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一个初秋的早晨,晨曦从东边秋千一般得荡漾过来,山腰上缠绕着一层浓浓的雾霭,把四监区与监狱机关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在上面的世界里,满山的翠绿之中夹杂着斑斑点点的藕荷色,红彤彤的阳光映照在雾霭上,溅起一片片扑朔迷离的光芒,也溅在蒲忠全那张依然酣睡的脸上。

门外,罪犯张景然在叫蒲忠全起床:“报告队长,六分队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过了一会儿,张景然见屋里没有动静,迟疑而轻轻地敲门。

这时,王亚敏正好经过,便走过来把门敲得震天响,高声喊:“猪!该起床了!懒猪……太阳都照屁股了,魏老爷子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蒲忠全揉揉眼睛,晃晃脑袋,又打了一个哈欠,才咕哝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才不管呢……”

“好了,好了,别背毛主席语录了,你不快点,一会儿监区长看见了,又有你好受的。晚上回来找我,我找几个人一起聚聚。我走了,注意安全。”王亚敏挥挥手,大步而去。

“报告队长,六分队集合完毕,请你指示。”张景然又一次报告。

蒲忠全又揉揉惺松松的眼睛,说:“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说完,他走了几步,对着监区值班室喊,“喂,哪个兄弟在值班,先把六分队放了,我马上来签字!”

“我值班!”

监区长魏德安一声吼叫,把蒲忠全吓了一跳,他连忙穿好警服,朝值班室跑去。还没有进屋,就听见监区长在训他了:“好你个蒲忠全,你看看几点了?你再看看你放的牛,一个一个瘦得像排骨似的,还有两个月,你要是不把牛给老子养得白白胖胖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蒲忠全又别扭又好笑,讪讪地说:“老大,这任务也太变态了吧,我可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把牛喂养得胖胖的,但是要这些畜生变得嫩白嫩白的,我们这里恐怕没有这基因技术哟?”

魏德安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从双河监狱诞生之日起,便在这里工作,要说资历,比现任监狱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还老。他没有读过几天书,为人正直,是上级路线和方针的忠实践行者,一辈子两袖清风,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民警们都叫他魏老爷子。而蒲忠全呢,在大学里学的是政治学专业,主要研究方向是毛泽东思想,所以经常在这个老革命面前背诵几句毛主席语录之类的东西,魏德安听起来极是受用,所以对蒲忠全不仅另眼相待,而且还很器重他。加之蒲忠全与王亚敏关系在常人看来不同一般,王亚敏的父亲王福全曾经又是这位监区长的下级,所以他总是以一种长辈的眼光看待蒲忠全。

当然,今天他也没有在意蒲忠全的挪揄之词,反而呵呵直笑:“你小子有几点墨水就翘上天了?老子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巴还多!有我在,你还是规规矩矩、安安心心地放你的牛,中专、专科还是什么大学生管个屁用,现在小学生管着初中生,中专生管着大学生呢,你就慢慢熬吧,哈哈……”

蒲忠全不再跟他罗嗦,签了字,带着张景然等6个犯人,6个犯人赶着21头牛,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蒲忠全把张景然叫了过来,问:“有吃的没有?”

张景然说:“有,按照老规矩给你留了的。”说完,拿出一个饭盒交给蒲忠全。

蒲忠全打开饭盒,拿出馒头就啃。

这时,一阵儿歌声脆生生地传来:“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原来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大学生是蒲二小……”

原来是几个民警的孩子背着书包,看见蒲忠全了,就跑过来,一齐对着他唱这首改编的革命儿歌。

蒲忠全不以为意,乐哈哈地跟他们一起唱,唱完也跟着一起笑。

“蒲二小”这个绰号是他参加工作几天后挣得的。

他和熊晓戈、王亚敏都是一个大学的,只是学的专业不一样罢了。熊晓戈学的是经济管理,王亚敏是汉语言文学,蒲忠全是政治系的。熊晓戈和王亚敏本是双河监狱子弟,两人打小就认识,蒲忠全是在拿到分配通知书的时候才认识他俩。虽然王亚敏是王福全的女儿,但也被分配到监区锻炼,只是她和熊晓戈被分到紧邻监狱机关的一监区,而蒲忠全则被下放到距离监狱机关有9公里之远的四监区。四监区是农业监区,主要从事种菜和养殖,养殖又主要是以养猪和养牛为主。蒲忠全到监区报到后,具体工作就是带六分队几个老残犯人放牛。一年之后,因为熊晓戈的父亲是南下老干部,加之他本来就是学经济管理的,就被调回机关,在办公室任秘书;政治处则安排王亚敏到宣教科,但是王亚敏见蒲忠全没有变动,心里很是不满,出于对蒲忠全的同情,她找父亲王福全理论,王福全只是说,组织上自有组织上的考虑,你可别搀合这事儿。王亚敏很是想不通,也很气愤,她对父亲说:“既然你们喜欢大学生去放牛,那我也去!”

