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秋的晨曦拖着长长的尾翼,拽着一片片湿淋淋的白雾,在山林里轻纱一般地荡漾,突然一阵高亢的歌声传来,惊醒了犹在酣睡的大地。

歌声也惊醒了正在酣睡的李小小,因为那歌声在她出世的那一刻起,一直伴随着她,每天早晨,她总是在这首《逃跑无出路》的歌声中醒来。她轻轻地跟着哼唱,唱完了,又侧身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歌声也把蒲忠全吵醒,他昏头昏脑地坐起来,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又倒在床上,将被子捂在脑袋上。一只鸟儿放开嗓门,在蒲忠全窗子外的榆树上啁啁啾啾地唱歌,蒲忠全吼了几声,那鸟儿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依然在使劲地唱,仿佛在呼唤它的终身伴侣。

榆树长在他住的平房的下方的山坡上,树冠仅仅略高于窗户。蒲忠全从床上跃起来,拉开窗帘,随手将桌子上半杯白开水朝树上泼去,随即从茂密的树冠里一前一后飞出两只鸟儿,转眼就消失在山林中。

“妈的,老子还没有老婆呢,卖弄个啥?”蒲忠全认为一定是一只公鸟正在泡一只母鸟,心里很不平衡地乱骂,但他马上又笑起来,跟两只鸟较什么劲儿?呀,今天不是约定去尚庆镇相亲吗?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麻利地洗漱,换衣服,然后哼着小调出门。

刚走几步,一盆水突然从一间屋子里泼出来,蒲忠全连蹦带跳地躲闪,差点泼了他一身,他连忙左右看看上个月托人在青州市买回来的夹克衫,“还好……”他幸庆地抱怨了一句。

这时,王亚敏探出头来,正要道歉,却发现他穿着崭新的蓝色夹克,不由得“咦”了一声,说:“好久买的这件衣服?”

在王亚敏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穿过便装,不管严冬酷暑,都是清一色的警服。

“怎么样?帅吧?”蒲忠全拍拍夹克说。

“切,好难得哟!坦白从宽,说,今天你要去干什么坏事?”王亚敏穿着低胸的碎花布裙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洗脸盆,靠在门房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蒲忠全瞄了瞄她身上敏感的部位,说:“坦白从宽,牢房坐穿……你穿得这么性感,想腐蚀我的革命意志呀?我还是闪了为妙。”

说完,他扭头就走。

 “哈哈……”王亚敏一把抓住他,又上上下下地一阵猛瞧,弄得蒲忠全很不好意思,左右撇着脸躲闪她的目光。王亚敏看着他那窘样,开心地笑,松开手,说:“莫不是去相亲?不过,你这副打头,恐怕找不到有品味的姑娘……”

这可是他最值钱的衣服啊,蒲忠全愣愣地问:“怎么说?”

“嘿,你先说你到哪里去相亲?”

“尚庆镇……”

“你想当一辈子山大王?难道再等几年都不行?”王亚敏脱口而出,又似乎发觉声音有点高,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然后前后看看,确信没人,松了一口气。

蒲忠全知道她的意思,四监区距监狱机关9公里,距尚庆镇只有3公里,从监狱机关沿山脚往尚庆镇还要远些,如果找一个那里的姑娘成家,他不可能将家安在四监区,更不可能安在监狱机关或者附近的监区,只有安在尚庆镇,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辈子在四监区这山上工作。

“山大王就山大王吧,只要能活得轻松自在一些……”

蒲忠全嘴上虽这么说,但神情还是有些黯然。说完,他转身大步而去,王亚敏在后面喊,绿色的上衣与黄色的警裤很不协调的,你还是换一条便裤吧。蒲忠全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转眼就消失在平房墙体的拐角处。

王亚敏久久地望着他消失的墙角,心里很不是滋味。

谁想在这个“世外桃源”生活一辈子啊?就是以后调到其他监区哪怕是离监狱机关有60多公里之遥的五监区,那又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要过?双河监狱社会统招的大专毕业的就很少,像蒲忠全这样的本科生掰着手指都数不出来几个,按理说,应当是国宝级的,不存在找不到对象的问题。然而,就是没人看得起蒲忠全,刚报到的时候,还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的条件说来也不算高,就是要对方有份工作,家庭的经济条件好一些。他清楚地记得给他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在监狱医院当护士,虽说是工人身份,但她老爹是个科长,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第一次见面后都很满意,但是蒲忠全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如实介绍了后,对方一家人都沉默起来,那尴尬和令他窒息的场面好长一段时间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时常隐隐作痛。后来被分配到四监区,还是有热心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只不过对方的条件越来越差,到最后甚至是待业女子,蒲忠全除了要自己养活自己外,还要咬紧牙关帮助老家的父母还债,哪能再去养活一个没有工作的啊。

在那些漫长寂寥的岁月里,蒲忠全还是有关于美丽浪漫爱情的回忆。

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秋天,回老家的路上。

蒲忠全回趟老家很麻烦,天不亮就要去双河镇乘汽车到青州市,再转车去老家的县城,而且必须在下午2点以前赶到,否则就只有在县城住一晚上,要等到第二天下午2点了。那一次从青州市到县城的汽车在路上堵了20分钟,他一下车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到售票窗口,买了票,立即又到检票口检票,走到车门口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神经一放松,问题就来了,原来他早就想尿尿了,如果再不上厕所,恐怕车子开出车站不到10分钟他就要尿到裤裆里了。他看见车门前有一个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旅行袋往她面前一放,说帮我看一下,我上个洗手间。那女子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到候车室了。等他跑回来时,那女孩还站在车门口等,她把旅行袋交给他,就走上班车。蒲忠全晃眼瞄了那女孩一眼,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有些奇怪,正在脑海里飞速地搜索,司机催促他上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连忙放好旅行袋,上车找座位,令他很惊喜的是,他和这个女孩竟然是挨着坐。

车厢里乱哄哄的,虽然都是本乡本土的,但是蒲忠全一个都不认识,唯一让他眼熟的是那些村民们黝黑黝黑的皮肤、额头上饱经沧桑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神,还有弥散着呛人的旱烟和臭汗味……蒲忠全侧头想对那女孩说一声谢谢,可当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身上划过时,先前那种异样的感受又升腾起来,眼前这位女子,眉清目秀,宛如出水芙蓉,在这车人里尤显得那么超凡脱俗,令他回想起读初中回家的路上,走累了,就坐在悬崖上望着天上朵朵白云,妄想七仙女的妹妹从朵朵云彩中翩然而至……对了,她,这位在这辆破车里的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连一声谢谢都没有?”

