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权力能成就人,但也能害人

1

苏群是被一辆大货车撞伤的。

苏群不听劝阻,背着孟雪再次去镜湖。跟以前不同,镜湖那边再也没人理他,以前主动跟他提供线索的工友消失了,一周前被除了名。其他人见了他就躲,没一个敢跟他说话。苏群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没怪谁,这样的局面似乎早就在他预料中。海宁这边不受欢迎,苏群又去了南洋工地。结果被保安暴打一顿。保安警告他,再敢在镜湖出现,见一次打一次。苏群报警,警察说马上就到,苏群等了两个小时,警察还没来。苏群知道警察不会来,决计先回奉水,可是他的车子被扎了胎,四个轮胎全没了气,车窗玻璃也被砸碎。苏群知道对方已经开始报复,但他不会放弃,也没理由放弃。苏群往奉水方向走,路上极少车子,有也拦不下,天快要黑了,苏群打电话让朋友去接他,电话打出没五分钟,一辆满载着钢材的大货失了控般冲向他,苏群躲闪不及,大货冲出公路,野兽一般撞向他。

孟雪赶到医院,好多人已经聚集在那里,有家人,也有苏群曾经暗中联系过的几位律师。苏群妻子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孩子才五岁,苏群妻子又没有工作,苏群出事,等于家里顶梁柱塌了。孟雪无法安慰苏群妻子,她在心里不住地自责,如果不是因为她,苏群不会出事,这个家不会遭到如此大的打击。孟雪能做的,就是紧着想办法救人,医生告诉孟雪,苏群命是保下了,但人再也醒不过来。苏群成了植物人。

孟雪再也保持不了沉默,从医院回来,她直接找到海宁总部,冲进迟兆天办公室。“好狠啊你,真能下得了手。”

迟兆天漠然地看着她,脸上写满无辜。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孟雪扑过去,两只手疯狂地在迟兆天身上抓。迟兆天那天居然没还手。这是结婚以来孟雪第一次冲迟兆天下手,下得既狠又准。迟兆天脸上很快开花,脖子里也挂了彩。奇怪的是,一向在孟雪面前既狠又凶的迟兆天,这天破天荒地没还手,任由孟雪在他身上发怒发威。

等孟雪闹够了,迟兆天才说:“你发泄够了没,发泄够了就请回去。”边说,边抹脸上血迹。

孟雪下手真重,迟兆天成了五花大脸。“迟兆天你混蛋,你可以打死我可以冲我下黑手,我是你老婆,任由你欺负,你怎么能残忍到把他撞成植物人?”孟雪依然没完。

迟兆天咬着牙,两只拳头捏得格巴响。半天,他冲孟雪吼:“白痴,脑残,给我滚。就凭你这脑子,还敢乱闯祸,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你害死。”

后来孟雪才知道,这事真还不是迟兆天做的。事后查明,那辆大货车是给南洋工地供应建材的,也就是说,制造车祸的不是迟兆天,是周船奉。但交警一口咬定,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孟雪跟交警部门交涉多次,但不顶用,她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这时候孟雪才发现,自己力量真的小到可怕。

孟雪怒了,世界如果无耻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正义而言?孟雪不顾一切,开始举报,同时又请人调查苏群车祸事件。可她刚走出一步,迟兆天便杀回了家。

这晚迟兆天是来阻止孟雪的,迟兆天一开始话很好,可以想见,迟兆天一定也是遭受到了压力,不然脾气不会这么好。他跟孟雪说,今天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我跟你好好说。

说就说。孟雪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

迟兆天笑了一声,一定是笑孟雪不知天有多高。他道:“你要股权,我把股权悉数给了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怎么还不听劝,还要惹事。”

“我是惹事么,这能叫惹事?”孟雪反问。

“不是惹事是什么,我再三告诉你,这事不是你能捅的。孟雪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想搞倒我可以,我现在就退出来,海宁全给你,这总行了吧?”孟雪真是没想到迟兆天会软到这程度,结果到现在,啥时见过迟兆天软,他是能吞下整个天的。

“你怎么了,有人逼你了?”孟雪问迟兆天。

“这事不归你管,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收手不收手?”

“收如何,不收又如何,你能让苏群重新站起来么,你能还回他妻子孩子脸上的笑吗?”

“不能。”迟兆天说。

“那不就对了。”孟雪又道:“迟兆天你回去吧,这事我做定了,除非他们开车把我也撞了。”

“你以为他们不敢?”

孟雪眼睛一亮,似乎就在等迟兆天这句话。迟兆天刚说完,她便紧问:“他们是谁?”

迟兆天的脾气没那么好了,他最烦别人从他嘴里套话,孟雪简直是在羞辱他的智商:“他们是谁跟你没一点关系,知道了你也无可奈何,我只要你马上收手,还有,把材料全部给我,今天就给。”

“材料?”孟雪愕然了。孟雪并不知道,撞伤苏群后,他们并没拿到想拿的东西,这才怀疑苏群把搜集到的证据转移到了孟雪手里。

这晚迟兆天最终发怒,还是因材料和证据。迟兆天也认定东西在孟雪手里,可孟雪真是没有,她手头是有一部分,但关键性证据,苏群并没交给她。迟兆天哪里肯信,他认定孟雪要跟他对抗到底,才对孟雪大打出手,然后又将家里砸个稀巴烂。

“我到底该怎么办?”讲完,孟雪问史睿枫。

孟雪讲时,史睿枫心里一惊一惊。这些事都不是他能想到的,船城在他眼里是个大败笔,但船城藏了这么多黑幕,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可见,他是多么的孤陋寡闻。他不知道迟兆天还有多少事瞒着他,更不知道迟兆天这些年,给海宁埋下了多少炸弹。危险啊,他叹。

等孟雪讲完,史睿枫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这个时候史睿枫一点也不怪孟雪了,他敬佩孟雪,也很感激孟雪。如果不是孟雪,这些黑幕还有罪恶怕是永远让他们埋在镜湖,世人永远无法知道。类似的事他听过不少,知道他们有这个能耐。可是……史睿枫替孟雪的安危担起忧来。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孟雪又问一句。孟雪已经从迟兆天带给她的恐慌与愤怒中走出,一双眼睛扑闪着,真心向史睿枫讨教。孟雪不想停,但又知道自己力量太小,根本扳不倒这些人。要知道,她现在面对的根本不是迟兆天,甚至迟兆天目前也是牺牲品。

史睿枫咬着牙,一双手轻轻在孟雪肩上摩挲,似是要给她力量,可传递给的又绝非力量。就这样僵持一会,史睿枫忽然道:“停下来,马上停。”

孟雪猛地从她怀里弹出,吃惊着声音问:“睿你怎么也这样说?”

