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马文革就来到郑怀远的办公室门前候着。不一会儿,郑怀远也出现在楼梯口,迈着轻快的步伐、兴致勃勃地同遇到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他看见马文革,抬起手腕看看表,微笑着说:“这么早?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嘛。”

马文革立即回走几步,迎上来,殷勤地说:“郑监都这么早,我们哪敢怠慢啊。何况现在是非常时候,按照你的指示,中层领导要起好表率作用,稳定第一啊……”

他随郑怀远走进办公室,又随手把办公室的门掩上,压低声音说:“老大,昨晚局里连夜在开会,据说开到12点过……”

郑怀远心里微微吃惊,看来这小子的能量比想象的还大,他虽然与局里几个局长关系还不错,特别是局长蔡复晨,但是要如此准确掌握局里的动向,恐怕他还不能做到。

在去年春节去给蔡复晨拜年的时候,他就给郑怀远亲口许诺说,你这样的同志是我党监狱事业的不可多得的人才,做个副职不能发挥你的全部才能,我准备下一步把你挪动一下。汪庆书的事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以私人的名义给蔡复晨做了汇报,昨天早晨上班前,蔡复晨给他来电话,要他配合王福全把工作做扎实一些,确保监管安全和监狱民警职工队伍稳定,最后特别提醒他说,你是分管监管改造的,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发生监管事故。那口气,下一任监狱长就是他郑怀远的了。于是,昨天一上班,他就来到王福全办公室,建议他到监区地走走,找监区长们谈谈话,一方面稳稳这些“诸侯们”的心,另一方面,调整一下工作重心,生产上的一些涉及到要在野外或者要脱离监管区的项目,暂时停一停,在监狱班子没有定下来之前,以保安全保稳定为主。王福全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召集监狱领导开了个短会,最后形成的意见是马上调整工作重心,由王福全带领郑怀远和马洪扣到基层去,其余领导该干嘛就干嘛。一路上,郑怀远把王福全抬得很高,要求大家紧密团结在以王书记为核心的监狱党委周围,坚决贯彻落实王书记的指示;另外一方面,他又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些基层官员们,在非常时期正好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和党性,只要搞好了这段时期的稳定工作,就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党委是知道的,能不用这样的同志吗?反之,这个同志的能力和党性就值得怀疑,所以,帽子是捏在自己手里的,大家不要担心。直到昨晚10点左右郑怀远他们才走完所有的监区,郑怀远执意把王福全送到家门口才离开。

郑怀远并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办公室,他对今天的走访还算满意,但是在双河监狱,一个重点生产监区好人坏人好几千,就相当与其他很多监狱一个监狱的规模和架子,监区长的地位举足轻重,一个副监狱长捣捣乱你可以假装没听见没看见,但是一个监区长要是捣捣乱,你的官帽子就要震动几下,所以历来监狱一把手都把自己的心腹安插到这些岗位上,这样一来,监区长基本上就是一方诸侯,有专门的小车,有经营和财务权力,按照《监狱法》的规定在犯人行政刑事奖励方面有绝对的权力等等,地位盖过监狱如总会计师、工会主席之类的非实职性领导。目前这几个监区长都是汪庆书一手提拔的,如果处理不好同他们的关系,就是以后自己上台,要一个一个地拔掉他们,估计得要几年的时间,何况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在省局政治部考察时候来点阴招,那自己就死得不明不白了。所以,他得紧紧地把他们抓在手里,就是成不了自己的人,只要他们不捣乱也就可以了。跟王福全、马洪扣在一起,自己有些看法不好那么明白地表述,所以他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们通通电话,再给这些监区长们吃个定心丸。

通电话的效果令他很满意,但是又令他有些隐忧,他在向这些监区长通报了监狱如何特别是他自己如何坚持要尽全力挽救汪庆书之后,这些诸侯们咬定绝对是有人透露了汪庆书的身份才出事的,说这样的人不处理,以后那我们怎么敢再去请那些客户谈工作?把犯人关在监房里耍得了,郑监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看看马文革,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你知道什么消息了?”

“老大,听政治部的兄弟说,蔡局长的意见就是任命你为我们监狱党委书记、监狱长,王老爷子改任调研员,已经连夜打了报告,今天一早就要报厅党委。”马文革凑过去,很神秘地说。

“不是还要过厅党委那一关嘛,早着呢。”

“只要局党委研究定了的,厅党委还不就是走走组织程序?形式而已嘛。我呀,我准备重新装修一下,把盆景换成你喜欢的富贵竹,窗帘换成你喜欢的色调,把地板换成松木地板……今天来就是想请示一下,监狱长办公室还需要添置点什么不?”马文革说。

郑怀远听得有些飘飘然,特别是看着他小心而谨小慎微的模样,心里涌出一种莫明其妙的快感来,以前马文革虽然对自己还算恭敬,但是其中夹杂着很重的礼节性成分,而现在却是表里如一的恭敬,看来一把手的分量就是不一样。但是,眼前,说办公室的设施问题还有点过早,于是把话题叉开,问:“马主任,这两天传闻说是因为熊秘书透露了汪监的身份才出事的,你怎么看?”

马文革心里一凛,郑怀远以前要么叫他“马大主任”,要么就是直接称“你”,现在突然称他为“马主任”,看来这位未来的监狱长要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了,从另外一个侧面也说明他问的这个问题很要害,要通过正式渠道解决。他脑海里一回旋,便有些明白了,郑重地说:“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我们行政关系没有在青州市,与青州市党政机关联系不多,青州市公安局知道了汪监的身份后,当然觉得逮到了一条大鱼,现在各个地方政绩观念特别强,他们立即上报省上也在情理之中。”

郑怀远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关键是,这种说法如果党委不给个说法或者表示一下姿态,下一步谁敢在歌舞厅谈生意?现在谁吃不起饭,还在乎你那一顿饭局?没有一点刺激的,你作揖都把那些老板请不出来,监狱要发展经济,你还得去请他们,一个一个地拜佛烧香。适当对熊晓戈表示一下,估计就稳定了人心。”马文革依然站着,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郑怀远饶有兴趣地听着,示意他坐下来。这时候有人在门边敲门,郑怀远头也不抬地摆摆手,那意思是现在很忙,没有看见我这里有人了吗?

