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团副总裁、海宁船业董事长范正乾不见了

1

消息是晚上十一点过五分传到香港的。

史睿枫还在医院,香港明城国际。母亲史燕莱一周前发病,突发性心梗外加急性肺炎,照顾母亲的陆星阿姨先后跟他打了十几通电话,一次比一次催得紧。海宁出了问题,麻烦事一团接着一团,史睿枫忙得走不开,但母亲只有一个,陆星阿姨又将病情说得非常严重,史睿枫不能不来。

“睿啊,你要再不来,怕是见不到母亲了,你掂量着办。我可告诉你,大姐这次发病,诡异得很,前几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心情灿烂得像香港的天空。猛然就卧床不起,还有过几次小昏迷。曾医生我请来过,他也很担心,坚持说要住院。睿我可把丑话说你了,要是大姐有个闪失或意外,陆阿姨可担不起这责。”

这个陆阿姨,说起话来一堆一堆的,每次通话,讲的总是比母亲还要多,史睿枫却偏偏喜欢。若不是有这么一位知根知底又很会照顾人的阿姨陪着,母亲那边他哪能放心。

“好吧,陆阿姨,您甭吓我了,我把工作交代一下,马上赶过来。”史睿枫一边感谢一边说。听他说吓,陆阿姨立马又纠正:“睿你不能这么说,我真不是吓你,大姐的情况……”

史睿枫没让陆阿姨将话讲完,怕听到不吉祥的话。母亲的情况他知道,血压高,心脏供血机能不是太好。上了年纪的老人,真是不敢马虎。史睿枫一度想将母亲带到大陆,带回奉水或是省城江州,这样照顾起来方便。

其实他们以前就生活在奉水的,只是后来去了香港,奉水的老房子如今还在,史睿枫每年都要去一趟。那个地方很美,而且有一个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名字:和塘镇花坊街。传说明清时期,花坊街是专门给皇家育花的地方。因为育花,人也有了花性。和塘镇的女人便个个有了花容,一道景呢。当然,史睿枫去和塘,不是为了赏花,也不是为了花一样的女人,是怀旧。

母亲执意不肯,每每听说要回内陆,马上就说:“我才不要呢,这辈子都不想回那个和塘。将来我故去了,你要把我葬太平山上。”

母亲本是个温顺的女人,做事细心,说话更是柔声细语,可这些年一旦提到和塘或花坊街,马上会像被蛇咬了一样发出尖叫。叫完,母亲又跟着后悔,很痛苦的样子,不停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嘛,和塘是我老家哎。”母亲一边自责,一边又在修补似地继续顽固:“我真不去,这边待习惯了,到了内陆,哪能适应得了嘛?内陆空气那么差,霾一层接着一层,我才不要把自己交给毒气哎。”

母亲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说话缺乏逻辑,给人一种错乱的感觉。史睿枫知道,母亲口是心非,其实她对内陆是有很深感情的,只是故意不承认罢了。每每提及内陆,母亲总要找出一堆不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某种紧张。

母亲对内陆是紧张的、恐慌十足,她想回去,但又怕。史睿枫知道母亲怕什么。人往往是被回忆折磨着的,越是上了年纪,回忆就越是一把锁,彻底把人锁住,走不出去,也怕别人走进来。母亲是有很深心结的。史睿枫一直想打开母亲心结,努力了若干次,全都失败。后来他求助陆星阿姨,陆阿姨摇头说:“试过了,不顶用,你母亲这人啊,看着阳光,心事重着呢。”

陆星阿姨的话更让史睿枫充满焦虑,怎样才能把母亲从深重的阴影里带出来呢?史睿枫曾开玩笑:“妈妈,照你这么说,那边人可都没法活了,可我要告诉你,人家滋润着呢,瞅瞅你儿子,不也好好的吗?”

母亲看一眼他,狡辩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年轻、健康,经得起折腾,妈妈可是老了,你瞧瞧,瞧瞧,又老了许多哎,白发,还有皱纹……”

母亲聪明得很,她知道儿子什么心思,会及时地偷换话题,将回内陆这样一个敏感问题转化成女人们的通病,那就是怕老、怕胖,怕走形。反正这样的话题总也讲不完。

其实母亲不老,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五十刚出头。加上保养得好,我又乐观,这就让她的美丽无节制地延伸。有时候史睿枫看着都有点嫉妒,他都有白发了,额头上的皱纹不比母亲少,不少场合,人们都不拿他们当母子,说他是母亲的弟弟。

还有更大的笑话呢,有次慈善晚会,史睿枫连着熬了几天,人有点憔悴,偏巧那天母亲着了一套从法国带来的很扎眼的红色晚礼服,结果主持人口误,错将他们说成一对情侣。那次可把母亲高兴坏了,回来路上不停地说:“情侣,哈哈,这个主持人,竟说我和我儿子是情侣,太有意思。”自言自语半晌,突然盯着史睿枫问:“妈妈真的有那么年轻?”

