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相跟事实无关,只跟某种需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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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就是在那个季节突然生长起来的,开始时朦朦胧胧,若明若暗,突然间,像吸足了水分,不管不顾地疯长开来。哦,爱情。史睿枫一遍遍咀嚼着这个词。

史睿枫曾经是有过一场爱情的,那场爱情轰轰烈烈,如痴如醉,眼看都要开花结果了,突然曝出一桩丑闻,他花五年时间去爱的女子,竟是商业间谍。她跟他恋爱,原本不是因为爱,而是假借爱情的名义利用他,目的是跟他的上司、费城国际副总裁默尔本先生搭上关系。

故事中的女主角的确也成功了,靠着史睿枫,成功拉近了跟默尔本的关系,并且跟他上了床。不但从默尔本嘴里掏到她想要的机密,最后一次上床时,还拿迷药放翻了默尔本,然后进入他的电脑,盗走费城国际一次重大商业行动的全部文件与行动指令。好在最后时刻,阴谋被史睿枫识破,在瑞克的帮忙下,史睿枫成功阻止了一场有可能祸及整个国际船业的商业欺诈活动。女人闻风而逃,默尔本引咎辞职,那场爱情也因这桩离奇的丑闻案而结束。

史睿枫遭受巨大打击。那段日子他几乎缓不过劲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史睿枫把自己恨透了,长达五年的一场爱情竟然是骗局。他连母亲都不如,母亲不止一次反对他跟那个叫唐颖的女人接触,坚决不同意他们恋爱,再三提醒她,这女人花里胡哨,怎么看也不可靠,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跟他们这个家,也格格不入。

母亲对史睿枫的婚姻是抱有很大期望的,希望史睿枫能给她带来一位温柔可人,知书达礼,漂亮聪慧的儿媳妇。而不是撒起娇来媚态百生,一旦横起来又眉心竖刀,令人不寒而栗的“妖精”。是的,打开始起,母亲就这样称呼唐颖,总觉唐颖什么地方不对味,不是能走进她家的人。母亲苦口婆心,终还是不能说服他,见他成天跟姓唐的女人泡在一起,整个魂都要被这个女人勾走,母亲急了,竟跟他下通牒。“反正有她没我,有我没他,睿你是要妈妈还是要这个妖精,自己掂量着办。”

纵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住他。现在证明,他是多蠢啊。史睿枫简直要恨死自己。自那以后,爱情两个字,在史睿枫心里彻底死去。尽管后来母亲怕他出事,托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女子,陆星阿姨也成心要把香港中文大学读博士的表侄女介绍给他。史睿枫哪还有兴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段时间,只要一提相亲或恋爱,史睿枫浑身立马发抖,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生怕又一个骗局让他钻。母亲忧伤地叹着气,知道他是被那个叫唐颖的女人伤重了,一下两下恢复不了元气,于是不再逼他,让他缓过这阵子再说。

来内陆后,史睿枫再也没有心思去想爱情,他知道,爱情这棵树,随着那个叫唐颖的女人的消失,在他生活里彻底死去了。为此他已经做好单身一辈子过下去的准备。

没想到,突然这一天,爱情跳了进来。史睿枫把自己吓坏了。一遍遍问自己,不会吧,怎么可能?她是迟兆天的妻子,迟迟的母亲,年纪比自己长,经历也完全跟他不一样,怎么会对她动心呢?但他骗不了自己,那确实是爱情。

自那个醉酒的夜晚之后,孟雪两个字,已深深地扎进了他心田。一时不见孟雪,史睿枫立马六神无主,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要么担忧孟雪又被家暴,要么担忧她会想不开,做出傻事来。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跟孟雪打电话,频繁的时候几乎一小时就要通一次。听不到孟雪声音,他急。孟雪不跟他报平安,心里立刻就要着火。本来他对迟兆天还可以,虽然有意见但至少能尊重,那段时间,只要看到迟兆天,史睿枫就会生出莫名的恨,愤怒、暴躁。有几次,史睿枫甚至想扑上去,狠狠地揍一通迟兆天。

他跟母亲通电话,也会情不自禁提起孟雪。那段日子,他跟母亲讲了不少孟雪的事,除她的漂亮能干外,又讲到许多小时的事。这些事其实都是他猜测出来的,或者是跟孟雪闲聊中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有天母亲突然说:“睿,你莫不是发高烧吧?”

“高烧,不可能啊,妈妈我好好的。”

“好好的?妈怎么听着你一点都不好,不正常。”

史睿枫并没听出母亲在挖苦他讥讽他,仍然乐滋滋地跟母亲讲着孟雪。那段日子只要一讲孟雪,他每根神经都能兴奋起来。没想母亲冲他说:“睿,我看你是疯了,吃一堑长一智,妈没想到你这样没出息。”说完,母亲挂了电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三个多月,情况突然有了变化。史睿枫在上海出差,跟客户谈项目合作,孟雪发来一条短信,说她认真思考过了,不该将她和迟兆天之间不愉快的事讲给他,不该把他带进她和迟兆天的生活中,不该让史睿枫对她和孩子如此牵挂。孟雪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史睿枫,希望史睿枫忘掉她,只当她不存在,让他安心工作,早日找到自己的爱情。

史睿枫觉得莫名其妙,工作刚一忙完,马上将电话打过去。没想接电话的竟是迟兆天。史睿枫一时有些惶乱,对着话筒不知说什么。迟兆天那边道:“史总百忙中还能记着我家小雪,谢谢啊。”

“我想在上海给迟迟带件礼物,又不知迟迟喜欢什么,就想问一声。”史睿枫拿迟迟掩盖自己。

“迟迟喜欢他爸,怎么,史总要送给迟迟一个新爸爸?”迟兆天阴阳怪气道。史睿枫一听话不对头,赶忙将电话挂了。等回到江州,就听孟雪带着迟迟去了东北。大约一个多月时间,史睿枫没再见到孟雪和孩子。一个月后孟雪回来了,但明显开始疏远他,有事不再找他,偶尔见了面,也是冷冰冰的,像是跟他不认识。孟雪再也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史睿枫打电话过去,孟雪要么不接,要么就是三言两语,话还说不完,便抢先挂了电话。史睿枫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心里十分着急,但又没有办法。

迟兆天倒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有次两人在楼道里遇了面,迟兆天忽然叫住他,笑眯眯地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关心我家小雪?”在别人面前,迟兆天一直亲热地管自己妻子叫小雪,让人误以为他很爱自己老婆。

“董事长什么意思,嫌我多事了?”史睿枫也没客气,有点短兵相接的味道。

迟兆天倒不来气,笑了一声,道:“睿你多想了,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们夫妻闹点不和,本来也没啥,可小雪她脾气古怪,四处发牢骚,逢人就说我坏话。有一天她跟我说,是你教育了她。”

“教育?”史睿枫感觉迟兆天话中有话,但又不知怎么反驳。

“不好意思,我言重了,说教育不妥,应该是关心。对,关心,睿枫你很关心小雪啊。”迟兆天忽然朗笑起来。

迟兆天不笑还好,一笑,史睿枫就知道他用心不良了。本来迟兆天面前他还有几分心虚,再怎么着,对孟雪生情,也是不道德的。迟兆天如此态度,史睿枫反而不怕了,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愤慨。他挑战似地说:“不应该么,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经常提心吊胆。”

“提什么心吊什么胆,睿枫你听她说什么了,我们夫妻关系可很好的,你别多想。”迟兆天还在装糊涂,史睿枫被他的无耻激怒。

“我多想?这些年你跟她怎么过的,她身上那些伤,还有那么多泪,在为谁流?”

“伤?”迟兆天装出很吃惊的样子,“什么伤,睿枫你到底说什么,小雪身上有伤,在哪个地方,你看过?”

史睿枫知道迟兆天在耍无赖了,很想教训一下他,一想他是董事长,两人又是在总部楼上,忍了。

“看,我就说嘛,她一定跟你告了状。也难怪,小雪在这边没有亲人,你呢,怎么着也跟她有点关系,算是亲人吧。见了亲人,她当然要诉诉委屈,说过分话也能理解,女人嘛,都这样。”

史睿枫被亲人两个字狠狠咬了一下。细想起来,两年多接触,他跟孟雪真是有了一种亲人般的依赖。尤其现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份苦楚,只有史睿枫知道。但他不想让亲人两个字从迟兆天嘴里说出来。他不配。再说,迟兆天说此话时目光阴淫,脸上有一种变态的快乐。

如果那时候他们能停下来,也许一切会是另一番样子。可停不下来。爱情是头野马,一旦脱缰,就再也不会停下来。爱情更是一支毒箭,射谁身上谁中毒。

史睿枫完全是中毒了。之前他还会考虑迟兆天,会把那股火压在胸中,不让它轰轰烈烈烧起来。自打迟兆天阴阳怪气敲打他之后,他心里突然多出一个念头,他要争取,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他要把孟雪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跟她一起迎接崭新的生活。

他一定要给孟雪创造另一份生活,那份生活他已幻想过无数次,里面有鲜花,有小溪,有温馨更有浪漫。那里面全是爱。

机会是迟兆天给他创造的,中国船城已经在如火如荼,许肖彬有个外事活动,想带迟兆天去。迟兆天没犹豫,陪许肖彬出国了。当天史睿枫就给孟雪打电话,要跟孟雪一起吃晚饭。孟雪说很抱歉,她在一家公司搞审计,晚饭人家已经安排。史睿枫没再多说,下班后径直赶到商场,精心为孟雪挑选了两样首饰,当然他不会挑戒指,还不到时候。然后又去花店,选了一束花。之后他便等。那天他连晚饭都没心思吃,就候在孟雪回家的路上。晚上九点,孟雪回来了,史睿枫从车子里跳下来,一束鲜花横堵在孟雪眼前。孟雪骇了一骇,以为遇到拦路打劫的,看清是她,一双眸子立刻生动起来。

“睿是你啊,干吗堵在这里,怪吓人的。”孟雪声音里涌出一股特别味儿。

“真吓着了吗,那我道歉。”说着,将花高高举起来,在孟雪眼前摇晃。

“快收起来,大街上让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

“要让也请我们的女王收。”史睿枫弯下腰,学港片那样,双手将花捧过头顶,献给孟雪。

孟雪快快地接过花,情急道:“睿你乱说什么,没看见这是大街上啊,没个正形。”话虽是埋怨,里面却有浓浓的甜。

那晚迟迟在老师家,不用孟雪管。史睿枫带着孟雪,很快去了江边。酒吧是提前定好的,一对法国人开的,月光舞曲,光听名字就够浪漫。到了酒吧,在提前订好的包房里坐下来,史睿枫并没急着拿出礼物。而是认真地盯住孟雪,两个多月不见,孟雪比以前瘦,也憔悴出许多。一股疼痛袭击着史睿枫,他的目光发生变化,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想揽过孟雪肩。孟雪躲了一下,回避什么似地道:“干吗啊这是,你不会喝酒了吧?”