史睿枫目光深沉地看住孟雪,刚才孟雪的诉说里,他已听到一种危险,灾难可能随时降下来,他往前走两步,再次揽过孟雪:“雪,听我的,放手吧,这种事你根本管不过来。”

“可苏群——”孟雪又往后退出一步。

“苏群归苏群,你归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迟兆天都要妥协都要怕,你又能奈何?”

孟雪承认,史睿枫说的对,她不是不想停,可她……

“听我的,把这事忘了,永远忘了。我不要你出任何事,知道不,我要你安安全全,好好地活着。”史睿枫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好像灾难已经降临,不由地就搂紧孟雪,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边唤边说,我要你好好的,要迟迟也好好的。

孟雪起初是没有什么回应的,潮起潮落,这晚她经历太多。可是,慢慢,她就感觉不对劲,心的某个地方,还有身体,开始响应史睿枫。史睿枫一遍遍地强调,要她好好的,孟雪心就湿了,湿成一片。

至于两人最终怎么紧拥在一起,窒息了般地不说话,似乎都记不清了。能记清的,只有几句话,而且都是呢喃着说了的。孟雪说:“睿,我怕。”史睿枫说:“雪儿不怕,不管怎么,有我呢。”孟雪又说:“睿,我怕,别丢下我……”史睿枫说:“不怕,我在这里,不会丢下雪儿的,不会……”

夜已经很晚了,世界安静得要死。迟兆天和孟雪家里,两个影子紧紧偎依着。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语言,剩下的,只有喘息,只有内心一遍遍的呼唤……

史睿枫已经清晰地触摸到孟雪的身体,哦,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光滑,那样的美。嘴唇,他终于勇敢地把嘴唇凑过去。孟雪要被他“折磨”得醉了,孟雪其实是经不住这样“折磨”的。一个活在爱情之外的女人,一个久旱的女人,哪能经得住男人这样的“折磨”啊。

孟雪撑不住了,要死的那种感觉。她呀了一声,闭上眼,打算把整个夜晚都交给史睿枫,她再也不需要理智,不需要清醒,她要彻彻底底醉一次。

“睿……”她又唤了一声,大脑随后就一片空白。

这个夜晚,如果不是史睿枫在关键时刻醒过来,怕是要出事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出事了。

不是那种事。那种事即将到来时,史睿枫脑子里一个激灵。先是想到这是迟兆天的家啊,他怎么能这样?随后他把自己恶骂一声。史睿枫其实是想过这样一个夜晚的,想完完整整跟孟雪在一起。但绝不是在这里。

“不!”他叫了一声,如同棒喝一般,突然醒过神来,一把推开孟雪,张皇至极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一股伤心涌来,身体像是瞬间退潮,孟雪无力地呻吟一声,瘫在了沙发上。史睿枫是推开了孟雪,可是没能推开另一双眼睛。这晚的一切,都被迟兆天看到了。

不是说迟兆天藏在屋子里,他还没那么下作。这晚迟兆天是真的离开了家,但他在家里留了东西。迟兆天准确地判断出,这晚史睿枫会来他家,会安慰孟雪,甚至会跟孟雪发生点什么。他在家里提前安了摄像头,秘密记录了一切。迟兆天有自己的计划。

孟雪惹了祸,这祸很大,孟雪自以为是,根本想不到后果有多严重。迟兆天真是急死了,孟雪已经惊动各方,再不停,苏群就是她的下场,甚至更惨。迟兆天虽然对孟雪没感情,但也不想孟雪出事,这事出不得。迟兆天更怕,孟雪这样做,会给他带来灾难,巨大的灾难。孟雪哪里能想到,她捅开的绝非一起安全事故,也非几条人命,而是一张网,巨大的网。

这张网不是哪个人敢轻易捅开的啊。不只是他,怕是市长许肖彬,也不敢轻易去碰这张网。碰容易,但是碰开后呢?这个世界总是有你想不到的东西,不管我们的想象力多大,也不管我们的见识有多少,事物的本真永远离我们很远。我们看到的,充其量只是事物的表面。

都说中国船城是许肖彬的杰作,迟兆天笑了,一个许肖彬,能操纵得了这样一个项目?迟兆天也是后来才发现,真正操纵中国船城的,另有其人,上面有人好这个,许肖彬不过是派往前线的一个影子。

史睿枫并不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那个晚上的一切,似乎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第二天史睿枫便找到迟兆天,他决计跟迟兆天摊牌。在这场爱情争夺战中,史睿枫不想消极,他要主动出击。

“找我有事?”迟兆天笑眯眯地看住史睿枫,脸上是亲切加和蔼。

“我想跟你谈谈。”史睿枫说。

“好啊,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呢。”迟兆天指着板桌前椅子,请史睿枫坐。

史睿枫一屁股坐下,他好像还处在激动中。

迟兆天被他赌气的样子逗笑了,真就笑了几声,问:“史总想找我谈什么呢?”

史睿枫想也没想就说:“谈孟雪。”

“哦——”迟兆天长长地哦一声,拿起桌上一份文件,一边在手里把玩,一边装出思考的样。

“孟雪。”他说了一声。

“怎么,她有问题?”迟兆天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这样他跟史睿枫的距离就更近。

“不是她有问题,是迟总你有问题。”史睿枫身子往后斜了斜,这样可以保持他跟迟兆天有一定距离。

刚才那种距离让史睿枫感到很不舒服:“哦,史总是想谈我啊,说说,我有什么问题?”迟兆天原又一屁股坐下,他坐的姿势很坦然,说话的语气也很老到。几乎像是长辈对晚辈,领导对下属那种。

“是婚姻,你跟孟雪的婚姻。”史睿枫并没感到迟兆天有什么变化,他被心中激荡的那股豪情鼓舞,只顾着跟迟兆天摊牌,完全忽视了迟兆天肢体和语言传递出来的信息。

“史总也懂婚姻啊。”迟兆天慢悠悠说了一声,离开板桌,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踱着踱着,突然问:“我听说史总原来也有一场爱情的,轰轰烈烈,是不是?”

