了,在外边晃了一晚上?”

蒲忠全苦笑说:“胡大主任,我哪能跟你比,你就别开我玩笑了,我昨夜实践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游击理论呢。唉,这革命初期还真难受,风餐露宿不说,还要提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怎么一回事?”胡玲玲急急地问,语气中充满关切。

“一言难尽……好了,改天再聊。”蒲忠全见王亚敏在拨电话号码,估计是给她父亲王福全打电话,于是匆忙挂断胡玲玲的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为了不激化矛盾,便于以后好开展工作,这个事情先不忙跟你父亲说。”蒲忠全拉拉王亚敏的胳膊说。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这是已经解放了几十年的新中国,不是闹革命的游击时代!我不相信双河监狱就是他们狱政上的天下……”王亚敏情绪很激动,电话已经接通,“您知不知道我们监区外劳分队昨晚没有地方住,三十几号人在野外冻了一晚上?爸,双河监狱是谁的?是党委的还是他们狱政上的?”

蒲忠全暗忖,一味忍让也不是办法,让王福全知道也好,有理有利有节嘛,至少以后他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把国家利益当成个人在某些利益格局上的筹码。他没有继续阻止王亚敏,走过去跟魏德安说:“我现在就去联系住的地方,你就在这里组织罪犯吃饭,等我消息。”

蒲忠全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旁的广告栏前浏览着租房信息,一边和还没有租出去房子的那一家联系,可就是联系不上,估摸着这么早兴许他还没有起床。于是安心看起广告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中意的,心里想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先安顿下来,要不如果真按照魏德安的猜测的那样,弄不好狱政上提出再把这30个犯人拉回监狱。蒲忠全开初觉得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但是仔细想来,魏德安分析得还是有点道理,尽管现在监狱把经济工作放在首位,但是在监管上,谁也不敢触及罪犯脱逃和群体性事件的这根红线。这次的事情,要是没有郑怀远强有力的支持,他谢本川就是有一万个胆,也不敢这样做。谢本川做个自我检讨,然后以监管安全为由提出一时半刻在青州落实不了住宿问题,暂时将罪犯押回监狱,等找到了合适的住房再过去。估计彭家仲也不好硬来,哪个敢保证就一点都不会出事?就是带领一个良民旅游团,也难免磕磕碰碰,何况是几十个囚犯呢?那无论对于他来讲还是对于彭家仲来讲,就是一个笑话,现在双河监狱还有一批人巴不得看彭家仲的笑话,那么对于以后的工作都将非常被动。尽管他也清楚在目前形势下,不宜与狱政上较劲,但从心底里讲蒲忠全很不甘心,所以他借王亚敏来压压谢本川。

一阵寒风像无头的苍蝇,呼啸着刮过公共汽车站台,业已干枯的梧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那声音有点呜咽,也有点像在呻吟,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像找不到家的孩子,无力地跌落在街面上。一辆卡车呼呼地吐着白气,奔驰而来,蒲忠全的眼光追随的那片梧桐树叶子被卡车辗碎,转眼就消失在冷冷清清的街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寒风一阵比一阵紧,蒲忠全缩着脖子,又冷又困,还有点饿,他靠在广告栏的柱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流浪汉,眼光迷离间,他真的看到一个流浪汉裹着一床肮脏不堪的破被子正在酣睡。寒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张报纸,恰好就落在流浪汉的身边,从花花绿绿的排版上看,八成是那种专门刊载小广告的信息小报。他连忙走过去,把报纸捡起来,刚转身,从后边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呵斥声从后面传来:“死乞丐,还不快滚,想找打么?”

蒲忠全回头一看,一个女子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差点踩在流浪汉的身上。那女子身着一件V字型的大衣,里面是一件V字型紧身衣服,白嫩嫩的乳沟清晰可见,粉红色的围巾胡乱搭在颈子上,愈加显得妖冶娇艳。蒲忠全微微一愣怔,里面冲出来几个保安,对着流浪汉就是一阵拳脚,绕是蒲忠全退得快,也被推搡了几下。他本来就很郁闷,见这几个人如狼似虎的样子,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喝道:“住手,我是警察!”

几个保安微微一怔,流浪汉趁机抱起被盖卷儿,一溜烟地跑了。

那女子正准备离开,听蒲忠全这么一说,便停下脚步,一双媚眼在他身上扫了一眼,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几个保安也看看他,见他头发眉毛上全是露水,有些陈旧的衣服湿漉漉的,脚上和裤腿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泥巴,都一齐嘲笑起来。其中一个保安瘪瘪嘴对他说:“哈,你装什么不好偏要说是警察?你以为装警察就不敢打你?”

说着,几个保安就慢慢朝他逼过来。

蒲忠全哼了一声,掏出警官证晃晃说:“我是人民警察,你们……”

其中一个保安一下子把警官证夺了过去,翻翻说:“你小子还真是个警察,不过只是个监狱警察!咦,监区长是什么玩意儿?带了个长字,八成是个小官儿?”