“为什么躲着我?!”史睿枫一把扭过孟雪,动作颇有些霸气,直接将孟雪拉进了怀里。孟雪身体发出一阵颤,想躲,却又显得无力。挣扎一下,没挣开,便也无力地任由史睿枫揽着。

“我没喝酒,我很清醒。”史睿枫低声说,他的嘴巴已对到了孟雪耳朵上,哈出的热气让孟雪难受。孟雪稍稍扭了下脖子,想离他远点。

“别这样,睿。”

“告诉我,为什么要躲着我?”史睿枫深情地看住孟雪,他的声音在发颤,那是几个月里压抑的结果。

“我没躲你,没有!”孟雪还是不敢看着史睿枫,史睿枫身上浓郁的男人气息令她迷乱。她想躲开,但身体不听使唤,发抖的双腿似乎支撑不住自己,必须要她把大半个身子靠着他。

“知不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史睿枫讲的是实话,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说了无数遍,终于能当面讲给孟雪了。

孟雪又是一阵震颤,她的双腿快要站不住了,心里更是迷乱一片。孟雪怎么能不知道呢,她不是木头。一开始,孟雪完全是没有别的想法的,她是一个在感情中苦苦挣扎的女人,她信任史睿枫,感觉他是一个能懂她的人,愿意听她倾诉。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哪个人都乐意分担你的伤痛,更别说帮你助你。孟雪不是祥林嫂,史睿枫没来内陆之前,孟雪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能让她倾诉的人,她对男人很挑剔,对女人同样。她不是一个轻易露出伤口的人,生活给了她那么多灾难,她还是想把坚强的一面呈现给世界。外人眼里,她乐观向上,要么风风火火干自己的事业,要么安静地带着孩子,很少有人从她脸上看到不愉快。

可是史睿枫来了,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气质,跟之前她认识她熟悉的男人是那么的不同,史睿枫身上有一股奇怪的东西,或者叫味道,他令她信任,令她着迷。孟雪那么愿意跟他在一起,第一次大着胆把心里的伤讲给他听时,孟雪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似乎那些伤讲了出来,她再也不痛了。尽管生活还在旧有的轨道上延续,迟兆天仍然一如既往地折磨她欺凌她,可是真的,她内心比以前舒展多了。当一种不幸有了出口时,带给她的伤痛竟比以前轻了许多。这出口就是史睿枫。

作为一个婚姻中的女人,孟雪从没企图从史睿枫这里得到什么,更没想有一天会偎依在他怀里。哦,不敢想。她是没这个权力的,更没这资格。两人熟识后,孟雪一直拿史睿枫当精神上的寄托,他是她的依靠,是她心灵的补药,是上帝派来温暖她关心她的那个人。

可是……某一天,她陷进去了。她一次警告自己,不能这样,坚决不能。可真是由不得自己啊,每每见到他,孟雪就想倾诉,就想把所有的委屈道给他。史睿枫没来内陆之前,孟雪不论受多大委屈,遭多狠毒的家暴,都能忍,都能受,可现在,她受不了,她会在第一时间想到史睿枫。将自己心中的难与痛道了,不论史睿枫跟她讲什么,讲的多还是讲的少,哪怕一句也不讲,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她,孟雪心头的伤,自然就抚平,自然就愈合。多么奇怪,多么荒唐啊。

此时此刻,孟雪多想在他怀里偎着,身体挨着他的身体,心靠着他的心。他身上的味道好浓啊,如山泉,如小溪,更如滚滚的江河之水。孟雪感觉史睿枫要席卷她,要把她托起来,托到一个今世永远够不着的地方。更像是要将她带进一个漩涡,漩涡里有浪,无尽的水花。水花多美啊,击打着她,抚慰着她,想将她吞没。哦,孟雪真想让它吞没。

吞了我吧。她在心里止不住唤了一声。身体本能地就又往史睿枫身体上靠了靠,哦,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清晰地辨别到他心脏的跳动。他的脉搏是那样的快,体温也在渐渐升起来。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熟稔的味道,那味道很早以前就在她记忆里,不,在她生命里。她感觉跟史睿枫原本就是一体,只是时间把他们分了开来,现在,命运又让他们重逢,把他还给了她。

哦,孟雪眼看就醉了。她多么想踏踏实实在他怀里醉一回,哪怕此生就一次,也值!可她知道不能。孟雪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史睿枫,略显慌乱地说:“睿我们不能这样,不能,坐下说话吧。”

史睿枫一愣,感觉刚才怀中还满满的,抓住了想抓的,瞬间就又空了。他不甘心,想继续揽过她。可此时的孟雪已不像刚才那么温顺,她变得敏感、焦虑,甚至对他有了提防。史睿枫最怕这个,一个男人如果让女人有了警惕和提防,那便是败笔。他沮丧地笑出了声,一双手失业了般无处可去,他抬起头,看着屋顶。“雪你不该躲我。”他叫了一声雪,声音有几分孤苦,遭唾弃那种。

屋顶什么也没有,屋顶能有什么呢。酒吧虽然风格独特,但也是老旧而熟悉的味道,到哪里都如此。头顶的灯此时更像不怀好意者的眼睛,竟有几分嘲笑他。史睿枫自嘲似的又笑几声,感觉整个人跟屋顶那盏灯一样,悬在空中,没有着落。

“睿,你听我说。”过了好长一会,孟雪开了口。这个时候的孟雪已经平静下来,孟雪最为出色的就是这点,能在任何风浪中很快抽出身,让自己平静。如果不是这点,她是活不到现在的。不是哪个女人都能经受住那种折磨。迟兆天不只是用暴力折磨她,不是!如果仅仅是家暴,孟雪是能忍受下去的。可他……

他变态,所有男人能干出的丑行,他几乎都干了。他把其他女人带到家中,当着她的面,还要她发出同样的叫声。更恶心的,有次竟提出,让她一同参与到其中……这些,孟雪没敢跟史睿枫讲,讲不出口。

到后来,迟兆天在外面养多少女人、养谁,孟雪都不计较,计较不过来。可他不只是养女人,也不只是乱搞,他是成心要把她和迟迟往死里折磨。虎狼不如的东西,迟迟生下不久就发现智力有问题,他竟然……竟然不承认迟迟是他亲生的,不止一次说她在外面偷人!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虎毒还不食子呢,可他用暴力威胁她们母子,有次他们吵架,她刚要反抗,他马上向迟迟下毒手,一双手卡在迟迟脖子里,眼看就要把孩子掐死。他真能下得了手,真的能!

孟雪这些年,所以逃不出他魔掌,一大半原因是为了迟迟啊。她真怕某一天醒来,儿子不见了。这两个月,孟雪刻意回避史睿枫,不再跟他来往,不是说史睿枫做的有什么不好,更不是提防他,她是在逃避自己啊。

作为女人,孟雪已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史睿枫内心那种细微的变化,她知道,史睿枫喜欢她,喜欢迟迟,甚至很有可能在爱她。哦,爱。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敢,可是孟雪还是乐意沉浸在这种爱里。被男人爱有什么不好呢,况且他是史睿枫。哪怕这种爱永远不会变成现实,孟雪也愿意沉醉里面,哪怕一秒钟,她也要享受。

是迟兆天。有一天孟雪突然发现,迟兆天是有险恶用心的。迟兆天绝不是不清楚她跟史睿枫来往。虽然他在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对她的一举一动,迟兆天却死死地盯防着。他曾当她的面说,他可以享受一切,她不能。如果有一天发现她跟别的男人胡来,让他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会亲手割下她一对乳房,泡酒喝。说着,还做出喝酒的动作,然后非常滋润地呀了一声,道:“味道真美。”说那话的时候,他们的儿子迟迟就在身边。迟兆天抱过儿子,非常下作地问了一声:“儿子,这酒香不香啊?”痴痴傻傻地道:“香。”

孟雪眼泪涮就下来了,这就是她的生活,比地狱还地狱。很多人都说,女人可以摆脱开男人,可以独立生活。孟雪笑了,站着说话腰不痛,那是你没遇到摆脱不了的男人。她曾尝试着离开,但每一次努力,换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更大的灾难。

孟雪还有另外一个不能离开的原因,她和迟兆天的婚姻关系到海宁。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老当家临死时,给她戴了魔咒,拿一样东西牢牢地把他拴在了迟兆天身边。那便是海宁的股份。迟海清临死前,用遗嘱的方式,将海宁百分之三十二的股权,转她名下。但又同时约定,她不能参与海宁的经营,这些股权是用来制约范正乾和迟兆天的,目的就是不能让范正乾和迟兆天独吞海宁。

可是她不争气,经不住迟兆天一番苦肉计,竟稀里糊涂将股权托付给迟兆天代管,两人还签下了一份可怕的合同!她糊涂啊。女人傻起来,那是没底的。都说她能干且聪明,她简直要恨死自己了。

这么些年,孟雪所以忍着、受着,就是想把托管出去的股权重新收回来。可这很难,这方面迟兆天动的心思远比她大,而且孟雪发现,迟兆天在利用她跟史睿枫的关系,虽然不知道迟兆天想拿这事做什么,但孟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迟兆天在为她和史睿枫挖坑。

迟兆天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她跟史睿枫接触的事实,那段时间她像是上了瘾,一日不见史睿枫,不跟他倾诉,内心就没了着落。只要遭到家暴,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史睿枫,也只有史睿枫的安慰,能让她从痛苦中逃离出来。迟兆天跟踪过她。当时她没多想,她跟史睿枫是光明的、纯洁的,不怕见阳光。可是很快发现,她错了。

迟兆天跟踪,不是为了阻止她和史睿枫来往,而是希望她和史睿枫发生点什么。起初她怕迟兆天布下什么局,就等她和史睿枫单独一起时突然杀出来,然后以此威胁史睿枫。她开始主动疏远史睿枫,不给迟兆天机会。过了一段时间,并不见迟兆天有什么动静,孟雪又疑惑了,莫非自己太过敏感,迟兆天压根就对她的举动不闻不问?后来发生的事印证了她的猜测,迟兆天果然没安好心。

