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天在大暑后的第10天就来临了,大暑过后还有处暑,俗话说,秋裹伏,热得哭。云层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压得很低,大街小巷就像被扣了一个大锅,闷热、窒息,热浪从水泥地面上升腾着,仿佛要抽干一切鲜活生命的思维。到了傍晚时分,乌云开始涌动,迅速地聚散分合,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猛兽,在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有点狰狞。

山雨欲来,却没有一丝风。

彭家仲今晚又要加班,按照厅长的意见,修改明天召开全省司法行政系统电视电话会议的讲话稿。

他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个句号,保存文件,习惯性地揉揉眼睛,然后整个身体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懒懒地做着深呼吸。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盯着天花板出神,洁白的天花板被楠木色的装饰条隔成中规中矩的方格,很高贵、很干净的样子,只是在彭家仲看来,高贵得有点夸张,干净得有点呆板,有些矫枉过正,还有些矫揉造作。从大学一毕业就在这栋大楼里这间办公室工作,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从科员到副处级秘书,同事走了一茬又一茬,除了所用的电脑从台式变成了笔记本外,他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如同生活在天花板上那些华丽而高贵的方格里。

在这间屋子里时,他俨然就是司法厅厅长,制定全省司法行政系统的工作思路和决策,安排部署各种专项整顿活动,几乎所有的大计方针都出自他这个秘书之手。很多时候,领导们只是把他制定的这些决策、安排部署的这些工作通过他们的口下达罢了。但是一走出这间屋子,说得好听一些,他是副处级秘书;说得直白一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办事员,依然还要边走路边瞅瞅前面或者后面有没有厅级领导、好提前让道的小公务员而已。不仅让道,大多数时候还要做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彰显出低调而谦虚,因为,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要在这样的大机关站住脚,能张扬吗?副处级在这座大楼里到处都是,只要你混到一定的时间,让自己的生命慢慢消失一部分,如果你恰好就是政治部的,那么你自己就可以拟个文件,找领导签个字就是副处了;你不是政治部的人也没有关系,同样可以草拟个文件,叫政治部的兄弟姐妹帮忙发下去就行了。彭家仲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这般的富有戏剧性,在厅长和办事员之间来来回回地转换着,否定之否定着,不知不觉中,十年前那种意气风发、昂扬斗志被转换得干干净净……

正胡思乱想间,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很响亮,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不管是上班时间还是下班时间,只要她一响,就得屁颠屁颠地跑……

电话是妻子王卿打来的:“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这个家还是不是你的?女儿还在发烧,你是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工作就那么忙?忙得连打电话的功夫都没有?我先陪女儿睡了,餐桌上有饭菜,回来饿了别又吃冷的,在微波炉里打一下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

彭家仲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给家里去个电话,正想解释一下,哪知王卿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苦笑了一下,看看时间,着实吓了一跳,已经是深夜11点过了。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他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到一袋方便面,于是把茶杯里的残茶叶倒掉,将方便面掰成小块放进去,再灌满开水。填填肚子,他还要帮一个市的司法局长修改一篇论文,人家大老远地亲自送来,不仅请吃,还送了两条中华,吃了别人的嘴短,拿了别人的手短,这位局长明天就要派人来拿,怎么着也得改动几个字才能交差吧。他闻闻方便面的香味,不由得又低声吟诵起《诗经》里那首诗来: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与其说喜欢这首诗歌,还不如说聊以自慰罢了。既然远在千年前都尚且如此,那么自己内心的这些迷惑、徘徊、郁闷、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自嘲地笑笑,准备喝面吃。

办公室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彭家仲很是奇怪,刚参加工作那阵子在办公室加班,座机偶尔还响,但自从有了手机之后,在下班时间座机几乎就没有叫过。

他一手端起茶杯喝面吃,一手拿起听筒说:“这里是司法厅……”

还没有等他说完,对方一字一字地说:“双河监狱监狱长汪庆书在青州市嫖小姐被公安局抓走了。”

彭家仲噗哧一口将方便面吐了出来,急急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双河监狱监狱长汪庆书在青州市嫖宿被公安局抓了!”

