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熊晓戈追赶去尚庆镇相亲的蒲忠全,结果发现他正在帮李家兴的母亲刨地,当他把彭家仲要处分他的情况告诉他之后,蒲忠全却说:“多大的一回事儿呀?大不了又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跑去告状,那几条罪状能拿到桌面上来说的,也就是我指使罪犯去偷老乡的羊,这羊又不是我亲自去偷的,只要犯人不承认,怎么着也算不到我头上来。就算犯人在偷老乡的羊时被抓了现行,那又怎么样?把这事往犯人身上一推,不就得了?一只羊能值几个钱?远远够不上盗窃罪起诉金额,哪个犯人那么傻敢和我作对?何况,偷来的羊都吃了的,法不治众,哈哈……”

熊晓戈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熊晓戈从四监区回来,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心神不宁,虽然蒲忠全说的有很有道理,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明眼人都知道这种说辞很明显有狡辩之嫌,尽管可能会逃脱处罚,但是也有可能因此开罪彭家仲,至少会给这位新监狱长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思前想后,他还是不放心,就跑去找常佳微打听彭家仲的态度。常佳微说我刚才给蒲忠全才通了电话,估计这次彭监暂时不会处分他,但是,从这几天彭监的谈话来看,他对目前那些历史形成的习惯性的、习以为常的违纪行为很反感,要进行整顿,据说已经上了党委会。你也告诫他一下,这段时间注意一点,要是撞在枪口上就不划算了。熊晓戈听她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下午一上班,马文革叫他给郑怀远写个关于罪犯劳动力构成方面的调查报告,明天就要。

熊晓戈叫起来:“马主任,这是调查报告啊,又不是‘党八股’文章!”

“那我不管,我只是传达郑监的指示,而且他指名道姓要你操刀。”马文革漫不经心地说,沉思了一下,接着他话锋一转,“熊秘书,虽然说郑监以前提议要处理你一下,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态度啊。山不转水转,只有铁打的营盘,这官嘛,不知道在你我这一辈子要换多少茬,你看着办吧。”

熊晓戈气得直咬牙,他明白有些事情越说越说不清楚,只好闷闷不乐地要了辆车下监区去了。他走马观花地跑完监狱机关附近的几个监区,临近下班的时候,他才来到与监狱机关相邻的一监区,叫监区长找了几个人谈了谈,看看时间,已经超过下班时间半个小时了,心想这样闭门造车就是谈一个晚上,也未必会有什么收获,于是就叫大家散了。又和监区长闲聊几句,便起身告辞。监区长跟在他后面,诚诚恳恳地说熊秘难得来一次,我们哥儿俩也好久没有在一起交心了,就吃了饭再回家吧,虽说现在监区长没有财权了,但是便饭还是吃得起的,只是你熊秘不要寒碜老哥我就是了。此时熊晓戈脑海里依然没有思路,正烦闷着,于是边走边苦笑说你就是有龙肉我也不敢吃,这材料明天就要,今晚要憋死我了。监区长说谁不知道你熊秘哟,才子,肚子里的墨水多呢,要是我呀,那才是强迫公牛下崽子呢。熊晓戈说我宁愿他妈的做个公牛。监区长说你可真逗,那不是隐射我真是一头公牛?熊晓戈不由得开怀一笑说不知道你我这番谈话,“蒲二小”听了有何感想。监区长一愣,随即也开怀大笑起来。

两人正相互寒暄和客套着,秦亚南身着宽大碎花白布吊带长裙,拿着木梳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正从监房里出来,一个犯人拿着她的换下来的衣服,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还不时说着什么。

熊晓戈走到监区大门口,对监区长说:“以后一定来讨杯酒吃,今晚真不行,你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等亚南。”

监区长又客气几句,才走了。

秦亚南好像又和那犯人聊了一会儿,才出来,发现熊晓戈在外面等她,一愣,心头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熊晓戈看了看她,心里一沉,头也不回地走了。秦亚南觉察到他表情的变化,寻思着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一进屋里,熊晓戈把公文包重重地甩在沙发上,气鼓鼓地坐下不吱声。秦亚南别了他一眼,说:“你又发什么疯?”