蒲忠全恍然从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的呆滞,这种目光停留在一个美丽的女子的脸上,如果是他管教的罪犯,他会毫不含糊地扣他的改造分,外加面壁2个小时,或者犒赏10警棍,因为这个罪犯不仅亵渎妇女,严重违反监规纪律,而且充分暴露了他劣根很深,如果不加以矫正,难以改造成社会主义的守法公民。他有些脸红,急忙把目光收回来,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你就不怕我把你行李拿走?”

“你会吗?”蒲忠全又看了她一眼,依旧在脑海里搜索,期望在记忆中能找到一些线索,哪怕是一些记忆的残片也好。

“这次不会,下次我一定拿走。”她语气很肯定,让蒲忠全很错愕。

“我们?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是……”蒲忠全又变得语无伦次,又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于是连忙回避她的眼睛,还是努力地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她。

“蒲忠全,你没有变,还是那样衣服,还是浅平头,还是那种不知所措的笑。”她注视着蒲忠全轻轻地说。

“啊?”蒲忠全镇定下来,转头打量着她。

“看来,你认不出我来了……”她似乎有点伤感。

“林楚?”蒲忠全突然惊叫一声,一下子把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林楚笑靥如花,说:“看来你良心未泯……”

林楚是他初中同班同学,在那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岁月里,他爱躲在远处偷偷地看她的美丽,但是3年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各自上了高中,他在县城的重点学校,她在镇上的普通高中,再后来,她渐渐在记忆中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影子,时断时续,像丢在风中的纸屑……

“我还是原来的我,没变。”他嘴角微微地上翘,看着她坏坏地笑,“我不敢变,我怕啊!怕你会认不出我来。”

“真的没变啊!口音没变,但是没有了羞涩,还甜言蜜语、油嘴滑舌,老实交待,有多少个单纯的女孩被你坑蒙拐骗了呢?”她的眼神闪烁,脸上流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

这种表情让他感到很愉快而放松,10年,相隔10年了,这10年里有太多的话题,在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到了镇上。

蒲忠全知道他俩的邂逅要结束了,她住在镇上,她要下车了。

她说:“我要下车了……”

“嗯……”蒲忠全机械地点头,此时心里突然很乱,不敢看她一眼。

“那,我走了哦……”

“嗯。”蒲忠全还是机械地应答一声,依然不敢看她。

直到她站起来,他才把目光锁定在她的背影上。她没有没有回头,走下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里空落落的,落寞地蜷缩在椅子上。在车子发动的那一瞬间,林楚突然从外面扔了一个东西进来,然后朝他挥手。

他愣愣地看着她,忘记了挥手。

只是把她扔进来的那团纸一样的东西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车子离开了镇上很远了,他才把手摊开,是一张被揉成团的一块钱的纸币,纸币上,写着她现在的工作单位和联系地址。

她高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托熟人在他就读的重点高中校复读,第二年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青州地税局工作。对于蒲忠全所在的四监区来讲,青州市就是他心目中的大城市了,自从到山上报到放牛后,他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回到山下的小镇上的监狱机关或者散落在机关附近的监区工作,压根儿就没有奢望再回到城市生活工作,想都没有想过在青州这样的城市找个媳妇。蒲忠全犹豫了又犹豫,在返回单位的半个月之后,他还是给林楚写了一封信。从此,他和她之间开始了信件的往来,从每月一封到每半月一封,再到每周一封,后来几乎没隔两三天他都要收到林楚的来信。在山上寒冷的冬天,在每一个寂寥的夜里,给林楚写信成了他最充实最快乐的一件事情。

那是参加工作以来,迄今为止渡过的最快乐的冬天。

一切似乎已经水到渠成,林楚多次提出要来他单位看看,也想看看监狱是个什么样子,蒲忠全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他要等待第二年春天山上映山红沸沸扬扬地盛开的时候,那是四监区最美丽的时节,他才敢让这位心中的仙子来。

诚然,林楚看见了团团簇簇的杜鹃花,领略了飘渺如仙境一般的四监区。然而,青青的草和满山的野花的香,还有沁人心脾的山风,被夜晚的单调无情地抹杀了。林楚在王亚敏的房间里一夜未眠,第二天眼睛红红的,对蒲忠全说:“把工作辞了吧,跟我去青州。我有固定工作,你随便去找份工作,就算一年半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的收入完全可以供我俩开销。”

蒲忠全沉默了。

一个月之后,林楚打来电话,问他想好了没有,蒲忠全依然沉默,从此,他们之间的通讯又开始时断时续,到后来又失去了联系。

谁不想去城市生活啊?蒲忠全不是不想离开这里,但是每次回家,看到才50岁的父母又苍老了许多,还起早摸黑地干着农活,心头总有说不尽的酸楚。他们家三兄妹,弟弟在上大学,妹妹在读高中。为了3个子女读书,家里已欠债3万多元。在现阶段,他的工资是维持家里人温饱的主要收入,他实在不敢冒险,监狱是他、也是他们家最后的屏障,要是他没有了收入,这个家恐怕就难以维持了。记得刚参加工作的那个冬天,妈妈给他送了一些米来,上百斤的大米啊,下车后妈妈舍不得1块钱坐摩的,硬是背着,辗转找到了他。第二天,妈妈就要赶回去,说家里农活太多,他爸爸一个人忙不过来。蒲忠全从自己留的150元生活费抽出100元给她。后来听妈妈说,好多年身上没有揣过这么多钱了,又走那么远的路,怕掉了或者小偷偷了去,就把钱放在脚底,外面穿着袜子,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取出那一百块钱一看,百元钞票有一面被磨掉了一半,只好到信用社去换,结果只兑换了70块,心痛了好久……

妈妈的讲述带着一种幽默和自嘲的轻松,蒲忠全却听得酸酸的,从和林楚又失去联系后,他找对象的唯一条件就是能先借给他2万元钱,把家里的帐还上大部分,让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父母减轻一点心理压力。

当然没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家庭了,渐渐地,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很多人压根儿就没在意在那座高高的山林中还窝着一个找不到对象的大学本科生。

直到去年冬天,魏德安找到王福全叫嚷着不当这个监区长,说自己在山上呆了大半辈子,也让他到山下享享福。王福全说你下来职位不好解决。魏德安说我都快退休了,还要什么职务啊!只要党委调我回狱部,我不要什么职务。王福全没法,只好把他安排在一监区,保留正科级。一监区也觉得不好安排工作,于是就叫他自己选,随便他想干哪个岗位。魏德安说我守门吧。就这样,双河监狱历史上出现了第一个正科级内看守。在王福全的坚持下,蒲忠全被破格提拔为监区长,他一下子又跃入了人们的视线,要知道,在双河监狱的历史上,能从分队长一下子被提拔为监区长,仅蒲忠全一人而已。很多人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王福全为什么要帮蒲忠全?要说王福全收了他的什么好处,就凭他蒲忠全那窝囊穷酸相,也拿不出几个子儿来。人们前后联想起来,认定王亚敏看中了他,要不为什么要去四监区那地方,凭她还怕不能呆在监狱机关?前年调她去宣教科,她死活不去,不是为了蒲忠全为了什么?