母亲真的好年轻,这也是史睿枫非常开心和自豪的一件事。加上她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容许头发乱一点,衣服更是穿得整洁体面。对了,眉毛。母亲最最重视的,是那对如烟的柳眉。母亲最爱说的话也是“柳眉如烟,粉白黛绿”,说女人要是生成这样,那就天下无敌了。史睿枫打小便记得,母亲用在修眉画眉的时间,比别的女人补妆打扮还要长。

“不能亏待它呦,上天赐给我这样一对眉,怎么忍心不理它们呢。”这是母亲得意时常常说的一句话。说完,竟又对着镜子补眉妆了。

每每这个时候,史睿枫就会露出会心的笑。他知道母亲要强,要强的女人是不容许自己有瑕疵的。母亲精干了一辈子,也漂亮了一辈子,像天地的宠物,不,应该说是精灵,优雅而浪漫地走过了她的大半生。

史睿枫有责任,让母亲将她未来的岁月走得更好。既然不想去内陆,那就在香港待着吧,怎么顺心怎么来,这是史睿枫的想法。正好陆星阿姨闲着,史睿枫便将她“请”来,给母亲做伴。

陆星阿姨也是内陆人,年轻时跟母亲就认识,关系要好得很。后来陆星阿姨嫁到了江州水源镇,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采购员,没想几年后,丈夫的事业就做大,自己当了老板。陆星阿姨来香港比史睿枫他们晚一点,丈夫到香港发展,她便跟着来了。没想到的是,到香港没几年,凡事都还没摆顺呢,丈夫在一起公共事件中遇难。陆星阿姨的生活一下陷入了困境。

有段时间,陆星阿姨想回内陆,是母亲留下了她,并帮她介绍了工作,暗地里又帮衬她,算是将那段残酷的日子度了过去。再后来,陆星阿姨交了新的男朋友,地道的香港人,只是年龄大了些,不过她说没事,自己都这样了,难道还想找比她年轻的不成?有个人照顾就算不错。陆星阿姨跟母亲不同,母亲能坚守住大段大段空白的岁月,陆星阿姨坚守不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她不能缺男人。

“家里没个说话的,那个空哟—再说了,女人总得男人养着嘛。”这个养指的不是养活,是滋润。见母亲拧眉,陆星阿姨紧着会说:“燕莱你有老本吃,我可没有,只好变着法子吃男人了。”

这时候母亲的脸就会舒展开来,略略还有几分得意。陆星阿姨也会得意地一笑,为自己没有开罪母亲。其实这笑是生活逼的,史睿枫知道,陆星阿姨吃过不少苦,尤其丈夫出事后,啥都干过。洗衣工钟点工,给人家做保姆,到街头小饭馆洗盘子。虽说那时政府对她是有一些补贴的,但丈夫到香港投资,借了不少钱,陆星阿姨要把它们全还上。人走了,债不能走,欠人家的,就算卖身也要还给人家。母亲正是因这点,越发地喜欢她。当然,陆星阿姨并没有去卖身,生活练就了她一身的武艺,后来这个男朋友,是在小区前面开小吃点的,老婆走的早,一个人经营小本生意,比陆星阿姨大十二岁。陆星阿姨是给他做钟点工时跟他结下感情的,不久男人就提了婚,陆星阿姨愉快地嫁了过去。好景不长,嫁过去没两年,男人得癌症死了。正如陆星阿姨自己说的,她这人没男人缘,或者是个克星,嫁谁谁遭殃。

“算了,再也不想男人了,一个人老老实实过吧。”

母亲好像就在等这句话,陆星阿姨刚感叹完,她马上道:“对呀,你看看我,不也一个人过了一辈子么,干吗非要嫁男人?”

“可燕莱你有睿,我没有。”陆星阿姨一本正经纠正母亲。

“要是跟你一样有个争气的儿子,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呢,一个个命短的,被窝都暖不热,就蹬腿走了。”

母亲这个时候就一声不吭了,她会怔怔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还有人流,让心事从自己心里漫过。

母亲是有心事的,只是轻易不往外说罢了。

陆星阿姨烧一手好菜,跟母亲有讲不完的话。两个上了年岁的女人,谈论起家长里短来,那个热乎劲,亲密得如同小闺蜜。母亲还后悔,晚请了陆阿姨几年,不然,她脸上能少掉许多皱纹。

“人是要跟人交流的,有了你陆星阿姨,我这心啊,一下实落了许多。”母亲说。

史睿枫是四天前抵港的,到达太平山下时,母亲已经住进医院,崔医生派车来接的。史睿枫赶到医院,母亲竟然昏迷着,可把他吓坏了。抓着陆阿姨还有曾医生的手,不停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能昏迷呢?

陆阿姨见到他,心里一下有底了,反过来劝他甭急,母亲不会有大碍,医生已经说过多次了,会醒过来的。曾医生见他急成这样,也安慰道,他们上了最好的措施,一定请史睿枫放心。

史睿枫哪能放心啊,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千万别以为是他脆弱,史睿枫跟脆弱是不沾边的,商海里搏击十余年,早把他练成铜墙铁壁。是母亲在他心目中太过重要,这一生,他什么都可放弃,独独母亲不能。

病床前守了一夜,史睿枫心里不知祈祷了有多少次。上帝保佑,第二天一早,母亲终于苏醒过来。睁开眼睛见是他,母亲脸上蓦地闪出红光,声音也颤抖得不成。一把抓住他的手:“是睿吗,我的睿儿,你真回来了啊,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呢。”说着,眼里就奔出两行子热泪。

“妈妈,是我,妈妈不哭,有睿在呢。”史睿枫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感觉是从另一个世界把母亲拉了回来。

曾医生说,母亲这次情况的确不好,除心脏外,大脑供血也出现问题,更加意外的是,肺部查出阴影来,目前尚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肿瘤。

“那就抓紧查啊,还愣着做什么?”史睿枫急了,阴影,太可怕了。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最不好处。

曾医生倒是冷静,看到史睿枫惊慌失措,不住地安慰道,不是他们不急,病人入院到现在,血压一直不稳,心脏功能反复异常,两次出现深度昏迷,他们必须得想办法先让病人状况稳定下来。

这一稳定,又是两天过去了。母亲气色是好出一些,饭也能吃得下了,话更是多了起来。母亲话一多,就一点也不像病人,病房里的气氛好出许多。陆阿姨脸上也绽开笑,孩子似的说:“我就说嘛,什么心脏不好,全是心病,盼儿子呢,睿一来,姐你哪儿都舒服了。”

母亲这时候那个骄傲劲哟,好像陆阿姨道出了她的心事。

史睿枫却不敢乐观。母亲肺部的阴影到现在还没结果,又做了两次检查,医院方面仍然统一不了意见,阴影部位特殊,跟他们遇见的病例都不一样,初步判断应该不是癌变,但到底是什么,几位主治医都给不出准确判断。

此事不能告诉母亲和陆星阿姨,史睿枫已经联系香港两名专家,以便最快的时间内能为母亲做一次会诊。

哪知就在这时候,内陆来了信息。集团副总裁、海宁船业董事长范正乾不见了!