在马文革的记忆中,郑怀远以前是没有这个动作的,看来,他自己绝对知道了消息,已经在无意识之间把自己放在监狱长的位置上了。他坐下来,依然很规矩地直立着身子。

“那么,你说对熊晓戈应该怎么表示一下呢?”郑怀远不紧不慢地问。

马文革陪笑道:“监狱长,这个……这个……我恐怕还没有这个智商……”

郑怀远突然笑笑,说:“你呀,也不要那么紧张,即使我真当了监狱长,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我兄弟,你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还不是后备干部吧,那就先后备一下,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路还长着呢。不过,熊晓戈这事儿还真需要你造点势头。”

“我马上就去办!”马文革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刚走出郑怀远的办公室,一丝忧郁却浮现在心头,昨夜秦亚南那丰满性感的身子在他脑海里连续闪过。

没过多久,郑怀远接到几个主要监区的监区长打来的电话,说领导们应该对某些说法表个态,要不以后谁还会冒着风险去搞经营活动?郑怀远等了一会儿,估计其他监狱领导都接到了同样的电话,于是就去找王福全,刚走到门口,王福全就打来电话,叫他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郑怀远暗笑,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畅了,他故意拖了一会儿时间,才慢腾腾地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纪委书记马洪扣、政治处主任顾卫国、分管生产安全的副监狱长杨志刚等都来了。王福全脸色凝重,低沉地说:“想必各位刚才都接到了一些人的电话吧。”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摇头,都一副凝重的表情。

郑怀远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他要先发言,否则如果有人先发言一旦否定了这些电话,那么要处理熊晓戈给那些监区长们一个交待,恐怕就很难了,于是看着王福全说:“既然大家都不好表态,王书记,那我带个头?”

王福全点点头,其实局里的决定他也知道了,想必其他党委成员也都知道了,他这个书记主持全面工作也就几天的事,所以,他只求在郑怀远上任之前能够平安无事就行了,此时,郑怀远能主动发表意见,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刚才办公室马主任跟我说,我们行政关系没有在青州市,与青州市党政机关联系不多,青州市公安局知道了汪监的身份后,当然觉得逮到了一条大鱼,现在各个地方政绩观念特别强,他们立即上报省上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但是我是不赞同这种观点的,退一步说,就算真是这样,我们能处理熊晓戈吗?凭什么?昨天王书记一个一个监区的走,苦口婆心地给这些‘诸侯’们讲,直到晚上10点才回家,而他们今天打这个电话,说明了什么呢?不能说王书记走这么一趟就没有效果,反而,我倒是认为效果很明显,为什么这么说呢?正是党委在汪监这个问题上的正确态度,使这些中坚力量打开了心结,说出了心里的顾虑,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吧。”

他停顿了一下,眼光扫了一下在座的表情,继续说:“在这种状况下反映出来的问题,也确实是个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否则会影响到监狱经济的发展。就目前的财政保障机制来看,我们监狱只要经济一下去,各方面的连锁反应就会很激烈。我个人认为看待这件事,要站在全局的高度,要有战略眼光,牺牲个人利益以求得更大的稳定是必要的,所以,对熊晓戈处理一下,表表我们的态度是必要的。”

王福全看看其他人,那意思是如果没有反对意见,就按郑怀远的意见办。

马洪扣脸色沉重起来,说:“王书记,我得提醒你,捕风捉影能处理干部吗?这个党委成什么了?问题一出是一出,就算是熊晓戈检举的,不仅不应该处理,反而应该奖励!那些监区长什么态度?我看是要挟,竟敢在这种时候要挟党委,党性何在?我建议找他们谈话,如果顽固不化,就给他们处分!”

“老马,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说的是处理不是处分,处理有多种理解嘛,挪动一下工作岗位,从机关到监区,也是处理嘛。现在是多事之秋,你看看我们王书记,这几天白了多少头发,你就不要再把他推在火堆上烤了,息事宁人嘛,就是处理错了,等新任监狱长来了,改过来不就得啦?”郑怀远呵呵一笑,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郑怀远这几句话的隐含意义不言而喻,其他人当然不是傻子,本来有的人准备顺着马洪扣的话说下去,此时也只好不说了。

王福全说:“老马,我看郑怀远的意见值得考虑。卫国,你是政治处主任,你说说怎么挪动一下熊晓戈的岗位,又调谁来接替他的岗位?”

顾卫国没有想到此时王福全还征求他的意见,只好推诿说:“挪动一下熊晓戈,把他暂时放到基层去,我看行,不过这个事情我倒是没思想准备,还是请郑监拿主意吧。”他转头面向郑怀远,语气变得很恳切,“郑监,你就帮帮我解个围吧,你知道我遇到情急的事情脑筋就不灵便了。”

“这……你不是把我放在火堆上烤吗?越俎代庖的事关系到党性问题,这我可不干!”郑怀远口头上虽然这么说,其实对顾卫国的态度还是很受用。

王福全面无表情,说:“怀远,既然这样,那你就说说你的意见。”

“既然王书记发话了,那我就说说我的意见,仅供大家参考参考……”郑怀远又扫视了每一个人,说,“把熊晓戈放到二监区去,不任职,也不免带括号的副科级,留有余地嘛。至于谁来接熊晓戈的工作,我看蒲忠全完全能胜任,暂时挂个正科级副主任,怎么样?就是不知道这样处理,符不符合组织人事制度。”

顾卫国马上接过去说:“特殊时期特殊处理,组织人事制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

“你们还有意见没有?……既然没有,那好,卫国,上午找他们谈一下,下午就发文件吧。”王福全说,“这几天大家多往基层跑跑,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啊!”