其他保安马上凑过去看。

“监狱警察怎么了?难道不是警察?”蒲忠全厉声道,“把警官证还给我!”

“想要警官证?叫你们领导来取!”抢他警官证的保安嘿嘿奸笑,“要不就拿几个小钱来,哥儿们几个喝喝酒……”

“你们有权扣押我的证件?拿来,要不别怪我不客气!”蒲忠全怒火冲天,摸摸腰间的手枪。

“嘿嘿,我们是没有权利扣你的警官证,但是你小子在这里耍了小姐不给钱,所以要你们领导来取该可以吧?老实告诉你,小子,就是这里的派出所的哥们都要礼让我们几分,你一个劳改队的警察算老几?也来管我们的闲事?拿钱来,800块,要不我们把你扭送到派出所!”依然是抢他证件的保安叫嚷着。

蒲忠全没有料到他们来这么一招,就算最后派出所核实了情况,还他一个清白,但是这事儿要是传到监狱,估计又有人要夸夸其谈了。心想这几个保安实在是太猖狂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监狱警察,他们不怕你,你又能怎么样呢?看来只有找同学杜萌了,便不再言语,拿出手机给杜萌打电话。

那女子本来已经招手叫到了出租车,隐约听到什么监狱警察,立即疾步走了回来问:“什么监狱警察?”

那保安立刻将蒲忠全的警官证双手送了上去,很是恭敬地说:“梅小姐,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条子……”

这位梅小姐看看警官证,本来无神的眼睛突然绽放出光彩来,打量了一下蒲忠全,把警官证递给他。

蒲忠全正在拨号,见她把警官证还给了自己,就停止了拨号,也打量着她。

她转身对几个保安训斥道:“你们猪脑子?简直是胡闹,别小看监狱警察,要是哪天你们进去了,不叫你半死不活的,我不姓梅!”

那几个保安被她训得一惊一乍的,愣愣地看蒲忠全,仿佛要重新认识他一样,免得以后结下梁子。

这位梅小姐说完,又看看蒲忠全,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扭头走了。

蒲忠全望着她的背影,脚步声有些沉闷,他能体会到这位女子内心有一种迟疑的情绪,于是对她喊:“梅小姐请留步。”

这位女子显然也没有想到他会喊自己,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话音刚落,蒲忠全就后悔了,叫她干嘛?

“我叫梅开蕊,你好……”梅开蕊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蒲忠全看到她像葱白一样的修长的手指,慌乱地握了一下她手指,与其说握,还不如说碰了一下她的指尖更准确些。

“你认识熊晓戈吗?”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蒲忠全的慌乱,问了一句,但马上解释说,“哦哦……我和他是同学……”

“噢?”蒲忠全情绪一下子安定下来,又打量了眼前这位性感十足的女子,“同学?我和他也是同学呢。”

“哦?是吗……”梅开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马上岔开话题,“你怎么搞成这样?在追逃守卡?”

蒲忠全见她说出追逃守卡这个词,陡然对她增添了几分亲切感,说话便轻松起来:“不是,我们有几十个犯人在这里,要执勤嘛。哪知昨晚雾这么大,就成这样了,哈哈,是不是像游击队员?”

“不像不像,倒像被老婆赶出门来的,嘻嘻……对了,这是我的电话,你给我拨一个过来,我好记下你的手机号码,对了,你叫什么?”

“蒲忠全,蒲公英那个蒲,忠诚的忠,安全的全。”蒲忠全一边很详细地描述自己的名字,一边拨打她的手机。

“嗯……好了,我还有点事情,多联系啊!拜……”

蒲忠全本来还想再聊几句,但见她急匆匆的样子,也只好道别,心里咕噜道,熊晓戈这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同学,居然不介绍给我,哼哼……

他回头望望,音皇娱乐城几个烫金的、周围绕着霓虹灯管的大字一下子刺入他的眼睑,刺得他心头有点莫名其妙。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有几分惋惜,亦有几分纳闷。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一会儿,雾好像越来越浓烈了,远处的车灯像鬼火一般显得幽暗。除了公共汽车站挤满人外,街道上的行人很少,间或几个,要么带着口罩,要么围巾将嘴巴捂住,还将衣领高高地竖起来将颈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他们的眼神。这让蒲忠全想起在初中学过的契科夫写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也让他感到些许的慰藉,毕竟自己还算有点精神,不是装在套子里。想起梅开蕊刚才说他像是被老婆赶出来的人,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头,尽量做出有点趾高气扬的姿势。但一阵寒风过后,又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没有老婆,哪种姿态才不像被老婆赶出来的呢?他哑然失笑,头一缩,双手抄在袖口里,又宛如刚出洞的老鼠,在街道上孤单地游荡。

房东终于打来电话,说既然你们这么急,我下午3点以前一定赶回来。如果你们实在等不及了,我就给我老婆打电话,叫她陪着你们去把锁砸开,只是里面有一些东西需要你们帮着搬出来一下。蒲忠全说如果里面的东西不多,那就等你回来,搬东西嘛,很简单,我们可以出劳力,免费帮你搬出来。房东说那好,我现在就马上往回赶,下午3点半准时在房子那里等你们。

落实了租房的事情,蒲忠全一下子轻松起来,肚子便叽里咕噜地叫起来,晃眼间瞅见一家米粉店,看见那大碗大碗的米粉冒出的热气,馋得直流口水。急步走过去,正要叫米粉,手机又响了起来:“‘二小’,醒了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胡玲玲打来的。

蒲忠全大声叫老板烫一碗米粉后,才把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个大概,最后抱怨说:“你说关我蒲忠全屁事?就算我与彭监关系过密,但关这些犯人啥事?这不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吗?”