跟他报告消息的是助理芮晓旭,海宁集团公司发展部经理,一个他非常看好的下属,当然,也是一个最近给他惹了麻烦的女人。芮晓旭话说的微妙,没直接说失踪,只道是找不见人,已经好几天了,各方都在找,可就是找不着。

“找不着,他能去哪?”史睿枫也被芮晓旭说的犯起急来。范正乾是海宁的顶梁柱,虽然目前他是海宁CEO,但海宁可以没有他史睿枫,也可以没有董事长迟兆天,但绝不可少了范正乾。“奉水找过了吗,会不会在船上?”

范正乾在海宁重点负责船业,除担任集团副董事长外,还兼任海宁船业总裁。船业是海宁的核心产业,也是海宁的看家老底子,当初海宁就是靠两个人三条船起家的。几十年来,海宁经历了一浪又一浪,潮起潮落波云滚滚中,无数家中小企业一一死去,独独海宁由小做大,从最初的一家个体小企业成为目前江北乃至全国的船业巨头,在世界船业也享有一定地位。海宁两个字,早已誉满全球。可以这样说,如今提起中国船业,你就不能不提海宁。提起海宁,你就绕不开范正乾。他不单是元老,更是海宁的宝,是泰山压顶式的人物。

史睿枫所说的船,是海宁三年前签的一个大订单,东家是英国人,这艘超级大船是海宁自创业以来接到的最大载重量、最多船位的一艘,很具挑战性。当然技术难度和工艺要求也最高,某些方面需要世界顶尖技术,个别地方工艺流程的革新与现代技术运用,在世界船业也是首次。

这艘大船不但对海宁是严峻考验,对整个中国船业,也有划时代的意义。按当初媒体的说法,海宁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它将中国船业与世界船业的距离缩短了很大一步。当初海宁从英国船商手中签下这个订单,着实在业界引起了巨大震动。整整一年,大家都围绕这事说个不停。遗憾的是,这条大船在焊接过程中遭遇了技术瓶颈,海宁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过来,都宣告无果,大船没能按时交工,在巨大的技术瓶颈面前,海宁不得不宣布造船失败。

一场豪宴就这样不告而终。

作为该项目的第一负责人,范正乾的压力可想而知。史睿枫想,范正乾一定又是去了船上。可是芮晓旭说:“已经去过好几拨人了,我昨天才从奉水回来,基地没他的影子,留守者也没见到他。”

“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会蒸发?”史睿枫也觉得不可思议。船上不在,奉水和部门又都没人,能去哪呢?

“是啊,好蹊跷。史总您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公司要乱套了。”

“乱套?”史睿枫又是一惊,最近他特别怕听到这个乱字。

“是啊,史总您想想,公司遇到这么多棘手事,眼下范总又四处找不到,传闻一拨接着一拨,不乱才怪。”

“甭乱讲,范总可能一时有事,没来得及打招呼,让大家安定,范总不会出事的。”

“都说不会出事,可是……”芮晓旭那边急得要哭,这哭腔越发加重了史睿枫心头的阴影。芮晓旭又说一句,史睿枫就木在那里了。“史总,范总最近情绪一直不正常,心情非常低落,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担心……”

史睿枫在楼道里站了许久,才回到病房。

“睿,怎么了,有事?”见他进来,母亲问。

“哦,没事。”史睿枫搪塞道。

“你脸色那么难看,不会有事瞒着妈吧?”做母亲的眼睛总是雪亮,儿子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瞒不过她。

“真的没事,妈妈,你安心休息吧,是那边的人打电话问候您。”

“你在骗我。”母亲毫不客气地说。

史睿枫知道自己没装好。没法装,这事对他冲击太大,接到电话到现在,他的脑子完全让范正乾占据了,赶都赶不掉。坚持着坐了一会,怕母亲还要追问,史睿枫起身说:“妈妈,你好好休息,我到外边走一会。”

“睿……”史燕莱明显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一双手伸过来,想抓住儿子,可儿子让她扑了空。

史睿枫果断地走出来,他的心情委实糟透了。本来海宁就连着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如果不是有他强力撑着,怕是海宁早就乱作一团。芮晓旭这个电话,更是雪上加霜,让他想陪一会母亲都不能。

范正乾最近的确是不大对劲,这点史睿枫早就察觉出了。事实上,副总范正乾对史睿枫,一直是个谜。半月前他跟范正乾有过一次交流,这是加盟海宁后他跟范正乾次数不多的一次单独谈话。史睿枫一直想就海宁如何摆脱困境,尽快走出低谷跟范正乾换换意见,可范正乾总也不给他机会。以前是范太忙,几乎常年在奉水船业基地,也就是镜湖那边,史睿枫又多在省会江州总部,二人见面的机会真是有限。另一个关键原因,就是范正乾一直不接纳他,这令史睿枫很头痛。

史睿枫到海宁,并不像外界宣传的那样,大受欢迎。这中间,不顺头的事一桩连着一桩,尤其跟董事长迟兆天还有副总范正乾的关系,可谓一波三折,故事多着呢。但不管怎么,史睿枫是融了下来,而且担任了公司CEO。