史睿枫略一讶异,迟兆天怎么突然跟他提这个?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是来跟董事长谈孟雪的。”

迟兆天像是没听到,继续着他的话题:“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唐颖,对,就叫唐颖。我曾听阿姨说,史总都打算要娶她为妻了,怎么后来没了下文?”

史睿枫心里猛地慌了,过去的那场爱情,在他来说是噩梦,是耻辱,也是他人生抹不掉的一个败笔。史睿枫最怕别人提这个,迟兆天偏偏又提,而且还提到了他母亲。母亲什么时候跟迟兆天谈过唐颖呢,她怎么会跟迟兆天谈这个?史睿枫一头雾水。

“可惜啊。”迟兆天夸张地叹出一声,又道:“史总所以迟迟不恋爱,不会是对唐小姐还抱着希望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可以帮忙。前段时间我还见过她来着,越来越漂亮,真是光彩照人,女中豪杰。对了,听说当年她跟默尔本先生有过一段风流韵事,有意思,真有意思。”

迟兆天停下步子,将自己的背掉给史睿枫,面对住一排文件柜。他的口气既老辣又抒情,而且很投入,就像电影演员在演某个桥段。史睿枫懵了,本来是他要居高临下审判迟兆天,结果让人家轻松拿过话题,自己反倒变成被审判者。

“我不想谈这件事,也不想提她。”他有点理短地说。

迟兆天忽然转过身,依旧笑看住他:“怎么,史总也有难以启齿的事啊?”

“这倒不会。”史睿枫的语气已经完全跟刚进来时不一样,那种气势让迟兆天未打先压,“这是我个人的事,没必要浪费董事长时间。”

他以为这话回击得很有水平,不料迟兆天接话就说:“那请史总告诉我,我跟孟雪的事是公事,是随便可以拿出来让大家谈的?”

“你——?”

“哈哈,我说史总啊,你什么时候对别人的婚姻有了兴趣,这不好,我们不要老是盯着别人,要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对不对?再说了,你连婚都没结,知道啥叫婚姻,还敢跟别人谈婚姻?婚姻这东西,很神秘,个中滋味,不是旁观者能看得清的啊,史总莫不是想做婚姻专家,做专家那也得有条件啊,是不是?哈哈——”

迟兆天挖苦完,又大笑几声,然后拿起桌上那份文件,出去了,将史睿枫一个人丢在那里。史睿枫感觉被人狠狠甩了几个耳光,心中激荡的豪情瞬间没了,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那是砸向自己的。“真没用!”他诅咒了一声自己。

2

往事不堪回首。史睿枫久长地沉浸在那个夜晚不肯醒来,他认为那个夜晚发生在迟兆天家的那一幕,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美最心悸的一幕,跟之前和唐颖的恋爱相比,这一幕更加令他难忘。尽管时至今日,他跟孟雪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那晚的拥抱、相吻是那样的美好,令人心醉。有时候回想起来,史睿枫甚至恨那晚自己的清醒。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时间突然清醒过来呢?

史睿枫怀疑,后来发生的一切,肯定跟这个有关。孟雪一定是对他失望。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停下来,能突然推开怀抱中的女人而让理性占据上风的男人,虽然可敬但对女人来说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史睿枫为此懊恼了一年。

自那次之后,孟雪突然消失。她在最短的时间里解散了自己的审计事务所,处理干净跟自己相关的一切业务,史睿枫当时还野心勃勃,计划再跟迟兆天谈一次。他不甘心被迟兆天戏弄,他要重新调整思维,合适的时间内再跟迟兆天摊牌。但这机会一等就是一年多,直到现在,那个话题再也没有机会跟迟兆天谈起。因为孟雪把他所有的希望掐灭了。

但是那个夜晚却永在,现在想起来,史睿枫仍觉无比清晰。那个夜晚以定格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他的梦里。但是史睿枫没想到,那个夜晚竟是他跟孟雪的“最后”。一切都在开始呢,怎么就突然结束了?孟雪不只是关闭了公司,她在短期内很快办妥了和迟迟去新加城定居的所有手续,等史睿枫得知消息时,孟雪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这片土地。

史睿枫再找孟雪,就已很难。一年多来,他通过多种方式找她,想见她,哪怕看她一面,听她说一句话,但孟雪愣是狠心地掐断了一切。史睿枫追到新加坡,孟雪竟带着迟迟去了印度。她跟他玩捉迷藏。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孟雪突然又回来了。她回来了。

史睿枫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痛苦,连续几天,他都处在焦灼不安中,想见孟雪,又怕见孟雪。他不知道孟雪这次来内陆的目的,是为迟兆天奔走,还是?那个本来已经远去的夜晚,这些天又以非常急剧的方式回到了他生活中。史睿枫不能不想,他已有好几个夜晚不能安心入睡了,只要一躺在床上,那个夜晚就跳出来。以非常折磨人的方式侵袭他,诱惑他。她的喘息、细微的呻吟,还有在他怀抱里发出的阵阵战栗,搅得他无法安宁。无法安宁啊。

不行,我得去见她。好几次,史睿枫都已做出决定了,但又强迫着把自己拉回来。孟雪来内陆,跟他事先不打任何招呼,来了又不急着见他,她心里到底想什么,此行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海宁正常,这些都可以不考虑,但是现在海宁处在非常时期啊——

史睿枫彻底乱了,甚至没有心思再去打理公司。公司一大堆事等他处理,副总宁百川还有牛海生已经多次要求见他,说有重要事跟他碰头,都被他支回去了。不是他丧失了意志,而是真的集中不了精神。

这天史睿枫正在办公室发呆,门突然被推开,行政部经理朱浩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财务部两个人。

“史总出事了,他们来带人。”朱浩情急地说。

“带人,带什么人?”

“财务部经理,两位会计,还有战略投资部的。”

“什么,谁要带人?”

正问着,门里又进来三位,中间一位史睿枫认得,正是上次带走迟兆天的纪委二检室李主任。李主任对史睿枫很客气,进来先说:“实在对不起,因为事关重大,事先没跟公司打招呼。”

“到底什么事?”史睿枫脸色已变,看主任的目光也有点邪。

李主任说,据相关方面调查,海宁涉嫌在海外设立空壳公司,并利用对外贸易从事非法活动,需要对相关人员进行调查。

“非法贸易?”史睿枫被这四个字吓住了。

李主任没再多说,公事公办地拿出一份材料,要史睿枫签字确认。史睿枫脸上汗涮地下来了,原以为事情只到迟兆天这儿,没想到,还能牵扯进这么多人。他看着李主任,手本能地抖起来了,这是他到海宁后,最难签的一次字。

李主任微微一笑:“请史总配合调查。”

这个下午,短短二十分钟时间,海宁有六名员工被带走,其中有一名是董事会成员,海宁分管对外贸易的副总。

“怎么办?”人带走许久,朱浩再次进来问。

“接受现实,还能怎么办?”