“我早就提醒过你,有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的,你就是不信,现在清醒了吧?彭监推行监狱体制改革,虽然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支持和拥护,但是也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大部分是监狱元老子弟,很多又是中干,甚至是监狱领导,就拿郑怀远来说,她老婆的那家公司要不是我们监狱给她养着,她能开下去?”

“哎唷,我可没工夫听你对时局的高论,你在省城呆了一个多月了,有什么好消息没有?我们监狱搬迁立项跑下来没有?唉,离开了大本营,这日子不好过哇,连他妈的住的地方都不好找。”蒲忠全打断她的话说。

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碗米粉走过来对蒲忠全说:“你的粉。”

蒲忠全看到她那烟熏火燎的拇指已伸进了米粉里面,不满地说:“你的手指……”

老板娘一愣,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就笑起来说:“没关系,不烫不烫……”

蒲忠全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碗。

“什么?什么手指?”胡玲玲疑惑的声音连续传来。

蒲忠全笑笑说:“不管你的事情,我说米粉店老板呢……好了,我吃饭了。”

他四处瞅瞅,小餐馆屋子里和街沿上摆放着十来张小方桌旁都坐满了人,只好拿了一双筷子蹲在街边吃了起来。

蒲忠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到一分钟,一大碗米粉就下肚了,就连蹲在他身边的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手机又叫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号码,又是胡玲玲,于是对着手机叫:“喂喂,我说胡大小姐,又有啥子事?有完没完?”

“怎么?多打几个电话就不耐烦了?哼,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本小姐昨夜做了个美梦,心里高兴,偏要打给你。”胡玲玲霸道地说。

蒲忠全只好让步:“哎哟,好吧,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做了什么美梦?是不是有一大群帅哥来泡你呀?”

“呸!”胡玲玲骂道,“你要我说我偏不说!”

听她的语气,好像真的生气了,蒲忠全连忙说:“那我投降还不行吗?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绝对听从你的教导……”

“得了得了……”胡玲玲咯咯地笑起来,说,“哎,说真的,你给彭监汇报没有?……喔……嗯,魏德安分析的不错,你呀,功亏一篑,王福全这个人我很了解,他虽然对彭监推行的监狱体制改革还有不同意见,但是要是谁触及安全这根红线,他是不会放过的。我估计这会儿郑怀远他们正在挨王福全的批评,很有可能谢本川还要面临行政处理。所以,以后你得多长个心眼儿,不知道哪天他们会来找你的麻烦。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搬迁的事儿基本确定下来了,现在正在准备同省发改委接触。”

停顿来一下,胡玲玲接着说:“‘二小’,现在监狱处在十字路口,触及到很多人的利益,何去何从,很多人都在观望,矛盾错综复杂,你现在就是一个探路石,这石头打在水里,虽然会泛起涟漪,但也会沉到水里,如果你不会游泳就要被淹死……”

蒲忠全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从语气中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关切之情,感动地说:“玲玲,谢谢,我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什么时候回来啊?回来的时候提前说一声,我好接你,我们好生聊聊,啊!”

果然不出魏德安所料,就在蒲忠全与胡玲玲通话不久,熊晓戈就打来电话,问蒲忠全今天能不能找到住房。

蒲忠全故意问“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熊晓戈说:“你别装傻,你心里有几个花花肠子我还清楚?王书记一大早就把几个头头叫到办公室,对狱政上大发雷霆,是你蒲忠全故意让王亚敏出面说的吧?不过,这事你还办的真不赖,让老爷子来处理这事,而没有把这个烧红了的木炭推给彭监。”

“老爷子怎么处理这事的?”