当包括熊晓戈在内的一些平常和蒲忠全要好的人三番五次询问他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答,而王亚敏呢?也是笑而不答,于是,蒲忠全一下子身价百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地接待。

顾卫国和常佳微都吃了一惊,这几条都是可轻可重的,都摸不清彭家仲究竟什么意思,但是可以确信一点的是,他至少掌握了蒲忠全偷山羊的证据。顾卫国虽然虽然一直不相信什么传言,但是涉及到了王福全,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老爷子既然那么下力气地帮助蒲忠全当上了监区长,他不得不三思而行了。顾卫国最爱读一个叫《刺猬与狐狸》的古希腊寓言故事,说的是狐狸设计了无数复杂的策略,偷偷向刺猬发动进攻。但每一次刺猬都蜷缩成一个圆球,浑身的尖刺指向四面八方。狐狸行动迅速,皮毛光滑,脚步飞快,阴险狡猾,看上去准是赢家。而刺猬则毫不起眼,遗传基因上就像豪猪和犰狳的杂交品种,它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整天到处走动,寻觅食物和照料它的家。尽管狐狸比刺猬聪明,但是在实际中屡战屡胜的却是刺猬。其实,人也可以划分成两种基本类型:狐狸和刺猬,狐狸虽然很狡猾,但是思维是凌乱或是扩散的,从来没有使它们的思想集中统一过。而刺猬则把复杂的世界简化成单个有组织性的观点,一条基本原则或一个基本理念,不管世界多么复杂,刺猬面对所有的挑战都会蜷缩成一团,这就是“刺猬理念”。刺猬理念强调深刻思想的本质是简单。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思想——物竞天择,爱因斯坦之于相对论——E=MC2,亚当?斯密的劳动分工——“看不见的手”等等,他们正是运用“刺猬理论”将复杂的事件简化了,才揭示了这些有价值、重大的规律。在工作生活中何尝不是如此呢,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多么复杂的局面和事情,只要会装,装傻、装哑巴,甚至装疯,把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是胜利。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他装做沉思的样子,不吐一个字。

常佳微可没有这般城府,她想了想,憋不住了,大着胆子问:“彭监,你说蒲忠全不关心民警疾苦,是不是指李家兴在镇上开黑摩的的事情?”

“对,就是这事,一个国家公务员,监狱人民警察,居然困难到开黑摩的挣钱,我们且不说什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大话,但是扶危济困这些最起码的良知都没有了,这样的人还能当领导?”彭家仲很气愤,敲击着桌子说,“我们监狱出了这样的事情光彩吗?”

常佳微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彭监,李家兴这事情我们都知道……”

“噢?”彭家仲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家兴是顶他父亲的班在监狱当工人,后来转干。他父亲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行动很不方便,退休前连走路都非常困难,退休后就回老家同他母亲住,好有个照应。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他的工资和他母亲种地艰难维持。前些年,他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摔倒,小腿骨折,他又没有其他兄弟姊妹,只好把父母接到单位上来。他妻子在水泥厂上班,收入微薄,两人的收入加起来还不到900元,却要维持5个人的生活,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他妻子在去年冬天不辞而别,至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传闻说在青州,把一个5岁的孩子和两位老人丢给他。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轮休的时候在镇上跑跑车挣点钱。其实呢,在我们监狱因家庭困难而干点其他事的人很多,比如向农民要一块撂荒了地来种的、养鸡养鸭甚至养猪的、在路边卖油茶油条的、在监狱门口擦皮鞋的、拾破烂的等等,所以我个人认为李家兴去跑跑摩托也没有什么的,只是,他选择在党委宣布蒲忠全任四监区监区长那天开始去开摩的,而且是穿着警服在镇上揽客,把原本很平常的事情弄得复杂了,一下子轰动了整个监狱,并且在当地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影响很不好。当时,王书记和汪庆书监狱长,哦,对了,还有顾主任,都很生气,要严肃处理……”说到这里,常佳微突然打住,转头看看顾卫国,因为当时是他牵头调查这件事情的,她觉得还是让他来说要好些。

“喔?”彭家仲本来是靠在椅子上的,这时直起了身体,显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顾卫国知道他不得不说话了,只好接着说下去:“嗯,是这样的,当时我们觉得,且不说李家兴这种行为是对党委的挑战,但是严重损害了监狱形象,在社会上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汪庆书要求我牵头调查核实有关情况,严肃处理。第二天我们在外围把情况核实了才去四监区找李家兴本人,李家兴承认开摩的挣钱,但是坚决否认穿警服揽客,并且很强烈地强调,如果监狱就凭几个人的口述就给他处分,那么他就要上厅局申诉,必要时提请行政复议。当时我们监狱正处在省级现代化文明监狱验收的关键时候,汪庆书也怕此事扩散到上面,就不了了之。”

“这里面还有一些情况,恐怕连顾主任都不是很清楚……”常佳微突然插话说。

彭家仲和顾卫国一齐看着她。

“李家兴第一次在镇上跑摩的确实是穿着警服揽客,他的这种逃避处罚的辩词是蒲忠全教他的。”

彭家仲和顾卫国交换一下眼神,都很不解,蒲忠全应该配合监狱严肃处理李家兴才符合常理,可是……

常佳微看看两位领导的表情,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些,继续说:“蒲忠全为什么要帮他开脱呢?主要是他了解李家兴的家庭生活确实很困难,他到镇上去跑摩的并不知道那天监狱要去四监区宣布班子,并不存在有的人所说的是出于对监狱党委的决定不满或者对蒲忠全本人有意见。蒲忠全没有强行命令他不准跑摩的,只是要求他注意形象,还给他划了几块地让他种些庄稼蔬菜什么的,轮休的时候还经常帮着他种地。把他家列为监区重点救济对象,特许他可以在监区食堂每一顿免费打两个人的饭菜……当然,这些事情也是我后来逐渐了解到的。”

彭家仲问:“顾主任,监狱没有给予救济吗?”