那些日子,迟兆天突然变得爱回家。以前家对他来说,连旅馆都算不上。想回就回,不就回,十天半月面也不闪。那段日子他却天天回家,回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关心她和迟迟,而是变着法子找她的不是。她做饭,他嫌油烟大,让把火关掉。她稍一迟疑,他便扑上来,恶狠狠撕住她头发:“不做饭你会饿死啊,不知道我怕油烟么,成心害我是不是?”她洗衣服,迟兆天也有借口,说把洗衣机开那么大,嗡嗡声吵死他。

总之,他找一切理由对她施暴。起初她以为,可能是公司遇到什么麻烦,导致他心情不好。后来才知道,他是成心刺激她,让她继续去找史睿枫。“你不是有处诉说了么,去啊,去找他。”他用双手卡住她脖子,卡得她上不来气,膝盖顶在她私处,边用力边说。

有天晚上,孟雪正在酣睡,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她身边。孟雪跟迟兆天是分开睡的,自从发现迟兆天在外面有女人,孟雪就执意不再同床。迟兆天也乐得这样。要么不回家,直接在外面过夜,偶尔回来一次,也是一个人享有一间卧室。他们的房子很大,复式结构,孟雪跟迟迟睡楼上,迟兆天睡楼下。过分的时候,迟兆天会带别的女人来,在下面鬼混。孟雪曾经闹过,不顶用,一个男人如果豁出去,什么也不在乎,妻子是没有办法的。甭看孟雪在外面很能干,处理起棘手问题来办法一套连着一套,但在迟兆天面前,她便成了低能儿。妻子能用的办法快要用尽了,迟兆天一点收敛的意思没,孟雪越闹,他反而越发变本加厉。后来孟雪也算是清醒了,不再闹,她用沉默来对付迟兆天。不管迟兆天回不回家,迟兆天那个卧室,她是很少进去的。两人在家里渐渐成了路人。但那晚,迟兆天上了楼,孟雪被惊醒,看见迟兆天穿着睡衣站床边。孟雪骇了一跳,以为迟兆天要做什么,本能地起身,拿枕头护住了自己。

见她如此愚蠢,迟兆天嘿嘿一笑,轻轻夺过枕头:“不顶用的,我要揍你,枕头管什么用,难道我连一个枕头都干不过?”

“你想干什么?”孟雪一边往后缩,一边惊恐地问。

“到你卧室来,还能干什么,我们是夫妻,我要上床。”说着,迟兆天脱掉睡衣,就往她被窝里钻。

孟雪一把拿开被子:“不许你碰我,到你楼下去。”

“楼下?你我什么时候分居了,你是我妻子,我怎么能到楼下去呢?”迟兆天说着,强行扭过她,一双大手武断地往她怀里去。这就是迟兆天的强项,人一旦不要脸面,做起什么来都无所顾忌,理直气壮。孟雪的乳房被迟兆天握住,迟兆天用力很大,简直是要弄碎它,孟雪痛得发出了声音。

“放开我。”她叫。

“我要是不放呢?”迟兆天淫笑着问。

“恶心,我不要你碰。”孟雪挣扎着,无奈迟兆天手劲太大,她根本挣扎不了。说话间,迟兆天已经扒掉她睡衣,一只手探下去,边探边发出坏笑。“不错啊,干来干去,还是我老婆好,今晚好好陪陪我,我们大约两年多没在一起了吧?”

“放开我!”孟雪又叫,她实在受不了迟兆天碰她,在她心里,这个男人浑身肮脏,每一个毛孔都不干净。甭说跟他上床,一个屋檐下生活,都已经很可怕。可迟兆天那晚是成心要恶心她,非但不放开,而且对她做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动作来。他凶了就那么一阵,然后突然地变好,抱着她,一边唤她小雪,一边用嘴巴轻吻她的肌肤。

“变态。”孟雪心里凶恶地诅咒一声,仍在努力着逃下床去。

迟兆天突然说:“要不要把他叫来,让他看着我们?”

“谁?”孟雪忽然感觉这个“他”别有深意。未等她再问,迟兆天又说:“史睿枫啊,你装什么装,不是跟他很有缘么,我看你只有跟他在一起,两眼才能发出兴奋的光。知不知道,你是一只猫,叫春的猫,浪猫,看看你那个贱样,一定是想跟他在一起吧?要不打个电话,让他到咱家来一趟?”

“你混蛋,无耻!”

“我混蛋是出了名的,我要不混蛋,你哪有理由去找他?说吧,你俩上过几次床,他床上功夫是不是比我好得多?”

“你——”孟雪不知说什么了,这就是老当家迟海清让她嫁的男人,这就是号称跟她同甘共苦一辈子再也不会背叛她不欺凌她的人。悔啊,这些话是老当家去世后,迟兆天为拿到她名下股份赌咒发誓跟她讲过的,当时她居然信了,居然真以为他会回心转意,跟她认真过一辈子,荒唐而又可笑地将股权交给了他。

那晚迟兆天并没真跟她做什么,或许对她,也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假模假样没几分钟,就又原形毕露。将她摧残够了,一把推开,穿上衣服下了床。走时他说:“如果真的想跟他,我不拦你,但我不想戴绿帽子,什么时候离婚,直接找律师。”

迟兆天突然吐出“离婚”两个字,让孟雪甚为惊讶。之前孟雪不是没想过离婚,从迟兆天开始有家暴时,她就提出离婚,但是只要她提这两个字,迟兆天马上变本加厉,更加疯狂地折磨她。扬言,如果再提离婚,会让她们母子活得很难堪。孟雪知道,迟兆天所以怕她离婚,不是舍不得她,而是股份。

老当家迟海清死时,将自己名下股份做成几份,最大一份留给了她。后来有人说,老当家是为了保护她,是想让她后半生活得无忧。孟雪不信。迟海清会为她着想,骗鬼去吧,她认定迟海清这样做,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后来她才知道,迟海清是想用股份将她和儿子迟海清牢牢捆绑在一起,他在遗嘱中清楚地写明,他们两个婚姻不能有变,如果婚姻解体,名下的股份将全部移交到范正乾手里。狠啊。迟家这对父子,一个比一个狠。

而现在迟兆天突然大方地跟她说离婚,孟雪瞬间就反应,迟兆天在股权上已经做了文章。孟雪马上找律师调查,公司律师卢海洋是不能用的,早已被迟兆天收买。卢海洋住的房,开的车,都是迟兆天送的。孟雪审计事务所有律师,她让自己的律师去查,这些年迟兆天在海宁股权设置上做了多上手脚。

调查结果把她吓了一跳。迟兆天先是借助企业扩张名义,不断稀释原有股权。通过变更股东关系,增加新股东等多种手段,已经将海宁股权变得面目皆非。更可怕的,他跟卢海洋串通起来,伪造她的签名,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起先她跟迟兆天签订的股权托管变成了转让。也就是说,迟兆天通过多年暗箱操作,已经完全将她赶出了海宁。

孟雪惊出一身汗。迟兆天现在突然提出离婚,显然是该做的工作他已做完,她在他这边没用了。

他要把她扫地出门!

2

那晚史睿枫本是想跟孟雪表白的,再不表白,他会被那股野火烧死。可孟雪不给他机会。

孟雪一气讲了许多,她告诉史睿枫,她怕迟兆天报复,利用他们的感情再搞出什么。一再提醒史睿枫,不能玩火,坚决不能。史睿枫听不进去,再次强行将孟雪揽进怀里。孟雪没依史睿枫,坚决地推开了。一边整理被史睿枫弄乱的头发,一边说:“睿,我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我是什么,残花败柳,一朵已经夭折掉的花,我不能毁你,不能。”说着,孟雪哭开了。

史睿枫的心在撕裂,他爱孟雪,真的爱。以前他认为他对孟雪母子只是同情,是怜悯,现在可以肯定,不是。是爱,发自内心的强烈的爱。他抓住孟雪的手,不管不顾地说:“雪,我离不开你,我一次次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我明确告诉你,我爱你,雪儿,我爱你啊。”

孟雪被史睿枫的态度吓坏了,往后退出几步,大惊着双眼:“睿,你疯了。”

史睿枫再次扑上去,不容反抗地将孟雪揽进怀:“我没疯,雪儿,我真的没疯。就算是疯了,也是你让我疯的,知不知道,你有多美,我怎么能舍得下你呢。不,永远也不。有多少困难,让我们一起面对。他不是同意要离婚么,马上离,什么都给他,股权咱不要了,海宁咱也不要了,只带着迟迟。我们离开海宁,到别的地方生活去。”

“睿你说什么,离开海宁,这话是你说的?”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史睿枫此时此刻想的只是跟孟雪在一起,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孟雪刚才一番话,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不容许孟雪再受伤害,他要给她全新的生活。

“不行!”孟雪断然一声,见他还疯疯癲癲,孟雪道,“睿你来内陆来做什么,难道忘了你对母亲的承诺,你这样说话,对得起你母亲吗?”

“我不管!”史睿枫高叫一声。都说爱情让女人疯狂,男人要是疯起来,远比女人厉害。史睿枫竟连母亲都不管了。

孟雪轻轻一笑。史睿枫越这样,她反而越冷静。生活会教会人很多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为爱情粉身碎骨的。爱情两个字,留给孟雪的更多是伤心。她渴望爱情,但她真是已经过了为爱情去疯去搏的年纪。从史睿枫身上,孟雪看到一个尚未真正成熟的男人在爱情面前的惶乱还有盲目,这种盲目既让她惊喜又让她害怕,因为越是来得快的东西消失就快,越是来得猛的退潮也越猛。她不是怀疑史睿枫,她是怀疑爱情本身。况且除过爱情之外,人一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睿你听我说,你必须在海宁,海宁不能由他来掌控,他会毁掉海宁,毁掉老当家这份家业。”

“你不是恨老当家的吗?”史睿枫突然问。

这个问题的确难住了孟雪,是啊,她是恨迟海清,刻骨的恨,可是,可是这个世界远不是由恨构成的,恨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孟雪对迟海清,复杂着呢。个中缘由,绝非几句话能说清。“是,我是恨他,但我现在更恨他儿子。”孟雪拿这话遮掩自己。

史睿枫并没听出孟雪是在敷衍,仍然冲动十足地说:“那就离开他。”

孟雪苦笑一声:“睿你真傻,这种话你怎么也说得出来,你告诉我,怎么离?”