“你瞧瞧你,我都替你害臊……”

秦亚南不依了,把手里的衣服朝地上一扔,大声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了我?你倒是要跟我说清楚!”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到监房里去洗澡,现在家里又不是没法洗,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了?你说你……一个女人家跑到那些罪犯面前亮什么呢?我怎么说你呢……”熊晓戈比划着,情绪有些激动。

秦亚南摸摸自己的胸部,心里明白了,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嘴巴却不饶人,说:“哼,不就是洗个澡吗?又不是我一个女人在监房里洗,其他女人的老公怎么不说呢?你不就是怕丢你脸吗?一个带括号的秘书,有什么脸可丢的?就算我丢了脸,总比有些人搂着小姐要高贵得多!”

熊晓戈气得直发抖,抓起公文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亚南冲着他喊:“走走走,有本事别回来!”

熊晓戈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憋了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来,想到郑怀远明天就要调查报告,而自己忙乎一下午却没有一点思路,心头更加心烦意乱,便对着电脑发呆。这时,办公室电话响了起来,他抓起电话,对方说找熊晓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很熟悉但是又很陌生,他问:“你是谁?”

“啊?你就是熊晓戈?对,你就是!”对方很惊喜的样子。

梅开蕊?熊晓戈脑海里掠过三个字,同时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其妙地慌乱,但他还是很生硬地问:“你是谁?”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梅开蕊很幽幽地说,接着一声叹息,“我打你的手机,可你不接。我想啊,你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加班,你是秘书嘛,就在你们下班的时候打这个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次……老天还是可怜我,终于找到你了……”

熊晓戈感到她的叹息似乎要穿透他的心脏,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颤,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这样的感觉很危险,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熊晓戈已经死了……”

说完,他毅然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仅仅过了几秒种后,梅开蕊的电话又打过来了。熊晓戈不接,可电话就不停地响,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吵得他不得安宁,于是抓起电话就吼:“你究竟想怎么样?”

“……”

但是,话筒里只有丝丝的电流声,熊晓戈以为这个电话不是梅开蕊打来的,连忙查看电话号码,确认是她打来的后,刚才的烦恼一下子演化成怒火:“我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你不要脸我还要啊,你究竟想怎么样?”

“熊晓戈,你……你说我究竟要怎么样?我真想要把你怎么样,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地找你吗?”梅开蕊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熊晓戈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把语气放缓,说:“那晚我真的是喝醉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求你放过我,别再有事没事地来电话了,好么?”

梅开蕊停止了哭泣,说:“我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打算不在娱乐城干了,算了,还是不说了……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认识……不过,我不后悔,也许你觉得好笑,一个三陪女还有资格这样说吗?请你记住,三陪女跟你们一样有真正的爱情!”

接着,熊晓戈听到她挂断电话的声音,那声音很坚决,这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让他如释重负,像梦魇一般困扰了他很久的梅开蕊很有可能在他的生命过程中就这么消失,他的政治品质丝毫不再会受到影响,他依然是人民的公仆、合格的国家公务员、名副其实的人民警察、国家刑罚执行机关的执法者,说不准以后还是县处级领导干部呢……他心安理得地这么想着,没想到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很渺小,继而一丝又一丝的惆怅、失落和自责慢慢地在他的心灵深处开始蔓延缠绕……

天渐渐黑了下来,夜风如水,吹拂着廉价的蓝色窗帘,也吹得他的心更加冰冷,却没有使他那混沌的大脑清晰起来,依然像一个活死人一样窝在椅子里,觉得自己的身躯开始僵化,有一种腐烂的趋势,甚至他感觉嗅到了腐臭的味道。

他自恋地认为他很可怜,也可悲。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胡思乱想着,直到彭家仲走进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倏然醒过来。

彭家仲打量着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闹病了?”

“没……没有没有,彭监还没有休息呀?”熊晓戈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真没有?”彭家仲有点不放心的样子。

熊晓戈抱怨说:“真没有,只是……下午马主任要我给郑怀远副监狱长写一个关于罪犯劳动力构成的调查报告,明天上午就要,彭监,你是知道的,这调查报告不同于其他材料,总不可以瞎编吧?”

“那就瞎编吧。”彭家仲笑笑说。

熊晓戈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彭家仲又笑笑:“你陪我去四监区走一趟。”“好好,我马上去落实车子。”熊晓戈边说边要打电话。彭家仲说:“我们先看看那个李家兴在没有。”他们来到镇上,李家兴果然在等客人。熊晓戈说:“李家兴,我们去四监区,你载我们一趟吧。”李家兴看看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熊主任,你去哪儿还缺车?莫拿我消遣哟。”熊晓戈被他说红了脸,偷偷看了一眼彭家仲,忙说:“你小子说啥呢?”李家兴这才注意到彭家仲,亲热地打招呼:“你好啊,还没回去呀?”