“你是谁?喂喂,你是谁?请讲明身份,姓名、工作单位、职务……喂喂……”彭家仲发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他将听筒从耳边移开,迟疑地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才慢慢放到机座上。

很明显,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举报电话。

如果此事是真的,省纪委、省政法委、省监狱管理局很有可能都将接到这个举报。彭家仲连忙将举报电话的号码抄写下来,用手机拨通了司法厅厅长兼监狱管理局党委书记刘德章家里的电话。

与此同时,双河监狱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接到汪庆书随行司机的电话,说汪庆书被公安局治安大队的人带走了。王福全大吃一惊,厉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结结巴巴地说:“王书记,我们在歌舞厅跳舞,汪监狱长在包房里。我肚子不舒服,蹲厕所回来,舞厅场面有点乱,汪监……就不见了,我一问才知道被带走了……”

“你们?你们有几个人?是哪些人?带走了哪些人?熊晓戈呢?”王福全感觉背心在冒汗,一个监狱长在歌舞厅的包房被带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我们……熊晓戈……”司机愈加结巴起来。

王福全估计司机是太紧张的缘故,他一下子冷静下来,说:“你别太紧张,我问你,熊晓戈被带走没有?”

“没有,但是……他没有在这里……”

“那好,你马上找到熊晓戈,叫他立即给我打电话。”王福全眉间一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

他挂断电话,立即给纪委书记马洪扣、副监狱长郑怀远打电话叫他们立即到他办公室来一趟。王福全本来准备休息了,只穿着背心和短裤,他匆忙套上裤子,老伴把上衣递给他,说:“晚上凉,带一件长袖的……跑人了?”

王福全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回头望望老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话,急步而去。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又给政治处主任顾卫国打了电话,也叫他立即来他办公室。

双河监狱是建国初期建立的劳改队,5名解放军战士押解着60多号人在这里安营扎寨,按照当时的设计,办公楼与住宅楼离得很近,几乎就是挨着的,所以,几分钟之后,马洪扣、郑怀远、顾卫国三人就赶到了政委办公室。

王福全靠在椅子上,右手半托半抓着额头,眯着眼睛不说话。马洪扣等三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都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所以都沉凝着脸沉默着。就这样过了半分钟的样子,三人又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郑怀远朝马洪扣努努嘴,顾卫国也看着马洪扣悄悄指指王福全,马洪扣从沙发里直起身子,正要询问,不料王福全低沉地说:“我们的监狱长在舞厅包房跳舞的时候,被青州市治安大队带走了,你们说怎么办?”

王福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三人虽然齐刷刷地盯着他,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样一来,他的这种姿势给另外三人带来了一些不安的气息。

顾卫国低头盯着自己的皮鞋,虽然表情做得很木然,内心却在剧烈地动荡着。在这三人中,马洪扣和郑怀远平常与王福全走得最近,而自己作为政治处主任,直接领导应当是王福全。但是,监狱长与政委之间的矛盾日渐显露出来后,涉及到人事等敏感问题时,汪庆书往往不与王福全商议而是直接找他商议,而在大多数时候,他听从了监狱长的意见。开初,王福全还过问一下经过他的手办理的一些事情,渐渐地,王福全基本上不过问政工上的具体事务了,仅仅出席例行会议,按照上级和监狱的总体部署讲讲话、鼓鼓劲而已。这样一来,在监狱各级领导和普通民警职工的心目中,政工是他顾卫国说了算,也是接王福全的班的不二人选,只是等待这位老书记干满这一届改任调研员。虽然现在组织不像以前那么关注过问干部的私生活,你就是去包二奶、养情人、找小姐、甚至勾搭同事的老婆,只要不闹出事儿来就无法拿到桌面上来说,但一旦闹出事儿来,这人的政治生涯就算走到了终点。王福全肯定对自己早就有看法了,而汪庆书呢?这次真的完蛋了,看来自己的政治生涯也走到了终点。在王福全的眼里,他是汪庆书的人,他不明白王福全为什么叫他来商议这件事。他寻思着,目光不时从王福全的脸上扫过,试图从他的表情上读出点什么来,然而,他失望了。

郑怀远倒是很平静,无所谓喜也无所谓忧,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摇晃着,从怀里摸出一支“中华”点燃,偶尔抽上一口,徐徐吐出,然后看着香烟的燃点出神。

马洪扣坐在靠近窗子边的沙发上,开初把头压得很低,甚至比顾卫国还低,过了一会儿,平常不抽烟的他找郑怀远要了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窗子推开,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是在眺望远处崔嵬的山峦在黑夜中狰狞的面孔,还是在闭目养神。

王福全终于将手从额头上放下来,直起身子,不满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倒是发表一下意见,怎么办?”