担任CEO后,史睿枫想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对海宁做一番改革,力度最大的,就是对海宁瘦身。这也是范正乾感兴趣的,跟范正乾一贯的主张吻合。史睿枫原想,他这样做,应该能得到范正乾的响应,于是就热情澎湃地将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谁知范正乾忧心忡忡,对他的热忱和积极不做出一点反应。

史睿枫还记得那天谈话的情景,他说的热血澎湃,停不下来,范正乾却一直木然着。到后来,几乎是他一个人说,范正乾像头闷牛,一句不吭。再后来,范正乾竟扔给他一句:“怎么走,你和兆天商量吧,以后这些事不用征求我意见。”

这算什么话,听起来明显像是撂挑子,可范正乾不是一个撂挑子的人啊。当时史睿枫真是没搞明白,范正乾这股情绪从哪来,现在想想,就觉范正乾的情绪绝对有出处,而且不只一天两天。

莫非,这么多年,范正乾跟迟兆天真是面和心不和?或者,他有难言的苦衷?史睿枫不敢往这方面想,他宁可想得简单点,将范正乾这股不正常情绪归结到海宁目前的现实困境上。

穿过幽静深长的楼道,进入电梯,史睿枫紧了紧衣领。天倒是不冷,甚至有几分热,五月的香港,气候已经非常宜人,跟内陆江北比起来,这边的热更让他舒服。紧衣领只是习惯性动作,史睿枫有许多习惯性动作,从小到大,母亲帮着纠正了不少,目前留下的,也算不得坏习惯。比如一遇事,先要紧一下衣领,别人是松,他是紧。还比如面对长官或前辈,别人可能拘谨地要躬腰低头,他却要微微皱一下眉,表情想不通地收缩,做出一副审视的样子来。母亲说这样不礼貌,人家以为你对他不屑一顾呢。史睿枫解释,他是想看清对方到底不同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人跟人真是有许多不同的,尤其成功者,不管是内陆那些级别很高的官员,还是香港这边驰骋商场的精英们,身上都有很特别的东西。史睿枫喜欢第一时间将它们捕捉到,然后细细地咀嚼品味。母亲笑说他是想成功想疯了:“照猫画虎可不行,你得学人家品质。”母亲向来认为,人的品质最重要,这一生,母亲都在强调品质两个字。“我可不许你不择手段哟,母亲就是吃了这方面亏,一辈子过得好清苦,再也不许你步我后尘。”

“清苦吗,我咋不觉得?”史睿枫会笑眯眯地回击母亲,其实他是不想让母亲沉浸到往事中。母亲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人生极不寻常。但他从没觉得母亲品质有问题,他爱母亲,胜过一切。他认为母亲这一生,做到了“坚守”两个字,有什么品质比坚守更重要呢,没有。

下了电梯,出楼门,夜色铺排过来,浓郁一片。香港的夜景是极富个性的,虽是在医院,但也挡不住外面绚丽多彩的夜色。史睿枫深吸一口气,再紧一下衣领。他穿一件休闲款的纯棉恤衫,衣领是敞开的,露出他非常有质感的脖颈,那里光泽很好,皮肤也很健康,红润、光滑,泛着象牙的光泽。不少人说,他的脖颈很漂亮,看上去特别有男人味。史睿枫笑笑,脖颈有什么漂亮不漂亮呢,一个男人漂亮的应该是眼神,不,是智慧。史睿枫这生想做的,就是一个凭借智慧赢定人生的人。

目前他想赢得海宁。或者说,赢定一场危机。一想这事,史睿枫眼前立马灰暗,一眼的夜色瞬间没了。

海宁是内陆省份江北最大的造船企业,迄今已有五十年历史。在所在地奉水,更是声名显赫。但海宁在江北,不是一家独大,它还有一个非常强劲的对手:南洋船业。史睿枫还在香港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过不少海宁跟南洋恶斗的故事,等他加盟海宁,海宁跟南洋的竞争更是白热化,一度时间,海宁让南洋逼得喘不过气,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就目前来说,海宁和南洋的竞争根本没有结束,而且越演越激烈。这个时候海出问题,等于是给南洋白送机会啊——

范正乾!史睿枫有点狠地叫了一声这名字。

五月的太平山早已是花草盛开,白日里晒足了阳光的草木正在吐着芳香,从山顶吹来的风挟裹着海的凉气,也夹杂着淡淡的腥味,让人的五脏体验着另一种快感。要在平常,这样的夜晚,史睿枫会陶醉的。今晚不,今晚他的整个世界都飘摇了,忽而是病中的母亲,忽而又是范正乾,然后又是南洋。

不行,他得尽快理出头绪,不管是海宁还是母亲这边,以及竞争对手,他都要认真理一理,得权衡,得分析,得迅速做出决断。

2

午夜时分,史睿枫感觉到些许的凉意,站的时间也久了,怕母亲那边有事,就想回病房。

就在他转身想回的空,芮晓旭又一次打来电话,这次芮晓旭话说得更坚决,让史睿枫火速回去,海宁不可一日没他。“我们好担心,海宁目前这个样子,哪还能经得起各种余震。”

史睿枫的步子就又困住了。芮晓旭说的震,是海宁这几个月里经历的风波。先是上马四年的奉水中国船城突然叫停,一夜间变成了烂摊子,全力推动该项目的奉水原市长许肖彬因一起非常离奇的“性侵”案件被人举报,进而被有关方面带走。