“找律师,跟他离婚,如果你害怕,我来跟他谈。”

看着史睿枫信誓旦旦的样子,孟雪哭笑不得。她以为生活面前,史睿枫懂得比她多,办法也比她多,看来不是。跟她比起来,史睿枫更像个孩子,这个孩子一直被生活宠着,对生活的艰辛、曲折,毫无体会。虽然他有过失败,那些失败跟她遭遇的比起来,真是不值一提。她长长地叹一声,道:“睿我告诉你,我不会跟他离婚,以前有过这想法,以后再也不会。”

“为什么?”孟雪不回答,史睿枫急了:“到底为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呀。”

那天孟雪并没回答史睿枫,不是回答不了,而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件事孟雪一直没跟史睿枫讲,讲不出来。母亲古儿跟老当家迟海清有私情。老当家迟海清并不爱自己的妻子,他那一生,是为母亲古儿活着的。

那个名叫和塘的小镇,当年是有很多故事的。孟雪的母亲古儿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外祖父是和塘镇有名的语文老师,外祖母是上海人。外祖父不仅书教得好,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外祖母却小巧玲珑,有着上海女性的精致务实。他们夫妇是支边来到和塘的,和塘温暖地接纳了他们,让他们在小镇上收获爱情,孕育出聪明伶俐漂亮可人的古儿。古儿打小受到父母的良好教育,加上过人的天分,很快便成了和塘人见人夸的小美女。

都说和塘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真正的美女,却有着上海血统。岁月如箭,一晃,古儿就到十八岁。上门提亲的人多起来,可父母怎么能舍得这么早就把乖巧聪慧的女儿嫁掉呢。外祖父逢人便说,我家古儿是不会在镇子上结亲的,她有远大的人生,早晚要离开和塘这小地方的。祖母也说,这镇子的人家,哪个配娶我女儿,异想天开呢。没承想,这两句话后来成了他们的罪证。

那年月,荒诞事一桩连着一桩,就在一家人对未来抱着美好想象的日子里,那场大灾难来了。仿佛一夜间,和塘爆发了。原本平平静静的镇子,忽然就沸腾起来,镇子上最老的地方吴大麻被揪了出来,戴上了高帽,被许多人拉到后来史睿枫他们爱玩足球的那个场子里批斗。迟海清家也不寂寞,迟海清的爷爷是和塘有名的财主,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境有些败落,原因是他父亲嗜赌,年纪轻轻就成了和塘还有奉水一带有名的赌棍,把祖上留下的船只还有船厂给输没了。迟海清八岁那年,母亲让父亲输给了别人,赢家带着下人驶着两条船拿着字据来他家要人时,母亲上官云儿拿一根绳子站在了和塘镇中间那个耀眼的台子上。那天迟海清母亲上官云儿穿得很耀眼,水红的衣服,墨绿的裤子,腰里还别两只景德镇瓷碗,猛看很耀眼,仔细一看就觉哪儿不对劲。

镇子上的人们以为她要拿绳子了断自己的生命,全都替她捏把汗。人们站在离台子五六米远处,不住地跟她喊话,意思是让她想开点,与其跟着迟家这个不争气的赌棍,不如随了赢家,至少人家有船有厂子,日子过得殷实。迟母哈哈大笑,她脱下自己的水红上衣,将它高高举在手中,如一面鲜红的旗子。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迟心远,你给我听好了,你敢把我输给别人,我就敢把你儿子带走,让你永远看不到他的面。”

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迟海清父亲虽然是个赌鬼,但对儿子迟海清,却是爱上加爱。迟家怎么着也是和塘的大户,大户人家有大户的传统,尤其传宗接代方面,更是比别人家强烈。一听她要带走儿子,躲在暗处的迟心远不敢躲了,慌慌张张跑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台子下。

那天和塘镇发生过感人的一幕。迟母先是站在台子上,对自己丈夫的种种不是来了一番控诉,顺带着也将镇子上玩赌的男人们一并痛骂一顿。然后她说:“女人们在家为你们带孩子,孝敬老人,还要替你们捏把汗。你们干正事倒也罢了,可你们偏偏不干正事,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赌。你们赌来了什么,好好想想,你们赌来了什么?祖先留下的家业没了,你们的脸面也没了,如今还要把替你们看家照顾儿子的老婆也给赌掉,你们还有点良心没?”

台下死寂一片,镇子上的人都没想到,在和塘镇极少抛头露面跟谁家也不红脸的上官云儿,那一天竟然能当全镇人的面,讲出那样一套道理来。男人们羞愧了,纷纷垂下头去,似乎上官云儿在台上骂的不是她男人迟心远,而是在骂他们。女人们都夸上官云儿说出了自己心里话,为她投去赞赏鼓励的目光。这个时候,开船来接人的赢家也在台下。

上官云儿骂够了男人,把话头转向赢家。“你是来接我的吧?”赢家说是。上官云儿道:“要说按规矩,我该跟你走,但我不服。”赢家问她不服什么?上官云儿说,不服一个理。赢家问啥理?上官云儿说:“我男人创下的业,也有我的份,凭什么他一个人就赌掉了?不但赌掉了全部家业,还要把我也搭上?”赢家说愿赌服输,自古就是这个理。上官云儿说:“好,那我请问,敢不敢跟我赌?”赢家惊了,台下的人也惊了。就在人们吃惊时,上官云儿突然说:“今天我当全镇子人的面,跟你赌一把,输了,你把我的命拿走,活人是不会跟你去了,除非你上台来把我掐死。如果我赢了,我只要你一样东西。”

赢家觉得好玩,还从没遇上这么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呢,顺口就问:“哪样东西?”

“我要和塘镇从此立下一条规矩,凡和塘男女,不论老少,不论穷富,均不得沾赌。哪个敢沾,就把他衣服全扒光,让他在台子上站三天,见识一下什么叫丢祖宗脸。”

台下立马叫好,女人们早已按捺不住,她们同样被赌博害的凄苦。男人们有些是想看热闹,有些也是真心要悔过,也齐了声让赢家接招。赢家一来没把上官云儿放眼里,二来也是受众人怂恿,便应了下来。问她怎么赌?

上官云儿说:“我不学你们那套,赌牌抽老千,赢得不磊落不干净。咱赌心!”

“赌心,咋个赌?”赢家也是赌场老手,玩遍了方圆几十里,从没听说还有赌心一说。

上官云儿说:“我这有包老鼠药,有两只碗。”说话间,上官云儿已经从台子上跳下,当众人面,将一包镇子上卖的老鼠药打开,放进一只碗中,另一只碗却是干净的,然后让人拿来水,将两只碗全满上。上官云儿望住赢家说:“让人把你我眼睛蒙上,我俩往前走三步,再倒退着回到这,一人端一只碗,把里面水全喝了。谁能喝到干净水,就看天意了。”

“啊?”赢家吓得往后退缩几步,颤抖着声音道,“这就叫赌心?”

“对,这就叫赌心。上苍长着眼睛,咱这是赌给上苍看。”

说完,不等赢家再问什么,利落地拿红布蒙上自己双眼,冲众人说了声:“我先来。”然后就摸黑往前走三步,又后退着回来。这时候,刚才站过的位置基本找不到了,况且又是背对着碗,任你是大神级别,也休想作弊。是死是活,真的就凭天意。

众人全都替她捏把汗,有人看不下去,低声劝,算了吧上官,这可是命啊。上官云儿听了,道,赌的就是命。说完,又往后退半步,一点犹豫也没,赴汤蹈火般,往后摸起一只碗,在众人的惊诧里捧了起来。

她捧起的正是那只毒碗!全场死一般的寂,整个镇子都失了声。赢家哪还敢赌,吓得一步步往后缩。上官云儿一点怕的意思也没,捧着碗,仰起脖子,就要往下灌毒水。

那天如果不是赢家,上官云儿可能真就喝下去了。镇子上的人说,上官云儿真是敢喝下去的,就在张口要饮的关键时刻,赢家突然一个箭步蹿上来,一把抢过上官云儿手中碗。“我输了,我认输还不行吗?”

上官云儿以置生死于不顾的勇气与豪迈,击退了赢家。也为和塘赢得一片干净。打那以后,和塘再也没人敢赌。她男人迟心远面如死灰,久久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良久,才指天发誓说,以后他要是再赌,当全镇人面,自断双手,吞毒自尽。迟心远说到做到,从那天起,真是没再沾过一次赌。虽然没能再将家业做大,但也学下了一套修船造船的好功夫。

转眼间,迟海清就已长大成人,到了说媳妇的年龄。迟海清读书不多,只在小学读过两年,就因父亲嗜赌而辍学。等家境二次好起来时,他已光着膀子,在父亲迟心远的船上干活了。每每谈起此事,古儿父亲就会生出一阵喟叹:“赌博害死人啊,好端端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没读多少书的迟海清偏偏看上了古儿,当年涌往古儿家提亲的队伍中,就有迟海清。他是自己去的,母亲上官云儿一听他要娶镇子上最知书达礼最受看的古儿为妻,差点笑破肚子,指着自己膀宽体圆的儿子说:“你快去江边照照,羞死迟家先人了,你竟敢想古儿。”迟海清不服气,别人能提亲,他为啥不能?母亲不同意,他自己去。

他把古儿父亲、曾经看好他的中学教师吓坏了:“这都什么事啊,这都什么事。”迟海清也是楞,腾腾两声,将手里礼物往古儿家堂桌上一放,愣头愣脑就冲古儿父亲说:“我来提亲,把古儿嫁给我吧,我会对她好,好一辈子。”古儿父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手颤颤地指着他鼻子,指半天,最终叹了一口气:“你回去吧,你这是不让我活人啊,我这张老脸,再也没地方放了。”

迟海清没娶成古儿,一来跟古儿父母有关,古儿父母怎么能把那样一个漂亮女儿嫁给迟家这愣头货呢?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哟。古儿父亲多日里嘴上就挂着这句话,好像迟海清上门提亲,让他一家蒙了巨大的羞。二来也跟那场铺天盖地的运动有关。运动说来就来,头一天镇子上的人还和和气气,见了面问长问短,有人还多嘴,说最近怎么看不见迟家那愣头青啊。第二天,世事就变了。古儿父亲毕竟是读过书的,对世事的变化总比镇子上其他人要敏感出许多,他觉得这场运动就是冲他这种人来的,担心地跟妻子说,得把古儿嫁了呀,不能让她受连累。古儿母亲也说,得嫁。可古儿母亲又说,得嫁个好人家。