“彭监,像李家兴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十户,鉴于监狱的财力状况,也只能把他列为特困民警职工困难补助范畴,到过年的时也就是100到200元的困难补助,说实话,这点钱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所以解决像李家兴这样的家庭的困难,历来都是依靠监区,也只能依靠监区自己解决。李家兴算是解决得比较好的了……”顾卫国有些无奈地说。

“是啊,监狱从开始建立的那天就先天不足,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很差,而自改革开放以来,监狱的收入逐渐同地方上的公务员拉开了距离,工资的涨幅与物价上涨指数不成正比例,民警职工的子女上学、就业、就医、成家都面临着很多困难,而这些问题又因为地理环境的限制,监狱自身是不能解决的。每年都有优秀的民警和技术工人流失;我们的民警职工的女儿嫁给满刑的犯人是很普遍的事,甚至还有女民警与满刑的犯人私奔的,我统计了一下,这10年来,我们监狱女民警跟满了刑的犯人跑到城市里去的就有4人之多……”常佳微有些激动,声调有点不规则的颤抖,给人一种悲凉的感染力。

彭家仲眉头紧锁,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顾卫国和常佳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他抓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水,直到把满满一杯子水喝得精光才缓缓地放下杯子,低头定定地看着桌面出神。

“彭监,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我们政工思想分析调查表明,我们的民警有90%的人没有职业荣誉感。这几年监狱都想引进一些人才,但是来的人很少。监狱也出台了一些激励措施,动员在职民警参加自考或者党校学习,但是继续深造的人寥寥无几,目前监狱有专科以上文凭的不到民警人数的10%,有本科文凭的更是凤毛麟角了。”常佳微给他接了一杯子开水,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忧郁地说。

“从大专院校来的有几个?他们在什么岗位上?”彭家仲心头泛起一阵凉意,问。

顾卫国说:“监狱从大专院校引进大专以上学历的毕业生是从熊晓戈他们回来的那年开始的,到现在共来了11名大学生,凭关系调走了4个,什么都不要的走了3个,到目前只留下了4人,一个得了精神病,有2个是本监狱子女,王亚敏和熊晓戈,王亚敏是王书记的女儿,在四监区任管教内勤;最后一个就是任四监区监区长的蒲忠全。究其原因,不外乎是环境太恶劣,收入偏低,上面有政策的补贴没有到位,加之我们很多民警认识上存在误区,认为劳改队的工作很简单,只要把罪犯管住跑不掉就行了,甚至认为只要能数数字就可以当监狱警察了,学习风气和氛围不浓,也影响了我们年轻民警继续深造学习的积极性。”

彭家仲依然定定地盯着桌面,没有说一句话,良久,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忙自己的事情。

熊晓戈走出彭家仲的办公室,立即给四监区值班室打电话找蒲忠全,值班室的民警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给他回电话说蒲监星期六星期天值班,今天补休,不知道去了哪里。熊晓戈又说找王亚敏,值班民警说刚才我在管教办公室没有看见她,要不要我再去找找?熊晓戈立即放下电话,一路小跑到镇上叫了一辆摩托车,直奔四监区。在四监区大门口刚下车,就远远地看见王亚敏带着一个犯人出来。他撒腿朝她跑去,边跑便问:“蒲忠全在哪里?”

后面的摩的司机叫嚷起来,熊晓戈才意识到忘记给他钱了。

“咦?!今天是什么风把大秘书给吹上山来了呢?”王亚敏夸张地前后左右张望,然后嘻嘻地笑,“是不是在家里又受了老婆的欺负,找‘蒲二小’诉苦来了哟……”

“说真的,别开玩笑,蒲忠全去了哪里?”熊晓戈有些着急。

王亚敏看了看他的表情,估计真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熊晓戈有些迟疑。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找去。”王亚敏哼了一声,说,“张景然,我们走!”

熊晓戈连忙拦住她,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说:“彭监要处分他……”

王亚敏立刻转身对张景然说:“你先回去,下午我叫你。”

张景然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熊晓戈目视张景然走远,才说:“彭监对女民警直接管带罪犯很反感,估计要开始整顿了,你以后别再带了,小心点。”

王亚敏心里掠过一丝慌乱,脸上有些烫,忙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个,蒲忠全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们最近是不是又偷了老乡的山羊?”熊晓戈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满脑子只是蒲忠全的事。

“这……好像有几只吧,反正都吃了两回了。怎么,又有人告黑状?”王亚敏吞吞吐吐地说。

熊晓戈责备她说:“你也是,也不管管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熄灭了,彭监正烦着呢,怎么这时候……”

“嘿,怕什么?又不是没人告过我们!四监区搞这个事儿,又不是从蒲忠全当了监区长才开始的。”王亚敏不以为然地说。

“这回可不一样,听彭监的口气,怕是抓到了真凭实据了,我担心弄不好蒲忠全真要挨处分了。”熊晓戈一脸忧郁,说,“你快说蒲忠全到哪里去了,得尽快通知他。”

听熊晓戈这么一说,王亚敏也急了,脱口而出:“他去尚庆镇相亲去了。”

话刚出口,王亚敏就后悔了,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瞄瞄熊晓戈,果然,熊晓戈正以一种不可捉摸的眼光盯着她。

“走吧,我们去找他。”王亚敏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

熊晓戈跟了上来,紧紧跟在她的后面,默默不语。王亚敏也沉默着,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儿的叫声以外,就只有他们两人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一条蛇从王亚敏的前面窜过,吓了她一跳,脚步一下子凌乱起来,最后站在那里,朝前张望。熊晓戈抢在她前面,加快了脚步。就这样走着,王亚敏受不了这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说:“这荒郊野外的,你还是说一句话呀!”