奉水发生地震,波及面非常之广,受损最严重的当属他们两个竞争对手:海宁和南洋。两家企业元气大伤,海宁为此搭进去将近十个亿,还不包括趴在银行账头上的那些巨额贷款。

奉水中国船城总投资一百多亿,因其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而受到国内外船业的高度关注。海宁在该项工程一、二期建设中共拿到五大项目,投资总额高达七十个亿。南洋跟海宁规模差不多,只是项目侧重点不一样而已。

这座被誉为中国水上第一船城的特大型项目,论证阶段就遭到各种非议,无奈许肖彬积极性空前,态度又十分果决。某种程度,海宁所以陷进去,是有“逼迫”的成分。当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企业任何决策本质上还是由企业自己做出的,也只有企业自己来承担后果。

这几个月,围绕中国船城项目,海宁可以说是天天在经历风浪。业界更是有诸多传闻,一次惊过一次,次次都能掀起巨大的波澜。资金被套牢,烂尾工程一个接一个,单是收拾残局,都要把人精力熬尽,史睿枫他们还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压力。屋漏偏逢暴雨,偏在这个时候,又爆出大船事件,等于是雪上加霜,愣将海宁往死路上逼。

也怪范正乾,大船事件其实是早就该暴露出来的,不应该凑在一起。早暴露早面对早解决,这是史睿枫一贯的主张,搞企业不跟搞其他,很多事你瞒不了,骗也只能骗自己。只是范正乾不愿意认输。交船日期是去年十月,由于焊接技术解决不了,海宁只能往后推,工期一而再再而三地延期。英国方面多次表示不满,好在芮晓旭这方面经验足,更有巨大的耐心和热情周到的服务,使英方代表西西小姐连续多次让步,在老板面前替海宁说不少好话。

但危机终归是危机,开始大家对解决此技术难题还抱有幻想,认为在范正乾带领下,海宁能攻破此难关。请了无数专家,成立了不下十个攻关小组,国内外知名船业也都请教过了,难题最终还是未能破解。海宁这才万般无奈地宣告造船失败,范正乾破天荒地认了输。

史睿枫记得清楚,那晚,整个海宁都在哭。这是海宁造船史上第十九次失败,但这次失败得比前十八次都彻底,损失比前十八次加起来还要大。英方已依约进入索赔程序,不出意外,三个月后就要宣判,海宁为此将要付出高达一亿美金的赔付。

一亿美金,一想这数字,史睿枫后背就嗖嗖冒冷气,心也发寒。他努力着想把这事忘掉,再次抬头看了看天,五月的夜空,天很高很蓝,也很透明。此时此刻,史睿枫并不是怪罪范正乾,没道理。要说感情上,他是站在范正乾这边的。

加盟海宁后,史睿枫跟范正乾打的交道不是太多,海宁摊子铺得太大,两人分管各不相同,平时忙得都见不了面。史睿枫多是在总部江州,范正乾又经常窝在奉水镜糊。但凭他在商海这些年搏击的经验,还有对人对事的观察与判断,范正乾是一个有足够耐性的人,抗压能力大得惊人,怕是他史睿枫都比不了。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思来想去,史睿枫还是理不出头绪,这事太过诡异,来得毫无征兆。史睿枫想打个电话给迟兆天,听听他怎么说,可这个电话他实在打不了。

来港之前,史睿枫跟迟兆天发生了一场激烈争执,这是加盟海宁后从没有过的,对他的职业生涯来说,跟上司吵架,也是第一次。这场争执严重破坏了他跟迟兆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史睿枫能放下手头工作赶来看母亲,不能不说跟这次吵架没有关系。他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也让那边的迟兆天有个冷静的机会。

两人吵架是为了镜湖湾高端休闲度假区,该项目是中国船城的一大块,是核心中的核心。海宁争取这个项目,跟迟兆天对企业发展的主张有关。迟兆天接任海宁董事长后,多次想将海宁的航向做出调整,由以前的船业为主,变成渐渐淡化船业,多渠道多方位突破。而这个多方位,迟兆天最热衷的就是近年来内陆非常热闹的房地产。

对此,不只是史睿枫,包括范正乾还有董事会其他成员,都抱有不同的看法,史睿枫还力主规劝过,希望迟兆天能冷静,不要跟风,但凡一个行业过度发展时,也就是行将消亡的开始。经济不能违背常态,这个常态别人可以不懂,对他们这些整天漂在商海里的人,必须懂。

可迟兆天听不进去。迟兆天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决策说三道四。不只是决策,但凡事儿,迟兆天都不喜欢别人提不同意见,反对就更不用说。为此他解聘过三位副总经理,都是会上提了跟他相反的意见。其中一位还是国内船业很有名气的经理人,当初也是迟兆天费了很大心思从另一家船厂“挖”来的,但就因会上说了几句他不中听的话,向他泼了冷水,迟兆天就把人家“赶”走了。

“赶”这个字是迟兆天亲口讲的,事后史睿枫找他单独聊,想婉转地劝他将此人留下来。迟兆天看着他笑,笑够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很亲热的样子:“我留他做什么,天天看他冲我挑刺,他有这个资格么,有这资格为什么不当老总,要给别人打工?”他把“打工”两个字说得很响,生怕史睿枫听不清似的,又道:“我请他来,是让跟我同心协力,为海宁描绘蓝图,他老跟我过不去,老唱反调,拆我的台,坏我的事,这样的人不赶走还留着做什么,你说留着做什么?”他很响地反问史睿枫。

史睿枫被他问得结巴,想半天才说:“不同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真理就是在不断辩论中才变得清晰。”

没想迟兆天笑得越发凶了:“真理,睿枫你跟我谈真理?”迟兆天觉得史睿枫这话说得很好玩,当时也的确露出好玩的表情,用力拍了拍史睿枫肩。

拍完了,将手拿开,在空中停留一会,重重地落下。一只茶杯在他的手下碎了,发出极响的声音。这声音让史睿枫打出一个寒战。

史睿枫正要问他打碎茶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讲?迟兆天又开了口,这次他的话就极不亲热了,带着某种威胁或是震慑。“我不喜欢别人跟我探讨真理,胜者为王败者寇,千百年来都这么走过来的,商场讲的不是真理,是实用,是谁能赢。我赢了,难道你们还敢说我错?”