此时的史睿枫,已从刚才的惊乱中沉静下来,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心里,已对现实有了默认。他冲朱浩说:“马上通知在家领导,到我办公室开会。”

晚上七点,海宁总部核心人员一共十一位在史睿枫办公室召开临时遇面会,史睿枫没就带人事件多发表什么,这个话题他现在不想谈,也无法谈。他冲几位副总道:“大家心情肯定跟我一样,不好受,也茫然,这都属正常。我要说的是,这可能只是开始,接下来,海宁还会经受一次次的风波,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过去还发生过什么。”史睿枫这句话说的有些悲壮,迟兆天究竟给海宁埋下多少炸弹,还是未知数,他们必须做好足够心理准备。

史睿枫接着说:“眼下我们要做的,一是积极配合上级做好调查,这是我们必须有的态度,这点上大家务必要想得通。海宁不是法外之地,任何违犯国家法律法规的经营活动都必须受到惩处,犯罪更不用说。侥幸心理要不得,谁要,这就是恶果。第二,看管好自己的家。”

这是史睿枫第一次用“家”来代替海宁。是的,那天从镜湖回来,这个字眼就已活跃在他心里。以前大家都拿迟兆天当当家的,他不过一配角,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自己再也不能以二把手的态度面对这家企业。“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候,能不能顶住这股风浪,不要让海宁这艘船沉下去,就看在座各位。”

大家全都屏声静气,心里充斥着各种想法,每张脸都写满凝重,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既有怀疑,又有渴望。史睿枫知道大家此时担心什么,又渴盼什么。他敞开心扉道:“我跟大家一样,也怕,也有想逃走的念头。可是我们能逃到哪呢?在座各位都是为海宁做出过贡献的,海宁对我们来说,不只是挣钱养家的地方,它寄托着我们的理想,承载着我们的梦,也凝聚了我们的汗水和智慧。我想,我们中间没有哪一位,愿意海宁此时垮掉,那样的话,就不只是海宁的失败,而是我们诸位个人人生的失败。海宁败不起,我们更是败不起。到今天,我加盟海宁已经五年又四个月零十二天,五年多来,我不敢说每一天都在忘我工作,也不敢说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海宁,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深深爱上了海宁。这爱是一天天积攒的,是在跟海宁的不断融合与碰撞中慢慢变踏实的。以前我只拿海宁当人生奋斗的地方,追梦的地方,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按内陆这边的说法,叫舞台。没错,人生都需要舞台。但是现在,它在我心里,真的成了家。这个家目前遭遇了危机,怎么办?我想怕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面对,只有面对,我们才能找到出口。不管海宁过去发生过什么,也不管还有人为海宁埋下了多少地雷,但我想,海宁不会倒掉。从老当家扛起这块牌子那天,海宁差不多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风浪,一家五十年的企业,这点风雨真不算什么,所以我们没必要垂头丧气,也没理由坐等观望,请跟我一道,肩起海宁这副担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抛到脑后,只记住一句,海宁不能毁在我们手上!”

说着话,史睿枫走过去,伸出手,要跟大家一一握。这方式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大家都觉陌生,甚至有几分不自然。可是在他的淡定与渴望里,与会者又都被感染,被激发,依次伸出手来,跟史睿枫重重握在了一起。

“好!”史睿枫叫了一声,举起握过的右手,“从现在起,我们谁都没有退路,你们,加上我,这十二个人,将决定海宁的未来。这是我史睿枫第一次以最高管理者的身份要求大家,希望接下来,大家能支持我,跟我一道,为海宁的明天而战。”

此时此刻,在座各位,除了对他刮目相看,似乎已经没有别的意见。这一天的史睿枫,在他们眼里真是全新的,大家第一次发现,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香港人,真要站出来时,也是一条汉子。该表的态已经表完,该跟大家掏的心窝子也已掏出,接下来,史睿枫开始发力了。

针对目前情况,史睿枫主要强调了三点:一,海宁马上压缩生产线,除镜湖船业这一块暂且不动外,其余各生产基地,立即转入半生产状态。能关停的暂时关停,留守人员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二,除镜湖船城之外的地产项目全部停工,对外一律封锁消息。宣布这条史睿枫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这时候他已不是冲迟兆天之前的战略,那样的话他的格局就太小。史睿枫完全是出于新的考虑,他要海宁彻底变一个模样。另外,之前他对海宁地产这一块了解不多,这些项目全都由迟兆天直接掌握,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海宁地产业的盘子还有底子了解清楚,才能做出新的决定。所以他请大家不要瞎联想,只管照这个决定去做就是。有什么问题,他会承担一切后果。三,也是最重要的,史睿枫要求分管财务和融资的副总立即跟银行方面取得联系,以最快速度搞清海宁所有贷款。鉴于财务部三员大将被带走,史睿枫当场宣布了几项人事调整,将空缺的岗位做了补充。

他的决定让分管副总咂舌,原来他对企业内部核心人员,观察和判断得很准,调整也很到位。

会议之后,史睿枫单独将朱浩留下,他让朱浩马上联系范正乾。“告诉他,海宁出了十万火急的事,让他接到电话后以最快速度赶来,今晚我必须见他!”朱浩应声而去,这个时候谁也不敢慢半拍。但是二十分钟后朱浩又回来,告诉他,范总联系不上,电话关机,镜湖基地没人。“继续联系,今晚不睡觉也得把他请来。”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范正乾还是联系不到,史睿枫想,今晚不会有结果了。抓起电话打给上次见过面的老贾,今晚他要跟老贾见面,必须见。一听是他,老贾那边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打电话呢,你电话倒来了,好,半小时后,我到你公司楼下。”史睿枫说不必,他还没吃饭呢,还是上次见面的地方,他马上赶过去。

两人很快见了面,老贾也是一脸惊色,见面就说:“来势很猛啊。”

史睿枫笑笑:“再猛也得承受,到了这时候,再怕就没意思了。”

史睿枫简单点了两样菜,要了一壶茶。茶刚沏好,史睿枫便说:“今天不请你品茶,我想知道更多的。”

“更多?”老贾眉头一皱。

“你就甭瞒我了,你是信息通,怪我,上次我是怕听,也是没有思想准备,今天不一样,你知道多少,全说出来,可以吗?”