“你们认识?”熊晓戈抢先问。

“昨天下午我就是坐他的摩托上山的,晚上还是他送我下来的呢。走吧,今晚我和熊秘书又要去一趟,还是你送送我?”彭家仲主动同他握握手说。

李家兴狐疑地看看他们,似乎感到眼前这位操外地口音的人有些不一般。

熊晓戈说:“彭监坐你的摩托,我再找一个跟在你后面,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什……什什么?彭监?他就是新……新来的监狱长?”李家兴结结巴巴地问。

彭家仲点点头微笑着说:“是的,我现在想到你家里看看,欢迎我吗?”

“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呢?彭监,你坐好……”李家兴惊喜而慌乱地说,心里还有些忐忑。

一路无话,熊晓戈犹在回味刚才彭家仲叫他瞎编调查报告的话,前后左右地寻思了又寻思,始终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作为双河监狱的监狱长说出这样的话,他实在搞不懂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真的叫他瞎编还是在试探他?是因他也是秘书出身而体恤他这个做秘书的还是另有深意?

彭家仲叫熊晓戈和李家兴不要惊动任何人,在李家兴的带领下,径直朝他住的地方走去。上午的一场纷纷扬扬的秋雨,路上又有些泥泞,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李家兴的住的房子,已是满腿泥浆。

李家兴一家住在两间平房里,平房是五六十年代建的,经过烟熏火燎和岁月的侵蚀,已经破败不堪,天花板是用报纸糊的,已经发黄,到处都是漏雨而留下的不规则的痕迹。屋子靠近山岩,只有一面开窗,可以想象白天光线是很暗的,白炽灯泡发出微弱的亮光,屋子里任何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本来面目。从一间屋子的后墙开了一扇门,靠着石壁自己搭建了一个偏棚子用来做厨房,李家兴的母亲正在做饭,兴许是这几天连续下雨,柴火有些潮湿,烟特别重,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让人呼吸不畅,睁不开眼睛。李家兴的父亲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彭家仲。彭家仲摸摸被子,很潮湿,似乎刚用洗衣机脱过水一般。

彭家仲坐在床沿上,说:“老人家,你还好吗?”

李家兴对父亲说:“爸,这是我们监狱长,来看你了。”

老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彭家仲连忙安慰他躺下别动。可老人还是倔强地坐起来,拉着彭家仲的手,嘴唇剧烈地抖动了好半天,才说:“谢谢领导……监狱长就是县长,没有想到我们李家还会来这么大的官,祖上积德了啊……我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工人,没什么文化,没多少见识,但是我还是想问问监狱长,你说我们辛辛苦苦创业了几十年,怎么住的房子连我老家的房子都赶不上呢?我们老家也跟这里一样穷,但是房子至少没有这么潮湿呀……我原来住这样的房子嘛,我是工人,还想得通,可李家兴好歹是吃国家粮的,还是警察啊,怎么也住这种房子呢?”

老人似乎百思不解,末了连续追问彭家仲:“是不是李家兴犯了什么事儿了啊?”

“爸……”李家兴连忙打断了老人。

彭家仲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说:“老人家,我代表监狱给你道歉了,你放心吧,你的话我记下了,我们会尽快解决的。”

从李家兴房子里出来,彭家仲环顾四周,问:“小小呢?”

 “那野女娃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去了。”李家兴说着,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彭家仲,说,“彭监,昨天我不知道是你……”

彭家仲推了推他的手,说:“作为个人,这是我付的摩的钱,作为监狱长,我还欠你和你父亲很多,你就拿着吧。熊秘书,好像他们在开会,我们去看看。”

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李家兴手里攥着的百元钞票在风中哗哗地响,声音格外清脆。他望着彭家仲在夜色中的背影,心头仿佛看到了一丝亮光。一回头,发现父亲不知道何时也起来了,处着棍子靠在门房上,眼巴巴地望着彭家仲走的方向……

彭家仲悄悄来到监房,听蒲忠全在罪犯大会上讲话,他感到震撼的是,这位违背了很多监管规定的年轻监区长,居然还在教育感化罪犯上下了这么多功夫。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也给这名犯人捐了200块钱。

蒲忠全看着彭家仲,一下子呆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熊晓戈连忙推推他,他才清醒过来,高声说:“这位就是新来的彭监狱长!”