史睿枫说不敢。

问题是迟兆天没赢。跟船城所有项目一样,镜湖度假区外加迟兆天一心开发的高档别墅区热热闹闹经过五年后,投进去六个多亿,只换来一片吆喝声,随后许肖彬出事,船城叫停,度假区逼迫停工。如今摆在镜湖的,哪还是什么诱惑力十足前景十分叫好的高档休闲度假区,短短半年时间,那里便成一片荒冢,如果不是迟兆天不甘心,执意将一拨人留那里看守,怕是早变成荒郊了。

这不怪谁,在镜湖搞开发,本身就是热血来潮。那里历史以来就是死地,虽然风景秀丽,三面环山,可它只是一湾水,加之两边山势险要,自古就鲜有人们在那里活动。在这里零星建几座船厂倒也说得过去,当初海宁将船厂建这里,也是想独享这里的水岸优势,因为镜湖小面积的水岸不可能再容得下其他厂子进来。可许肖彬脑子发热,非要填湖造田,修建大型船台,还异想天开要将东部浅水湾全部填平,将险峻陡峭的朱峰岭削下一块来,让迟兆天打造休闲度假城。

这都是史睿枫加盟之前发生的事,史睿枫后来听说,许肖彬所以热衷于此,是缘自一风水先生。许想在奉水大干一场,干出别人干不出的政绩,请来风水先生为他卜卦,结果就有了中国船城。

当然这都不是史睿枫所要追究的,目前摆在他面前的任务,是如何盘活海宁资产。一个中国船城,加上大船,早把海宁资金榨干,海宁的融资早已超过警戒线,目前维持正常的运转都很难,工人已有三个月开不出工资,这都是摆在他这个CEO面前的紧迫任务。迟兆天他们可以不去考虑这些,史睿枫不能。如果不马上将这些资产盘活,海宁真就会成一艘烂船,陷在污泥中再也出不来。

史睿枫想把该项目卖掉,或者抵顶出去,趁许案目前还没有结果,船城项目虽说叫停但还没彻底烂掉,拿着热钱想进入的人不是没有,变卖尚有一定可能。史睿枫甚至想好了价格,全部收回是不可能的,他没迟兆天那么乐观,四面楚歌时尚能谈笑风生,他只能面对现实,能收回多少算多少,用来给船业这一块救急。

没想就此引发了他跟迟兆天之间的公开恶战。一听说要卖掉度假区,还背着他跟别人谈价格,迟兆天怒了。海宁大大小小项目中,迟兆天最钟情最不肯放手的,就属这个休闲度假区。每每谈起,迟兆天必是兴高采烈、热血沸腾。纵是它已停工,迟兆天也不容许别人说半个不字。在海宁你可以谈大船的失败,谈其他项目的不成熟或决策失误,但你绝不能对度假区说半个不字。一度,迟兆天甚至搞封锁,不让任何人提度假区。在他心里,度假区是圣地,是他一个梦。梦怎么会死掉呢,不会!哪怕拼上海宁全部资产,他也要把这项目搞成功。史睿枫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卖掉。

“简直开玩笑嘛。”迟兆天一开始还是忍着的,毕竟站在面前跟他谈度假区的是史睿枫不是范正乾,实在听不下去,就不阴不阳嘲讽上这么一句。后来见史睿枫喋喋不休,几乎是挑战他的权威了,迟兆天一下变了脸。“睿枫你是不是让老范洗了脑,最近怎么老是提船城,难道你们真觉得能救得了船业?”

史睿枫这段时间是老跟迟兆天提船城。他有一种预感,船业在沉寂了将近五年后,应该会有复苏,尽管目前看不出任何征兆,但凭借多年商海打拼的经验,他认定传统行业重新受重视的日子不远了。

这也基于他对内陆经济形势的整体判断,内陆经济在史睿枫眼里犹如一个发烧友,在地产业长达十余年的高烧不断中,已经暴露出种种问题,有些甚至是致命的,随时都可能让经济体崩塌。这些问题高层不会看不到,经济本身也不会放过。报复迟早要到来,而备受轻视的传统工业基础产业被打进冷宫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再怎么说,一个国家的经济也不可能靠地产来支撑,这在世界上也没有先例。繁荣一段时间可以,繁荣过度就很可怕。专家都说是泡沫,史睿枫觉得用泡沫形容有点轻了,它其实就是一种很脆弱的假性经济。

“救得了救不了且不说,但海宁是搞船的,我们不能把主业扔一边。”史睿枫还是很有耐心。

“哈哈,跟老范一个腔调,就知道船。睿枫啊,我可对你有些失望,原以为你是科班出身,又有征战美国和香港的经验,到海宁来,能跟我携起手来,重新打开一片新天地。没想转来转去,你还是转到了老路上。行了,这话到此为止,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海宁到底该抓什么该放什么,我想我比你们谁都清楚。镜湖这个项目我不可能罢手,相反,接下来我会有大动作,我要让船业全部退出,全部,听懂没,不是谁重谁轻,而是彻底放弃,这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迟兆天的话不仅夸张,且很刺耳,史睿枫仍然强忍着没发作,进一步问道:“为什么?”