马洪扣转过身来,目光咄咄,坚定地说:“王书记,我认为马上以监狱党委的名义向省厅、局如实报告此事,同时,纪委立即介入,成立专案组,立即赶往青州市公安局,调查了解情况。”

顾卫国感觉心头特别燥热,直了直身体,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恢复了先前木然的表情。

王福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笑着问:“顾主任,你说说看,不要有什么顾虑,啊!”

“王书记,我……我不反对马书记的意见。但是,请您想一想,如果这事闹大了,双河监狱在全省乃至于全国就出名了。”顾卫国试探性地说,看到王福全微微点头,便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单位蒙羞,形象受损,这些还是小事,关键是我们党委班子成员有何颜面面对上级领导和地方党政部门?在民警职工心目中威信大减,凝聚力和向心力也将大打折扣……”

马洪扣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生硬而铿锵有力:“顾主任,作为纪委书记,我得提醒你,汪庆书事件不是我们这一级党委能处理的。更何况,监狱形象、我们几个班子成员的颜面能大过党纪国法吗?”

顾卫国很不自在,但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的形势,任何争辩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于是说:“既然马书记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末了,他呵呵地笑了一下,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也借此缓解一下极度添堵的内心。

在双河监狱,虽然王福全是党委书记、政委,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但这些年由于工作重心向经济工作转移,在对监狱班子的考核中经济指标占着绝对的地位,监狱的主要功能实际上变成了一个经济实体,监狱长的权力也随之加重,汪庆书似乎忘记了自己监狱长的角色,更多的是在履行厂长的职责,监管安全稳定工作被大大削弱。王福全作为一把手,几次主动找汪庆书交换意见,但是汪庆书依然我行我素,他向省厅局陈述自己的意见,上面则是两面都做工作,仅仅再三强调两人要以大局为重,搞好团结而已。王福全有些绝望,于是向厅局提出自己退居二线,让年富力强的人来干,但是厅局就是不同意。他想想自己也顶多干满这一届,也就是再苦熬个三年而已。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对很多事情都懒得去过问,就由他汪庆书去折腾,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汪庆书几番折腾,变成了实质上的一把手,除了马洪扣和郑怀远还向他汇报工作外,其余的班子成员基本上对他不闻不问了。

“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王福全的心里突然涌动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只要再推推汪庆书,这回他死定了。但是转念之间,王福全总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不妥当,随即,他自己感到奇怪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报复性的念头。他冷静下来,作为党委书记,处理这件事绝不能夹杂个人恩怨,一切要严格按组织程序处理。

这时,郑怀远不紧不慢地说:“老书记、马书记,还有顾主任,我与汪监在工作上有很大的分歧,有时候矛盾还很激烈,这,你们都是知道的。监狱的性质是什么?监狱工作的方针是什么?监狱的主要功能又是什么?他汪庆书难道不知道?你们看看他把双河监狱搞成什么样了?一切以经济为中心,一切向‘钱’看,监狱不像监狱,企业不像企业,警察不像警察,囚犯不像囚犯,说得难听一点,现在的双河监狱就像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的生产队,怪胎!哪里像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工具?哪里还有国家执法机关的样子?前几天我与马书记交换意见,这几年民警违纪案件在以每年20%的速度递增,但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发现,其中近80%的违纪案件是因为罪犯完不成生产任务而受到民警殴打或者体罚引发的……”

马洪扣有点激动,连连点头插话说:“郑监说的对啊,这个数字让我寝食难安啊。但是,耐人寻味的是,这能怪我们基层民警吗?不能!监狱给监区下达高额的经济指标,监区为了完成任务,又加码给分队下达经济指标,完不成,奖金就拿不到,只好采取一些违法手段体罚甚至殴打完不成生产任务的犯人,从而导致违纪。我们应当回归到执法主体地位,科学合理地下达劳动改造任务,我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郑怀远接着说:“这样搞法,执法风险必然会进一步加大,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那些兢兢业业干工作的基层民警!我作为分管监管改造的直接责任人,我能不忧心忡忡吗?从个人感情上讲,我恨不得汪庆书立即下台,但作为班子成员,不容我在处理汪庆书的问题上夹杂个人感情,应当按组织程序办。我在想,组织历来对犯有错误的同志都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如果我们没有做这个工作,那么省厅局怎么看待以王书记你为首的双河监狱党委?如果此事能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解决,党委对汪庆书的错误提出严厉的批评,在王书记的领导下借此纠正他以前工作上的错误,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何况,我们双河监狱在王书记的领导下,也还是取得了一系列的成就的,这些成就来之不易啊。王书记、马书记、顾主任,我们监狱经不起折腾了啊!所以,马书记,我倒是同意顾主任的意见,立即跟青州市公安局协调,我一个同学就在那里担任副局长,我相信事情会圆满解决的。”

郑怀远这一席话,真挚透彻,公私分明,入情入理,说得王福全和顾卫国频频点头。

马洪扣问:“如果并不能如我们所愿呢?”