王福全以为这只是女儿的一时的气话,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王亚敏却坚决要到四监区去,政治处主任顾卫国没法,只好给王福全汇报,征求他的意见。王福全沉思片刻,说:“现在基层不是正缺警力吗?既然她要去,就让她去吧。”

就这样,王亚敏从一监区调整到四监区,党委书记的千金被调整到最艰苦、经济效益最差的地方,一时之间在双河监狱引起震动;另外一方面,蒲忠全这个人一下子凸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没有多久,就有小道消息说,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王亚敏很喜欢蒲忠全,但是老爷子坚决反对,于是,王亚敏一气之下申请去了四监区。

在去四监区报到的那天,蒲忠全的确有些悲哀,自己学习了四年毛泽东思想,却要面临着去养猪放牛,熊晓戈和王亚敏轮番安慰他,说到基层锻炼,这是监狱工作的必要而且必须的环节,你想想,如果你不懂得如何管理罪犯,不了解执法的基本程序和手段,怎么能在监狱混饭吃呢?以后怎么能搞管理工作?你不是经常拿毛爷爷的话来劝导我们吗?昨天你还说他老人家曾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得变个梨子!亲口吃一吃……你要知道革命的理论和方法,你就得参加革命。”去吧,去尝一口,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生,监狱是要重用的,何况还有我们呢。

蒲忠全心里稍微释然,既然这是监狱用人的特色,那么就去放牛吧。只不过,一想起自己所学的理论,联系到自己的实践,他深深感到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养猪放牛,怎么能这样说呢?有这种说法吗?这不是把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庸俗化了吗?他也放弃了打个电话问问大学老师的念头,他估计老师们也说不清楚。

监区长魏德安集合所有的犯人,大声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监区新来的蒲队长,蒲队长可是大学生,是我们四监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识分子哟,下面,请蒲队长讲话……哎哎,你们他妈的怎么啦?早上没吃饭?给我拍响堂一些。”

立即,掌声突然在这个寂寞的山坳里潮水般地响起来,把蒲忠全吓了一跳。

在此之前,他没有看到过罪犯。

而现在,100多号光头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仅仅是一个五十几岁赤手空拳的老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其他就只有值班室还有一个老民警,这可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啊,说白了就是阶级敌人,要是他们像渣滓洞江姐那些人的话,估计他和这两位老人要为革命事业光荣牺牲了,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牺牲的时候还很惨烈。

“你给他们讲几句,完了就解散,等会儿我们去赶集,我去准备一下,你一会儿来办公室找我。”魏德安说完,走了。

蒲忠全脑袋一下子晕了,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突突乱跳的心脏声音,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毛主席也曾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何况这些人还不是群众,是敌人呀……

“报告政府,我想尿尿!”这时候一个犯人响亮的报告声响起来,随即传来一阵窃窃私语般的笑声。

“好,解散,都去尿尿。”蒲忠全机械地回应了一句,所有罪犯一愣,随即一哄而散,嘲笑声放肆地在山坳里回荡。

蒲忠全当时很感激给他报告要尿尿的犯人,他认为给他解了围,后来才意识到这个叫冉金旺的犯人是故意在作弄他,想出他的丑。一个月之后,他终于逮住了修理这个罪犯的机会。

冉金旺跑到距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立正报告:“报告队长,我要尿尿。”

看神色,冉金旺真的是尿急了,但是他故意拖着尾音说:“你个烂犯人,又来洗刷我?自己夹着,等会儿再说。”

冉金旺只好耷拉着脑袋在其他罪犯的哄笑声中回去继续扫地。过了一会儿,冉金旺哭丧着脸,双手捂着大腿,低三下四地道歉:“蒲政府,蒲队长,蒲警官,我错了,这次我真的想尿……”

“去吧,张景然,你去跟着他,看他尿出来没有。”蒲忠全这才挥挥手,快意地说。

没有想到两人去厕所不久,冉金旺在厕所里大呼小叫,他连忙跑过去喝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冉金旺哀求说:“蒲队长,我错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他张景然站在我面前看我,我拉不出来啊……”

蒲忠全强忍住笑,示意张景然和他一起离开。

魏德安叫上张景然和冉金旺两个罪犯,带着蒲忠全去距离四监区三公里远的小镇买猪。没有交通工具,只有步行。走了一阵,蒲忠全发现,就是有小车、拖拉机抑或自行车,在这个鬼地方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因为,他们走了10分钟左右的机耕道后,就再也没有路了,只好在茂密的树林、灌木丛和一人多高的野草中穿行。