熊晓戈说:“老爷子要郑怀远牵头必须在今天解决外劳关押点的问题。要纪委调查此事,尽快向党委提交对谢本川的处理意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讲月月讲。”蒲忠全恨恨地说。

熊晓戈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老爷子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作为监区长居然不汇报,难辞其咎。要不是王亚敏给他说,他还蒙在鼓里,要政治处找你作一次诫勉谈话。”

“谈个屁,他们那些头头脑脑打仗,我们当‘店小二’的遭殃!噢噢!你别误解,我不是在说你……这不是阶级斗争扩大化吗?”蒲忠全不满地叫嚷。

“别口无遮拦!”熊晓戈压低声音说,“这是老爷子在保护你,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扯远了,扯远了,言规正传。郑怀远一听要处理谢本川,也不好为他辩解,就说他马上出发尽力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但是一天之内要找到合适的关押点不现实,就算找到了比较理想的,但总得稍微改造一下吧,比如窗户安装防护栏什么的,才基本符合防逃要求。如果一时半会达不到王书记这个要求,只有先把罪犯押解回来。马上年底了,防逃是第一要务,这个时期发生脱逃事故可是要加倍追究责任的。”

“老爷子怎么说?彭监又是怎么说的?”蒲忠全急急地问。

“涉及到防逃,老爷子能怎么说?彭监当然也没有表态。”

“那你还说个屁,老子马上组织人准备撤退!”蒲忠全有点失望说。

熊晓戈知道这家伙说的出来就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先别急,彭监会上没有表态,但是下来马上就给我说,要我打电话给你,问问你能不能在今天找到一个合适的关押点,并且确保监管安全!”

“那他怎么不亲自给我说?”蒲忠全赌气地说。

“你小子,才出去一天,就大爷起来了?这事儿彭监能亲口给你说吗?他是监管安全第一责任人,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是他来我们监狱提得最响也是最多的,你让他亲口给你说,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你小子自己打自己耳光试试?那种感觉很好?少废话,说,能做到吗?”熊晓戈连讥带讽地说。

“……”蒲忠全想说这简直就是在推卸责任,说白了就是出了问题叫我老蒲一个人扛嘛,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熊晓戈见他不语,便说:“我就在彭监办公室,既然这样,那我把手机交给他,让他给你说?”

“别别……”蒲忠全一惊,连忙说,“你告诉彭监,我能做到!”

熊晓戈挂了电话,狡黠地笑笑,朝彭家仲办公室走去。

郑怀远带领谢本川他们狱政上的人,和顾卫国、常佳微几乎是同时赶到蒲忠全他们在看守所围墙外的营地。郑怀远虎着的脸可以拧出水来,一下车便劈头盖脑地训斥蒲忠全。顾卫国远远地看见郑怀远,猜想他正在发怒,便吩咐司机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停车,步行走过来,好让他早早知道自己也来了。郑怀远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继续声色俱厉地训斥蒲忠全。

顾卫国心里很不舒服,便歪嘴笑道:“郑监狱长行动还真迅速啊……”不待郑怀远搭话,接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想必蒲监区长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了吧?”

蒲忠全连忙立正敬礼,向顾卫国报告说:“是的,我们已经找好了临时关押点,下午3点半就搬过去。”

“我哪敢称强将哟,看看,你顾主任来了,蒲监区长就立正敬礼,他眼里哪还有我郑怀远?”郑怀远挪揄地笑道。

顾卫国故作正色地对蒲忠全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给郑监报告?”

蒲忠全立即立正,转向郑怀远。

郑怀远摆摆手说:“罢了罢了……顾主任,还是你先落实王书记的指示?”

“我怎么能站在您前面呢?这不是又坏了规矩?还是您先来,您先来。”顾卫国语气很诚恳,还夹杂着一点恭维意味。

郑怀远知道他言不由衷,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特别是当着这么多罪犯和民警,一个政治处主任对他这个开始走下坡路的副监狱长能有这个态度,也算是破天荒了,只好说:“那我们就一起吧,只是这找关押点苦差事恐怕要耽搁你不少时间。”

接着,他把顾卫国拉到一边,低声抱怨说:“卫国,我并不是不支持彭监的工作,我一直都是赞成推行监狱体制改革的。但是这外劳,说实话,我看不出与体制改革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改革的目标是强化监狱的基本功能,让监狱回归执法主体地位。这外劳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明摆着就是削弱监管执法嘛。我这个态度你是知道的,就算刘德章厅长来了,我也要阐明这个态度。”

“郑监,从职务上、经历资历上,您是我领导,从个人感情上,我私下里一直称您为老哥,您说的在理。但是彭家仲是监狱长,行政一把手,就连老爷子也不好过多干预,何况我们呢?一把手是一层天,副职是另外一层天,压死人啊,何况他后面还有个刘德章!你我只有执行的份儿,做好了,是他的,出事了,你我是直接责任人,他呢,间接责任,性质不一样啊。你我判刑,他大不了撤职,所以呀,慢慢熬吧,大不了就是辛苦一点,多检查督促,尽可能不出事或者少出事。自己的政治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顾卫国沉稳而又真挚地开导他说。

“所以,我宁愿违背他彭家仲的指令,也要坚持原则。就比如说找关押点,今天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就是把四监区的罪犯再押解回去,要是搁在这里,我连瞌睡都睡不安稳!”郑怀远望望那30个规规矩矩坐在草地上的犯人,冷峻地说。

“坏了……”顾卫国暗暗叫苦,他本意想规劝他服从彭家仲的领导,多支持一把手的工作,没有想到效果适得其反。

“怎么?我的做法不合适?”郑怀远见他凝视远方不语,便问。

“嗯……”顾卫国转过头来,依然沉思着。

“哦?说说看……”