“那也得按照组织程序办,上报省厅局。”郑怀远说,“我建议,就是能在小范围内解决,本着对同志帮助和对上级负责的态度,都应当向省厅局报告情况。至于是汪庆书自己去说,还是王书记去说,那是王书记考虑的范畴,王书记,你说是不是?”

王福全见马洪扣也没有什么意见了,终于下了决定,说:“顾主任,你随怀远同志去青州市解决此事,随时与我保持联络,随时汇报情况。”然后对马洪扣说,“老马,今晚你得辛苦一下,到各监区去看看,这时候可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我建议纪委去一个同志,跟随郑监和顾主任,全程了解情况。”马洪扣沉思着说。

“同意。”王福全挥挥手,说,“分头行动吧,要抓紧时间。”

熊晓戈,双河监狱办公室副科级秘书。他早晨一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马文革就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上午9点半左右省局生产处和科技处的领导要来我们监狱验收一个技改项目,因为涉及到拨款的问题,所以汪监要亲自陪同。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全程跟随汪监,做好接待工作,并作好记录,明天好出简报。”

熊晓戈很是纳闷。

都知道监狱的接待工作可是一件美差,每年的接待费用大体在300万左右,负责接待的人不仅随时随地可以请吃请喝,就连家里人、亲属、甚至要好的朋友也可以跟着沾光,属于很典型那种“自己的钱基本不动、自家的饭基本不吃”的类型。不仅如此,还可以捞点零花钱,至于究竟捞的到多少零花钱,1%还是5%?说法不一,双河监狱的民警职工大体是这样计算的,按1%计算,也有3万,按5%计算,那就是15万,那么马文革的零花钱就在3至15万之间选取一个数字。既然是这般的美差,所以马文革是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的,传闻去年汪监不知怎么地看中了监狱第一美女胡玲玲,准备把她调到办公室任副主任,专门负责接待工作。就在上党委会讨论的头一天晚上,马文革把汪庆书请到青州市呆了一晚上,回来后,汪庆书就没有再提胡玲玲的事情。

其实,在许多人看来,马文革天生就一副搞接待的模样,1米7左右的架子却瘦得象排骨,瘦长的马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那眼镜架也瘦得可怜,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和活力;手上的骨节清晰可见,走起路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非洲那些战乱国家的饥民。他不抽烟,也不喜欢喝茶,走到哪里都是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在人们的心目中,他至少每年要为大家节约36条中华、6斤铁观音或者龙井吧。

作为办公室主任的马文革只做接待工作,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闻不问。谁的工作上出了差错,他就骂谁,日妈倒娘地乱骂,骂完了,还是叫你去善后,经常搞得办公室人心惶惶。或许是办公室的人感到压力,就多了一份责任,遇事也多长了一个心眼,倒也各尽其职,运行反而有条不紊。

熊晓戈从基层调到办公室,小到一个所在支部开支部会的通知,大到起草汪庆书的工作报告,都是他的事情。整日里文山会海,忙得焦头烂额,没日没夜,没有双休日和年休假。所以,除了在某些很重要的会议上可以见到这位顶头上司外,几年来,他没有跟这位大主任说上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好像主任到他办公室来过一次,顶多不超过两次。可以这么说,见这位仁兄还真有比见副监狱长还难的感觉。今天突然安排他去搞接待,还真把他弄糊涂了。

马文革很满意熊晓戈这种不知所措或者叫做受宠若惊的肢体语言,精瘦精瘦的脸上流露出他那特有的招牌式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老弟,别再傻乎乎的了,你这副模样,见到省局领导还不闹出个手脚无处放来?我怎么放心呢?跟你说,任何大领导都是人,是人就好办,几杯酒一下肚,几曲舞一跳,都成生死兄弟了。把你平日里的沉稳和机灵劲儿全部拿出来,好好干,啊!”