魏德安说,这里是有路的,到了冬天就显露出来了。

终于到了镇上,汗水打湿了他们4人的衣服,只不过,他看到监区长那形象,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汗水漫过的警服上一轮一轮的盐白色的汗渍清晰可见,他敞胸露乳,挽着裤腿,在猪市上大声地同猪贩子们讲着价格。如果是在省城,估计有人要拨打110,举报说发现一个假警察了。

蒲忠全有些悲哀,为自己,也为监区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不知道自己到了监区长这个年龄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终于把价格谈好,监区长说:“我还有点事情,你带他们两个把猪赶回去。”

蒲忠全心里发怵,急忙说:“那怎么能行?我都不认识回去的路?何况还带着两个……”他本来想说何况还带着两个专政的敌人,但是看看张景然和冉金旺,却说不出口。

魏德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哈哈一笑,说:“他俩走惯了的,你跟着就是了。”他把蒲忠全拉到一旁,低声说,“别怕,这两个人不会跑。”然后转身又对冉金旺说,“你小子别在场镇上逗留,把手脚给老子收起来。”

冉金旺咧嘴讨好地说:“在你老人家面前,我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

“那就是在蒲队长面前敢喽?”魏德安恨了他一眼。

“不敢不敢,也不敢……”冉金旺连忙主动接过猪贩子手里的牵猪的绳索,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

魏德安不再说什么,撩起警服擦擦脸上、额头上的汗水,看看日头,索性将警服脱下来,提在手上,走了。

蒲忠全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于是带着两个人走到一个公用电话旁停下来,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打个电话。”

张景然说:“队长,这……把5头猪围在这小街上,恐怕……”

“……”蒲忠全想说什么,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就懒得理他,拨通了邻居家里的电话,邻居连忙去找他父母,过了好一会儿,他母亲才来接,母亲开口就问:“报到了?工作安顿下来了没有?做什么工作呢?儿子,给妈寄一张穿着警服的照片。”

蒲忠全心里有些酸楚,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工作就是养猪放牛,更不敢说现在他正赶着5头猪回单位,于是说:“妈,我很好,这里条件很好,吃国家的,穿国家的,工作很轻松,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这时候,几个老乡跟冉金旺吵闹起来了。

蒲忠全忙对着电话说:“妈,代我问候爸,我还有事情,今天先说到这里。再见。”

他撂下电话,转身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冉金旺对一个背着背篓的四十岁左右的老乡直吼:“劳改犯怎么啦?怕你?老子的刑期比你的命都长,你龟儿子有胆量来试试?反正老子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活路了,弄几个垫背的,过奈何桥我他妈的不寂寞,哈哈……”

原来这些赶集的老乡横在这里的5头肥猪给堵住了,进退两难,于是开始抱怨,找冉金旺和张景然理论,哪知语言不顺,冉金旺和他吵了起来。

那老乡闻言有些害怕,努力地退到后面去了,其余的也不再言语,只是恨恨地盯着他们。

蒲忠全忙说:“对不起,老乡们,我们马上走。”

一路上,蒲忠全时刻提醒自己要分清敌我,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蓄意搞破坏,本着毛主席“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的教导,张景然提出在大树浓荫下休息,他却偏要在山梁上开阔地带顶着烈日休息;冉金旺提出找这里的农户家要点水喝,他却要坚持喝山泉水。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终于赶回监区,已经是下午4点过了,而监区长从小场镇回到监狱机关办完事,早已回到监区了,正张罗着带人去找他们呢。

魏德安听了冉金旺的报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咕哝道:“怎么这么迂腐?让他去放牛,怕不是牛要弄丢哦?”

果如魏德安所言,第二天蒲忠全就丢了一头牛。

魏德安本来想让六分队原来的队长带蒲忠全几天,哪知他的儿子住院了,他老婆在电话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好让他回去看看儿子,于是就让蒲忠全一个人带着犯人去放牛,到了中午,魏德安总觉得有些不妥,就独自一个人上山去找他。当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20头牛拴在一起,只有一个犯人在守着,便发火了:“你们就是这个鬼样子放牛的?其余的人呢?”

犯人说:“报告监区长,蒲队长带他们去找牛了。”

“混蛋!”魏德安骂了一句,把那犯人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躲在牛背后。

“你,给老子滚出来。把他们喊回来!”魏德安冷冷地说。

那犯人回答一声“是”,然后爬到山坡一块巨石上,扯开嗓门就喊:“蒲队长,监区长来了,叫你回来。”

魏德安厉声说:“老子叫你把他们全部喊回来,你他妈的聋子?!”

那老犯慌忙又喊:“监区长叫你们全部聋子回来……”

魏德安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理他,坐在树荫下打盹。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蒲忠全带着其他5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魏德安很奇怪地看着他们,问:“你们一起在找牛?”