“蒲忠全不是和你在恋爱吗?”熊晓戈头也不回地问。

王亚敏明显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似乎认为这件事又是她的错,她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执拗地说:“你怎么就认定我们在谈恋爱?切!你知道去尚庆镇的路,自己去吧,我不想走了。”

熊晓戈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依然疾步而行,接着开始小跑起来。

王亚敏心里突然有点失落,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望着天边的几朵白云出神,往事像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

王亚敏开始对张景然的关注,源于在青州市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杜萌。3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双河监狱找熊晓戈、蒲忠全和她,说他接手了张景然的案子,要他们配合做做张景然的工作,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他这个案子同案犯的线索。

张景然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

杜萌说他查阅并分析了张景然的所有卷宗,直觉告诉他这案子可能另有隐情,张景然很有可能是受害者,果真这样的话,张景然的案子有可能是冤案。但也只能将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后,才能真相大白,所以希望熊晓戈他们在不违背监管规定的前提下,尽可能地给他一些照顾,并做做工作,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尽快了结此案。在熊晓戈的协调下,张景然从五监区井下破例调到四监区,由蒲忠全负责管教。

张景然来到四监区的当天晚上,蒲忠全把他叫到管教办公室谈话,由于是杜萌交待的,所以王亚敏也在场。

门开着,没有打报告,张景然直接走了进来,也没有坐在专门为服刑人员准备的小方凳子上,而是将一把民警工作坐的椅子挪了挪,坐下。东摸西摸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只烟叼在嘴上,又慢条斯理地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一串串烟圈,旁若无人地看着那一串串烟圈飘散,才斜睨地看了看蒲忠全和王亚敏,然后双肘支撑在大腿上,弓着背吸烟。

王亚敏最看不惯犯人这种桀骜不顺的样子,正要喝斥,蒲忠全却朝她摆摆手,她只好将火气压住,恶狠狠地盯着他。

张景然很瘦,很黑,被刮得光光的头在有些明亮的电灯光下很刺眼,灰白相间的宽大的囚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协调,从高处看他,他的身子几乎是蜷缩在椅子上,像一条刚挨了一闷棍的流浪狗,排斥着他身边的任何动静。王亚敏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扭头看看蒲忠全,蒲忠全倒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沉默的气息在原本不大的管教办公室里扩散,继而演化成一种扰乱心智的沉寂。张景然似乎明显有些不自在,抬头看看蒲忠全和王亚敏,慌忙回避他们的目光,低头把烟掐灭,将剩下的约三分之一的烟放进上衣口袋里,又把身子略微抬高了一些,虽然依然是弓着的,但是看起来比先前要规矩一些了。

“第十五条?”蒲忠全突然发问。

“第十五条,需要进入警官办公室时,在门外报告,经允许后进入。”张景然“忽”地站起来。立正,脱口而出。

“第三十四条!”蒲忠全没有等他有所反应,立即追问。

“第三十四条,言谈举止文明,不讲粗话、脏话。”张景然又背了出来。

蒲忠全又不说话了,还是像先前那样看着他,并且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办公室马上又陷入刚才那种窒息的沉寂。

张景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他嗫嚅地说:“蒲政府……”

“你下去吧。”蒲忠全突然说。

张景然一愣,随后闷闷不乐地走了。不过,这一次,他打了报告才离开。

待他走后,王亚敏走到蒲忠全面前,上上下下地审视,弄得蒲忠全莫名其妙,说:“美女,你知不知道,你这种眼神很勾人的……”

王亚敏说:“看不出来,平日里你懒懒散散的,没想到还真有办法,当年的放牛娃长大了。”

“在山上打了这么些年游击了,多少也领会了一点老人家的理论了吧。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肥的拖瘦,瘦的拖死……”蒲忠全有些得意地说。

“去去去,又是那一套,拜托,来点有创意的好不好?”王亚敏数落道。

蒲忠全一本正经地说:“好啊好啊,就来点有创意的?”

“说说看。”王亚敏以为他要分析刚才这个犯人的心理状态,兴趣盎然地催问。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蒲忠全嘿嘿地笑。

“你就在这里背吧,我去看星星了,哈哈……”王亚敏夸张地捂住鼻子,跑了。

第二天,王亚敏整理张景然的档案,发现在他的服刑记录中,除了自我总结,就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地方,民警的旁证,同改的证词,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他违反监规纪律,打架、怠工、装病、闹生活、不认罪、煽风点火……她又给五监区张景然所在的分队打电话核实他以前的表现,对方说档案里有,反正分队有什么异常情况,不用猜,十有八九与张景然有关。又说最近你留意一点,他在给外面一个女高中生写信,把那个女生骗得晕乎乎的,今年以来每个月都给他来信。

王亚敏把他的档案整理好,交给蒲忠全看,担忧地说:“你小心点,不要在你手里跑了哟……”

蒲忠全说:“嗯,那麻烦你亲自检查他所有的信件。”

果然,那位女学生这个月又来了一封信,信里全是争吵、冷战、心计、误会和嫉妒之类的江湖般的爱恨情仇,还夹杂着自怨自恋的情调。王亚敏把这封信拿给蒲忠全,问他是不是把这信扣下,要这么发展下去,这位女学生真要被张景然给祸害了。

蒲忠全却说:“给他吧,在这山上,一到节假日,你们几个警花一走,连个背红薯的女人都看不到,不要说他们,就连我都想女人。”

王亚敏呸了一声,红着脸跑开了。

然而,令王亚敏更觉得这个张景然无可救药的是看到他给那个女学生的回信。

“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也不想你对我有什么承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一棵树都会开花,不只是在春天里,一年四季,在该开花的时候,它自然会开;反之,在不该开花的时候开花,那是拔苗助长,没有力量的积蓄,一时的花俏换来的是永久的悔恨,就像我。每一棵树都会开花,那是它的本能,不为特别的人,也不需要特别的心情。当然,阳光雨露的抚慰滋润会让它开得更顺利一些,而风霜雨雪的侵袭也会激发它的潜能,比如说我们共同喜欢的腊梅……要相信自己是一棵开花的树,在没有长成开花的树的时候,多做些准备吧,别像我。”

整个信都是你呀我的,没有姓名,虽然文字优雅,但是充斥着暧昧的情调,王亚敏感到肉麻与恶心。她把信交给蒲忠全,蒲忠全也觉得有必要找他再谈谈。有了上次的交锋,张景然规矩了很多。蒲忠全问他为什么写信不落姓名,信封上也不写清地址。张景然说,侄女在读高中,怕她同学知道我这个身份;也担心这里的同改知道她的名字给她写信,所以没有写名字。她上高中后,思想上有些包袱,于是我经常写信开导她,现在的孩子逆反心理很重,又不能把话说得那样明白,所以只好很隐晦地开导。

“蒲政府、王管教,你们认为坐牢对她会是什么光荣吗?”最后,张景然问。

王亚敏感到有点自责。

蒲忠全却问:“你的逆反心理重吗?”