怎么才算是好人家呢,不同时候,对好人家的评价是不同的。这是许多年后孟雪才有的感悟。站在现在的角度,当初她父亲孟子怀那条件,怎么也算不上好。孟家很穷,在和塘,怕是没有比孟家更穷的人家了。可孟子怀是军人,这在那个年代,是比任何本事还有文凭更硬的条件。古儿父亲以过人的眼光,看中了这一点。正好孟子怀回来探亲,古儿父亲主动跟孟家商量,这门亲事被迅速定下。孟家像拣了一个大便宜,没过半月就娶了亲。

孟子怀跟古儿成亲那天,和塘镇还举行了一场婚礼,提亲失败的迟海清闻知古儿将要嫁给镇子上的军人孟子怀后,大失所望,他决计以另一种方式报复,以更猛的速度娶了镇子上另一大户的女儿若河。据说这门婚事是若河主动提出的,若河注意迟海清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她喜欢膀宽体圆力大无比干起活来像头牛一样的迟海清,她更喜欢当年站在台子上挽救了整个镇子的海清母亲上官云儿。得悉迟海清提亲失败,经常一个人站在河边发呆,若河生气了,有一天她赶在太阳还未来得及落山,余晖正将和塘镇染得一片血红时,穿着父亲从上海买来的皮鞋,在镇子踩出一串自信的脚步。

若河来到河边,对伸直目光朝远天处望的迟海清说:“不要望了,她是不会嫁给你的,想讨老婆,准备好日子娶我吧。”

迟海清回过身,怔怔地看住和塘镇上老水手家的女儿,问:“我为啥要娶你?”

若河说:“你娶不到古儿,只能娶我。”

迟海清又问:“娶你有什么好处?”

若河说:“我家有那以一份家业,难道还不能满足你?”

迟海清说:“不能,我要的不是家业,是老婆。”

若河说:“我哪点比她差,奶子比她小,还是屁股没她大?”

迟海清认真望了望,的确找不出差什么,若论奶子和屁股,若河真是在古儿之上。“可你读书少。”迟兆天终于找到一个理由。

“你也没读多少书啊,还嫌人家。”

“不是嫌你,是从没想过娶你。”

“那你现在想,我等着。”

若河果然就等,不是回去等,而是坐下等,就坐在河边,坐在离迟海清一步远处。直等得太阳落了山,余晖一一散去,夜幕快要包裹住和塘镇了,迟海清仍做不出决定,若河生气了,她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一头货,一件小事把你难成这样,能叫出息么?”

“小事?”迟海清回头盯住若河。

“不就娶个老婆成个家么,又不是让你生娃。”若河快人快语,看上去她一点不怕这事儿当事。

“生娃?”迟海清来了兴趣,又补一句:“你能给我生娃?”

若河很有信心地说:“瞅瞅我这屁股,这身段,镇子上还有比我更耐看的么?”迟海清说没有。若河说:“那就对了,回去问你娘,屁股大的女人特能生,我俩一个有力气,一个能生娃,娶了我,给你生一堆,让娃们将来好好念书。”

迟海清认真想了想,说中。

一个中字,就订下了他们终身大事。迟海清又提出一个条件,要跟姓孟的同一天成亲,婚礼要办得比孟家更隆重。若河说这个简单,让我爹来操办,他喜欢热闹。果然热闹。那天迟家摆了八十多桌,孟家才摆了可怜的七桌。

七这个数字多不吉利,孟家至少应该摆八桌。

3

孟雪一开始认为,改变母亲古儿命运的,是那场灾难。后来发现不是,至少不全是。母亲的灾难其实是早就注定了的,谁让她那么美丽,谁又让她跟别的女人见识不一样。如果不是自以为是的姥爷和姥姥,母亲的命运或许会好一些,可惜,该占的不该占的母亲全占了。

母亲古儿嫁给孟子怀不久,那场灾难就浩浩荡荡来了,谁也抵挡不住。最先揪出的,是镇子上的中学校长,还有镇子上权力最大的老书记,接着便是一些高成分的人。姥爷和姥姥是在某个深夜被一帮学生揪出来的,那时姥爷已经知道躲不过去,他在家里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们来。那帮学生给姥爷戴了纸糊的高帽,上面大大书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大字。他们把姥爷姥姥押到镇子上游斗,反捆着双手让他们低头认罪。姥爷固执得要死,明知道抗拒不过去,还是死咬着嘴巴不肯认罪。他说他没罪。姥姥也说自己没罪。那帮人恼了,没罪押他们来干吗,这不是搧他们耳光么?他们不甘心,也不相信姥爷姥姥没罪,他们学着奉水城还有江州的红卫兵,给姥爷鼻子里灌辣椒水,往姥姥裤裆里丢老鼠。那个年代老鼠真多啊。

这个时候,母亲古儿结婚已经有些日子了。孟子怀去了部队,部队也是大熔炉,也有革命任务等他完成。那个时候父亲孟子怀与母亲古儿之间的裂痕还没产生,父亲孟子怀还沉浸在新婚的快乐里没有醒过来。不管怎么说,以他穷小子的身份与地位,能娶到和塘镇最美最有知识的女子为妻,怎么着也得开心一下。

哦,母亲古儿是有知识的,这点很是与众不同,打小姥爷让她读《论语》,读《庄子》,背《三字经》《百家姓》,上完小学,父亲抱过一大摞书说,把这些都读了吧,读了你就知道,人活着怎样才能跟别人不一样。那些书里有《牛虻》,有《人世间》,还有《西厢记》,母亲古儿读得如痴如醉,多的时候却又读得泪水涟涟。这些书让她跟镇子上其他女人一下区分开来,包括当时同样住在镇子上、跟她关系非常要好的史燕莱,也让母亲甩开一大截。可是很快,父亲孟子怀的这种开心就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了。父亲发现,真正能让他着迷的,并不是来自和塘镇的美貌女子古儿,而是那场运动。

这便是悲剧的开始。姥爷姥姥天天被押出去批斗,先是在镇子上,接着押到奉水城,到后来,奉水城更猛的一支造反队竟将姥爷姥姥抢走,要押去省城江州。古儿已经好长时间不能跟父母见面,她怕,不住地给孟子怀去信,发电报,要求孟子怀回来陪她,要求孟子怀以革命军人的身份,快来保护她父母。古儿在信中说,子怀你快点回来,再要不回来,父母就没命了,他们会斗死父母的,我不能失去他们。孟子怀是回过几封信的,他在信中无比认真地跟古儿讲当时的形势,讲这场运动的重要性,古儿不想听这些,她要听的,是孟子怀怎么能把她父母保回来。

遗憾得很,孟子怀没有这样做。他在后来一封信中说,古儿,我已加入“红色路线”组织,这是由我们副政委发起的,旨在保卫革命果实,保卫伟大领袖。暂时不能回到和塘,我们要去一个艰苦的地方,在那里掀起革命高潮。孟子怀没说要去哪,那个地方一定很神秘,再后来,古儿从各种渠道得知,孟子怀跟着“红色路线”,去了一家基地,他们在那边轰轰烈烈干起来了,他们所干的事,跟镇子上造反派们干的一样。

母亲古儿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嫁错了人。有一天母亲古儿在河边碰见了迟海清,母亲古儿本来是不想跟迟海清说话的,觉得对不住人家,她想快快地走过去,到河对岸去。迟海清叫住了她,迟海清先是看住她,看了良久,说了一句:“古儿你瘦了。”古儿眼泪唰就下来了。这是众多日子里,古儿听到的唯一一句关心她的话,居然来自被父母嘲笑着赶出门的迟海清。

见她哭,迟海清急了,不停地说:“古儿你甭哭,有什么伤心事,你讲出来,我迟海清虽然没娶到你,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不管。”

古儿有几分生气地说:“你难道没长眼睛,没长耳朵,还有什么事能让我伤心呢?”

一听是说父母,迟海清怕了,纠结半天,道:“没办法的,古儿真是没有办法的,野火一旦烧起来,哪个也控制不住。现在到处是火,到处都在斗人,他们疯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想救我父母。”古儿竟像是跟自家男人发脾气一样,跟迟海清发起脾气来。迟海清一句怨言也没,静静地等古儿把脾气发完。刚要开口安慰古儿,若河从桥的另一边过来了。迟海清叹了一声,一跺脚,走了。

夏天的时候,孟子怀回来过一趟。穿着军装,很是威风。那个时候孟子怀已经成了一支组织的头头,孟子怀的革命理念已经提升到一个非常高的阶段,对运动的热情也远远胜过对妻子的热情。尽管夜里爬在古儿身上时,还如新婚之夜般狂野,如海浪般一次次要把古儿席卷掉,如狂风般要把古儿吞没掉。但是一经完事,马上就又恢复到革命状态。他跟古儿讲外面的形势,讲斗争的如火如荼,讲全国各地掀起的浪潮。他说,这是一场伟大的运动,我们要砸烂一切,要把旧世界彻底毁掉。古儿感觉是跟陌生人睡在一起,她哪里要听这些,她就等孟子怀在她身上肆虐完,把身体里的野火泄掉,能扳过她肩头,看着她,对她认真地说,我要去救你父母。

古儿等了半夜,等的心快要烂了,孟子怀还在喋喋不休讲那些斗人的事。古儿多么希望他停下来,可孟子怀停不下来。孟子怀讲起那些事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激动,似乎他就是为这场运动生的。古儿越听越怕,她怕血腥,怕暴力,怕所有人山人海的场面。可她的生活,已完全被她怕的东西淹没了。父母没有消息,自父母被造反派拉到奉水城后,古儿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古儿甚至想,父母是不是已经被斗死了。她在心里说,孟子怀啊,你是我男人,是我此时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我盼你来,是盼望能救我父母。孟子怀你个王八蛋,咋就不问一声我父母呢?古儿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想骂孟子怀的话,但她不敢骂,她突然感觉孟子怀跟和塘镇上斗她父母的那些人没什么差别,天啊,他们是一伙。

古儿慢慢往后缩,身子疙就在一起,蜷缩着,想逃开孟子怀。古儿怕孟子怀把她也拉出去,在革命的口号声中让造反派们游斗。孟子怀是拉了她,但没把她拉出去,而是再一次拉到他身子底下。孟子怀像骡子一样跃上来,跃得很猛,古儿感觉身子被他跃断了,骨头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心的地方发出剧烈的痛。孟子怀不管,孟子怀又从革命的激情中跳出来,回到干她的激情中。孟子怀嗷嗷叫着,刚才为运动喋喋不休的嘴里,发出公马一样的嘶鸣。双臂箍紧了她,下体像烧红的棍子,捅进了她的身体。