冉金旺低声抱怨说:“我说我们分开找,可蒲队长不干……”

魏德安意味深长地望了蒲忠全一眼,没有说什么,在裤袋里摸了一个烟盒出来,发现是空的,于是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扔了。张景然连忙掏出一包红塔山,给他递上,又恭恭敬敬地给他点烟。然后又给蒲忠全递上一支,蒲忠全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抽烟,张景然这才将红塔山放回衣袋里,又摸出一包廉价的五牛来,自己点了一支。

魏德安问:“牛是哪个丢的?”

冉金旺连忙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腰板弯曲,呈痛苦状,低声说:“是我管的牛……监区长,我……我昨天中暑,今天又拉肚子,早晨起来就迷糊……”

魏德安看看冉金旺,又看看其他的犯人,最后看看蒲忠全,没有再说话,继续眯着眼打盹。

蒲忠全有些发急,凑过去说:“监区长,我们还是去找牛吧?”

“这么大的太阳,还找个屁呀!只要牛不是被偷了,晚上自己就会回来,要是被偷走了,恐怕早就跑得没有影儿了。”冉金旺咕哝着,虽然声音很低,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蒲忠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假装没有听见。

魏德安忽然站起来,指着冉金旺教训道:“你个龟儿子长脸了哈?怎么跟人民政府说话的?这就是你的态度?你就没有责任?”

他来回走了几步,又站到冉金旺面前,瞪着他说:“你不就是要说昨天蒲队长不准你在阴凉处休息,不准你去找开水喝,你中暑了,拉肚子了,是不是?!你给老子说说,你是不是拉肚子拉的要出人命了?拉在哪里的?”

他转身指指其他犯人,厉声问:“你,你,还有你,你们谁看见他拉肚子了?”

张景然等其他犯人都把头压得低低的,没人回答。

“没人看见?冉金旺!”魏德安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到!”冉金旺见监区长看穿了他拉肚子的谎言,立即笔挺地站直了腰板。

“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这个月内把牛给老子找回来!”魏德安下了命令。

冉金旺刚才十分害怕的表情一扫而光,恢复到他那惯有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献媚地说:“监区长你就放心吧,不就是一头牛吗?还要不要随手给你弄条狗来?等过几个月,把狗养得肥肥的,正好在冬天吃,暖胃呢。”

蒲忠全很是感激眼前这位一点都不像监狱民警,更不像领导的老人。但是他很纳闷,监区长居然下这么一道命令。冉金旺也是个50多岁的老犯,他到哪里去把牛找回来啊?这不明摆着要冉金旺去偷吗?要是事情败露了怎么办呢?等犯人赶着牛在前面走远了,他拉拉魏德安的衣服,低声说:“魏叔……”

魏德安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以一个老人的慈祥拍拍他的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处分了你,牛就回来了吗?但是那是一头牛啊,够咱们监区100多号人改善几天生活,监狱困难啊……还有,小蒲啊,按照书本上说的或者完全按照上面的规定来管理罪犯,他们这帮人不会听你服你的,多留个心眼,多向那些老同志学学,啊!”

蒲忠全突然之间,感觉到这位老人在心里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说:“魏叔,为了一头牛,冒这个险值得吗?我看这样吧,把牛折合成钱,每月在我工资里扣点,你看呢?”

魏德安站定,偏头很认真地看看他,然后背着手走了。

冉金旺没有去偷牛,蒲忠全也没有被扣工资,牛就这么彻底地丢了。但是,这事儿不久就在四监区当成笑话传开来,有好事者居然将儿歌《王二小》改编成《蒲二小》,于是,同事们就再也不叫他蒲忠全,而是叫他“蒲二小”。蒲忠全很无奈,也很恼火这个绰号,但是在山上的日子久了,自己也就习惯了同事们把他叫做“蒲二小”。

不过,冉金旺虽然没有偷牛,但是还是在当年冬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狗,魏德安果然把狗杀了,同民警们热闹了一晚上。

还有,蒲忠全慢慢发现,在四监区只有一个人没有叫他“蒲二小”,这人就是监区长魏德安。

群山逶迤,山色如黛,清风徐徐,宛如古典婉约的芊芊玉手抚摸着面颊,四周弥散着均匀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沁人心脾;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在山林间回荡,与啁啁的鸟叫声一起协奏着大自然原生态的和弦;坠在松针上的露珠儿,睡眼朦胧,懒懒地眨着眼睛,仿佛还在回味昨夜的梦;几朵金黄的小野菊花从路边的草丛中伸展着身姿,高高地扬起头,朝蒲忠全他们微笑……