等其他人走了,马洪扣对王福全说:“老王,今天这事,我对你有意见。”

王福全走到他身边坐下,不语。

“就算他郑怀远当了监狱长,你也不能这么纵容他吧,像这样下去,这以后的工作还怎么搞?还怎么配合?”马洪扣很气愤,语气坚决地近乎在批评王福全。

“老马啊,现在这种局势,稳定要紧啊,你也看到的,这些监区长大都是汪庆书一手栽培起来的,他们有点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嘛,何况怀远分析的也不无道理嘛。”王福全重重地叹息一声,情绪明显很低落。

马洪扣不依不饶,一针见血地说:“恐怕你心里不仅仅是这么想的吧?你老了,要到退休的年龄了,你一生光明磊落,不求大功,但求无过,你怕监狱再出事,主要还是担心你晚节不保吧?你想在你为党的监狱事业奋斗的一生中划一个圆满的句号,不惜牺牲组织原则,忍让、迁就,甚至低头,这就是你所要保障的晚节吗?”

王福全感觉脸上微微发热,马洪扣确实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其实,就在昨晚,司法厅厅长刘德章就打电话征求他关于监狱班子如何搭建的意见,他只是说,根据目前的状况,最好从其他单位派一个来担任监狱长,当然,双河监狱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郑怀远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是,无论从外面派一个来,还是从监狱内部提拔一个,从大局出发,自己不再适合担任党委书记、政委,建议由马洪扣担任党委书记、政委这一职务,请组织上认真考虑马洪扣的职务问题,这涉及到监狱的稳定问题!在班子成员中,马洪扣与他共事的时间最长,已经三届了,虽然这个马洪扣从来不给自己留情面,说话总是那么直来直去,有时候近乎刻薄,常常使他下不了台,前些年在党委会上,也就是跟他争吵的最多。这两年来,有些事懒得去管了,也许是老了,也不想再和他吵,所以两人才在会上和气了很多。尽管如此,在班子成员中就数马洪扣与自己最知心,从政治安全上,他和马洪扣之间是一种鱼与水的关系,所以,在昨晚他毫不犹豫地极力推荐了马洪扣,他也很清楚,在双河监狱班子搭配问题上,他的意见会起很重要的作用。

王福全想到这里,对马洪扣的严厉指责也一下子释然了,存点私心就私心吧,由他说去,自己坚守最后一班岗,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于是平静地说:“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吧,我还是那句话,怀远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嘛,总之一切以大局为重,先渡过这一阶段再说吧。你说的对,我是存了这么一点私心,老马啊,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不违背大的原则下就留这么一点私心,你也不能放过吗?”

马洪扣看着他,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说:“算了……老书记,我去基层看看。”

“嗯,下去同监区领导们交交心,不过下午上班之前要赶回办公室,厅政治部考察组中午就要到,下午考察完后还要赶回去。”由于监区比较分散,马洪扣经常就在监区食堂同民警们一起吃饭,王福全特意提醒他。

王福全这实质上就是在暗示他去拉拉票,马洪扣心头一热,转身快步而去。

王福全目送他出门,然后给顾卫国打电话:“卫国,你准备一下,一会儿随我去接厅政治部考察组的同志。”

秦亚南接到老公熊晓戈的电话,说顾主任刚才找他谈话了,下去到二监区报到,没有任职,但是也没有免掉他的副科级。她愣怔了片刻,屈辱和愤怒充斥着她的心脏,继而在血脉里迅速地膨胀着,她一口气跑回家里,坐在沙发上喘息了一会儿,拨通了马文革的电话,吼道:“马文革,你个伪君子,流氓!”

马文革嘻嘻地笑:“呀,原来是秦妹妹,哪个惹你生这么大的气,你告诉我,我去扁他,虽然我没有什么肌肉,但是为了秦妹妹,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哎呀,你生气的样子一定很性感……”

“你他妈的还装?你要乱来我也乱来,大不了大家都死翘翘!”

“别这么跟你哥哥说话嘛,不就是你老公下二监区的事儿吗?这样吧,我现在有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听我给你详详细细地解释……”马文革脑海里浮现秦亚南喘粗气的模样,本来规规矩矩耷拉在两腿之间的那东西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于是色色地说。

“呸!我警告你,要是你在下午下班之前没有摆平我老公的事情,我就去找马洪扣!”秦亚南气得脸色煞白,气呼呼地又吼。

马文革语气一变,一副无赖的腔调:“你以为你是谁?找马洪扣?你找刘德章也没用。老实告诉你,既然敢上你,就不怕你乱来。我马文革既不想当监狱长,也不想当政委,就喜欢搞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女人,哈哈……你如果不怕你们熊家和秦家抬不起头,你就去!哈哈……”

秦亚南再也听不下去了,挂断电话,欲哭无泪,浑身神经质地发抖,恨不得拿起刀捅那个流氓瘪三几刀,再放一把火把他烧成灰烬。

顾卫国接到王福全的电话后,心里有些忐忑,他没有想到厅里的动作这么快,在汪庆书辞职报告递上去的第二天就派考察组来考察监狱领导班子。他的政治经验和政治直觉告诉他,厅局主要领导心目中已有合适的人选,考察组来也只是走走过场,履行一下程序而已。尽管自己很清楚无论如何轮不到自己,但是心里还是习惯性地溅起点点的侥幸。没有上副处的时候,他时常想这辈子能混个副处就心满意足了,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本本分分地等到退休,再也不去点头哈腰、曲意迎奉,再也不生活在心计和争斗中,清清白白地做人,勤勤恳恳地做事,做回真正的自己。但是,他上了副处之后,才发现这种想法太善良而显得多么的幼稚,你就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打盹,总有人像虱子一样,冷不防就咬你一口,就是他站在不远处盯着你,并没有要咬你的企图,但是你能安心地打盹吗?人只要有了危机感,谋求生存的欲望就更强烈,要好好地活,就必须扩张自己的权力,这,就是官场的法则。他曾试图把他的这种心态归结于人性的自私,但是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个推理,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本性还是好的,所以想来思去,他坚定地认为这是目前的官本位制度造成的。人类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动物,自己创造出制度,然后又不得不成为制度的奴隶,他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所以他理当所然也是奴隶,既然摆脱不了自己奴隶的身份,那就只有面对,只有挺身而出,甚至铤而走险,哪怕前面是惊涛骇浪……

蒲忠全敲门进来,在顾卫国的示意下坐在办公桌的对面。

顾卫国没有说话,脸上翻腾着捉摸不定的表情,这使蒲忠全感到很纳闷,于是问:“顾主任找我有什么指示?”