就是这句为什么惹恼了迟兆天,史睿枫万万没想到,迟兆天会扔给他一句异常另类的话,另类到让他瞠目结舌。

“我恨船业,知道吗,恨!我恨跟它有关的所有人,这下你完全明白了吧。哈哈——”迟兆天说着竟然笑起来,面色瞬间变得可怕,带几分狰狞。史睿枫彻底凌乱了,眼前的迟兆天跟他认识的迟兆天判若两人,怎么也对不上号。

迟兆天并没打住,继续说:“打开始时,我就不想在船业这一块有任何作为,是他们逼我,非要把大好年华消耗在这该死的产业上。我恨,巴不得它早死,早死!”

迟兆天越发歇斯底里,控制不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在史睿枫面前发飙。史睿枫吃惊地盯住他,如果说以前迟兆天说什么他还能勉强接受的话,那天,迟兆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要洞穿他的耳膜。这人怎么这样啊,史睿枫打心底里发出鄙视。迟兆天全然不顾,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将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了一起,摆出一个姿势让史睿枫看。

史睿枫看不懂他的意思,他猜测迟兆天可能是借此恫吓他。“董事长——”史睿枫想制止这种滑稽的游戏。他知道母亲为什么老要在他面前提醒了,这人一旦露出原型,的确可憎。

“吓着你了吧?”迟兆天突然收起脸上笑,走近一步看着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怎么能伤害你呢,只要你不提度假村,不提船业,不再扰乱我的计划,还是我好兄弟,是海宁的CEO。我知道你有野心,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可你别拿我当傻子,谁也别拿我当傻子。但是睿枫你不能急,更不能颐指气使,我迟兆天最烦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你还没这资格,你才来海宁几天,五年零一个月又三天,就想命令我?笑话。我郑重向你提个醒,不管谁加盟海宁,也不管谁担任CEO,海宁它姓迟,永远别忘了这点!”

史睿枫完全让迟兆天弄懵弄傻了,就如大街上走着,突然闯过来一头怪兽。是的,怪兽。加盟海宁这么长时间,史睿枫还从没见过迟兆天如此疯癫。那天他突然明白,迟兆天一直在装,事实上从他加盟海宁那天起,迟兆天就什么想法也有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太可怕了。史睿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对手,这是他第一次将迟兆天摆到对手的位置。而之前,不管母亲怎样说,史睿枫都不肯这样做。他怕这样会让海宁陷入更大的灾难。

每个人心里都是有秘密的,有些秘密能示人,有些绝不。越是深藏的秘密,就越可能惊到自己。史睿枫所以放弃香港的工作,到内陆来,绝不是只为了换个平台,他跟海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这一切,都被他瞒得严实,不让任何人知道罢了。确切地说替他瞒住这些的是母亲,是母亲让他来海宁,也是母亲让他知道自己跟海宁跟迟兆天一家的关系。

那天史睿枫原本不想跟迟兆天吵的,就算迟兆天在他面前撕去伪装,专横凶恶起来,他也没想着吵。他有使命,为了这个神秘的使命,他能忍受一切。但是迟兆天随后说出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当时他都要离开了,人家不愿听,那就不说。但史睿枫已经拿定主意,不管多难,奉水中国船城一大半项目必须无条件停,该变卖的一定要变卖,能抵顶的想尽快抵顶,这是拯救海宁的唯一出路,海宁决不能让自大盲目且毫不懂经济的迟兆天毁掉。迟兆天越是霸道,他越要坚持,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变卖,那就看他跟迟兆天接下来的磨合。

脚步都要快迈出迟兆天办公室门了,迟兆天突然又叫了一声:“睿枫你等等。”史睿枫只好停下,回身看住迟兆天。也是奇怪,就那么半小时不到的时候,史睿枫眼里的迟兆天,已经全然没了以前的色彩。以前不管发生什么,史睿枫心里,都是他迟兆天当海宁掌门人的,他也要求自己必须尊重他,必须维护迟兆天在集团内部的权威。可是——

“说吧,还有什么事?”史睿枫冷冷问过去一句,落在迟兆天身上的目光,也全然没了一丝敬重,他能听出自己话里的不屑。

迟兆天居然没觉察出来,仍然用傲慢的目光看住他,道:“还有一件事,刚才我忘记说了,事关你个人问题。我知道史总你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你也知道自己魅力所在,不瞒你说,现在史总你可是公司上下的红人,不只是权力,权力算什么,是你个人魅力。但我提醒史总一句,别对公司女孩下手,不好,中国有句老话,兔子不吃窝边草,史总不至于没听过吧?”

史睿枫当时并不清楚迟兆天在说谁,这些话又从何而来,但他装出一副全明白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冲迟兆天说:“完了?”

“完了。”迟兆天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两个人的笑分明有不同意思。笑过,迟兆天又说:“看来史总是听不进去,好吧,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可要采取措施了。”

“什么措施?”

“我得请你母亲史女士来,告诉她,她宝贝儿子可能要给她娶一个大陆媳妇回去,还是我海宁的骨干成员。”

“混蛋!”史睿枫突然骂过去一句。就在迟兆天愣神的空,史睿枫像一挺刚刚修好的机关枪,噼里啪啦就冲迟兆天扫过去一梭子。“工作的事我可以跟你交流,也可以听你的意见,因为你是董事长,是海宁掌舵人。个人事务,我请你闭口,因为你的眼里全是邪恶。”

“邪恶?”