孟子怀又开始肆虐了。古儿想推开,以前她觉得让男人撒野是女人的天职,女人一旦成了别人的妻子,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理应让男人欢乐。可那一刻,古儿再也不这么想,她感到恶心,孟子怀恶心,她更恶心。她雪白的身子怎么就能毫无羞耻地交给他呢,她美丽如荷的下体怎么就能让那么肮脏那么无耻的丑棍恣意侵犯呢。“你躲开,走开啊,不要!”古儿想喊,可她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喊。

孟子怀哪肯走开,他把古儿的拒绝当成了羞涩,把古儿推他的动作当成了迎合。哦,孟子怀兴奋死了,做男人原来这么兴奋。他说着脏话,十分下流,镇子上骂街的女人都说不出的话,他一个军人竟然流畅而又痛快地说了出来。

古儿终于知道自己完了,她嫁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军人,是兽。一头充满着血腥的兽。父母把她的一生交给了一个流氓,一个恶棍。

古儿要死了,意识到这点,内心里某根支柱突然倒塌。要知道,她能等到今天,全是因为那个支撑在。人能活下去,完全因为某种支撑。书中把它叫信仰,古儿虽然不十分懂信仰是什么,但也知道那是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可是现在,孟子怀把它毁了。

电闪雷鸣,一场狂风暴雨降下来。古儿被淋湿,被雨水打得皮开肉绽。血,她看见了血,血在床上渗开,一团团的,聚集起来,成乌云状。忽然间又碎开,碎成滚滚黑浪。

“血——”她惨叫了一声。“要斗争就会有牺牲,我们不怕血,我们怕的是对敌人不敢开火。”孟子怀就像精神分裂一样,竟然骑在她身上,抒发他的革命豪情了。

古儿的心完全碎了。“不要!”她大叫一声。

孟子怀一把抓起她。孟子怀抓起古儿,就跟抓起一只小鸡一样。“古儿,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跟你父母决裂,你也要跟他们决裂。只有决裂,彻底跟他们划清界限,我们才有新生,我们才能拥抱革命的太阳。”“决裂?”古儿吓得魂都要出来了。

第二天,孟子怀真就在和塘镇贴出了一张惊世骇俗的大字报。他宣布,我,还有我妻子古儿,正式宣布,跟资产阶级走资派,反动学术分子岳父母划清界限,并和他们决战到底——

天啊,他竟这样。古儿头里轰一声响,感觉天塌陷了,地也塌陷。一头栽倒在大字报前,昏死过去。

……

往事不堪回想。当年发生在镇子上的荒唐事,每每想起来,都会重重地伤了孟雪的心。尽管那些事不是亲身经历,她也没在那场血雨腥风中淋过,但母亲古儿遭受的难,经历的痛,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人只有一个母亲,有哪个人愿意母亲受到如此惨重的伤害呢?

孟雪所以不告诉史睿枫,一是在她心里,始终认为史睿枫是香港那边的,虽然小时候也有一些和史睿枫的记忆,但那些记忆早已被岁月冲得支离破碎,复合不了。孟雪错误地认定,来自香港的史睿枫对和塘缺少感情。一片大地上的灾难,只有对那片大地爱得深爱得浓,才能深切地感受出来。二来,当年镇子上,不少事涉及史睿枫母亲史燕莱。

当年镇子上有两朵花,一朵是母亲古儿,另一朵,自然是史燕莱。那场运动不只是夺去了古儿父母的生命,也让另一朵花史燕莱饱受摧残。细论起来,史燕莱一家遭受的不幸似乎更大一些。孟雪知道的是,运动到中间,史燕莱已经无家可归,被迟心远一家收留。这就让史燕莱有了另一个身份,她是迟家养女。正是因为这层原因,孟雪才不敢把啥也讲给史睿枫。史睿枫是个孝子,跟母亲感情深得很,孟雪不想因为旧事伤及他对母亲的爱。那段尘封着的旧事里,不但藏着很多的悲剧,还有情,两个女人的情。

孟雪唏嘘了一声,情是什么,男人,女人,不管是过去的一代,还是他们,怎么都陷在感情这泥潭里拔不出来呢?

孟雪说到做到,酒吧见过面后,孟雪果然不再理史睿枫。不管史睿枫这边多急多不甘心,她就一个字:冷。打电话她不接,史睿枫找到她单位,孟雪闭门不见。她发誓要让史睿枫死掉这条心,自己呢,也要断了史睿枫这个念头。

这一切,都被迟兆天看在了眼里。迟兆天准确地窥到孟雪的用心,这女人太阴暗了,迟兆天心里骂。迟兆天眼看就要得手,孟雪忽然踩住了闸,让迟兆天气愤不已。她怎么能停下来呢,该死的孟雪,应该毫无顾忌地扑到史睿枫怀中,两人轰轰烈烈搞出一场事来,最好能把孟雪肚子整大。那样,这个世界就有好戏看了。迟兆天会大方地把史睿枫母亲请来,让她看看,她培养了一个多么争气的儿子。那时候,哈哈,迟兆天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对自己的计划太满意了。想跟他斗,门都没有!迟兆天绝不是喜欢戴绿帽子,如果孟雪是跟别人,那他会让她非常难堪。但史睿枫不同。史睿枫是谁,一个专门从香港跑来跟他作对的男人,一个一来就对海宁充满野心、虎视眈眈想从他手里夺走海宁的人。他能放过么,不能!

迟兆天想了一系列对策,表面他装什么也不知道,对史睿枫以礼相待,客气得很,不像对范正乾。如果说跟范正乾的矛盾是写在脸上的,必须硬碰硬,用不着客套和手软。对史睿枫,则必须隐蔽点,最好先礼而后兵,先稳住他,然后让他慢慢失掉信心,自己滚回香港去。这方面迟兆天还算清醒,知道史睿枫跟范正乾不同,不能用对付范正乾的办法对付史睿枫。

没有想到的是,不管他对史睿枫采取哪种策略,史睿枫那边都不躁不急。他对史睿枫客气,史睿枫对他更客气。他越想让史睿枫对海宁失掉信心,史睿枫反而对海宁信心更大。迟兆天急了,他那几套招数,对付范正乾还行,对付史睿枫这样既有城府又有经验的人,看来难啊,这人特能沉得住气,对他所有做法,都是轻轻一笑。但那笑,比刀子还令迟兆天难受。而且他深信,史睿枫也在等机会,在等他犯错,只要他一步不慎,给他们母子创造了机会,史睿枫就会毫不客气地将他干掉。

迟兆天忍不住再次想起站在史睿枫背后的那个女人,他知道,更大的威胁,还是来自那个香港的老女人,她才是他这辈子的魔。一想藏在海宁背后的诸多秘密,诸多故事,迟兆天不寒而栗。若不能及早把这对母子铲除,他在海宁,迟早会出事。

迟兆天不甘心啊,想想自打接手海宁后,他为海宁做出了多少努力,担了多少风险,凭什么让这对母子坐享其成,还要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位子?不行,必须得想办法,得让这对母子彻底死了心。就在迟兆天焦虑得不知所措时,机会突然来了。这机会就是孟雪。

坦率讲,一开始发现孟雪跟史睿枫接触,迟兆天心里是极不好受的,刀刺一样。虽然他讨厌孟雪,恨这门婚姻,但毕竟孟雪是他合法妻子,他对孟雪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外人参与进来,就令他很愤怒。尤其这个人是史睿枫,迟兆天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愤怒过后,迟兆天马上就笑了,哈哈,这是上苍成全他。孟雪你个贱货,想给我姓迟的戴绿帽子,我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你母亲下场更惨。史睿枫啊史睿枫,我以为你心气有多高,迟迟不结婚,还以为你要追求多么漂亮的女人。原来你喜欢残渣,喜欢别人老婆。好吧,既然你们口味这么重,我就把药下猛点,我迟兆天最喜欢成全别人。

我会上你们上床的,哈哈,上床。一想这两个字,迟兆天笑得越发阴了。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迟兆天发现,有些事孟雪和史睿枫都是不清楚的,这令他激动。史睿枫刚来海宁时,迟兆天以为他知晓一切,只不过藏在心里不说。现在,迟兆天断定这个傻子并不知道那些很特别的事,如果知道,不会对孟雪那样。看来史燕莱并没把全部秘密告诉他。不知道好,太好了,迟兆天兴奋死了。一股另类的冲动刺激着他,恨不能马上看到恶男贱女上床的镜头。迟兆天甚至已经想好,一旦两个真的做出那等事来,他会毫不客气地将电话打给史燕莱,将让她看看她体面的儿子干出了什么事。到那时,怕是不用他开口,他们就该乖乖地回去,一头撞死的可能都有。

他要他们死,迟兆天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不停地跟踪孟雪,看她如何跟史睿枫来往。孟雪的步子稍微慢点,他就变着法子折磨,只为了孟雪能跑得更欢。这真是一箭三雕啊,不但能彻底摆脱孟雪,结束这段令他蒙羞的婚姻,还能将史家母子打进地狱,让他们永世抬不起头。到那时,还愁有人跟他提海宁股权,跟他分享海宁果实么?再也不会!