顾卫国一下子惊醒了,转头看看窗外,脸上立刻恢复了平静自然的表情,说:“这几天天气不太好,时晴时雨的,反而弄得很闷热……你呢?怎么样?”

蒲忠全心里嘀咕,大老远地把我急急地叫来,不是跟我谈天气吧!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顾主任话中有话啊,有什么指示,请主任尽管说,不管公事还是私事,我蒲忠全都当成最高指示办。”

顾卫国微微一笑,说:“我受监狱党委的委托找你谈话,党委决定调你到办公室,任正科级副主任。”

蒲忠全估计熊晓戈受到牵连了,虽然他是无辜的。

在很多人的眼里,四监区是最没有效益的监区,一年到头只是眼巴巴地指望监狱可怜他们,能按照机关给他们拨齐工资就谢天谢地了。如果说城里人把双河监狱称为“山上”,把刑满释放人员叫做“从山上下来的人”,那么四监区就是山上的山上了,所以稍微有点门路有点背景的民警都不愿意去四监区。从内心深处来讲,这个调整是他求之不得的,虽然他是四监区监区长,在人们的眼里是一方“诸侯”,但是他这个“诸侯”的含金量很少很少,两三百号人,连别的“诸侯”一个中队都赶不上,何况还是老弱病残;别的监区长每月的招待费都是1万,而监狱给他核定的只有500元;其他监区长有专车,至少都是桑塔纳2000,他呢?牛车都没有,他倒是可以叫犯人为他专门做一个牛车,但是坐着这样的专车吱嘎吱嘎地来到监狱机关大楼前,那又是怎么一种风景呢?每次下山要么走路,要么搭农民的拖拉机,记得有个局里的处长问你们怎么不骑自行车?蒲忠全说,是啊,四监区的民警也想骑自行车,从山上下来毫不费力,一路滑行即可,但是回去呢?是人骑车还是车骑人?弄得这位处长脸红红的;待遇就更甭提了,32个民警,监狱每月拨的工资还不到70%,其余全靠自己挣,还不要说什么夜班、节假日值班补助了,为了给大伙发齐工资和各种必须的补贴,他既是人民警察,也是农民、工人,还是临时工、短工、农民工……总之哪样能挣到钱,他就是哪个行当的角儿。

“党委考虑到你在山上有点屈才,在办公室来更能发挥你的才能,同时也考虑到你在山上辛苦了那么多年了,也应当换个好一点的岗位。所以,希望你来办公室后,能尽快转变角色,尽快适应新的岗位。作为我个人的意见,可能职位安排上不太如意,但是这个以后可以解决的,下来后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来找我,啊!”顾卫国见他不语,饱含个人情感地开导他说。

蒲忠全说:“顾主任,我想弄明白,你是在找我谈话,还是在征求意见?”

顾卫国有些愕然,但立即明白了蒲忠全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喜悦,但是他不动声色,说:“两者皆有吧?”

“那,我的意见是,我不愿意下来任什么副主任,请你充分考虑我的意见。”蒲忠全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说。

“噢?”顾卫国看着他,沉吟着。

这时候,组干科长常佳微进来,把草拟的熊晓戈和蒲忠全几个人的任免文件放在顾卫国的面前,然后对蒲忠全笑道:“蒲监区长,哦了,现在应该叫你蒲主任了,恭喜你,终于下山了。”

实际上,常佳微只是副科长,由于正科长空缺,所以她在主持工作,到现在已经3个年头了,就是没有扳正,很多人对此很不理解,要说常佳微没有能力,不是,在她主持工作的这三年里,组干科虽然没有骄人的业绩,但是却没有出什么差错;要说她原则性不强,那就更说不上了,常佳微讲原则是出了名,就连她身边最好的闺房密友,都甭想从她嘴里套出一丝关于人事上的口风。同事们经常笑话她,说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往往在她那里就成了保密的事情。要说人太丑不适合做科长,也不是,虽然她算不上美女,但是还有很有几分姿色,只是一年四季一身警服,看不出什么特色来罢了。尽管上不去,她倒是很乐观,认为自己在男犯监狱,能这么年轻就做个副科长,那是祖坟葬得好。

蒲忠全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常佳微看到他的表情,有点愕然。

顾卫国指指蒲忠全对常佳微说:“你也坐下来听听他的意见吧。”接着问蒲忠全,“那,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至少,你得把我说服。”

“我更适合在基层工作,也愿意在基层工作,这个理由够分量吧?”

“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没有了。”

良久,顾卫国突然严肃地问:“如果组织上强行发文件硬性调整呢?”

蒲忠全突然笑起来,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毛主席就是这么说的,我要做一个‘好同志’,难道不行吗?”蒲忠全振振有词地背毛主席语录,刻意将“同志”一词咬得很重。

顾卫国和常佳微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不过,顾卫国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常科长,你说说像他这样拒不服从组织安排的,按规定可以给什么处分?”

常佳微看看顾卫国,又看看蒲忠全,慢慢地说:“按照《公务员法》的有关规定,无正当理由拒不服从组织调配的,最高可以辞退。不过,像蒲监区长这种情况嘛……现在机关冗肿而基层警力严重不足,要求到基层工作,不能算是无正当理由,我看给处分不合适。”

“假如真给他一个处分,假如是你,你怎么办?”顾卫国继续问。

常佳微明白这是顾主任有意启发蒲忠全,于是说:“那他可要向厅局申诉!”