他很激动,声音有些发颤,带头使劲地鼓掌。

四监区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余音未了,一阵啜泣声传来,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即将满刑的田艺超在低低地哭泣。他一下子跪在彭家仲和蒲忠全面前。

蒲忠全连忙把他扶起来,可田艺超老泪纵横,越哭越厉害,站立不稳,继而,哭声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声。大家仔细倾听,原来他说的是“谢谢”两个字。

“哑巴”开口说话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很多老龄罪犯不停地抹泪,还有些罪犯眼睛红红的。

彭家仲大声说:“四监区的服刑人员们,在双河监狱服刑人员中你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老弱病残集中在一起,这里的生活环境很差,刚才我去你们李家兴警官住的地方看了看,阴暗潮湿,还漏雨,比你们住的地方还差。尽管条件很艰苦,但你们认罪伏法,听管服教,在监区组织下积极投入改造,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代表监狱向你们表示祝贺,希望你们继续努力,早日新生,回家与亲人团聚。田艺超这个事,你们蒲监区长做得好,干得漂亮!今后,我们不能把你们送出监狱大门就了事,就撒手不管,还要关注你们出去后的生活、工作状况……”

犯人们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鼓掌,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抬起双手朝下面摇摆了几下,待掌声停下来之后,继续说:“目前,我们监狱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给田艺超捐款也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也不可能从物质上解决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生活问题,但是我们可以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

他转头对蒲忠全说:“蒲监区长,你明天派人把田艺超送回去,把当地村组织和他的两个儿子喊在一起,开个协调会,争取签订一个赡养协议。”

他转过身来,面向犯人,铿锵有力地说,“如果他两个儿子依然不履行赡养义务,监狱就帮田艺超打这个官司!”

蒲忠全立即立正,响亮地喊了一声:“是!”

全场一下子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打破了夜色的寂寥,破败不堪的四监区顿时充满了勃勃生机。

最后,彭家仲握着田艺超的手,深情地说:“你的事我了解了,也记在心里了,你安心回去吧,我希望你从以前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安享晚年。”

田艺超激动得浑身发抖,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流泪,他朝警官们深深地鞠躬,又向服刑人员们鞠躬,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但依然只是含混不清的两个字“谢谢”。

彭家仲在蒲忠全和其他几个副职的陪同下去监舍看了看,又到每一个值班室看望了正在执勤的民警,才来到蒲忠全的办公室。

一张老旧的桌子和几把破旧的藤椅很抢眼,桌子乌黑发亮,只不过有很多地方的漆已经脱落,在桌子的一角有很明显的砍刀砍过的痕迹,尤显得古老和厚重,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藤椅的把手和后背不少地方的藤条已经断裂,有一把椅子的一只脚上绑着一根短木棍,坐在上面藤椅就咿呀咿呀地唱歌。

然而,更抢眼的是,桌子上摆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毛泽东选集》,另外一本是《犯罪心理学》。

深夜的山上透着浓浓的寒气,山风嗖嗖地从裤脚往上灌,有点刺骨的感觉。彭家仲和熊晓戈本来只穿着单衣,上山时候裤腿、皮鞋和袜子又打湿了,熊晓戈业已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抖动着,他跺着脚要蒲忠全弄点热水,最好弄一盆火来。蒲忠全立即叫张景然打了两瓶开水来,和几个副职七手八脚地给彭家仲兑好热水,又去拿了两件警用棉大衣来给他们披上。

彭家仲烫烫脚,又披上棉大衣,顿时觉得暖和多了。这时,张景然又端来了一盆红彤彤的木炭火,办公室仿佛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蒲忠全把彭家仲和熊晓戈的皮鞋和袜子交给张景然,说:“你去把皮鞋擦干净,把袜子洗了,在一个小时内烤干送到这里来。”

蒲忠全话已说出口,熊晓戈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他懊恼没有提前提醒一下蒲忠全,不由得瞄瞄彭家仲的脸,只见他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熊晓戈不禁为蒲忠全暗暗捏了一把汗。

彭家仲毫无表情地对其他几个副职说:“我和蒲忠全谈点事,你们回去休息吧。”

其他几个副职告辞走了,彭家仲喝了几口热茶,突然目光灼灼,问蒲忠全:“你指使犯人偷老乡的山羊?”

熊晓戈没有想到彭家仲会这么单刀直入,他低头不忍看蒲忠全的表情,只是感觉刚才还很冷的身子似乎在微微冒汗了。

蒲忠全看了看彭家仲,又看看熊晓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是……”

彭家仲也似乎没有料到蒲忠全会这样回答,怔了怔,严厉地问:“叫犯人帮你擦过皮鞋,洗过袜子吗?”