蒲忠全只是低头走路,对眼前这些难得的景色显得那么的冷漠。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四监区背后的三道梁上。张景然在一棵大松树下平整出一小块空地,手脚利索地把折叠椅摆放在这块空地上,然后提着从监舍背上山的水瓶给蒲忠全冲泡茶水;冉金旺则把一个小方凳子放在太师椅的旁边,又去找了两块比较光滑而平整的石头,用毛巾擦得干干净净,一块放在太师椅的另一边,另外一块则放在椅子的前面。张景然把热茶杯子放在小方凳子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明朝那些事儿》和几本有些破损的《女友》、《知音》一类的杂志放在椅子另一边的石头上,最后拿出一个小收录机,按下播放键,一曲充满柔情的《醉清风》立即在松树下荡漾开来……蒲忠全这才慢悠悠地坐在太师椅上,将皮鞋脱了下来,把脚放在前面的石头上,仰面躺下,望望绚丽的红霞,把头一偏,在和煦微凉的山风中游太虚去了。

冉金旺立即把他的皮鞋拿过去,从口袋里拿出刷子和鞋油,忙不迭地刷鞋子,不时对着鞋帮哈一口气,再用金丝绒条仔仔细细地擦拭。不一会儿,满是露水和沾满残草叶子的皮鞋露出了铮亮铮亮的色彩,只是,在这荒山野地显得那么另类和孤单。

张景然见冉金旺还在这里没事找事做地转悠,用手势提醒他去看看自己放的牛。冉金旺则比划着指指蒲忠全,又指指张景然,最后指指山下的尚庆镇。张景然明白这老东西又想下山到集市上去溜达溜达了,自己不敢说,想要他帮着给蒲忠全说说。他摇摇头,指指蒲忠全,又连连摆手,那意思是说今天蒲队长很困的样子,心情肯定不好,别没事找事儿了。冉金旺仍然不死心,还是又比又画地央求着张景然。

蒲忠全突然睁开眼睛,对冉金旺骂道:“你个老东西,有事快说,有屁就放,别打扰我清修。”

冉金旺一脸媚笑,低三下四地说:“老大,小的想下去溜达一趟,随便给你老捎带只卤水鸭子,你放心,我保证在一点前赶回来。”

“今天不行,昨晚监区长说了,最近地方要开展严打。”蒲忠全突然嘿嘿奸笑,怪声怪气地说,“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我看你呀,是时代不同了,母的都一样!还是好生去放你的牛吧。”

张景然噗哧笑了出来,弄得冉金旺很是尴尬,巴不得此刻地上突然冒出个洞来,好钻进去,恨恨地看了张景然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一觉醒来,吃过张景然弄的午饭,翻翻杂志,又睡。到下午5点的样子,蒲忠全才觉得头脑清醒,浑身充满了劲儿。吆喝着犯人,点名,清点牛,顶着绚丽的晚霞回监区。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他基本上就这么黑白颠倒地过着,那颗曾经“长亭外、古道边”的心被这里美丽的风景泯灭了,留在心里隐隐作痛的只剩下那个绰号:“蒲二小”!

然而,令蒲忠全感到无奈和迷茫的远远不只是一个绰号的问题,双河监狱机关所在地虽然乱糟糟、乱哄哄的,但毕竟还是一个小镇。

据老革命讲,双河,顾名思义,就是两条河的交汇之所,从东面而来的叫东溪,由西面而来的叫西溪,两溪在这里交融形成一大片回旋的水湾,当地人称其为亮水凼。双河监狱选择建在这里,就是取其既是终点又是起点之意味。解放初期,他们押着几十个伪特分子、土匪和被俘的国民党下级军官来到这里的时候,涧水潺潺,溪水清清,鱼虾成群,水草依依,古老的双河镇像一位沧桑而诚恳的老者,坐落在这一汪山水里。但是就在近十年以来,十几家水泥厂沿着东西两溪一字型排开,纸厂、炼焦和小煤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河水渐渐混浊,除了冬天,其余季节都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往日清澈的河面,变得乌黑阴森,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大的嘴巴,仿佛要吞噬路过这里的一切生命。

而蒲忠全所在的四监区由于在监狱机关北边半山腰以上,以前是监狱的一个小煤矿,十几年前资源枯竭,这个地方就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于是就把监狱老弱病残罪犯集中关押在这里,种点坡地,养些猪牛鸡鸭什么的,一方面给这些罪犯提供一个劳动改造的场所,另一方面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效益,减轻监狱的一些经济压力。

从小就在偏远农村长大的蒲忠全始终对自己能够适应任何艰苦的环境充满了自信,但是在他放了几个月牛后,他开始怀疑自己,在怀疑中又滋生的迷茫和失落开始在他的心头汹涌澎湃起来。且不说住的房子是60-70年代的修建的平房,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诡秘的霉味。没有电脑,甚至连一部通往外界的电话也没有,只有监狱内部电话,而且还只是监区长办公室和监房大门才有这种老掉牙的电话。要打长途或者市话,要么你请假赶9公里的路到监狱机关打公用电话,要么你写个报告,监区长签字,然后监区办公室主任给总机室说接什么什么号,最后总机室开一个单子,在下月你的工资中扣掉电话费。如果有同事到监狱机关办事,还可以顺便把报纸捎带回来,如果这个礼拜没人去,那就只好由监狱收发室送,原则上一个礼拜只送两次。