老贾想了一会,道:“可以。”

这个晚上,史睿枫从老贾这里又听到许多。他说的对,上次老贾找他,是刻意想告诉他一些事的,那个时候他的想法不同,一来迟兆天突然进去,他什么准备也没。二来也没把事态想这么复杂。但从今天有关部门带人的情况看,眼下遇到的,都只是开始,更大的漩涡在后面等着他。这个时候他再退缩再逃避,就毫无意义。他现在急于要做到的,就是全面掌握信息,哪怕是假信息,也要听,要辨,他要抢在事态前面,再也不能当马后炮。

老贾见他态度有了大转变,说话不再藏着掖着。作为船业协会驻会副会长,船业界一举一动,老贾都了若指掌,况且他在政界有不少关系,就算他不打听,很多事也会主动到他耳朵里。

老贾告诉史睿枫,海宁目前有两大危机,一是迟兆天搅进不该搅进的漩涡,蹚了不该蹚的浑水,水要淹它,没有办法。海宁搅进的局还很多,绝不是替人洗钱这一件事,更多的危机在于地产业这一块。这里面有个关键人物,就是叶紫文。老贾自己也搞不清,迟兆天怎么开罪了叶紫文,但他认定,海宁这次危机,一大半是叶紫文造成的。叶紫文检举了海宁不少事,比如通过赵智高拿地,如果没赵智高的暗示,海宁根本不可能将江州两块黄金地段的地拿到手。还有迟兆天先后分五次,向赵智高行贿六千多万元,最大一笔竟达两千万元。赵智高曾经看中江州一女教师,是在视察学校时发现的,最终也是迟兆天帮其搞到了手。至于中国船城,里面更是牵扯到赵智高及其同伙。

“水深啊,他也算是没白经营。”老贾说。史睿枫长叹一声,是的,一个人如果孤注一掷要做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理由。迟兆天又是一个对权力顶礼膜拜的人。只是他没想到,权力能成就人,但也能害人。

“赵智高家的祖坟,也是迟老总帮着修的。”老贾又说。

“这事他也做?”史睿枫哭笑不得,迟兆天真是让他长见识。

“正因为做了这事,人家才欣赏他。你怕是不知道吧,赵智高在江州还有一情妇,这女人很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她,但是迟兆天和这女人还有她母亲在英属维尔吉群岛开了一家离岸公司,赵智高还有赵鞍华大部分钱,都是通过这家公司转移出去的。两年前这对母女出了国,现在去向不明。今天海宁带走那么多人,一定是上面追踪到了这家公司。”

“怪不得呢。”史睿枫恍然大悟。

老贾还跟史睿枫说了许多,史睿枫对赵智高养多少女人不感兴趣,对他家祖坟也不感兴趣,迟兆天喜欢做这些事,去年还为省里一位要员修过祖坟呢。迟兆天四处吹牛,说他懂风水,早年跟风水大师学过,他身边也确实有几位风水大师,海宁两个地产项目,都是在风水大师指导下一步步运行的,开盘日期都要听大师的。史睿枫关心的,是上面的态度。凡事可大可小,这是内陆特色,再大的事,上面如果走过场,闹腾一下也就过去了。可这次看着不像,按老贾的说法,这次上面动了真动了狠。

“反腐是大趋势,赵智高正好撞枪口上,想躲都躲不掉。”老贾说。史睿枫也真实地感受到了。可他纳闷,要说跟许肖彬还有赵鞍华以及赵智高走得近的,远非海宁一家,至少南洋周船奉也是同样。海宁眼下烽烟四起,为何南洋那边却没动静?

“这就是你看问题不透彻了,史总啊,内陆跟香港不一样,凡事别被表面迷住,我敢打赌,南洋现在比海宁更乱。周船奉已经好久不在江州,他妹妹周船雨最近很少露面。前几天我还听内部人士说,兄妹俩几乎要闹翻,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闹翻?”这消息倒让史睿枫意外。

“主张不同。他家情况跟你家有点相似,这个周船雨,耐人寻味。”

两人又围着南洋说了一会话,老贾忽然说:“对了,我忽然记起一件事,迟兆天是不是跟叶紫文签过一项合同,离现在时间不远,如果真签了,你要马上采取措施。”

“什么合同?”史睿枫心里猛地一紧。

“我听说,他好像拿海宁船业跟南洋做交易,叶紫文是中间人,业界已经在传了,说他早就想把船业这一块弄干净,这事可要慎重,万一叶紫文跟南洋联起手来做局,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这事?”史睿枫不敢再听下去了,草草结束跟老贾的谈话,急着往回赶。

3

史睿枫果然查到一份合同。

合同是在公司法务部小宋手里,一开始小宋支支吾吾,问啥都不知道。直到史睿枫发了火,小宋才极不情愿地将合同拿了出来。不看则罢,一看,史睿枫彻底惊住了。

都说迟兆天不喜欢船业,没想到他会不喜欢到这种程度,竟然拿奉水河畔的海宁第一船厂整体做了置换!

海宁船业共有两大块,一块是老当家迟海清和范正乾当年创业建下的第一船厂,位于奉水河畔西侧,算是船业这一块的大本营,也是整个海宁起家的地方,下来才是镜湖湾建造大船的这一块。镜湖湾这边,算是海宁船业的二期工程,是整个船业扩张后才修建的。相比之下,一厂虽然在整个海宁不占重要位置,但它对海宁意义深远。而且那边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占地面积又大,假如高原真要二度开发奉水河,一厂的黄金价值立刻会体现出来。迟兆天竟然拿它跟别人交换!