“您想过没有,外劳工作虽然是彭家仲提出来的,但是老爷子和马书记也是同意了的。”顾卫国显得有些迟疑的样子,“不管他们是勉强同意还是被迫同意的,总之是在一级党委形成决议了的……”

郑怀远沉默了一下,然后叫蒲忠全带路去看看他找的那处房子。

顾卫国从郑怀远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心里似乎很沉重的样子,便暗自松了一口气。

蒲忠全又给房东电话,说监狱领导马上要看房子,要他老婆去把门打开。

那地方叫江村坝,所谓江村,其实并不临江。蒲忠全找的是一处废弃的小学校,3层楼房,每层都带长长走廊。墙体发黑,很多地方表层已经脱落,没有门,想必是村民取走了,窗子大都已经腐烂,悬吊着,在风中摇摇欲坠,个别窗子上坠着几小块布满厚厚灰尘的玻璃,已经无法准确描述它们的形状,尤显得破败不堪。站在楼前泥巴路上,可以看见一楼屋子里满地的大便。四周已经被村民们种上豌豆、胡豆和油菜什么的,要到楼里去,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得穿过菜地。南边不远处是一个砖厂,从低矮而衰败的房子传来刺耳的机器声,房顶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很难分辨出这些房子究竟用什么材料盖的了。向北不到10米,是村上办的养鸡场,一麻袋一麻袋的鸡粪就堆积在这座楼与养鸡场之间。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也隐隐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点异味。靠近养鸡场,便是砖厂取土的地方,山体已被挖得遍体鳞伤。

房东其实就是本地的村主任,他老婆费了好大一会儿才打开一楼锈迹斑斑的铁门,郑怀远捏住鼻子和顾卫国他们一起把房子大致看了一下,谢本川提出了20多项监管安全隐患,郑怀远就问蒲忠全:“你的意见呢?”

蒲忠全本来心里就不平衡,谢本川提出的这些所谓的监管隐患,在他出面联系的靠近看守所的关押点也都存在。但是在那里这些隐患就不是隐患,在这里就统统成了否定性隐患。还有些根本就是吹毛求疵,就连监狱本部都达不到,这不是明摆着把以后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吗?

谢本川见他沉吟不答,阴阴笑道:“我知道蒲监区长善于打硬仗,但是我要提醒各位领导,这可是离开监狱100多公里的地方啊。万一出事,就是监狱有直升飞机也没有办法。所以,我建议暂时撤回监狱,待找到符合监管要求的关押点再来。”

顾卫国见郑怀远有意无意地在瞄他,于是故意仰头看看天色,然后对蒲忠全说:“郑监狱长的意见很重要,也很明白,就是看你蒲忠全有没有决心在几天之内整改这些隐患。你说能,就可以确定下来。不过,表这个态你要慎重,用个不恰当的词,可以说涉及到你的身家性命。就像谢科长说的,这是一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就不要扛,要不又要闹出放牛娃把牛丢了的笑话!”

蒲忠全听出了顾卫国的话外之音,也激发了他心中不服输的豪气,于是立正,大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坚决完成隐患整改,确保监管安全!”

“既然你这样有决心,那就这么着吧……”郑怀远撂下这句话,一头钻进小轿车里。

谢本川愣了愣,也钻进郑怀远那辆小车里。

顾卫国彻底松了一口气,低声对蒲忠全说:“组织上要我给你作个诫勉谈话,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好自为之,多长个心眼,啊!”

随后,走到郑怀远车子前说:“郑监,我今天中午可得要蹭你一顿饭吃……”

常佳微看到眼前这一切,脑海里浮现几个身着威严警服的民警在这里执行刑罚,执行国家所赋予的光荣而神圣的对罪犯的改造任务。心里酸酸的,拉开车门,回头看看蒲忠全,给他挥挥手,沮丧地钻进车里。眼光却依然望着这座像搁浅的轮船一般废弃的楼房,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了一阵,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感觉更加落寞。

两辆小汽车突突地吐了一阵白气,转眼就消失在雾中。

雾,似乎越发浓烈了,在阵阵寒风中剧烈地翻滚着,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混沌,像一座无形的囚笼,迷失了行人的双眼,也禁锢了人们的心灵,任何的思想一下子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蒲忠全久久地望着两辆小车消失的方向,愣怔地回味顾卫国刚才跟他说的话。

这时,一片银杏叶晃晃悠悠地飘落在蒲忠全的脚下,他拾起叶片,叶子黄黄的,缀满晶莹剔透的水滴,脉络清晰可见,四散延伸,泛着最后一丝绿意,灵动而丰韵,似乎在诉说着轮回的美好……

他心念一动,侧身望望满地杂乱的枯草和破败不堪的墙体,轻轻地抚摸着这片银杏叶,“新监狱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在心里反复地问,然后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起来。