每当站在山头看日头、看完日头又看光头的时候,蒲忠全才明白毛主席那老人家那句关于农村的论断是多么的英明、多么的深奥,“中国的秘密在于农村。”蒲忠全有太多的困惑,监狱为什么一定要建在这种地方?在这种环境下改造出来的人能适应现在日新月异的信息社会吗?如果不能适应社会,会是守法的公民么?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民警本身能适应大山外那光怪陆离的社会吗?每当他迈入监房大门,看见墙体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那条夺目惊心的警示语时,他总是有些迟疑地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询问自己:“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使他如此苦闷,但是现实又使他不得不把内心的苦闷生吞活剥掉,老家的父母为了供自己读完大学,为了让妹妹不辍学,已经欠下几万元的债务,母亲有病,本来不能做重体力活,但是为了多挣几个钱,硬是把父亲赶出去打工,自己一个人扛起所有的农活。父亲没有多少文化,连写封信都困难,更谈不上有什么技术了,所以也只能干那些脏苦累险的活儿。大学毕业找到了这份吃国家、穿国家的工作,还是人民警察,着实让全家人吃了定心汤圆,也让那些债主们看到了希望。何况,自己学的这个专业,除了踏踏实实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公务员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还是现实一点,困惑归困惑,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开初几个月,他还拿起以前的专业书来看看,或者找一些监管业务方面的书看看,后来什么书也不看了,再后来报纸也懒得看了,因为,他实在是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那些同事,按照书本上说的去管理教育罪犯,那些光头不会听你“蒲二小”的,也不会服你“蒲二小”的,这管理犯人的活儿,就是一个牢头而已,牢头要的是手段,要那么多学问做什么?于是,心情不好了,找个强奸犯进行个别教育,让他深挖犯罪细节;无聊的时候,把冉金旺找来,叫他表演一下摸钱包的技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自己掏钱叫张景然买一瓶白酒提上山,把冉金旺放出去摸只鸡回来做烧烤;或者在周末约上几个同事,叫食堂的罪犯做几个好菜,喝他个翻江倒海……

这就是刚参加工作的蒲忠全,那个丢了牛的放牛娃“蒲二小”。

但是,现在的蒲忠全可不再是“蒲二小”了,而是四监区堂堂的监区长。

熊晓戈找到汪庆书的司机,却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司机也懵了,由于紧张,一直显得神经兮兮的。他只好找了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双人间,两人也无心说话,无心看电视,就坐在床头一根一根地抽烟。不一会儿,一些平常与他要好的监区长、教导员陆陆续续地来电话询问汪监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熊晓戈心里隐隐觉得真要出大事了,汪庆书出事到现在也仅仅一个小时左右,就有监狱中层领导来电话,说明有人已经将消息散播出去了,很明显,这个散播消息的人是故意的,就是要搞垮汪庆书。明天,监狱所有民警和职工,甚至大部分犯人都会知道今夜发生在青州市的事情。那么,监狱领导、那些被汪庆书提拔的人、朋友和乃至于亲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随行搞接待工作的秘书呢?一想到这个,他的手心在冒汗,额头在冒汗,背心在冒汗。时间似乎一下子凝滞了,一分钟要等待那么久,终于熬到凌晨时候,熊晓戈没有接到任何他希望的消息,监狱没有任何领导给他打电话指示他是留守在这里还是回去,这种状况使他的感觉越来越糟糕,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还有一种人为的负罪感,他开始坐立不安。最终,他决定还是给马文革打个电话请示一下:“马主任,你看我们是守在这里还是回监狱?”

马文革说:“你看着办。”

熊晓戈听见电话里很吵闹的声音,像是在喝酒,接着就听见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他心里又添纳闷与不安:“这么晚了,监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办公室主任的马文革难道还在喝酒?”

他走到窗子边,推开窗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看见天际一道闪电似乎向他劈来,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来真的要起风了,要下雨了。”他很悲哀的想。

这时,蒲忠全终于打来了电话:“你怎么样?”

熊晓戈急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此时没好气地说:“你也是来打听汪监的事吧?!”