合同是跟一家叫新宸贸易的公司签订的,这家公司是新近几年才冒出来的,专门做这种中介生意,做项目调换,吃进吃出,哪个行业都敢做,能量大得惊人,做的都是别人不敢做的生意。比如你正在经营一家好端端的企业,这家公司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多少钱收购。你若不从,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地找来,直到你经营不下去,不得不出手转让给他。你还没搞明白时,它又将这家公司整体转手,出让给了第三方。坊间对此公司议论很多,但大都是秘密的,很少有人公开发声。能量是由背景来支撑的,有些公司的背景别人能猜到,有些你永远休想。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一个叫乔星辰的,合同也是乔星辰跟迟兆天签的。但直觉告诉史睿枫,乔星辰不过是白手套,别人摆在台面上的。叶紫文也同样,如果叶紫文真在这家公司起作用,那也只是跑跑龙套。甭说她是赵智高抛弃了的情人,就算正在热火中,操这样大的盘,她还欠缺能量。新宸背后,有更多的黑手。

“到底怎么回事?”史睿枫问小宋,希望能从小宋嘴里掏出点什么。可小宋嘴巴很紧,不管怎么问,就一句话,不知道。

“不知道合同怎么在你手里?”史睿枫发了火。

小宋并不害怕。这也是一个有背景的人,舅父是江州发展银行行长,是凭关系进到海宁的。发展银行对海宁支持不错,好几次海宁闹钱慌,都是这家银行救了急。不过这次发展银行让史睿枫失望,这份合同里所有交易账号,均来自这家银行。

“董事长交给我的啊,你们什么意思,难道这合同是我签的?”小宋反问一句,反把史睿枫问笑了。是啊,跟一个办事人员较什么劲,迟兆天做什么,难道会告诉她?

史睿枫重新研究起合同来。迟兆天以八千四百万的评估价格,将一厂整体转让给新宸,而新宸拿来做交换的,竟是南洋在中国船城的两大在建项目,其中就有博物馆。中间还有将近两个亿的差价,竟是靠银行贷款来支付。也就是说,通过此项置换,海宁是拿到了迟兆天曾经做梦都想拿到的船城两大项目,但也替南洋背负了银行两亿的债务。

傻啊,这不明显是南洋下套,甩给海宁包袱么?迟兆天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史睿枫怀疑,奉水第一船厂肯定到不了南洋手里,有人偷梁换柱,巧妙地利用迟兆天对船城的渴望,一边替南洋甩包袱,一边又将觑觎已久的一厂顺势拿走。

不对。史睿枫马上又否定,如果是南洋下黑手,迟兆天不会轻信。迟兆天再是冲动,对南洋还是充满警惕的。那么还有另一个可能,有人借新宸或叶紫文,同时给南洋和海宁挖坑,一箭双雕,让两家同时掉入陷阱。这人不但在商业上是奇才,背景也绝对深远,能轻松地将迟兆天还有周船奉玩于股掌之间。

史睿枫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人来,是他,一定是他!史睿枫惊出一身汗来。三年前,史睿枫接待过几位客人。客人是冲迟兆天来的,但那些日子迟兆天不在公司,去了印度,跟印度几家客商谈合作。客人是许肖彬秘书带来的,一行四人,轻车简从,看似随意得很。但史睿枫还是一眼看出对方的不简单。

商场经历得多了,你的阅历还有见识会大大提高。有些人来势很猛,恨不得到哪,都由地方官员跟着、陪着,不这样显不出他的来头。有些却不,走亲戚串门子一样,什么也不带,就那么来了。到你公司跟到他家一样自然。这种如入无人之境的“简单”,其实才是最可怕的。

那一拨人就是这样。带头的姓方,叫方小兵。听听,名字都这么简单。这些年,史睿枫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权力大的,对人越随和越亲切。越是有背景的,故意做出什么背景也没。取名也一样,越是咬文嚼字企图用名字来光宗耀祖成就大事的,家庭出身一定很一般。那些真正有身份有地位有背景的,反倒取个让谁也不注意的名字。

史睿枫跟方小兵只会了一面,就感觉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史睿枫当时凭两点,一是方小兵跟他谈事的时候,三位随从全都站着,一位站方小兵身边,靠近他这个方向。另两位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左一右,站得自然、随意,但又充斥着一股很少见的味儿。这味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那种站也不是一天两天训练出来的。不露痕迹的庄重,随意而为的警惕。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随从,不言自明。还有一点,方小兵抽雪茄。甭小看这个细节,判断人,必定要从细节开始。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细节。内陆这地方,喜欢抽雪茄的人不多,概括起来有两种,一种是玩艺术的,拿雪茄来衬托自己,好让人认为那是艺术气息。一种,是真正懂雪茄的。史睿枫虽然不吸烟,但他懂烟,更懂雪茄。雪茄的确是能彰显身份的。从雪茄飘出的气味里,史睿枫嗅到一种名贵,还有奢侈。这种奢侈不是他这样的人享用得起的。

史睿枫表面上装作随意,内心里却对这位不速之客有了十二分的警惕。方小兵谈得很简单,跟他随意过问了一些海宁情况,比如规模,经营状况什么的。史睿枫也答的简单,复杂没用,他不是政府官员,不需要拿一大串数字来证实。人家就是找个话题,跟你聊。史睿枫甚至相信,对方来之前,海宁怎么样,早就吃透,谈不过一种形式,一种客套。

果然,谈了没几句,对方就单刀直入,说他喜欢船业,更喜欢江州还有奉水这个地方,问海宁有没有意向,融点资什么的?史睿枫很后悔当时接了话,当时他的意思是想再探探对方,结果就说了一句:“想啊,哪家企业不想融资,可方老板,融资真不是那么简单。”

“简单!”方小兵利落地回他一句,又掏出一根雪茄,边上的年轻人马上为他点着,雪茄的香气里,方小兵立刻变得像个决策千里的人,高深莫测得很,脸上肌肉动了动,又忽然松弛开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史老总需要,随时跟我打招呼,十亿八亿的拿不了,一两个亿,还是能玩一玩的。”方小兵吹了一口烟头,又道:“这年头,不就是玩么,玩开心最重要,对不史总?”