“结果呢?会怎么样?”蒲忠全忍不住地问。

“厅局肯定会责成监狱党委重新研究,不过,我想没有哪个党委书记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吧?这不是很明显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常佳微语调有力,给了蒲忠全莫大的勇气。

“好了,我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哈哈……”顾卫国一改先前严肃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把那份任免文件拿起来,摇摇,又重重地丢在桌子上,说,“这文件暂时就放在我这里……”

这时,顾卫国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看看号码,示意蒲忠全他俩不要出声,说:“是郑监啊?嗯……嗯嗯……我正想给你汇报呢,蒲忠全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好好的大机关不坐,偏要呆在山上……嗯,我马上去找老爷子,不过,估计不太好办,他要求在基层工作,这正是厅局所倡导的,监狱也在想办法把机关的民警往下压。对了,刚才老爷子给我电话,说厅政治部考察组的同志中午要到,提前恭喜你啊……哈哈……哪里哪里,那,就这样?我马上去落实,好,再见。”

蒲忠全嘿嘿地笑:“顾主任,谢谢你了,改天你到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给你杀头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回山上去了。”

顾卫国指指他,又摇头叹息:“你小子,把我推在火堆上烤……不过我很欣赏你!你先别回去,下午要开会。这样吧,常科长,中午你代我陪陪我们这位‘二小’吃顿饭吧。”

“别别,顾主任,我还没有老婆呢,见不得美女,我还是到熊晓戈那里蹭饭吃。”蒲忠全看看常佳微,嘻笑说。

常佳微恨了他一眼,不吱声。

顾卫国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那好吧,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送走蒲忠全,他叫上常佳微立即到王福全的办公室,将与蒲忠全谈话的情况详详细细地作了汇报,最后说:“王书记,对于一个愿意在基层特别是像四监区这样恨艰苦的地方工作的同志,组织上也不好采取强硬措施,何况在目前情况下,调整干部也确实不太适合,你看呢?”

“喔……好吧,那就放一放,你把情况给怀远同志通报一下。”王福全看看墙上的时钟说,“15分钟后我们在楼下会合,去青州市接考察组的同志,”

这时,郑怀远打来电挂,王福全问:“怀远,有事吗?”

“王书记,我和马文革在青州市看守所协调犯人的事,遇到厅考察组的同志,我顺便代表你在这里接待一下他们,请示一下你的意见,你看可不可以?”郑怀远很恭敬地说。

王福全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说:“好吧,随时与我保持联系,监狱这边好做准备。还有,熊晓戈的事情先放一放,等你回来详谈。”

熊晓戈从顾卫国的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心思回办公室,便独自来到双河镇东溪和西溪交汇的亮水凼,在熊晓戈的内心深处,他一直崇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这东西,看似柔弱,却能改变自己的形态,包容一切,包容即隐藏,即消灭,正所谓“上善若水”。也许昨夜在东溪的上游下了大雨,浑浊的河水大有汹涌澎湃之势,与西溪的水在亮水凼不停地交锋,翻滚着企图蚕食对方,抑或想把对方拉进自己的阵营。熊晓戈极目眺望,却看不清亮水凼尽头南去的河水的颜色,似乎有点晦暗,有点黄,或者是青中带褐,他不敢确定,但是他想知道经过交锋后的河水最后融合在一起会是怎样一种状态。

“管他什么颜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吧。”心里这般安慰自己,但是一会儿之后,心里依然很不甘心,监狱党委这种安排实际上就是向所有人宣告他熊晓戈在汪庆书事件上应承担责任的。这样一来,且不说以后再没有领导信任他了,就自己的事儿也不能自圆其说。是啊,人家质问得对,汪监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在干什么?难道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自己喝多了,在和梅开蕊睡觉?既然不敢说也不能说,那就是不明不白了,自己被他们理解为也在做嫖客也没有什么错。

他突然有些怨恨梅开蕊。

恰在这时候,梅开蕊打来电话,熊晓戈挂断,哪知道她就不停地拨打,熊晓戈吼:“你究竟想干什么?”

“本来我早就想给你电话,但我不敢,我知道你在埋怨我,怨恨我。但是你想想,即使你守着你们的领导又怎么样?难道就不会出事了?你又有能力阻止这事儿吗?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也没有,所以我不希望你怨恨我!我……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我遇到马文革和你们一个姓郑的领导,听他们在议论由于什么‘蒲二小’不想下山,老爷子收回成令,你不用下基层带犯人了。我虽然不全懂他们的意思,但是估计对你是好消息。”

梅开蕊说完,没有挂断电话,熊晓戈也没有挂断,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听着,过了很久,梅开蕊才幽幽地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我依然很想念你!”

手机里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熊晓戈依旧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直到另外一个电话打进来,是蒲忠全的,蒲忠全说你小子在跟哪个妞打色情电话?我肚子饿了,要到你家蹭饭呐。

就在梅开蕊给熊晓戈通电话的时候,秦亚南接到马文革的电话,说经过他的百般努力,你老公不用下基层带犯人了,秦亚南又惊又喜,但心里还存着疑虑,说:“你真有那么大的能量?”

“嘿嘿,信不信由你,反正下午就见分晓了。我告诉你,我虽然瘦是瘦,但有肌肉,你怎么谢我呢?这样吧,我也不要你谢我了,今天我在青州市看到一件今年流行的裙子,质地、款式真他妈的好,贼贵呢,我给你带一件?就算我给你赔罪,宝贝儿,怎么样?”马文革色兮兮地说。

秦亚南脑子里浮现出马文革爬在她身上疯狂的样子,不知怎么地,那样子此时不那么恶心了,她心里荡漾起春水搬的涟漪,脸蛋发烫,慌乱地“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受王福全的委托,郑怀远和顾卫国把考察组送到青州市高速公路口,随行的还有办公室主任马文革。郑怀远小心而虔诚地征求他们的意见,是不是在青州逗留逗留,考察一下青州市的风土人情,喝喝夜啤酒,唱唱歌,找个很正规的地方按摩按摩,消除一下疲劳什么的。考察组几乎不约而同地直摇头,考察组组长笑着说,这青州市古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剽悍,一草一木都带有匪气,免得像你们的汪监一样,腥味都没有闻到,却惹了一身臊味儿,我看大家还是回家抱老婆安稳一些。

一行人大笑,都点头称是。

顾卫国说,领导这话很深刻,青州市确实有些匪气。去年我在市里开会,遇到一个政协的老头儿,他在小组讨论会上发言,说工作搞不好的根本原因不外乎三个:一是没关系,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是不稳定,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是不团结,像和老婆睡觉,自已人老搞自已人。

一行人又是一阵狂笑。

组长说,还是顾主任理论水平高,我看可以当政委,你们说是不是呀?