一想股权,一想海宁最终的归属权,迟兆天的心就更狠了。不能不狠。这些年他是运用一些手段和办法,卑鄙也好,无耻也罢,他算是拿回了迟海清留给孟雪的全部股份。可这远远不够,拿回孟雪这些股份,只能除掉他心头一个隐患,可以随时把这个女人踹掉,不再因她手中股权而继续跟她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可真要把海宁全部掌控到手,成为海宁名副其实的老大,还差很多。要知道,真正能操纵海宁的,并不是他迟兆天,而是香港那个女人,她才是海宁最大的股权持有者。想动她的脑子,难啊。好在史燕莱这些年并没找他麻烦,想必她还是念着一些旧情,或者跟迟海清当年有什么秘密协定。但他不敢保证,哪天这女人一激动,跟他亮出底牌,那他可就鸡飞蛋打,空做一场美梦。

迟兆天想彻底除掉这些隐患。可是孟雪这女人太可恶了,迟兆天还在眼巴巴盼着她跟史睿枫出事,她却猛地收了手,半步也不往前迈。迟兆天忽然发现,原来那些手段不管用了,不管怎么打怎么骂,孟雪都安静地承受,再也不去找史睿枫。紧跟着迟兆天又发现,孟雪在调查他。

该死的女人,她让律师苏群暗中调查海宁,还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监督他的行动。迟兆天有几次重要而又隐秘的商业活动,都被孟雪发现,他跟省里几位官员的往来,吃饭娱乐,干些平日里他们爱干的事,也都被孟雪录下了视频。

4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史睿枫和孟雪的故事,兴许就中止在那里。

本来孟雪已经彻底离开史睿枫了,史睿枫也渐渐习惯。人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邂逅虽是一种美丽,可这种美丽注定了短暂,转瞬即逝。犹如一场风,掠过平静的海面,掀起朵朵浪花,风退去,一切又恢复原样。史睿枫虽是不甘心,可又能怎样呢?他像头受伤的豹子,躲在暗处舔伤。

可是某个夜晚,大约子夜一点多钟,史睿枫刚刚入睡,电话突然暴响。抓起一看,竟是孟雪打来的。

“什么事?”史睿枫没敢耽搁,接起就问。电话里先是一片嘈杂,接着又是激烈的争吵声,史睿枫听出是孟雪和迟兆天,心里一阵紧。

“孟雪!”他叫了一声,电话里没反应,随后又是击打的声音,孟雪在惨叫。史睿枫急了,紧着叫:“孟雪,到底怎么了?”

那边孟雪终于喊:“睿快来救我,他要掐死我。”

史睿枫顾不上什么了,穿好衣服,就往楼下跑。车子不在楼下,往停车场跑几步,忽记起车钥匙没拿,又折身上楼。等他拿了钥匙,再把电话打过去,孟雪手机发出嗡嗡声,听上去像是被砸坏了。

那晚史睿枫赶到孟雪家时,迟兆天已经离开。孟雪说,他打够闹够发泄够,扔下她走了。家里果然狼藉一片,东西扔得遍地都是,客厅、餐厅、厨房,四处是碎片。门口博古架被打翻,东西散了一地。孟雪的内衣、鞋子还有化妆品,也被扔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刚才这里发生过什么。孟雪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站在那,脸色苍白,眼角还有鼻孔都出了血。迟迟不在,那段日子,孟雪给迟迟找了一家特殊学校,迟迟平常都是住校,一月接回家一次。

史睿枫什么也没说,说不出,此情此景,已在他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每出现一次,他的心都要碎一次。他叹一声,开始收拾屋子。收拾一会,心里又嘀咕,不是说迟兆天已经对她好了吗,怎么又?

迟兆天的确对孟雪好过一阵,这是孟雪曾经告诉史睿枫的。可仅仅只有几天。当时史睿枫不甘休,非要让孟雪离婚,一天一个电话催,孟雪被他催急了。孟雪告诉他,她不会离婚,她得为迟迟着想,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没了父亲。她跟史睿枫说,让我们都停下吧,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后来史睿枫再打电话,孟雪就不接了。也正是那段日子,迟兆天突然对她好起来,他天天回家,主动跟她说话,过问事务所的事,还问需不需要他帮着张罗生意。或者介绍几位领导,让他们适当关照一下。孟雪觉得离奇,暴力的环境中生活久了,迟兆天突然变成这样,孟雪还有点不适应。当然,孟雪心里更多的是警惕,她已被迟兆天如此戏弄过一次。当初孟雪是死活不肯将股权交给他管理的,迟兆天软硬兼施,向她忏悔,给她写保证,说要对她和迟迟一辈子好,要彻底改掉身上坏习气。孟雪不信,他就天天买一束花,回到家中抢着做家务,晚上帮她按摩。孟雪胃不好,迟兆天专程从另一个市请来一位名老中医为她把脉。总之,能想到的办法他都想到了。女人其实是挺愚蠢的,尤其婚姻中的女人,总是对不可能的事抱有希望,总是异想天开地认为,男人会回心转意。结果委托书刚签出去,迟兆天就变回原形,孟雪再想收回来,就有些晚了。

这次孟雪长了记性,迟兆天还是老套数,向她忏悔、检讨,为自己的行为找出一堆理由,然后又发誓。孟雪冷冷一笑,说迟兆天你够了,这样做累不累啊,说吧,到底有什么目的?迟兆天没说什么目的,但孟雪心里清楚,迟兆天是想让她停下调查的脚步。迟兆天大约也没想到,孟雪会跟他来真的,会真刀实枪对付他。

他急了。急了好,孟雪就怕他不急。能让迟兆天这种人急,证明孟雪这次的办法是奏效的。果然,随着调查的继续,迟兆天那张脸,原又狠了回去,对孟雪,态度越发粗暴起来。

一小时后,屋子基本整理干净。史睿枫将孟雪的衣服一一放进衣柜,这是他第一次动女人衣服,也是第一次看女人衣柜,香港时,看过母亲的,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他在衣柜前站了好久,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碎了的花瓶还有陶罐什么的被史睿枫整理进垃圾袋,拿到了门外。史睿枫提起拖把,简单拖了下地。做这些的时候,他跟孟雪一句交流也没。孟雪看上去很累,仅凭这战场,就能想象到,这晚他们闹得有多凶。

史睿枫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痛。他以为自己已经淡了那份心,不再为她的生活纠结,其实没。发现这点他很痛苦,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如此遭受折磨,作为男人,他却一点能耐也没。这么想时,他停下手中活,目光看到了她脸上。

孟雪似是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不知啥时,她已抹掉脸上血迹,头发也整理得不乱了。她穿一身淡粉睡衣,上面绣着蝴蝶,史睿枫看见,胸前两只蝴蝶上也染着血。

“这日子……”史睿枫叹一声,摇摇头,他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想好了,不过了,离。”孟雪忽然说。

史睿枫轻轻一笑,再次摇摇头。他不想跟孟雪谈这个,天下女人其实都是有软肋的,愤怒的时候,挂在嘴边的怕就离婚两个字,一旦事态平息,伤疤愈合,她们说过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再者史睿枫跟刚开始时不一样,那个时候听到家暴,他怒、震惊,恨不能立刻将孟雪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现在却有些不同,至少反应没那么强烈。人的生活都是自己写的,他也好迟兆天也好,孟雪更是,看似荒诞不经的生活下,其实藏着一种必然。他曾经那么强烈地渴望孟雪能离开迟兆天,她不是没有能力,但她执意不离,说明她还是恋着这份婚姻的。说白了,他现在对孟雪有些失望。

孟雪似乎也看出了他心思,她有些惭愧,后悔不该打电话给他,更不该把他叫来。可刚才,她实在是急了,如果不是那个电话,迟兆天会对她没完没了,下死手的可能都有。孟雪捅了大乱子,她把最不该挖的一幕挖了出来,她碰了红线,或者说,闯进了一个禁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我们都是不知道真相的。我们看到的所谓真相,不过是经别人重新描绘过后的版本,它跟事实无关,只跟某种需要有关。这个世界又是荒诞的,离谱而又古怪,混乱却又超现实。

孟雪让自己掉进一个陷阱,她以为调查迟兆天,拿到迟兆天跟官员之间的黑幕交易,就能将迟兆天咽喉掐死,能将自己的股权收回,能让迟兆天答应她的条件,然后跟她离婚。哪料想,她捅了马蜂窝,把海宁甚至奉水最可怕也最最黑暗的一个洞打开。

被各方媒体还有官方大赞特赞的镜湖中国船城,实则是一项罪恶工程,刚一开始它便染了血,民工的血。许肖彬一意要填湖造岸,创造奇迹。迟兆天更是热血沸腾,一心想在镜湖大干一场。为海宁,为他自己,重新博得一片天地。但是填湖造岸的施工难度太大,海宁根本不具备这个能力。许肖彬又不容许提困难二字,蓝图他已绘好,怎么能因一点困难而止步呢?

“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镜湖拿下。”许肖彬说。填湖造岸工程启动不久,便因湖内自然条件所限,加上正值汛期,湖水一天高过一天,奉水河不断发洪水,工程逼迫停工。许肖彬闻知消息,亲自赶到镜湖,见工程停工,机器懒洋洋地躺在一边。他怒了。他是向上级夸下海口的,他要创造奉水速度奉水奇迹,怎么容许迟兆天在一点困难面前畏步不前呢?他将迟兆天狠狠训斥一顿,责令马上恢复施工,他要亲自督战。迟兆天那晚并不想干,一来汛期施工,风险太大,水上作业毕竟不像岸上作业,一旦出事,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二来,迟兆天那个时候已经怀疑填湖造岸的可行性,有退缩倾向,他想让市里重新论证该项目。

许肖彬哪里肯,许肖彬认定迟兆天是消极怠工,故意拖项目后腿。或者是吃南洋的醋,认为市里在此项目上对南洋有偏爱,南洋拿到的投资多,工程难度又都在海宁之下,他不服气:“不想干是不,找借口是不,想讨价还价对不对,那好,如果海宁真的觉得干不了,马上退出,让南洋接手。”

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其实是官员的心理,很多时候你根本搞不清官员们怎么想问题,他们的脑袋为什么会那样容易发热,而且一旦发起热来一点降温的措施都没。都说官员是为了追求政绩,孟雪发现也不尽然。政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长官意志,不容许任何人违抗,质疑都不行。权力对人最大的摧残,就是让人失去理智。

调查事实证明,那天的许肖彬的确是没有理智的,迟兆天迟迟不表态,不行动,一怒之下他就叫来了南洋老总周船奉,指着面前的工程说:“周总你跟我说实话,这工程你干得了干不了?”