熊晓戈连忙点头,小心地问:“马主任,我可从来没有搞过接待工作,怎么做,我全听你的。”

马文革坐在大班椅子上左左右右地晃悠着,很满意地点点头,说:“我给你安排好了,我把酒店、娱乐城的负责人以及她们的电话号码都写在这里了,我一会儿先给她们打个电话,你出发之前也要打个电话,告诉她们你们大约几点到达,叫她们作好准备工作。这里还有一个电话,领导吃完饭,你把他们安排到娱乐城之后,就打这个电话,叫她把礼品送来,然后找局里来的司机把钥匙拿过来,把礼品放到他们的车子上。办完这些事儿后,如果想玩,你就随便玩,找个小妹儿陪你也行,哈哈……”

熊晓戈嗫嚅地说:“主任,没有你的指示,我哪里敢啊?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出去准备了。”

这时,郑怀远走了进来,马文革立即从椅子上跃起来,微微躬身,迎了上去,亲热地说:“郑监……郑监早上好啊!”

“听说你小子昨晚又去了凯撒?”郑怀远同马文革打着哈哈,又看看熊晓戈,关切地说,“原来我们监狱的第一支笔也在啊,我说马主任,你也得好好体恤体恤小熊,写材料这事儿,很劳神费力的,可得注意劳逸结合,啊!”

凯撒大酒店是青州市最昂贵的酒店,陈旧的欧式建筑,所有的墙壁上都装饰着文艺复兴时期光屁股女人油画,走廊过道、甚至连厕所里都摆满了充满野性的红玫瑰,艺术氛围很浓,浓得有些煽情。据说,一份家常的炝豆芽都要60元。加之听说是从俄罗斯来的服务小姐,身着很艺术的欧式服饰,该暴露的地方暴露得相当坚决,所以,那里从早到晚都门庭若市。人们也津津乐道,以到这里吃上一顿而光荣,大有当年孙猴子在如来佛祖的手指上拉了一泡尿的那种快感。

马文革听郑怀远这么说,脸上立即绽放出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来,抓起桌子上的公文包,拿出几包烟来,说:“是是是,这不,今天我就特意叫熊秘书跟老板去潇洒潇洒……嘿嘿,昨晚一个卖水泥的‘土老二’请汪监,我沾了一下光。不过,我可不敢忘了您郑监哟,瞧,特意给您留了几盒黄鹤楼呢。”

郑怀远毫不客气地拿了过去,边拆烟边说:“还算你小子有良心,还惦记着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副监狱长……”他又对熊晓戈说,“小熊,写东西不能光坐在屋里,那不成了闭门造车了嘛,还得出去走走看看。我看哪,你马主任还得多给我们监狱的才子创造这样的机会。”

熊晓戈忙说:“感谢郑监的关心,马主任,要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郑怀远看着熊晓戈的背影,若有所思。

熊晓戈正襟危坐地陪着领导们吃饭,在汪庆书的提醒下,点头哈腰地给每个人敬酒。领导们倒是很和蔼可亲,都夸奖这小子有出息。当得知他是双河监狱第一支笔杆子时,都叫他才子。只是在喝酒的时候都说我不能再喝了,这样吧,我表示一下,你也随意。熊晓戈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按领导们的指示办,自己还得一杯一杯的干了。几轮下来,饶是他有些酒量,也喝得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挨到饭局结束,屁颠屁颠地把他们请到娱乐城,看着门口站着一排身着古典旗袍如花似玉的姑娘,看着领导们在漂亮风骚的女经理引领下大大方方地挽着一个个中意的姑娘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内厅,似乎明白了什么叫接待,什么叫夜生活。末了,娱乐城的女经理挽着他的胳膊,嘤嘤地说:“马哥交待过了,说你还没有搞过接待工作,要我好好照顾你,你想干啥,按摩、洗脚、桑拿?还是你自己挑个妹儿?”