王亚敏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忙给他使眼色。

张景然低下头,沉默不语。

蒲忠全看看王亚敏,没有在乎她的暗示,继续问:“你入狱以来,有人来看你吗?”

张景然摇摇头,有些凄然。

“想不想见见你的侄女?”

张景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蒲忠全。

蒲忠全朝他点点头。

张景然嘴角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蒲忠全看着他说:“你也是一棵开花的树!”

停顿了一下,他就叫张景然回监房去。

张景然走了出去,走得很快。

王亚敏问:“你要去找那位女学生?”

“是的,但是她是未成年人,必须征得她的父母同意,不知道行不行,试试吧。”

“我也去。”王亚敏认真地说。

蒲忠全和王亚敏去了一趟青州市,通过杜萌很快找到了张景然的母亲和两个姐姐,考虑到他母亲尚在养病,只是说他们是受张景然的委托来看看老人家的,并说张景然在狱中表现很好,身体也不错,很快就要减刑了。老人很高兴,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张罗着叫两个女儿请蒲忠全他们吃饭,拿出自己平日里积攒的2000块钱,说两位为然儿的事辛苦了,也感谢平常的教育,我这老婆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这1000元你们就拿着自己去买点什么东西,还有1000希望你们给然儿带去。

蒲忠全说:“这钱我们不能要,也不能带,你们去看张景然的时候再给他吧。”

“大娘,监狱里不缺吃穿,就是有钱也花不出去啊,我看你还是留着吧。”王亚敏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张景然,他在里面很好,就是有什么事儿,还有我们呢,啊!”

两人把张景然两位姐姐拉到旁边,才把他在监狱的表现和对亲情的渴望详详细细地给她们讲了,希望她们去看看他,配合监狱做做工作。

两个姐姐说什么都不去,还说:“我们没有这个弟弟。”

蒲忠全和王亚敏很纳闷为什么她们不认这个弟弟,便询问原因。原来她们的父亲苦心打拼经营一辈子,才积累了一些资产,但是老人积劳成疾,刚过55就离开人世,按照老人的意愿,将文具生意交给张景然打理,哪知这小子正事不做,尽结交些狐朋狗友,交上女朋友后,把财务上的事情全部交给女朋友负责,而把两个姐姐晾在一旁。这次出事后,那女子几乎卷走了所有的现金,加之为了他打官司开支很大,公司不得不倒闭,几百万的家产就败在他手上。

二姐咬牙切齿地说:“最好死在里面!”

蒲忠全和王亚敏也不好再劝,只好无功而返。他俩商量还是继续做做工作,力争她们能谅解张景然,来监狱看看他,要不,估计他这辈子就这么毁了,最后商定每个月由王亚敏给他大姐写一封信,告诉张景然的改造状况,一个季度去青州抽点时间去青州看看老人家,随便也再做做两个姐姐的工作。

就这样一封一封的信按时寄出去,一趟一趟地跑青州,一年之后,大姐终于被他们所打动,便带上母亲和读高中的女儿,一同来到四监区看望张景然。

蒲忠全给监区长魏德安做了汇报,特别批准他们一家子吃一顿饭。在接见过程中张景然的母亲、大姐和侄女都泪流满面,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眼泪,从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他有一点激动的样子。

蒲忠全和王亚敏感到非常失望,一年来的奔波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心头的心酸和委屈一下子涌动出来,王亚敏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眶里泪光闪闪。蒲忠全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久久地眺望逶迤叠嶂的山峦……

送走母亲、大姐和侄女之后,张景然来到管教办公室,突然说:“蒲政府,我可以嚎叫吗?”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只要不违反法律。”蒲忠全一阵惊喜,连忙说。

张景然趴在管教办公室的窗户上大叫起来,声嘶力竭的嚎叫。

魏德安从警将近40年,什么事儿没有遇到过?什么类型的人没有见到过?但这种情景还是第一次碰到,他吓了一跳,给蒲忠全使劲地招手。

蒲忠全说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敢保证,从此以后,张景然一定是我们四监区表现最好的。

魏德安还是不放心,暗中召集警力在隔壁待命。

张景然一边叫,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刷刷往下淌。过了大约一刻钟,张景然终于停止了嚎叫,蜷缩在沙发椅里面,眼泪依然汩汩地往下淌。

张景然说,他心里气不顺,感觉很冤枉。他原本在青州市开了一家从事批发零售的文具公司,经营还不错。几年前的一天,他的一个生意上叫姚乐悟的朋友在他那里订购了13万的文具,第3天却一下子给他的帐户上打了313万,他连忙打电话询问姚乐悟是怎么一回事。姚乐悟解释说,一位朋友从广州来做生意,异地提款要手续费,本来想借我的银行帐户,但是恰好我忘记了自己的银行帐户,想到与你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了,于是就借用你的帐户过过路,广州的朋友催得急,就没有事先给你说一声。最后姚乐悟开玩笑地说,你不会不认账吧?要是那样,我可完蛋了,你给我313万的文具,那我可要跳楼了。没过几天,姚乐悟叫他将那300万转移到另外一个帐户上,也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提那13万的文具。张景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客户好久提货,那是客户自己的事情,在生意中也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哪知两个月之后,公安局突然逮捕了他,说是涉嫌为走私分子提供资金账户洗钱。姚乐悟跑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他与姚乐悟之间的生意往来都是口头交易,没有签订任何合同,他又找不出其他证据证明这13万是姚乐悟来购买文具的款项。后来,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把姚乐悟没有提走的用来订购文具的13万元当成他帮助走私分子洗钱的酬劳,被认定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法院最后判处有期徒刑7年。他申诉,再申诉,在监狱里每天每月都在写申诉材料,投了无数份申诉材料,可是都石沉大海。他绝望了,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兴趣。

张景然一边流泪一边说,蒲忠全和王亚敏认真地倾听者,并不时递给他纸巾。一个小时过后,张景然脸上的表情已经很轻松,给蒲忠全和王亚敏深深地鞠躬,说:“谢谢你们……”

说完,他打报告回监房。

蒲忠全说:“你现在去把冉金旺替换回来,他这几天腰疼的毛病犯了。”

张景然一下子木然地站在那里,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确认地问:“蒲政府,你的意思是让我单独一个人去?”