蒲忠全带领犯人们忙乎了一个下午,才把整个楼的清洁打扫完。没有床,就铺地铺,由于窗户没有来得及安装铁护栏,所以民警和罪犯都睡在一起,魏德安他们他们睡门口,蒲忠全则在走廊上的窗户下搭了一个地铺。尽管如此,同昨晚相比,所有人的感觉就像在天堂一般,温暖多了。

晚上,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沉寂的山坳里,在烟尘和臭气弥漫的废弃的楼里,又亮起了灯光。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走过来,好奇地站在楼前指指画画地议论了好久,才渐渐散去。

第二天,蒲忠全留下5个犯人继续搞清洁之外,亲自带其余人就开往工地。他接到的第一个活儿就是帮10公里外的一个养殖户掏挖鱼塘的污泥。鱼塘的水虽然已经排放掉了,但是一下去污泥几乎淹没过膝盖。在这种天气里,几乎没有民工愿意干这种活儿,就是干,也要穿上厚厚的棉裤,外面套上背带防水裤。就是这样武装起来,都感觉冰冷刺骨。而且行动很不方便,进度相当迟缓。老板见他们只是扛着铁铲和篾条筐子来,心里便凉了半截,沉着脸赶他们走,说:“这活儿你们干不了!”

魏德安问:“我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干不了?”

“你们就这些工具,能行?要是你们真能行,我给你们提供中午饭。”老板打赌说。

魏德安立即说:“一人半斤回锅肉,外加2两白酒,怎么样?”

“好,要是你们能提前完工。但是可说好,出什么意外我不负责!”老板心想给你们三天的工期本来就很苛刻了,于是说。

魏德安立即高声说:“娃儿们,今天中午一人半斤回锅肉,外加2两白酒,想吃肉喝酒的,给我上。”

原来就在四监区的改造的10来个犯人一起吆喝一声,都相继跳了下去。从其他几个监区调来的罪犯迟疑了一阵,大都也畏畏缩缩地下去了,岸上只有7个罪犯,不时看看池塘,又瞄瞄蒲忠全他们。

蒲忠全喝道:“你们几个,乘凉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还不给老子下去?!”

几个互监组组长都高声叫骂自己组里的罪犯赶快下去,一个组长还抓起一把污泥往一个罪犯身上扔,这7个罪犯只好低头跳了下去。

蒲忠全高声说:“一会儿魏监区长给你们每个组划任务,早完成早休息,早吃肉喝酒。”

一个犯人咕哝道:“你说的放我们两天假都没有兑现……”

“你急个卵,我蒲忠全说话好久没有算数来着?今天是特殊情况,这工程急嘛。”蒲忠全骂骂咧咧地回应一句,也不再理会这些罪犯的情绪,对魏德安交待几句,便匆匆赶回市里,与王亚敏汇合。

他和王亚敏今天不仅要采购锅、铲、米面、油等生活必需品,先解决罪犯的吃饭问题,还要在废旧收购站和旧货市场去看看有没有废弃的钢筋、门窗和床。如果按照狱政上的要求,恐怕在那座废弃的学校楼房里扔进5、6万元也未必就能达到。所以他压根儿就没有打算按照谢本川说的进行整改,但至少也要有一个基本的生活条件,特别是民警住宿,总不能一直与囚犯睡在一起吧。李家兴每天都在揽活儿,但是谈成的很少,目前就这个掏鱼塘淤泥的活儿,顶多也就是两三天就干完了,所以他想尽快把临时关押点完善一下,好一门心思地找活儿。

两天后,关押点总算有了基本的生活、监管保障,他便开始亲自去揽活儿,但是跑了几天下来,那些老板们尽管对他们客客气气,但是真正成交的也不多。魏德安建议发动青州市籍的罪犯帮着找工程,蒲忠全权衡了又权衡,还是没有同意,只是同意要罪犯们动员家属帮着找活儿,在减刑上给予适当倾斜。青州籍罪犯热情很高,但是短时间内似乎收效不大,要么是民工不愿意干的,要么就是一些零敲碎打的活儿,不仅不好派工,而且督着犯人亡命地干一整天还不见进度。但是,不做又不行,总不能让这些人睡大觉吧?蒲忠全盘算,只要不赔钱就干,一方面让这里的商人们对使用罪犯劳动力有个认识,另一方面呢,多少也能挣几个钱儿,把生活先维持下去,先站稳脚跟。

接了这样的活儿,工地很零散,但是不管派几个工,哪怕是一个工,总得跟一个民警吧,警力和劳动力明显不足,蒲忠全就从四监区调人过来,渐渐地,外劳点罪犯扩大到150多人,民警达20人之多。