“擦过皮鞋,没有叫他们洗过袜子,但洗过衣服……”蒲忠全明白了这位监狱行政最高长官问话的含义,但是想狡辩都来不及了,索性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警服?”彭家仲追问一句。

蒲忠全又犹豫了一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单放过罪犯吗?”

蒲忠全额头开始冒汗,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彭家仲说:“我希望你如实回答。”

“放过……”

“有没有超时超体力劳动?”彭家仲声音都变调了,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有……”蒲忠全的回答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彭家仲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气氛顿时沉闷起,蒲忠全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想冲出去在山野里狂奔,歇斯底里地嚎叫几声。

“彭监,你别问了,还有很多都是违反监管规定的……”蒲忠全实在忍不住了,喃喃地说。

“说说看,为什么这样?”彭家仲此刻平静下来,语气很平和地说。

蒲忠全感到很纳闷,抬起头看看彭家仲。

彭家仲朝他和颜悦色地点点头,说:“今晚我们交交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大胆说,我听,我不发表意见,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处分你。”

熊晓戈见他还在迟疑,于是捅捅他。

蒲忠全说:“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想这样做,我也坚信没有几个监区长想这么干。这么做风险很大,弄得不好,小则给处分撤职什么的,大则把自己弄进去,从执法者变成囚犯,我又不是傻子……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可是,要是都按照省上、监狱的监管规定来办,这四监区的革命怕是真还胜利不了……”

“噢?”彭家仲疑惑地看着他。

蒲忠全接着说:“彭监,现在监狱工作的方针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而新中国第一次提出监狱工作方针是在1951年,是‘三个为了’,即‘为了改造他们,为了解决监狱困难,为了不让判处徒刑的反革命分子坐吃闲饭。’1951年到现在多少年了?40多年了啊,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怎么都觉得我们现在的监狱工作方针不是‘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而是‘三个为了’呢?我们一天到晚,起早摸黑,带领犯人没日没夜地干,仅仅就是为了拿齐工资,能发点值班补贴,说实话,这是多么渺小而卑贱的愿望啊。从这个意义上讲,更多的是为了解决监狱的困难。这,是我作为一名光荣的监狱人民警察的悲哀!”

蒲忠全显得很低沉,眼圈有些红,继续说:“监管犯人最怕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群体性事件,二是脱逃,特别是集体脱逃。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故,估计就要给处分了,说不定还要被检察院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就算你是世界顶级心理学专家,拥有世界上顶级的测谎设备,你就能完全掌握犯人们的心理活动吗?不能!所以,我们的民警最担心的是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于是,上班时间工作紧张,下班后神经紧张。同志们都说,两眼一闭,提高警惕,所以,很多民警认为,我们虽然是实行的8小时工作制,但是却是12小时的工作量,24小时责任心,365天思想包袱重。但是,我们的民警待遇呢?工资拿不齐不说,执勤还没有值班费,哪个带班民警没加班?可是加班费呢?很多民警以《劳动法》向监狱反映吧,监狱也没有办法,只好说警察加班不适用于《劳动法》。”

彭家仲神情很凝重,但是依然没有说话。

“彭监,你知道我们很多基层民警是怎么说的吗?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上班,比上班更痛苦的莫过于天天上班,比天天上班痛苦的莫过于加班,比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天天加班,比天天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免费加班。他们把上班视为最痛苦的事,说得刺耳一点,这是一种原始人的劳动观念,把工作仅仅当成谋取简单再生产的一种手段而已,我感到困惑……而其他行业的公务员呢?什么菜篮子呀,劳保呀,误餐补贴呀,阳光津贴呀等等,早已拿得不耐烦了,在我们这里却是海市蜃楼一般,盼啊盼啊,你说阳光怎么就照不到我们这里来呢?毛主席有一句最悲壮的诗: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有时候想起来,真是这样感觉,好像我们这些人是后娘养的一般。”蒲忠全说到这里,情绪很落寞低沉,满脸的彷徨与无奈。

熊晓戈插话说:“本来吧,《监狱法》的颁布,给大家带来了曙光,可如今已过了6年,我们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环境依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困扰监狱最大的问题依然是吃饭的问题,彭监你到任不到2个月,你可能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彭家仲点点头,说:“我们听蒲监区长说。”