“是的。”蒲忠全肯定地说。

“你不怕我跑了?”张景然满脸的纳闷。

由于他的认罪态度和平常的表现,四监区一直把他列为顽危犯,是绝对不允许单独行动的。

“你不是觉得你的案子冤枉吗?我不相信一个认为自己有冤情的人会傻到逃跑,那样的话,你以前的申诉不是白做了吗?”蒲忠全一阵大笑。

张景然没有笑,依然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以后还是认为我是冤枉的呢?依然不认罪呢?”

“如果你觉得你冤枉,你尽管申诉,我们会给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是人民警察,绝对服从法院的判决,要不,这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所以,请你也要理解我们的工作。”蒲忠全斩钉切铁地说。

“是!”张景然响亮地回答一声,转身朝山上跑去。

从那天以后,张景然像是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写申诉材料。有一次王亚敏问他:“你怎么不申诉了呢?”

“再申诉就对不起你和蒲政府了,出去后慢慢申诉。”

王亚敏发现,张景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希望。

随着频繁的接触,王亚敏内心渐渐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终于,被蒲忠全看了出来,他把她叫到寝室问:“你是不是爱上张景然了?”

王亚敏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点点头。

蒲忠全说:“这是很危险的,你要三思而后行。”

“爱情有界线吗?”王亚敏反问,接着又说,“外界传闻我和你在恋爱,如果可能的话,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

“唉!”蒲忠全深深地叹息,“你好自为之,最好在他满刑之前不要出事,你不为别的,也要为你父亲考虑考虑啊。”

王亚敏点点头,恨不得上去拥抱他。

去年,蒲忠全破格被提拔为监区长,外界对于他俩在恋爱的传闻更盛。本来身价倍增的蒲忠全,却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不敢在监狱内找朋友。所以王亚敏更加感到歉意,私下里跟张景然商量,再等几年张景然出狱后,无论如何在青州市给他介绍一个,每当王亚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蒲忠全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一阵山风把王亚敏从往事中拉回来,她看看天色,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于是便急步往前赶,转过一个山嘴,就看见蒲忠全和熊晓戈正在打着赤膊帮李家兴的母亲刨地。她一路小跑过去,嗔怪道:“你不是去相亲么?怎么帮李大娘刨地来了?”

李大娘诧异地站起来,说:“这怎么好?蒲区长,你快去,我这几苗莲花白可不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啊。”

蒲忠全放下锄头,用手刮刮额头上的汗水,招呼李大娘和熊晓戈歇歇,说:“来来来,吃桃子,正宗的蟠桃呢。”

他从一个有点脏的塑料袋里拿出4个桃子,给李大娘一个,然后给熊晓戈和王亚敏各扔了一个。

“问你呢?怎么不去了?”王亚敏满脸疑惑。

熊晓戈对王亚敏说:“别问了,他说还是守着你稳当一些。我刚才也批评他了,你就原谅他一次吧,啊。”

“噢?”王亚敏立即反应过来,看来是蒲忠全在熊晓戈面前给他打掩护。

“老蒲,这事儿是不对哈,追亚敏的排着队呢。亚敏叫你等几年就等几年呗,要是我,等她10年也心甘情愿,你可倒好,等不及了。不过,你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去给亚敏认个错。”熊晓戈絮絮叨叨地两面劝。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蒲忠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是王亚敏心头却很不好受。

“这桃子真好吃,又甜又脆,你在哪里弄的?莫不是……”王亚敏岔开话题说。

“怎么什么都想到是我偷的?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去镇上卖桃子的老乡,心想去相亲嘛,还是拿点礼物好,于是就买了3斤桃子。”蒲忠全辩解说。

“哈哈……”王亚敏和熊晓戈一齐大笑起来。

蒲忠全愣愣地看着他俩,问:“笑什么笑?几个桃就那么好笑?”

“几个桃子有什么好笑?拿几个桃子去相亲,你把对方当什么?猴子?把别人当猴儿耍?哈哈……”熊晓戈这一解释,连李大娘都跟着笑起来。

“哈哈……”蒲忠全也跟着大笑,笑完了,说,“看来今天不去是明智的,说不定要挨砍砖刀砍呢。”

“挨砍砖刀?”熊晓戈问。

“嘿,媒婆说女方的父亲是个做砖瓦的,母亲有修下水道的技术,以后呀,家里的瓦不用买,下水道堵了……”

蒲忠全还没有说完,几个人已笑得前呼后仰了。

这时候,天飘起了小雨,蒲忠全招呼李大娘说:“大娘,我们回去吧,明天叫王亚敏带个犯人来帮你弄,啊!”

下午,蒲忠全叫王亚敏清理一下账目,准备这个月民警的奖金。王亚敏说:“按原来每人满勤500元考虑,恐怕这个月有点悬,目前账上只有1万3,加上食堂的2700元免费餐费用,缺口将近1万,离月底只剩下8天了,外面欠我们的也只有3000元左右,就是全部收回来也不够。”

蒲忠全感到问题有点大,晚饭后把几个副监区长找来分析一下原因,然后把各个中队长找来又开了会,已是将近晚上9点,又叫他们先去通知所有值班民警到监房把罪犯集合起来,召开大会讲讲生产上的问题。但是这个月的奖金还是要想办法凑齐,五监区华文虎那里是不能开口了,上月借的1万多还没有还,再借,恐怕打死这小子也不会干了,何况现在监狱已经把监区长的财务权收了,就是他那里有钱,也不好弄出来。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胡玲玲,于是给她打电话。

“老兄,亏你想得出来,那是监狱的货款啊!挪用货款,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执法者,比我更清楚吧。”胡玲玲叫嚷起来。

蒲忠全说:“管他啥款,又不是我蒲忠全私吞了,怕啥嘛。就1万元,我下个月给你补上。狐狸,美女,江湖救急,你就想想办法吧,你回来我给你叩头还不行吗?”

胡玲玲沉默了一阵,问:“你这样做值得吗?”