临近冬至,白天越来越短了,还没有到6点,夜色已经笼罩在大地上。工地分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远则10到20公里,民警们把所有的罪犯全部收回到外劳关押点,往往都过了9点,而早上天刚蒙蒙亮又要带领罪犯出发。就这样不管吹风下雨,每天起早摸黑地干了一个多月,挣回来的钱只能把罪犯的生活维持在在监狱本部的水平,民警也仅仅能拿到工资,就是连值班加班的补贴都发不出来。而相比之下,罪犯的劳动强度和民警的工作强度却大大提高了,民警和罪犯都渐渐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蒲忠全迫不得已,只好在罪犯会见和打电话上给予更多的方便,在监管上放宽尺度,这样一来,很多监管制度就形同虚设,罪犯的规范意识就愈来愈松懈起来。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在民警这一块,尽管大家都很理解他,但放下人民警察的架子和尊严,风里来雨里去像农民工一样起早摸黑地干,却没有相应的报酬,心里很不平衡。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状况,打死也不来搞什么外劳,多少有点想调回去的意思,特别是李家兴,他一家老小还在四监区山上呢。

也因为蒲忠全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外劳上,加之把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几乎都调到青州市,所以四监区本部除了监狱拨款以外,基本没有其他收入,所以也仅能勉强维持运转。

雨,夹着刺骨的北风,已经时断时续下了4天,整个城市笼罩在厚厚的阴霾之中,即使是在午后,也让人感到压抑与晦暗,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的脸是否干净,总觉得浑身上下被污垢玷污了一般。

李家兴6点准时收工,把罪犯带回关押点已经是晚上8点过,坐在食堂的火炉子旁发呆。

王亚敏走过来说:“你发什么呆,怎么还不去吃饭?”

李家兴问:“今晚吃什么?”

“面条,还有中午剩下的干饭和素菜。”

“不吃了!”

“你怎么了?病了?”王亚敏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

李家兴甩甩头,推开她,毫不领情地说:“病了又怎样?谁关心你?我们这些带班的哪个没有感冒过?但哪个领导叫我们休息过?这日子,比他妈的农民都不如,你去看看,这样的天气,哪个农民还像我们这样没日没夜地干?还人民警察呢,狗屁!”

李家兴的话一下子激起了其他民警不满的情绪。

“就是就是,穿这身皮,站在烂泥巴里,缩手缩脚地看着犯人,真他妈的丢人,老子想起来就窝火。”

“你那算什么?中午吃饭的时候把背篼倒过来,饭盒就放在沾满烂泥巴的背篼底上。那些市民的眼光啊,怪怪的,就在你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看稀奇,我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伤自尊啊,唉……”

“妈的,老子不干了!”一个民警将筷子和碗使劲的砸在地上,大声叫嚷着。

“对对,不干了,不干了……”

王亚敏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出去给蒲忠全打电话。刚出门,就看见蒲忠全和魏德安带着一队犯人回来。

蒲忠全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出事了?”

“他们……他们……都说不干了……”王亚敏指指食堂,结结巴巴地说。

蒲忠全与魏德安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便大踏步朝食堂走去。

魏德安对王亚敏说:“你把犯人交给内看守,我进去看看。”

前面的几个犯人听到了她的话,都使劲地往食堂里瞅。王亚敏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走?!”

蒲忠全阴沉着脸站在门口,双手抄起靠在门房上,看着乱哄哄的民警们不出声。

一些民警看到了他,就不再吱声,坐回到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不再起哄了,随后食堂渐渐安静下来。

“闹闹闹,怎么不闹了?丢人,你们觉得丢人,我蒲忠全就不觉得丢人?”蒲忠全很是委屈,有点激动,沉着脸训斥说,“我皮鞋上的泥巴比你们少?我吃喝拉撒比你们高档?”

一些民警的目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他的皮鞋,其实不用看都知道,自从外劳第一天开始,他的皮鞋和所有带班男民警一样,每天回来都沾满了稀泥巴,只有露在外边的鞋带表明这可能是一双皮鞋。开初的时候大家还用小树枝把厚厚的泥巴刮掉,用水洗一下,后来干脆就不洗了,只是用树枝刮掉泥巴,久而久之,残留在皮鞋上的泥巴渐渐变成了一层硬壳。更要命的是,双脚长期处在这样潮湿阴冷的鞋里,很多民警的脚上都长了冻疮,晚上在床上刚把脚暖热,就钻心地疼痛,让人不得安宁。第二天很多民警穿鞋都很困难,走路一拐一拐的。民警们工作时间本来很长,又没有礼拜天,也没有轮休,一个月下来,搞得身心疲惫,对外劳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树挪死,人挪活。大家来这个城市不就是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吗?但天上会掉馅儿饼?天下有免费的午餐?要融入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牺牲精神,行吗?我还是那句老话,革命靠自觉。我从来不强迫哪个扛枪闹革命,想跟着我改变一下活法的就留下,愿意回到双河那山沟沟去当山大王的打报告来!”蒲忠全声色俱厉地说完,转身走了。

大家围着火炉都不吱声,食堂异常地沉默,让人窒息。

魏德安明白,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只要有一个人写调回去的报告,估计很多人都要附和。他端起一碗中午的剩饭,也坐了下来,边吃边说:“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怎么连我一个老头子都比不上?是不是想婆娘啰?”

“老爷子,说实话,还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你小子昨晚在打冷颤,是不是‘廊桥梦遗’了?”