“汪监出事不出事关我啥事?我问你现在怎么样了?”蒲忠全大声说。

他知道蒲忠全是在值班室给他打电话,那意味着至少还有值班民警在场,此时能这样给他说话,足见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熊晓戈心头一热,先前的不满、愤懑、失落、无助和担忧一扫而光,反而提醒蒲忠全说:“你小子现在是监区长,不是‘蒲二小’了,说话注意一下场合和影响,特别是现在这节骨眼上,要是汪监没事,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就有你好果子吃。”

“你没事就好,我刚回来,就听到汪监的事情……妈的,今天不顺,带人连夜帮老乡抢收包谷,钱没挣到几个,回来的路上有一个犯人摔伤了腿,那家伙一路上叫得跟杀猪似的,我得去看看是不是骨折了。王亚敏在这里,你跟她说几句。”蒲忠全把电话交给王亚敏,匆匆走了。

熊晓戈最后决定还是回家,凌晨3点半左右,他终于回到了家,在掏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彻底放松了,家里才是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没有应酬、逢迎、道貌岸然和口是心非,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笑,肚子咕咕地叫起来,才发现晚上陪领导们吃饭的时候,虽然都是些山珍海味,很多他都没有吃过,但是除了喝了一肚啤酒以外,他还真没有吃饱。他将钥匙扔在沙发上,先倒了一杯凉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然后泡了两袋方便面,正准备吃,老婆秦亚南起来了,站在寝室门口看着他不说话。

“饿了,好饿……”熊晓戈发现气氛有些沉默,便词不达意地说。

秦亚南哼了一声,抄着手讥讽地说:“堂堂熊秘书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难道汪庆书连饭都没有给你吃?还是只顾着耍小姐忘记了吃饭?”

熊晓戈心头掠过梅开蕊的影子,顿时感到羞愧和歉意,便不吱声埋头吃面。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头有鬼还是有愧?跟我说说,那小姐长得如何?像赵飞燕还是像杨玉环?”秦亚南继续挖苦道。

“你还有完没完?你还嫌现在不够乱吗?”熊晓戈火了,把碗一推,将筷子重重甩在茶几上,靠在沙发上喘粗气。

秦亚南冷笑几声,说:“你还好意思跟我发火,你现在成了名人,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你说你没有耍小姐,哪个信?你叫我怎么面对同事?你真能啊,不仅丢了你熊家的脸,也把我们家牵扯进去。想当初我嫁给你,就看中你有个破文凭,日后还能有出头的日子,盼着跟着你过几天好日子。你呢?至今还是个副科级秘书,连个副科级实职都没有混到。现在倒好,汪庆书一倒台,你就准备下监区看光头吧。”

“带班怎么了?带犯人就见不得人?那么多带了一辈子犯人的,难道日子就没法过了?”熊晓戈本来想回家得到一丝安慰,不料老婆却这么说,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秦亚南立即抓住他的话茬,说:“日子没法过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了,又将门反锁起来。

熊晓戈呆坐了一会儿,开门却打不开,只好去客房睡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早早地起来,推开窗,才发现下了一场大雨。窗前那棵高大的榆树宛如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尽管还残留着往年的尘垢,但这些日子堆积在叶片上的尘埃被荡涤得干干净净,显得飘逸脱俗,在晨曦中伸展着那一身丰腴的绿。空气中没有了烟尘和硫磺的味道,湿漉漉地直透肌肤,他深深而贪婪地呼吸,心中的烦闷顿时减轻了不少,但目力所及之处,依然是斑驳的灰灰的墙,依然像蒙上一层厚重的灰尘。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句词来,随即,梅开蕊的放浪与安静的神态在心间闪现。他微微吃惊,用力拍打自己的脸,不自觉地转身朝寝室看看,然后走过去推推门,门依然反锁着,他敲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沮丧地站了一会儿,拿起公文包上班去了。

监狱机关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气氛,监狱领导们只是在要上班的时候行色匆匆地出现了一下,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各科室都无心做事,三五成堆地低声而热烈地议论着,科长们大都神情凝重,那表情好像自家死了亲人一般,面对下属的询问也大都摇摇头,但不时又躲在厕所、走廊尽头和楼梯拐角处低声打电话。还有的人端着茶杯,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哼着小调,在科室间东摇西荡,发布着不知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更多的办事员们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邀约着去距离监狱后大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农贸市场买菜……

熊晓戈敏感地觉得同事们看他都是一种很异样的眼光,他所在的大办公室断断续续有人来,闲聊几句又走,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是同一个话题:你小子这副科级秘书算是到头了,以后哪个领导再敢用你?还有,领导耍小姐,不信你小子就没有耍?!临近中午时候,又有传言说汪庆书已经被公安局放回来了,有的说交了五千罚款,有的说县处级罚金加倍,是一万块;有的又信誓旦旦地说马文革在财务上借了2万,估计就是去摆平这事儿的;接着有人就骂娘了,说他妈的工资都没有拿齐,很多上面有政策该发的没有发,好多年没有闻过奖金的气味了,还用单位的钱去嫖小姐,真他妈的该枪毙……一会儿又有小道消息说汪庆书写了辞职报告,已经传真到省厅去了。