“啥子值不值得哟,我这里这些民警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其他监区不要的,都没得什么关系,不是老的就是一身病,哪个家庭不困难啊?拜托了哈……”

胡玲玲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我这个礼拜要回来,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这时候,王亚敏来叫他,说所有值班民警都到齐了,犯人也集合好了,就等你。

蒲忠全径直走向主席台。

主席台是几张破旧的长条桌子临时搭建的,其中一个桌子断了一只脚,是犯人用一根小树干支撑起来的,显得特别抢眼。

张景然高声整队,向蒲忠全报告,然后高声喊口令:“坐下。”

犯人们动作不那么整齐,张景然又要整队重新来一遍动作。

蒲忠全说:“都是些带残疾的和老人,劳累一天了,就不要那些个形式,坐下,都坐下。”

待犯人们坐定,蒲忠全问:“这个月你们吃了几次肉?”

犯人们一下子小声议论起来,张景然连忙维持秩序,然后向蒲忠全报告:“报告监区长,除了4个雨天在休息外,天天吃肉。”

蒲忠全问:“你们说说,是不是这样的?”

“是!”犯人们响亮地回答。

“监狱规定按照标准每隔3天才吃一次肉,你们呢,自己算算,按照国家定额标准超了多少?上月刚调到我们监区的那两个说说,你们在原来的监区吃的有这么好吗?”

马上有两个犯人站起来,说:“报告监区长,没有。”

蒲忠全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的样子,说:“现在有的人不仅要想吃的好,还想玩得好,那以后还吃个屁?你们3中队,同样是80来号人,这个月才完成多少收入?不及2中队一半,他们2中队是爹妈生的,你们就不是?是神仙生的?那天我去你们3中队工地,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就是那个‘二皮’,尿一泡尿就尿了5分钟,我问他,他说他有前列腺炎,就是有前列腺炎,5分钟也他妈的把你半辈子的尿都尿完了吧,我看你是思想上得了前列腺炎!还有1中队,今年母牛才下了几个崽子?上个月还流产了一个,你们是怎么给我放的牛?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们来这里就是来绣花的?你让公牛那么文质彬彬的,哪来的崽子?”

王亚敏想笑,但是又不好笑,心里天一个“蒲二小”地一个“蒲二小”地乱骂。突然看见身后站着彭家仲和熊晓戈,吓了一跳。彭家仲朝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王亚敏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熊晓戈,然后闭上眼睛祈求上帝,不要让蒲忠全口无遮拦地乱说下去了。

“冉金旺!”蒲忠全吼了一声。

“到!”罪犯冉金旺站起来,低着头。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今年母牛的产崽数不得低于去年,年底拿话来说!”蒲忠全还没有说完,下面一阵窃笑,犯人们都偏着脑袋低头瞅冉金旺。

冉金旺几年前对母牛干过那事儿,他自己神侃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犯人们都知道了。他明白蒲忠全本来也不是揭他的伤疤,但是犯人们却不这么想,他只好把瞪得铜铃一般大小,恶狠狠地朝四周扫描,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蒲忠全继续说:“你们不是带点残疾,就是些本来该享福的老人,但是来到了这种地方,想都不要想享福的事儿。虽然享不成福,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善一下生活,人活着第一要务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你们知道毛主席写的第一篇哲学文章的题目叫什么吗?《世界上什么最大,吃饭最大》,你看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啊。现在国家穷,除了靠监狱外,最主要的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我一贯的思想是,有我们穿制服的一口肉吃,就绝对有你们一口肉吃,不仅如此,其他监区有的,我们也有;其他监区没有的,我们要有。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在这山上,乐得逍遥自在,不好么?”

张景然带头鼓掌,会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待掌声停下来后,蒲忠全突然抬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说:“从现在开始,凡是完不成生产任务的,晚上取消一切娱乐活动,加班!在野外劳动而不能加班的,面壁!”

会场立刻沉闷起来,很多犯人很不满,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耷拉着脑袋,消极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蒲忠全低声与其他几个监区领导商议了一下,说:“鉴于还在飘雨,其他监区领导就不讲话了……不过,大家别急,还有一件喜事要与你们分享。田艺超,到前面来。”

犯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田艺超的身上,他们很纳闷监区长所谓的喜事怎么会与这个“哑巴”有关呢?

田艺超站起来,踉跄地走向主席台,站在蒲忠全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双眼睛更显得空洞无神,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却显得特别清晰,他规规矩矩地站着,背很驼,破旧而宽大的囚服上灰白相间的纹路已经被洗得模糊起来,像一尊以暗灰色为基调的雕塑,卑微而茫然。

蒲忠全将桌子移开,站到他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田艺超来我们这里时间不长,到今天也就是1年7个月零3天,你们都认识他,但你们不一定了解他。可是我很了解,因为我去过他的老家。”

熊晓戈小声对彭家仲说:“我听蒲忠全讲过这个人的情况,盗窃,偷牛,入狱后家里人都看不起他,两个儿子也不认他,没有来探过监,到监狱后跟民警和犯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

彭家仲“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听蒲忠全讲话。

“他那里穷啊,主粮就是土豆,半个月难得吃一次肉。他老伴病了,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两个儿媳根本不管,没钱治病啊,他没法,偷了邻村的一头牛,还没有换成钱,就被抓了。在看守所里,他老伴病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2年多了啊!上次我去他家看了看,房子上的瓦都没有几片了……他的腿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但在这里期间,认罪伏法,接受改造,再累再苦都没有吭过一声。大家还记得吧,去年冬天,一头母牛在雪地里产崽,就是他脱去衣服给小牛崽裹上保暖,硬是抱着背着把小牛安全送回监区……他,田艺超,一个老头,苦了一辈子的农村老人……”

他看看手表,继续动情地说:“再过1个小时32分钟,他不再是罪犯,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守法公民了!可是,除了监狱发给他的路费外,他一分钱都没有,除了囚服以外,没有一件衣服。法律无情人有情,我们都给他凑点吧,不论多少,都是心意。”

蒲忠全说完,掏出100块钱,放在桌子上。接着,民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主席台,心情沉重地把20、50、100块的票子放在桌子上。

冉金旺站起来,举手,高声说:“我捐50!”

蒲忠全看了他一眼,问:“你帐上有50块吗?”

“只有22块多……”冉金旺低低地说。

“那你捐什么50,这样,你就捐10块吧。”蒲忠全笑道。

其他犯人也跟着一阵哄笑。

“监区长,你借给我28块吧……”冉金旺执拗地说,乞求的语气很重。

“好,我借给你28块!”蒲忠全宏亮地说。

其他犯人愣了愣,纷纷举手,捐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张景然和其他几个积委会成员连忙登记。

彭家仲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只有100多元,于是向熊晓戈借了100元,大步走向主席台,把200元钱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