“你们这些小子,平常吧,偷税漏税,碰都不想碰一下,现在想交了吧?嘿,找不到柜台。”魏德安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幸灾乐祸。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其实嘛,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有啥好?你们听到过当地农民一句顺口溜吗?点灯靠油,耕田靠牛,娱乐靠球。”魏德安侃笑说。

食堂里又是一阵笑声。

“我们在那里的生活比这个又强多少?我这黄土都埋到了胸口的人都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难道你们真不想?”魏德安及时将话题引到刚才敏感的问题上来。

“哪个不想嘛?只是……唉,其实我们对蒲监区长也没啥,他没日没夜地干,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只是监狱怎么就不给我们监区一点支持呢?至少嘛,解决头几个月的民警和犯人的经费嘛。”李家兴说。

其他民警立即附和。

“这个嘛,昨天还听蒲监区长说他要去争取,好让大家过个好年。因为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所以不好提前给大家说。监狱目前这种状况你们也是知道的,彭监集中所有的财力物力筹划搬迁,主要还要靠我们自己。你们呢,不仅要往‘钱’看,更要往‘前’看。这个月上旬犯人平均每天只能挣5块钱,中旬能挣到11块,你们知道下旬是多少吗?”魏德安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老爷子,别卖关子了,多少?”一个民警急忙问。

“18块!”魏德安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们没有拿监狱一分钱,却养活了这么多人,尽管日子过得紧了一些。但是,只要在往好里转变,我们就有盼头,你们说是还是不是?”

很多人一下子释怀了,都点点头。

魏德安又说:“如果熬过这个冬天,到来年犯人每人每天能挣到30块,你们自己算算是个啥概念?再艰苦几年,等监狱搬迁了,我们名正言顺地是青州市人,真正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说不定这个时候你们这帮小子正在哪个地方疯呢,哈哈……”

一个民警嘻嘻哈哈地说:“真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我们魏老爷子也要换人了,找个年轻风骚的,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那敢情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恐怕不行了,何况我还要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一下城里的精神文明呢。”魏德安并不介意,乐呵呵地说,“倒是你们这帮小子,正是三十如狼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给弄迷糊了,这社会上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哦……摸一摸,三百多,那十八摸,是多少钱?把你卖了也值不了这个价儿。”

大家又是一阵笑,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搬迁后的新生活。

魏德安见大伙情绪稳定下来,便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悄悄溜了出去,到办公室找蒲忠全。

蒲忠全正在发呆,见魏德安进来,带着情绪说:“这帮小子,哼,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写调动报告。”

“小蒲,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发脾气。将近200号人要吃喝拉撒,谁摊着都是个烙红了的木炭,更何况没日没夜地干,同志们还不理解。人呐,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就是受不得冤枉气,想来也是,这又是何苦呢?”魏德安劝慰道。

这几句话正中蒲忠全的心坎儿上,他眼圈有些潮湿,喉头呜咽了几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毛主席说,石头是孵不出小鸡来的。我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就像你们年轻人喜欢看的足球,你拼命的奔跑,抢球断球,射了无数次门,弄得浑身是伤,就是没有踢进去一颗球,球迷能理解你吗?所以,遇事先找找我们自身的原因,这样心里也就想得开一些。”魏德安拍拍他的脑袋说。

“魏叔的意思是这帮小子闹事是我的问题?”蒲忠全以反驳的语气问。

魏德安说:“我只是把我自我调节的经验告诉你罢了……你还记得你接我班的第一天我给你说的话吗?做领导,就要首先做好受冤枉气的心理准备,领导的,群众的,犯人的。”

蒲忠全点点头。

“既然你明白了,那么,我们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如果这些民警都打调动报告……喔,就算一半吧,你怎么办?”

蒲忠全立即感到背心透凉,额头冒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们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把这个月上中下旬犯人劳务收入给大家说了说,这些小子们看到了希望,心里的怨气就没有了。”

蒲忠全感激地说:“魏叔,还真亏了你,这事儿要是闹大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接着他沉思着说:“想来也是,他们其实要求很低,休假马上恢复,实行轮休。补贴嘛,先缓一缓,可以记在个人的账上,等有钱了就发。实在不行,我以个人的名义给他们打个欠条,你看怎么样?”

“以监区的名义挂账可以,就算监狱突然停止外劳,监狱也得作为一个问题来考虑。至于以个人的名义,就算了,显得太生分了,我想,同志们也不会接受。”魏德安想了想说。

“嗯,就这么办,我们现在就开个会,怎么样?”蒲忠全长吁了一口气,心头立刻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看号码,对魏德安说:“是彭监打来的,我正想找他要钱呢……”

“是彭监啊,我正想找你汇报工作呢……是啊,就叫冉金旺……啊?……嗯……是!”

“出什么事了?”魏德安见他神情有些异样,担忧地问。

“冉金旺出事了,绝食3天了,彭监叫我立即回去,协助做做工作。魏叔,这里就拜托你了……”蒲忠全说完,连衣服都没有换,匆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