蒲忠全抬起头说:“熊晓戈说的是民警们的心里话,就四监区而言,由于关押对象的特殊性,更不为监狱所重视,这里的民警要么是别的监区不要的,要么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常跟常佳微开玩笑,我成了组织科的收容所了。这山上风光确实很绚丽,但就算超过了九寨沟的风景又怎么样呢?民警也是人,光讲奉献是不行的,所以去年我任监区长后,最高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挣钱。帮老乡刨地、挑粪、收割庄稼、修沼气池、修房子……后来尚庆镇建筑老板和山那边几个小煤矿见我们的劳动力便宜,还不用承担风险,于是跟我们联系,我们就去给他们挖挖土方,搬运一下原材料等等。反正只要有人给钱,我们就做。另外一方面,我把四监区诸如养鸡养鸭、果树、蔬菜等传统项目都取消了,只保留了养牛这一个项目。”

“为什么?”彭家仲不解地问。

蒲忠全说:“你不知道啊,以前,机关科室的、其他监区领导三天两头来这里,那真的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一年到头鸡鸭都给他们差不多捉光了。现在,我把能种的土地都种着牧草,只养牛,他们总不可能把一头牛牵走吧?”

彭家仲觉得好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沉默。

熊晓戈轻轻推了一下蒲忠全说:“你怎么了?”

“我讲完了,就这些。”

熊晓戈干笑:“你小子别打埋伏,我可听说你这儿奖金高,福利好,已经超过了效益最好的二监区,还有人想调到山上来呢。刚才彭监不是说了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不会给你定罪,还有表现的机会,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有好多人求之不得呢。”

“得得得……说实话,我在山上干了有些年头了,哦,8年了……可有哪个监狱领导这么晚还呆在山上?唉……就冲彭监这点,我得说实话,就是真要处分我,我也没有怨言。”蒲忠全望着彭家仲说。

“我先前是表了态的,你大胆说,我听,不发表意见,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处分你。”彭家仲对他点点头说。

“钱是挣了一些,我们监区有420人,300人在外面找活路做,每月每人大约可以挣到150元,拿出15000元用于犯人生活补贴,再除去1000元左右的工具成本,32名民警每月有900元的打工收入。”

“还没有计算养牛的收入吧?”熊晓戈惊讶地叫起来,“就这900元的收入就相当于两倍的工资了,而监狱效益最好的二监区每月民警也才有150至200元的奖金,看来你这提前进入小康社会了,难怪有人想调到你这山上来。”

接着,他开玩笑地说,“也难怪汪庆书出事后要你代替我的位置,你死活不同意呢。”

“现在你愿意来,只要彭监同意,我们马上换!”蒲忠全别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挣这个钱?外出打工本来就没有得到监狱的明确同意,其中有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说不定哪天检察院就来传讯你。监管压力和民警待遇两大问题像两座大山,又是相互矛盾。以目前的情况看,要搬掉这两座大山,难啊,解决掉一座大山势必要增加另外一座上的高度,如同把一座山的土石累积在另外一座山上一般,一旦垮塌,就是天崩地裂。把他们统一起来,更难啊,为什么呢?最近我在读毛主席在中共“七大”作的闭幕词《愚公移山》,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以前,我拿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可干了这么些年,越干越觉得就是全监狱人空前团结起来,勒紧裤腰带使劲的挖,恐怕也挖不掉这两座大山。”

“怎么说?”彭家仲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见监狱长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蒲忠全来劲了,说:“因为材料不对呀,尽管我们有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但是材料不对,木棍磨出来的绝对不是绣花针,只能是牙签。这里现在有什么资源?有什么可持续发展的资源?何况,我一直坚持,监狱经济绝对不是市场经济,也没有能力参与市场竞争,经济学追求的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标是利润,而我们呢?还有一个是劳动者的问题,企业用人是择优录用,而我们呢?择劣不说,表现好了,还要减刑提前释放。就这两个问题,注定监狱经济无论如何是走不出困境的,这也许是《监狱法》没有明确规定监狱能拥有企业的原因吧。但是按照那个智叟的说法,不挖也不行,毕竟劳动改造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手段。可是又不能搬家,所以,我很悲观,反正我这一辈子十有八九就这么没有希望地挖,唉……”

愚公移山?挖山?搬家?彭家仲脑子里突然闪现一连串的念头,他站起来,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在这大山腰上,四监区的灯光在蒙蒙秋雨中显得很孤单,似乎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