中午回到家里,秦亚南没有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熊晓戈见她脸上可以拧出水来,便到楼下小饭馆炒了两个菜、打了一些米饭回来,将碗筷摆放好,招呼她吃饭。秦亚南还是不搭理他,便走过去坐下来,看着她说:“你怎么了啊?这事真的与我无关,大不了我下基层带班嘛,你也不至于这样吧。”

秦亚南看了看他,良久才说:“就算我信你,但是他们信吗?我算是看透了这些人,平日里你在汪庆书面前转悠,他们对我点头哈腰的,一副奴才相,现在呢?一副幸灾乐祸的鬼样,我看到就生气。还有,你就是去基层带犯人本来也没什么的,但问题是现在风险太大了,带犯人哪有一辈子不出事的?但是一旦出事,哪怕是一点小事,说不定检察院就来了。你没有看局里那些通报吗?有些人辛辛苦苦干到50多岁,老革命,老同志啊,眼看要退休享福了,却跑了犯人,被追究刑事责任,什么都没有了,成了无业人员,你说我能不担心吗?我能甘心吗?”

熊晓戈本来夹了一筷子菜已经送到了嘴边,却又放回盘子里,放下筷子,沉默不语。

秦亚南问:“汪监真的打辞职报告了?”

“估计是吧,出了这种事情,不打辞职报告行吗?”熊晓戈幽幽地说。

秦亚南想了想说:“现在说话作数的,恐怕只有王福全和郑怀远了,王福全油盐不进,不好说话,哎,你们马主任跟郑怀远是一伙的,你去找找马主任,求他帮帮忙,说不定就不用下去带班了。”

“别乱说,我怎么不知道?”熊晓戈严肃地说。

“你看看你,就这么个熊样,全监狱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秦亚南别了他一眼,说,“算了,指望你去说,我看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去找找他。”

熊晓戈忙说:“你可别去,我就不相信为这事真要把我弄下基层去,办公室目前还离不开我。还有,我可不能把我老婆送到狼口里去。”

秦亚南看着他,哼了一声,只顾吃饭,不再言语。

熊晓戈说这话是有考虑的,传闻马文革很好色,见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像猫儿嗅到腥味一样。

下午,熊晓戈不再理会那些小道消息,从家里拿了一本小说坐在办公室看,但有几个平常关系很好的同事给他带来了一条消息,使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寻思了又寻思,最后决定还是去找马文革说说。马文革正窝在大班椅子上养神,眼皮动了动,斜睨了他一眼,问:“有事?”

熊晓戈小心地说:“马主任,我听有人说汪监出事是因为我去找公安局同学疏通关系时暴露了他监狱长的身份,青州市公安局才上报省里的……”

“喔……”马文革打断了他的话,情绪很低落地说,“我也听到了这种说法,现在谣言四起,说好说歹的都有,还有人说我呢,怕什么?你我都要相信组织,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吧?我们还是国家执法机关嘛,兄弟,我告诉你,千万别信谣,也别传谣,要经得起考验,要作好最坏的打算,我呢,大不了不当这个破主任就是了。好了,我还有点事。”

熊晓戈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这时,蒲忠全来电话说:“今晚我们聚聚,我和王亚敏现在就下山。”

“你俩就别下山了,我也想出来走走,这样吧,我一会儿上山来找你们。”熊晓戈充满了感激,现在一些人开始躲瘟神一样躲他,而蒲忠全居然还要在机关请他吃饭。

熊晓戈离开马文革的办公室没有几分钟,秦亚南就走了进来。

马文革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堆笑,两只本来很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迎上去说:“呀,我说这屋子怎么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呢,原来是美女大驾光临了。”

秦亚南装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低声说:“马主任,我想找你说点事……”

马文革见她羞答答的样子,恰如刚开的芍药,顿时魂儿丢了一半。其实,他对秦亚南早就垂涎三尺了,只是没有适当的机会,加之熊晓戈毕竟与他在同一个部门,心里多少有些忌惮。现在秦亚南送上门来,他哪能让到嘴边的肥肉又飞走?于是拿眼在她的胸脯和臀部扫来扫去,说:“秦妹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先说好,办公室不谈公事,与你这样的美人儿谈公事,那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老天都不会饶恕我;但是也不能谈私事,我们毕竟在执法机关工作,那不是要我徇私枉法呢?哈哈……”

秦亚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堵了嘴,愣了愣,只好说:“那我晚上去你家找你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

马文革嘻笑着拦住她,说:“你来不就是为你老公那档子事儿吗?这样吧,我找个既能谈工作、又能说私事的地方,我俩聊聊,怎么样?”

秦亚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