一行人又点头称是,顾卫国连忙转移话题,说你们恐怕还不知道,郑监还是我的老师呢。

众人来劲了,都要他说一个。

郑怀远本来不想说,但又不好扫他们的兴,只好说,那我讲一个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真实的笑话,一个来自很偏远农村的犯人,到劳改队的第一天遇到另外一个犯人在做俯卧撑,不知道干什么的,好奇地围着转了好几圈后问:为什么底下没人,光使劲?

众人又笑了一回。

组长说,嗯,不错,怀远同志很注意关注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我看可以当监狱长,你们说是不是呀?

……

一路上轮着说些黄段子,不知不觉就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考察组组长把郑怀远叫到一边,低声说:“老郑,你在民主测评中得票率是91%,是我这几年在全省遇到的最高票,祝贺你!根据各个方面的情况看,我们考察组倾向你,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意见,最终还得厅党委定。”

“就公就私,我都从心底里感谢领导的关照,请你放心,假如我真能出任双河监狱的监狱长,这里就是你的家,对家里人你就不要客气了,有什么事情你来个电话就是了。”郑怀远诚恳地说。

组长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把声音压的更低,说:“既然郑监把我当自家人,那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告诉你,我得到确切消息,王福全也给刘厅长打了辞职报告……好了,我们得赶回去,刘厅长还在等我们汇报呢。”

郑怀远心里一阵激动。

待考察组的车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郑怀远坐回车里,还兀自沉浸在一种亢奋中。

霓虹流丽,一些街面的发廊歌厅的门面被装点成暧昧的黄红色调,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频频地朝路过的行人和车辆抛着媚眼。马文革讨好地说:“郑监,顾主任,今天你们也太累了,要不我找个地方让两位领导轻松轻松?”

郑怀远回过神来,严肃地批评马文革说:“马主任,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你有很强的沟通能力,亲和力也不错,很适合做办公室主任,但是你致命的弱点就是好色。以后,你要注意一点,汪庆书事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希望你从中也吸取一点教训,反思一下,我们是人民警察,要树立正确的世界观。”

马文革没有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语气也这么严厉,心里满是不高兴,寻思道:“哼,要当监狱长了,就要立牌坊了?”但是嘴上却连声诺诺,说郑监批评的是,我现在就改正,立即改!

顾卫国假装没有听见,抄着手打盹。

回到监狱,已经是深夜11点,郑怀远回到办公室喝了几口茶,稍事休息,又把司机叫上,他还要到监区看看。

在汪庆书没出事之前,郑怀远理当所然在班子中排在第三位,从资历、能力和职务来看,也是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在监狱基层民警眼里,与汪庆书相比,郑怀远很和蔼,从来不对普通民警发脾气,就是在巡查、检查中发现民警诸如睡觉、脱岗、与罪犯伙吃伙喝等相对严重的违纪行为,他总是把民警叫到一旁,问明情况,然后和颜悦色地指出存在的问题以及问题的危害性,总是设身处地地从民警自身的角度帮助他们进行剖析。而不像汪庆书那样,把监区长叫来,当着其他同志的面,有时候甚至当着犯人的面,先从头到脚地骂一通,然后给监区长下命令怎么怎么处理违纪民警,他的意见就是监区总支的决议。但是,郑怀远对监区领导就不这样了,检查、考核时候如果发现监区领导存在的问题,按照监狱制度严格执行,决不手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曾经有个监区长给郑怀远送了3000块钱,要他网开一面,不把监区存在的问题在全狱通报,郑怀远叫人给他送回去,哪知道晚上这位监区长又亲自送到他家里,撂下就跑,第二天,郑怀远就将钱送到了纪委。

所以,普通民警打心眼儿敬服郑怀远,也乐意同他聊天,遇到生活工作上的事,也大都愿意去找他寻求帮助。郑怀远在基层,永远都是受民警拥戴和欢迎的领导。

今晚下去,民警们都争先向他表示祝贺,并且向他汇报说,这几天基层都在说要是郑监当了我们的监狱长,双河监狱就有希望了。虽然从组织原则角度,郑怀远否认并批评了这些说法,但是他的心里确实暖洋洋的,也感到了群众的力量之伟大。想到群众的力量,他不由得想到了蒲忠全,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蒲忠全说老人家曾说过“不要骂群众,群众是不能骂的呀!”,他不知道毛主席是否真说过还是蒲二小杜撰的,但是这话确实给了他启迪,看来真没错。他突然想到四监区去看看这个蒲忠全,于是叫司机上山去。司机有些为难,说刚才下了一阵雨,恐怕上不去。郑怀远说,别怕,恰好这个时候那里更需要我们去看看。

果然被司机言中,在距离四监区大约3公里的一个山坳里,轿车深深地陷入泥泞之中,无论司机怎么摆弄,车轮只是在原地打滑,带起的泥浆溅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地闷响。

司机说:“郑监,得叫人来推一下,修修路才行,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四监区叫人来。”

“别慌,我到前面垭口上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如果没有,我们一起去四监区。”郑怀远说。

“可……可是这车咋办?还有,这路又烂又滑,我又忘记带手电筒了,前面还要经过一段悬崖,很危险,这条路我熟,还是我去,要不了多久时间的。”司机阻止郑怀远说。

郑怀远哈哈一笑,说:“这荒郊野地的,谁还会来偷你的车?这段路既然这么危险,你走得,我为什么就不能走?再说,我的命值钱,你的命一样值钱。”