熊晓戈使劲挣脱她的手,再左右前后看看,确信没有熟人,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女人被他的举止弄得心神一荡,心里忖道,看来这小子还真没有风月场所的经历。于是又凑上去在他耳边吐气若兰地说:“熊哥,别担心,我这堂子谁敢查啊?一百个安全。要不这样,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就陪你去楼上找个清静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

熊晓戈在酒精的刺激下,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折腾,半推半就地随她上了楼。几番折腾之后,熊晓戈迷迷糊糊地沉睡过去,女人在他的身边躺了一会儿,起来穿了一件低胸的睡衣,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熊晓戈那张很疲倦、有点苍白的脸。望着望着,心里竟然渐渐涌动着一丝柔情,如春水般溢满她的血脉,继而又似乎在荡涤着她心灵深处那块早已尘封的土地。她有些惶恐,这或许是她最后的处女地,而眼前这张脸却是那么的陌生。

她突然感受到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

18岁高中毕业她没有考起大学的那年,就被这家娱乐城的主人谭振洋所包养,象金丝鸟一样生活了几年。渐渐地,她变得有些神经质,有些歇斯底里。而谭振洋呢,也日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于是,把她介绍给生意场上的朋友,介绍给当地乃至于省上的官员,作为他在生意和政治上打通关节的工具。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着?只好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如今的她,已经从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在各种各样的男人间穿梭迎奉的风月老手,每天香车美食,纸醉金迷,有身份有地位的朋友无以数计。

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心绪慢慢宁静下来,心头却塞满了空虚,更感到无聊与无奈,太渴望自由了,太需要可以真心交流的朋友了。然而,她依然像被关着的金丝鸟,风月场所都是嫖客,哪里有朋友?她只好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死了,剩下的仅仅只是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而已。

在她的思维定式中,男人永远像一条疯狗,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咬你,只要瞅准机会,他们扑上来就咬,咬完了就跑。而且更卑鄙的是,他们不管你的感受怎样,只是图自己咬得痛快。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那般的迟疑,那般的羞怯,温顺得像一只绵羊,任由她宰割,任由她蹂躏,她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做了一回高傲的公主。

想到这里,她的心头又涌出不可控制的悲哀,等这个男人醒了,她与他依然是嫖客与妓女的关系,甚至,有可能他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但是,即使记住了她的名字又能怎么样?马文革没有见到她时,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说如何如何地爱她、思念她,想得连饭都吃不下,那种柔情,胜过海枯石烂,大有“只羡鸳鸯不羡仙”那般情怀。但是,每次一见面,只要机会合适,不管在那种环境下,就猴急地骑她,自己完事了,拉上裤子,嘻嘻哈哈地侃笑,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从期待到惶恐,又到不安和犹豫,最后又感到无奈与绝望,她的脑海里渐渐混沌起来,没有了想法,没有了思维,就如同一个白痴,只是本本分分地望着熊晓戈,偶尔在她脸上流动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微笑。

就这样不知坐了好久,娱乐城的领班突然打来电话,惊慌地说刚才公安突然来搜查,带走了很多客人,我们的员工也全部带走了。等她从9楼来到2楼娱乐城时,领班还躲在收银柜台下面瑟瑟发抖,娱乐城的大厅、包厢一片狼藉,她连忙给老板谭振洋打电话,谭振洋只是简单而平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老板的这种态度有点使她回不过神来,谭振洋可是青州市市中区副区长,市、省两级人大代表。今天发生的这事儿,要是在往日,这位人民的公仆怕是要大发雷霆了。不过,老板的这种镇静的态度倒是给她吃了定心丸,她的心也一下子平静下来。这时,汪庆书的随行司机慌慌忙忙地跑过来,拖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梅……梅经理,汪监被他们带……带走了,这可……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她说:“你们的客人呢?也被带走了吗?”

司机又吓了一跳,脸色愈加苍白,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要是省局的领导也被带走了,那可怎么得了啊!

领班走了过来,说:“没事的,你们的客人在公安来之前就离开了。”

“你确信?”司机依然不放心地问。

“我确信,他们走之前还要我给你们说一声,他们先走一步。”领班很肯定地说。

“你也别着急,我们老板是谁,你是知道的,他会摆平这事儿的。这样吧,我叫领班先给你开个房间休息休息,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这位梅经理拍拍司机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

司机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稍安,又问:“梅老板,你看见熊秘书没有?我打他手机一直无人接听,马主任到处在找他……”

把司机安顿好之后,她朝9楼走去。她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慢腾腾一级一级地爬楼梯。她隐隐约约感觉今天这事有点蹊跷,想理出一点头绪来,但一直磨磨蹭蹭到了9楼熊晓戈的房间,依然是一头雾水。熊晓戈还在酣睡,脸上挂着微笑,不时还象婴儿一样满足地咂咂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心里突然酸酸的,她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这个时候必须得叫醒他。

她轻柔地推推他,轻柔地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熊晓戈却没有醒来的意思,只好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使劲地把他拉起来坐在床上,大声说:“猪,醒醒,醒醒啦……”

熊晓戈耷拉着脑袋,咕哝了一句,又倒在床上。

她想起以前和汪庆书、马文革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讲过的一个真实的笑话,于是对着他的耳朵喊:“跑犯人啦,跑人啦!”