周船奉当然不会说干不了。他看着波涛汹涌的镜湖,又看一眼远处的河流,还有东边不断涨潮的江水,再瞅一眼迟兆天,慢悠悠跟许肖彬说:“这点小难度,不会是问题,南洋那边的工程难度要比这大得多。”

许肖彬马上说:“听到没,看看人家周总这态度,还有气魄,怪不得海宁这些年萎靡不振,我看你当老板的就萎靡不振。”

不知是让周船奉激的,还是惧怕许肖彬真的当场拍板,把这一块调整给南洋,总之,那晚的迟兆天是干了。一声令下,工程原又复工。

谁知,灾难紧跟着就来了。那晚就在许肖彬眼皮底下,作业面坍塌,两辆重型机械翻进湖中,二十几号人被水冲走。事故发生后,许肖彬不是第一时间组织救人,而是下令立即封锁现场。他指着慌成一团的迟兆天说:“慌什么慌,不就冲走几个人吗,给我打起精神来。”

接下来才是救人,但哪里还能救得了。那场事故直接造成五人当场死亡,三人失踪。

许肖彬天一亮就回去了,他不可能坚守在这里,他得有缓冲,得有为自己洗脱的空间与时间。不过他把死话留给了迟兆天。

“你必须把现场给我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能让外界听到半点风声。不能,明白不?”怕迟兆天措施不力,许肖彬又强调:“我再次强调一遍,任何人,任何单位,都不能给船城抹黑,不能造出半点负面新闻。船城工程要是受到半点影响,你们谁也别办企业了,到该去的地方去。”

有了许肖彬这番话,迟兆天便有恃无恐。那场事故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五名遇难者尸体连夜被火化,由律师卢海洋出面跟家属谈,最终每人赔偿八十万。当时是有几家媒体得到了消息,前来调查,迟兆天采取一稳二骗三恐吓政策,最终还是一一封了口。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跟没发生一样。镜湖船城在人们的期待里,继续风风火火地干着,上上下下,仍然是一片赞声。

孟雪把自己吓坏了,她哪能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哪能想到一个中国船城,还隐藏了这么多罪恶。律师苏群是绝对的性情中人,接触事件起,就下定决心要揭开捂在镜湖上面的盖子,将真相还原出来。调查到中间,苏群又发现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那起重大安全事故有人为因素,周船奉做了手脚。

南洋和海宁为了在中国船城中多拿到项目,展开过激烈的竞争,一家不容一家,都想独吞。市里虽然做了平衡,但双方都不满意。填湖造岸虽然施工难度大,但工程造价高,效益也高。项目被海宁拿到后,周船奉心里一直不舒服。周船奉做梦都想把海宁赶出镜湖,他要一个人建造中国船城。

机会终于来了,许肖彬教训完迟兆天,迟兆天跟项目部人员商量如何重新开工时,周船奉离开过一阵。周船奉早就在迟兆天这边安插了人,那三位失踪者,事后查明都是周船奉提前收买了的。工程事故跟他们有很大关系,可以说,是他们违章操作,严重违犯操作规程,才导致了那场大难。

苏群通过多种渠道,掌握到三位失踪者跟周船奉联系的事实,周船奉这边也有人证实,三位在南洋这边拿过钱,数目不小。事故发生后,迟兆天也怀疑这点,对五位遇难者紧急做了赔偿,但对三位失踪者,迟兆天执意不赔偿,连家属也不见。事情闹到许肖彬这里,许肖彬把二人叫去,又是一顿训。许肖彬怕迟兆天胡来,警告迟兆天不要乱推卸责任,更不要对栽赃陷害。迟兆天仍然不听,当着许肖彬面说一定要把真相查清,将幕后真凶揪出来。许肖彬火了,怒道:“你要什么真相,是不是嫌别人不知道,非要把事情闹大才甘心?”

在许肖彬百般干预下,迟兆天才窝着火对三位失踪者也做了赔偿。但是迟兆天不服气,他对事件的调查一直没有结束。苏群正是顺着这线索,才一步步接近真相。

“不会吧,他们真的敢这么做,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孟雪怎么也不相信,她怀疑苏群对周船奉有偏见。苏群郑重道,他只尊重事实,绝不带任何偏见。

接着苏群又告诉他,当时为了顾全大局,也为了保住镜湖中国船城这个项目,迟兆天忍气吞声,没跟周船奉摊牌。但不久,南洋那边也发生了一起事故,同样很离奇。正在吊装的大吊机臂架系统发生倾覆,造成重大安全事故,当场造成4人死亡,十人受伤。此次事故,周船奉怀疑是有人暗中捣鼓,也闹到了许肖彬那里。结果许肖彬说:“好了,你们两家谁做的谁心里清楚,我只希望以后不要再听到这些事。”

“天啊——”孟雪叫了一声,虽然对南洋这边的情况还不了解,本能地,孟雪却认为这事是迟兆天做的。他能做得出。

“他们拿施工者的性命做代价,难道这就是企业的竞争?”苏群道。“他们的社会良知呢,社会责任呢,上上下下都说他们是社会的脊梁,在我看来,他们是真正的刽子手!”苏群又说。苏群告诉孟雪,他正在联系其他律师,一旦证据全部到手,他要将他们送上法庭。

苏群还没来及捅,迟兆天便得到风声。那天孟雪还在自己的审计事务所,迟兆天怒气冲冲找来,劈头盖脸就训:“你想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那种事你也敢碰,找死啊你?”

孟雪什么话也不说。她在想,迟兆天急了,或许他后面的人更急。

“查到的东西呢,马上给我拿出来。”迟兆天蛮横至极地说。

孟雪道:“什么东西,我听不懂。”

“到现在还跟我装,孟雪你是吃豹子胆了,想搞垮我迟兆天,有病啊你,知不知道你在玩火!”

孟雪看着他说:“你冲我叫什么,这里是海宁,你撒里撒习惯了吧?”

迟兆天见孟雪如此态度,一把撕住她衣食,声音低沉地说:“孟雪你给我听好了,你怎么整我迟兆天可以,但你这次玩大了,别怪到时候我救不了你。”说完,猛地将她往后一推,摔门出去了。

孟雪怔怔的,这次她不是气迟兆天,事实上迟兆天警告她的话,这些天一直回响在她耳际。随着苏群的调查,关于镜湖,关于中国船城,越来越多的黑幕曝出。孟雪有点怕,因为这些黑幕涉及的远非迟兆天一人,也不只是南洋和海宁。孟雪甚至已经听说,许肖彬那边坐不住了,正在动用权力,试图阻止她和苏群。

此刻的苏群已经停不下来,他不仅找到很多目击证人,还暗中联系全国十几位律师,要联名举报。一旦事情到了那一步,怕是谁也无力阻止,孟雪忽然有点害怕结果了。

这天孟雪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问清她是孟雪,只冲她喝了一句:“让姓苏的马上停下,否则你就收尸吧。”然后就挂了机。

孟雪以为是迟兆天安排的人,晚上回家,迟兆天竟然等在家里,一同在家里候着她的,还有律师卢海洋。孟雪讶异,正要张口发问,律师卢海洋抢先开了口。

律师卢海洋先是做了一堆检讨,说不该怂恿迟老板,在股权上面做文章。过去的事,他请孟雪谅解。“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其实要让我说呢,股权不管在谁手里,都是你们这个家的。董事长这样做,也是为了海宁,他是怕海宁股权结构出问题,所以必须牢牢控制在手中。更怕别人借股权做文章,惦着你手里股份的,可不止一个人啊——”卢海洋意犹未尽。

“到底想说什么?”孟雪看住卢海洋,眼角余光同时扫向迟兆天。她发现这天的迟兆天很虚,像斗败的公鸡,浑身都是沮丧。

“是这样的,董事长呢,也是出于多方考虑,为了打消夫人疑虑,我们把变更了的股权原又变了回来。”卢海洋说着,打开文件袋,拿出一大摞材料。孟雪看见,果真是有关她原始股权变更的法律文件。迟兆天真把股权还给了她。

“现在你满意了吧?”等卢海洋一一交代完,迟兆天才说。

孟雪生怕再有诈,一一验对。卢海洋让她放心,这些法律文件都是经过专业机构审定的了,如果孟雪有啥怀疑,可以到相关机构去做核实,也可以到公证部门问询。

“不用了。”也不知为啥,孟雪忽然间相信了迟兆天。她想,到了这时候,迟兆天也没必要跟她来假的了。

“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孟雪一边合上那些文件,一边问。

不知是迟兆天真心不想还给她这些,还是她的态度激怒了他。迟兆天忽然又火了:“你得意什么,别忘了,正是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才让你手中股份翻了二十倍还多。”

“这些跟我有关系吗?”孟雪冷冷地问。对镜湖的调查,让孟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有很多钱,但你的钱必须干净,带血的钱是任何人都花不到的,所谓血债终究要用血来还,就是这个道理。还有,也是因为镜湖一系列闻所未闻的事件,让孟雪对海宁彻底失去了信心。如果说之前她是为海宁着想,那么现在,她只求这家企业能早点被清算,债积多了是还不清的。如果老当家迟海清知道他创办的企业变成这个样子,怕也会悔青了肠子。

“让你的人马上消失,我再也不想听到苏群这个名字。”迟兆天说。孟雪哦了一声,这个条件她早就想到了。

“还有,这里发生的一切,绝不能告诉姓史的,敢跟他提半个字,我会让你们很难堪。”

“为什么?”孟雪脱口而问,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要把这一切告诉史睿枫。孟雪心里是有底的,什么事该跟史睿枫倾吐什么事不该,她还算有数。但迟兆天这口气,令她受不了。

当然,孟雪并不知道,史睿枫这个时候也在调查迟兆天。这也是迟兆天为何急着把抢到手的股权原又还回来的原因之一。迟兆天最近焦头烂额,孟雪和苏群的调查让许肖彬坐卧不宁,一旦捂在镜湖上面的盖子被打开,掉进去的,将绝不止许一人。许多次将他和周船奉叫去,让他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给奉水添乱。奉水如果地震,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孟雪这边的事还没了掉,迟兆天又得知,史睿枫也在查他,重点是查股权。迟兆天害怕这是香港那边老女人的意思,于是心一狠,将股权还了回来。迟兆天也算是有智慧的,所有的枪口对准你一人时,你应该先设法让自己躲起来。

人最怕引起公愤,再强大的人,大家都指向你、要搞倒你时,你的末日就不远了。迟兆天想采取缓兵之计。在没有搞清史睿枫还有史燕莱真实意图前,他想稳住孟雪,先将这边的火灭掉。迟兆天那天没告诉孟雪为什么,律师卢海洋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两人走了。孟雪随后找到苏群,要求苏群停止调查。

苏群一头雾水,他对调查已经着了魔,怎么可能中途停下?他问孟雪为什么,孟雪没回答,只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能再查下去,手头资料全部封存,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另外,孟雪让苏群中止跟其他律师的联系。

“千万别那么做,我不想多事,有些力量我们是对抗不了的,它的强大远远走过你我的想象。”孟雪说到这,不说了,无比沮丧地摇了摇头。其实她是不想停下的,但她真的怕。迟兆天会轻易将股权还她,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啊。算了,不查了,真的不查了,她要拿的股权已经拿到,至于那些黑幕,留给别人去查吧,这世间有多少黑暗多少不公,哪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抖出来的。

“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得为自己着想。”默了很久,她又跟苏群说。

可是苏群不明白,竟然背着孟雪继续调查,直到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