司机心里热乎乎的,见他下了车,一脚踩在没过皮鞋的泥泞里,连忙锁好车门跟了上去,走在他的左边紧紧护卫着他。

夜风微冷,月色朦胧,四周很黑,时而几声蟾蜍的叫声打破了山坳里的寂寞,使这条弯弯曲曲的路增添了几分鬼魅之气。两人借助手机微弱的光,慢慢前行,来到垭口,郑怀远发现手机居然有一格信号,于是拨打四监区值班室的电话,拨了五次,终于通了,值班民警说,李家兴的女儿小小突然发高烧,蒲监护送她去监狱医院,刚走10来分钟……郑监,要不要……郑怀远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对司机说:“你去仔细查看一下路况,看看在什么地方可以调头。”

说完,郑怀远便朝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没过多久,远远地看见一束光亮和两个隐约的人影,于是喊:“前面可是蒲忠全?我是郑怀远,请回答。”

话音刚落,立即传来蒲忠全又惊又喜的声音:“郑监?我是蒲忠全,我们是蒲忠全和李家兴!”

“我的车在这里等你们,别急,注意安全!”郑怀远放慢脚步,大声说。

蒲忠全明显加快了脚步,当他们看到郑怀远时,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眼前这个传闻中下一任监狱长,浑身泥泞,连脸上和头上都是泥巴,明显是跌了几个跤,如果不说话,他们绝对分辨不出他就是郑怀远。

郑怀远摸摸趴在蒲忠全背上的孩子的额头,焦急地问:“孩子怎么样?烧到多少度?”

李家兴嘴唇打哆嗦,或许是激动,抑或是伤心,嗯嗯地说不出话来。

蒲忠全说:“监区卫生员测量了一下体温,40度,小小被烧得神志不清,刚才一个劲地说胡话。”

“不要着急,有我在,小小会没事的。”郑怀远拍拍李家兴的肩膀,安慰他说,然后对蒲忠全说,“我们快走,车子就在前面。”

一行人来到车子抛锚的地方,合力将车子从泥泞中推出来,郑怀远亲自指挥调头,然后直奔监狱医院。刚下山,郑怀远又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叫他做好急诊准备。

小小被送到急诊室后,蒲忠全和其他人都劝郑怀远回去休息,可郑怀远就是不回去。蒲忠全只好找其他值班医生要了一身干净衣服,打了一桶热水来,叫郑怀远洗洗后换上。这时候,五监区监区长华文虎打来电话:“二小,你小子没有在监区?擅自离岗干什么去呢?”

“老虎,这么晚还不睡,你小子准没好事,先说,要钱没有,我‘二小’只有牛哈。”蒲忠全上月由于天气太热,怕犯人大面积中暑,所以出去打工的时间减少,没有弄到足够的钱给民警发奖金,只好找华文虎借了1万5千元钱。

“你小子别赖帐……不过今晚不找你要钱,问个事儿,听说郑监在监区巡查,去你那里没有?你知道他现在在哪个监区了?”

蒲忠全看看郑监,说:“你怎么不给郑监打电话?”

“呸,我要能打,还问你?”

“我可不知道,老兄,你问问其他监区长嘛。”蒲忠全当着郑怀远的面不好透露消息,只好这么说。

华文虎说:“还是其他几个监区长打电话给我的呢,小子,说不定郑监真的要到你那里去,还是别泡妞了,赶紧回去,要是出了问题,你可别怪哥哥我没有提醒你哈。”

蒲忠全挂了电话,看到郑怀远正盯着他,于是只好说实话:“是华文虎打来的,询问你的去向。”

“这么晚了,他有什么事情?”郑怀远迷惑不解地问。

“他听说你今晚要下监区巡查……”

郑怀远皱皱眉头,蒲忠全知道他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赶忙解释说:“郑监,这也不能怪他,他还是其他监区长把信息通报给他的呢,估计所有的监区长都在监区候着,等待你去巡查呢。”

“有这等事?”郑怀远语调一下子严厉起来,“你们以前就是这么对付汪庆书的吗?”但是他似乎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问题,于是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这不是合伙起来蒙蔽监狱领导吗?”

蒲忠全嗫嚅地说:“郑监,其实他们也难啊……”

“你呢?难?还是不难?考虑到你在山上辛苦了这么些年了,调你到办公室,你呢?老实告诉你,你和熊晓戈的调整是我提出来的,我今晚那里也不去了,就想听听你的解释!”郑怀远语调依然很严厉。

监狱第一美女胡玲玲昨天还给他打电话,说王福全可以得罪,马洪扣可以得罪,但是郑怀远是万万得罪不得的,郑怀远从思维、能力、魄力和工作方式上都是一个难得的好领导,但是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小气和报复心态。“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可是毛主席革命一辈子的经验之谈,蒲忠全是断然不能说明他不下来的真正原因的,要是真说出是因为替熊晓戈抱不平的话,无异于站到了郑怀远的对立面,对立面是什么?那可是敌人。我蒲忠全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要不然,就真的死定了,何况就这么窝囊地死了也不好向毛主席交待。

“怎么?看来你是不想跟我交心了?”郑怀远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绝对不是,郑监,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什么都想跟你说的。老实说,我很感激你,到大机关吃安胎饭谁不想啊?何况我这个破监区长根本就没有什么含金量,不不,应该是含铁量,说不定连铁元素都没有多少呢……我想来啊,但是,我怕,怕得很。这些年在山上过惯了懒散的生活,要我正经八百地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那不要我命呀……”蒲忠全诚惶诚恐地说个没完。

“呵呵……你小子,看不出来,还真不是当年的‘蒲二小’了。”郑怀远突然笑起来,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你不就是替你那哥们熊晓戈抱不平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欣赏这种轻利重义的人,试想一个人连做人都做不好,还能搞好工作吗?所以你别担心什么,更别怕什么。熊晓戈和你都是难得的人才,好好干,啊!好了,我们出去看看小小怎么样了。”

蒲忠全突然觉得胡玲玲的话不可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眼前这位郑监的心胸却是如此的宽广与豁达,那么语重心长,那像她说的那个样子?他心里有些惭愧,也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领导。