熊晓戈一骨碌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找衣服,抬头看见了她,慌忙又将被子拉过来把裸露的身体盖上,惊慌失色地看着她,张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我叫梅开蕊。”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熊晓戈机械地点点头,目光散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别怕,是我……是我自愿的,我……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梅开蕊心里在流泪,但语气显得十分平静。

熊晓戈依然只是机械地点头,指指沙发上的衣服。

梅开蕊把衣服拿给他,说:“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你们的汪监被公安局带走了,马主任叫你给他打个电话……”

熊晓戈愣怔了几秒,也顾不得自己全身裸露,当着梅开蕊的面胡乱地把衣服套在身上就跑。

梅开蕊对着他喊:“我叫梅开蕊……”

熊晓戈没有任何反应,打开门跑了出去。

梅开蕊颓然地坐在床上,两行泪水慢慢地溢过面颊。

熊晓戈冲到大街上,才意识到自己压根儿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做。望着满街的霓虹和流水一般的车流,他突然觉得城市的繁华是那么的污浊,充满了矛盾、迷惑、敌意,还有防不胜防的算计,哪像双河监狱所处的那个小镇,闲适、宁静,还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义气和快感。他紧紧地握着手机,仿佛害怕被人抢去一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四监区监区长蒲忠全办公室的电话。

蒲忠全是和他一起分配到双河监狱的大学同学,找到了蒲忠全,就找到了另外一个同学王亚敏。王亚敏就是党委书记、政委王福全的女儿,一方面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另一方面,希望在今晚或者明天,王亚敏能在他父亲面前帮他说上一句好话。然而,不幸的是,办公室没有人接电话。四监区在离监狱机关9公里的山上,只有这一部电信安装的电话,其余的还是老掉牙的内部电话,需要总机转。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由总机转接到四监区值班室的念头,总机室那些大嫂和大姐们可都是有背景的,不是监狱领导的夫人,就是那些头头脑脑的亲戚。熊晓戈感到了绝望,看来自己的政治生涯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结束了,他万般无奈地拨通了马文革的电话。

马文革吼道:“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死到哪里去了?你这个秘书就是这么当的?领导被公安局抓了,我他妈的恭喜你,你马上要名扬全省监狱系统了!算了,老子现在没有功夫跟你耍嘴皮子。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公安局吗,赶快去找他问问情况,别轻举妄动,等我来处理!”

领导要耍小姐关我屁事呀,但是现在谁还听你这个呢?熊晓戈欲哭无泪,只好按照马主任的吩咐给高中同学杜萌打电话。

此时已经是12点左右,杜萌正准备上床睡觉,见是熊晓戈的电话,嘻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哪里耍小姐被逮住了啊?要我取钱帮你……”

熊晓戈拖着哭腔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恳求地说:“你得救救我,我是走投无路了……”

杜萌大惊,连忙安慰他说:“你先别急,那音皇娱乐城后台硬得很,估计是有人举报我们公安才去的,要是没人举报,哪个去惹那瘟神?我估计娱乐城的幕后老板此时说不定正坐在哪个地方等我们局里某个领导呢。不过,为了让你安心,我现在就给治安大队的哥们打电话问问,你在哪里?别走开,我来找你。”

“你快打电话,别来找我了。”熊晓戈挂了电话,心下稍安。

一会儿,杜萌就来电话了,熊晓戈迫不及待地嚷嚷:“怎么样?怎么样?”

杜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治安大队的哥们说,今天很不凑巧,省公安厅的人在市里暗访,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事了。在核实你们汪监的身份后,立即向省公安厅作了汇报,看来这事儿没法捂了,兄弟,你赶快向你们头儿汇报吧。对了,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熊晓戈挂了电话,心头彻底绝望了,木然地拨通了王福全的电话。

王福全还没有听他说完,额头上的汗水就冒出来了,他把手机重重地丢在桌子上,沉思了片刻,用座机拨通了司法厅厅长刘德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