就这句话,方小兵便彻底露底。几个亿的投资,在他嘴里是“玩”。这得有多大气魄。史睿枫再也不敢乱接话了,像个傻子般,只顾着听方小兵说。可方小兵再也不说什么了,一顿闲侃,将史睿枫搞得云里雾里。这帮人,侃起来个个是大爷。

那天晚饭是许肖彬安排的,派了四辆车来接,而且许肖彬亲自赶来。史睿枫便进一步肯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海宁被人盯上了。被人盯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商界盛行这样一种游戏,你辛辛苦苦创业,风里浪里,终于打拼下一番天地,手中的企业能赚钱了,而且在行业界有了地位,这时候你就得小心,会有很多眼睛从暗处搜寻而来。这些人专门做这行,他们是商界的“吃客”,专门吞掉那些前景光明背景却很脆弱的企业。其套路基本一样,先通过各种关系跟你搭上话,然后主动给你投资,名义上是帮你,实际却是靠资本或权力从你手中抢夺地位。企业一旦被这些人盯上,基本没有逃路。

那晚的饭吃得提心吊胆,史睿枫生怕饭桌上方小兵再提投资的事,他连拒绝的可能都没有。还好,饭桌上的方小兵变了样子,绝口不提融资之事,好像此事根本没发生过。他跟许肖彬讲段子,各种各样的段子,讲得饭局高潮连连,笑声不断。一向能言会道自称是段子手的许肖彬那晚也只有听的份。后来他们谈起了中国船城,那正是船城如火如荼的时候,船城让许肖彬名声大振,许肖彬自己也以为很了不起,正要跟方小兵吹牛呢,人家轻蔑地甩过来一句:“太小儿科了,跟农家乐似的,不热闹。”

许肖彬脸就绿了。许肖彬脸绿的一瞬间,史睿枫对方小兵的底,就基本有了把握。这人代表的绝不是他自己,或许他也算得上个人物,但背后,有更厉害的,且不止一位。再从许肖彬对方小兵唯唯诺诺恭敬至极的态度,史睿枫便断定,这便是眼下商界最大的黑手,公子哥。

果然,后来史睿枫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有关方公子的传闻,他们是炒现饭的,哪行成熟了进哪行,哪家势头起来了便吞哪家,被他们盯上的企业,几乎没一家逃过厄运,最终都成了他们的板上肉。

史睿枫忧心忡忡,这事都没敢跟迟兆天提,生怕迟兆天一激动,错把陷阱当机会,主动伸手去抓。有些力量对抗得了,有些,真是不能,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尴尬。看似无所不能,其实力量有限得很。好在那以后,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提起,方小兵像蒸发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有时想起来,史睿枫觉得是一场梦,极不真实,但他又深信,那个叫方小兵的,绝不会对海宁轻易罢手。之所以缓冲,一是次贷余波愈演愈烈,船业环境迟迟不见转好,方小兵们可能也在犹豫。这些人,没十足的把握不会下手。二呢,也可能他们遇到了他想不到的问题,夜路走多,谁也难免栽跟斗。

由这些,史睿枫再联想到高原,跟高原和周船雨见面那次,高原说过一句话:“不能再等,再等怕是永远没了机会。”当时他没理解透,以为高原在强调紧迫感,现在看来不是,这话应该藏着更深的玄机。一方没了机会,便是另一方想出手。史睿枫猜测,高原可能先他一步知道了消息。

船厂、奉水河、合同、方小兵,史睿枫将这些密码并在一起,串成一条线,再加组合,似乎就看到脉络了。

对,奉水河!一定是有人想打奉水河的主意。海宁不过是一个跳板,对方真正的目的,是想吞下整个奉水河。怪不得许肖彬宴请方小兵那天,方小兵虽对许肖彬热衷的中国船城不屑一顾,认为是小儿科,但又极力怂恿许肖彬,让他步子再快一点,动作再大一点。当时他还纳闷,不明就里地盯着姓方的看,现在想,这就是人家的高明之处。让你自己先跳进一个坑里,无力顾及其他,这样他的脚步就可以从容得很!

史睿枫惊出一身汗。联想和猜测既让他兴奋又让他恐惧,他为自己能提前想到这一切而庆幸,但又对联想牵出的可怕后果深深不安。如果此判断成立,那么海宁面对的绝非一场危机,而是一次全力围剿。不,不只是海宁,怕是整个奉水,包括对手南洋,也一定在算计之中。好大的一盘棋!

史睿枫决计立刻动身,去一趟北京。他被自己大胆的推理还有设想搞乱了,他想证实,更想否定。

“朱浩么,马上给我订机票,往返的。对,现在就订,明天一早回来。另外,这事严格保密,跟任何人不许提。”

4

史睿枫见到了罗增光,就是上次路过机场时曾想打电话的那一位。

罗增光从政三十余年,前二十年一直跟随领导,后来领导到了更高级别,他呢,也开始走自己的仕途。西南某省做完副省长后,调到北京,目前在某部委担任二把手。这个级别的领导,不是那么随便见的。但史睿枫来了,罗增光非得见。

两人是因为老领导而熟识。“文革”期间,老领导遭遇逆境,下放到奉水,正好在那个叫和塘的小镇接受改造。母亲史燕莱曾暗中保护过他。母亲早把这事忘了,但是老领导没忘。某一天,老领导带着罗增光还有几位随从,突然敲开了史睿枫和母亲在香港的家门。确认母亲就是当年和塘镇上半夜里偷着给他送饭还有跌打膏的女人时,老领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一跪,就跪出很长的一段故事来。史睿枫读完研,打算进入职场时,老领导专门找过母亲,意思是让史睿枫到国内来,恢复和塘户籍,然后到他身边工作。母亲摇了摇头,拒绝了。母亲跟老领导说过这样一句:“他水性不好,就让他平平淡淡地活吧。”老领导听完这句,再也不提让史睿枫从政的事了。但史睿枫跟罗增光,自此却结下了非同寻常的友谊。

“实在不好意思,来得有点急。”在罗增光的书房里,史睿枫说。

“如果不急,你也不会来见我。说吧,是不是为迟兆天而来?”

“不是。”史睿枫摇了摇头,罗增光以为他是来为迟兆天奔走的。

“那就是海宁遇到了更大的事?”

“是。”

“资金,还是大船?”关于大船的事,之前罗增光也问过,说需要他出面周旋,可以跟英方讲一讲。史睿枫说不需要,如果这样的事都麻烦罗增光,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保持不到现在的。

这个世界上你有很多关系,但哪种关系解决哪种事,是有学问的,不是每一件事都能麻烦别人。有些关系也许一辈子都不用一次,但存在着对你来说就是一种力量。说简单点,大关系办大事,小关系办小事,如果你拿小事来找大人物,就有点欺负人家了。

“都不是,我是来打听一个人,方小兵。”

史睿枫刚把方小兵三个字说出,罗增光脸色就变了,暗暗拧了下眉头,问:“怎么想起问他?”

“没什么,我也是突然想到的。”

“这人跟你见过面?”