第二天,郑怀远在深夜深入四监区检查工作和救李小小的事在全监狱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才猛然发现,这位已经做了将近10年的副监狱长,其实类似的事情还很有很多,在汪庆书大权独揽的时代,他本来就跟王福全走得很近,基本上被认为是王福全的人,那么王福全的人也就是他的人,所以,这部分人迫切期望他能上监狱长,跟老爷子搭班子;尽管他一直与汪庆书有矛盾,有时候还表面化,闹得很激烈,但是在汪庆书出事后,却极力维护汪庆书的名誉,并坚决主张处理被监区长为主的一些人认为应当承担责任的熊晓戈,尽管因为种种原因熊晓戈没有得到处理,但他的这种做法却在人们心里烙下了“什么叫气度”的印记。加之不断有小道消息从省上传到这个偏远的地方,双河监狱从中层到基层,大都流露着一种喜悦的气氛,民警和职工们似乎看到了能拿全工资、多少能拿点奖金的曙光。

双河监狱是郑怀远的,郑怀远是我们双河监狱民警职工的,绝大多数人都毫不含糊地这么认为。

于是,在郑怀远的办公室外守候着生产线、财务和行政后勤线,乃至于政工线的科长们,都想瞅着机会给未来的监狱长汇报工作。郑怀远听汇报也不是,不听他们汇报也不是,只好去找王福全。王福全说,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他们要汇报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既然老爷子都这么说了,郑怀远也就心安了,开初一两天只是听这些人唠叨,就是不发表意见。可这些头头脑脑却不依了,三番五次地来请示他的指示,他只好发表自己的看法。就这样,几天过后,郑怀远实质上就开始履行监狱长的职权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厅里没有动静。

两个礼拜过去了,厅里依然没有动静。

正当双河监狱人大都开始为监狱长人选确定的问题而暗暗担忧和着急的时候,司法厅厅长带着监狱管理局政治部主任、司法厅政治部主任,还有他的秘书彭家仲,在礼拜六上午11点左右从省城向双河监狱急急赶来。尽管是在厅党委会刚一结束刘德章就走,但是在刘德章他们出发两个小时后还是有消息传到郑怀远耳朵里。

郑怀远昨夜去监区巡查,凌晨2点才回来,早上六点又被内线电话叫起来,入监队队长报告说,新犯闹伙食,集体拒绝吃饭。他马上赶往入监队,边跑边向王福全作了汇报。他同王福全一起在入监队呆到中午11点过,总算把事情摆平了。这时候,新犯们不仅吃了可口的早餐,而且正在吃丰盛的午餐。而他呢?连早餐都没有来得及吃。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他感到身体有点虚脱。

回去扒了几口饭菜,实在没有胃口,他实在是太困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还没有睡一个小时,老婆徐文馨进来把他叫起来说,局里的人来电话说刘德章正赶往我们这里。不过,传递消息的人不是厅党委成员,所以不确定党委会通过的人选就是你。

郑怀远想了又想,在他要好的省上领导中,现在唯一能一口说出谜底的只有蔡复晨。他几次拿起手机,但又犹豫地放下,始终不敢确定这个电话打还是不打。

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忐忑。

不过,他马上安慰自己,这是由于自己太紧张或许还有激动与兴奋造成的心理负荷罢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起来到客厅看电视。

儿子午休起来,看见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长篇累牍胸罩广告,几个仅仅穿着内裤和带着胸罩女人,正挺着巨大的奶子在妖冶地晃动。他好奇地看了郑怀远一眼,凑过去诡秘地问:“怎么?想女人了?”

郑怀远一愣,说:“去去去……”

儿子指指电视,郑怀远连忙切换了频道。

徐文馨这时也来到客厅,儿子看看她,嘿嘿奸笑几声,跑去冲凉去了。

郑怀远发现徐文馨坐在沙发上,盯着他不说话,于是说:“怎么?你也认为我老郑也在想女人?”

徐文馨摇摇头,安慰他说:“你也别太在意什么监狱长,我们该找的人都找了,该走的关系都走了,要是真还有什么问题,那是天意了。其实,我到不在乎你当什么监狱长不监狱长的,副的还要好些,风险小嘛,只要我能赚钱,管他正的还是副的。当然,如果你能上,那是最好不过,至少我的生意路子还要顺当一些,不用花那么大的成本……”

“哎哎哎,你有完没完?我给你说,不要两眼只瞪着方孔,我听说昨天你进的大米掺和了发霉的米,有没有这么一回事?”郑怀远不耐烦地说。

“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找他理论去,哼!”徐文馨气咻咻地说,“就是在米里掺了一些陈米而已,又吃不死人。你看看那些受了灾的地区,连这种米都没有呢。你可得注意,我估计有人故意在捣蛋,想整我们。”

郑怀远严厉地说:“入监队的犯人都闹起来了,你还说吃不死人?我今天当着王福全和入监队的干部说了,要追查这个事情,你最好……”

这时,王福全打来电话,要他马上去办公室,一个小时后,刘厅长要到监狱宣布新一届领导班子。

郑怀远匆忙换上衣服就走,急急地来到王福全的办公室就问:“王书记,你知道确切消息吗?”

“是局政治部主任打来的电话,叫我通知所有的监狱班子候着。我问他监狱长是谁,他说等一下,我估计他们在中途吃午饭,不好当着厅长的面说这事儿。一会儿主任又来电话说刘厅长开完党委会就叫我跟着走,他路上也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我们一行只有厅政治部胡主任和厅长的秘书,所以,应该是在你们监狱产生。”王福全微笑着看着他,说,“怀远,以后你的担子可重了啊!”

郑怀远心里的不安一扫而光,立即变得神采奕奕的样子,谦恭地说:“有你在,我有信心搞好工作!”

然而,刘德章代表厅党委宣布双河监狱新一届领导班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福全依然任党委书记兼政委,他的秘书彭家仲任任党委副书记、监狱长,马洪扣升任党委副书记,并继续担任纪委书记,其他成员没有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