“见过。”史睿枫简单将三年前那场遇面讲了讲。

“怎么不早说!”罗增光腾地站起,似乎被什么烫着了,过一会又坐下,声音也缓和下来。不过史睿枫还是感觉到,方小兵三个字,刺激了罗增光。

“怪不得这么急赶来,你是真遇上对手了。”罗增光说。

“怎么讲?”史睿枫抬起目光,心也有点紧。

罗增光并没急着说,闭上眼睛,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书房的空气因罗增光的变化迅速沉闷、压抑,史睿枫快要被这死一般的寂弄得喘不过气。半天,罗增光睁开眼,又问:“确定是他,这可不能搞错啊?”

“我也只是怀疑,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此人跟新宸有关。”

罗增光就又沉默。他夫人进来,问要不要续水,一看两人的茶杯都满满的,谁也没喝一口,再一看脸色,什么也没再问,悄悄退了出去。

“把门带上。”罗增光突然冲夫人说。夫人带上门,关了客厅的电视,世界便彻底安静下来。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罗增光才又开了口。

“这家公司的老板叫什么来着?”

“乔星辰。”史睿枫道。

“没听过这人啊,你等等。”罗增光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电话很快接通,传来对方的声音。罗增光让对方迅速查一下新宸贸易,还有老板乔星辰:“要查得详细一点,我要它背后的东西。”

“知道了,首长。”对方说完,罗增光挂了电话。

两个人就等,这中间谁也不说话,罗增光一直盯着电话机,手里握根笔,不停地转。史睿枫一开始看着罗增光,后来发现这样盯着很累,移开目光,漫无目的地乱扫。

时间过得更慢。四十分钟后,电话响了,罗增光一把抓起,电话里传来刚才女的的声音。史睿枫怕影响罗增光,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抓起一本书,轻翻。罗增光跟对方通了三十二分钟的话。这三十二分钟,史睿枫感觉煎在油锅上一样,空前的沉重。

“情况基本清楚,新宸背后,确实是方小兵他们。”罗增光声音沉沉地说。

“哦——”史睿枫不知怎么回应。有些东西你想搞清,但又怕搞清。搞清了无从下手,这才是悲剧。

“那个乔星辰,是方小兵小舅子,还有……”罗增光犹豫一会,又道,“这家公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方小兵在里面,也只能算个小角色,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史睿枫眼里刚刚窜出的希望噗又熄灭,其实结果早就在心里,只不过被证实了而已。罗增光的气色比刚才又差许多,这家公司的能量可想而知。其实它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种力量。

“南洋那边呢,接触过没?”罗增光忽然问。

“没。”

“不妨跟他们碰碰,估计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怎么讲?”

“这家公司到底在布怎样的棋,目前还无法说,有一点却可以肯定,绝不只是冲海宁一家,更不可能跟南洋合起来做什么局,南洋没这资格。”

“就是说,它想把南洋和海宁全吃掉?”

“吃倒未必,你们那些家底子,还不在人家眼里。再说吃下去怎么办,他们绝没精力替你养那么多工人。应该说,他们是在借道。”

“借道?”史睿枫一下又听不懂了。

“电话里刚才说了,他们从来没染指过船业,要进入一家完全陌生的行业,总得有个跳板不是?”

史睿枫感觉听懂了,又感觉更糊涂:“我还是想多听点,我信息量严重不足。”

“睿枫啊,要说这事我是不能谈的。可现在这情况,我又不能什么也不告诉你。这样吧,我拣有用的说。第一,这股力量是存在的,他们做的事,跟你分析的差不多,但目标远比你想的大。他们是一个行业一个行业的扫,扫这个字你总懂吧,扫完就撤,不会久留。这个角度上讲,你也不必太怕。不管怎么,这些人对海宁不会形成长期威胁,对行业的伤害是肯定的。但睿枫你要相信一个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什么力量是能完全凌驾在法律之上的。但目前你不能跟他们对抗,这个一定要记住。第二,他们刚刚在东北栽了跟斗,投资什么的全打了水漂,败得一塌糊涂,而且还惹上麻烦。转战南上既有试水的可能,也有转移注意力之嫌,所以现在还不能做什么判断,需要进一步观察。还有一个因素,对你也算是利好消息,奉水河早就在他们盘子里,所以迟迟不下手,是他们对船业前景不乐观,怕陷进去。这次重提,应该跟国际船业整体走暖有关,这是对你们有利的一面。你不妨在这上面做做文章,看怎么应对。第三点,跟他们无关,但跟你很有关系,迟兆天是断然出不来了,你要做最坏的打算。”

“问题很大?”史睿枫脱口而问。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可以不信,从罗增光嘴里说出,他就一点折扣都不能打。

“出得来出不来有时跟问题多大没有直接关系,很简单,搅进了不该搅进的。”

“许?”史睿枫又问一句,问完他就后悔,怎么能如此弱智?

果然,脸色阴沉的罗增光被他问笑了:“睿枫这话问的可不像你的水平,许肖彬算什么,要真是这点事,迟兆天自己就摆平了。”

史睿枫自嘲地笑了一下,弥补似地说:“是,我问的愚蠢。”

“也不全是,你这方面,还是不够敏感,知道赵智高这个人吧,他女儿赵鞍华你应该熟悉。”

“知道。”史睿枫再次竖起耳朵来。

“方小兵他们下了一盘很大的棋,赵智高的倒下只是他们演的第一出,接下来,还会有冷门爆出。”

“你是说,赵的倒下跟方小兵有关?”

罗增光犹豫良久,道:“可以这么说吧。”

史睿枫不敢再问了,再问,就有些不厚道。事情已经涉及另一个层面,这个层面不是他这样的人随便能打探的。他不问,罗增光也不再说。其实,史睿枫想知道的,罗增光已经悉数告诉他。有些东西不需要完全点破,点破大家都没意思。有一种游戏,玩的是高智商。人家替你打开一条缝,你就能窥到全部。

史睿枫在北京只待了四个小时,天还没亮就往机场赶。坐在机场大厅,他的眼前又出现幻觉,机场巧遇周船雨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周船雨,他一遍遍念叨这个名字,似乎想从她身上念叨出什么。

北京之行,让史睿枫对海宁的处境有了新认识,回程途中,他已想好怎么应对。罗增光说得对,不能对抗,否则,海宁会死得更快。不对抗的前提下,还要确保海宁不失守。

这棋,好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