“比邪恶更可怕,简直是无耻!”史睿枫想不起更能发泄的词。

“哈哈。”迟兆天笑了,“史总别急,我不就一说嘛,你急什么,莫非真被我击中了?很多人就这样,平日装作无事,一旦被别人击穿,马上就歇斯底里。”

“你——”史睿枫突然间又无语。他恨自己这种性格,明明被人咬,自己却还击不了。

迟兆天却乘胜追击,换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口气:“好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毕竟我年长一点,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史总你呢,也是有身份的人,何况你的婚姻是件敏感事,至少不应该伤了你母亲。”

迟兆天再次提到母亲,史睿枫就觉这人不只是阴险,有些太恶毒了。史睿枫所以至今未婚,的确跟母亲有关。之前他在香港闹出过一场风波,想必迟兆天已经打听清楚,这天故意拿出来损他,同时也带着威胁。史睿枫本想就这话题质问迟兆天几句,又一想他们之间的任何争吵,都不能伤及他母亲,迟兆天没有资格拿他母亲说事。“混蛋!”他骂了一句,愤然离开。

那天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此时想起来,史睿枫就觉有些发笑。何必呢,人家怀疑就让怀疑得了,自己干吗跟着发疯,不值,也不应该。但他知道,跟迟兆天的关系是再也复原不了了。有些关系一直是小心翼翼维护的,就跟玻璃器皿一样,一不留神弄破,就再也难以复原。

此时站在月光下,令他懊恼的不是这些,他跟迟兆天的个人恩怨暂且先抛一边,史睿枫懊恼的是,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经理人,加盟海宁五年,非但没让海宁走出一条新路,相反,海宁在原来的池子里越陷越深,以至于今天,连迈一下步子的力量都没有。他对不起海宁,同样对不起自己,当然,更对不起的,是在病床上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

五年时间,他算是白白浪费了。

3

母亲没睡,在等他。

史睿枫重新回到病房,已是凌晨两点二十。他连着打了好几通电话,大家说法各异,但有一点已经清楚,奉水的气候近几天突然反常。几个人同时跟他提到了许案,有两位甚至直言不讳,明确告诉他风波要来,海宁将会陷进另一场漩涡。

风波是指许案。他们不停地暗示,原本归于平静的许案,很可能要被重提,海宁凶多吉少啊——

必须找到范正乾!

副总范正乾真的不在江北,公司总部找不到,镜湖那边也没,电话关机,各方联系过了,音信全无。史睿枫跟范正乾妻子柳芝也联系过了,柳芝说,老范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她也在四处找。“我家老范不会出什么事吧,都说他也跟着贪,我真想请这些说话不长眼的人来我家看看,我们贪什么了,就这房子,还有这一堆破家具,送都没人要,还贪呢。他为海宁操了大半辈子心,临头来却落这么个下场,不公啊。”柳芝在电话里愤愤地说。

史睿枫没耐心听下去。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更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他冲柳芝说:“大姐你别急,我们正在联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柳芝肯定是急疯了,莫名其妙说:“睿枫你问问北京吧,你不是北京有关系嘛,可不能由着他们胡来,姓许的贪,跟我家老范有啥关系啊,很多事我家老范也是被逼的。”

史睿枫无声地苦笑,人在急昏头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不该说得出来。柳芝急成这样,史睿枫能理解,但他不赞成柳芝的说法。范正乾失踪到底跟许案有没有联系,谁也不敢乱下结论,如果是,那就算机密,他们只能等相关部门通知,而不能乱动用关系。

对内陆很多做法,史睿枫一直抱有看法,比如凡事找关系,比如总觉得有什么力量可以拯救自己。这个世界上,谁也拯救不了谁,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不少人的荒唐在于,大家都憎恨不公,呼吁公平,可大家都在想着不公。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讲,他跟柳芝说了几句好话,宽慰一阵,找个机会挂了机。

不过从内心里,史睿枫不愿将范正乾跟许案扯一起。就算别人都搅进去,老范也不会,这点史睿枫还是有把握。范正乾是个怪人,或者说,是个正统得跟时代不合拍的人。按常规的思路去解读范正乾,会碰壁。

史睿枫跟范正乾搭班子也有五年了,对老范,他仍然不能说是已经了解。现实中的范正乾跟传说中的范叔叔怎么也对不上号,传说中的老范有着极其神秘的色彩,是一个典型的传奇人物,很多故事史睿枫打小就知道,母亲告诉他的。可以说,史睿枫这生受影响最大的,就是老范。

但到内陆五年,史睿枫几乎没有感受到那种传奇,跟他搭班子的老范不仅传统守旧,且唯唯诺诺。个别时候他都怀疑,老范是被母亲史燕莱神化了,是母亲杜撰出的一个人物。直到跟迟兆天吵过架,史睿枫才明白,他错了。老范这辈子,是被迟兆天毁了,或者说,是被迟家父子毁了!

史睿枫心里很乱,找不到范正乾,他该如何面对许案,如何规避许案即将给海宁带来的冲击?都怪他,没把许案当回事,看来自己还是不够敏感!

史睿枫以前很少关心这些,看到内陆企业的老总们老是在一起探讨政治,打探各类小道消息,包括他的老板、海宁董事长迟兆天,这方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政界有个风吹,草还没动,他们这边就已起浪。以前他认为这些很无聊,企业家最该关心的应该是市场,是行业的流变与发展,跟世界的距离,还有科技和技术的进步,管理创新。总之很多。独独应该远离的,就是政治。但内陆企业家谈这些的少,谈官员的多,谈关系的更多。他真不能理解,搞企业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有,也不至于让企业家们把大把的精力和脑细胞耗费在这上面吧?

实践告诉他,错的是他,是他对内陆不了解,对内陆企业所处的环境还有位置不了解,对内陆企业家所处的尴尬境地更缺少了解。现在史睿枫不一样了,他比迟兆天他们更关心这些。是的,企业家真应该关注经营之外的许多事,尤其政策层面的变化。内陆干了五年,史睿枫深深体会到,政策层面细微的变化都有可能给企业提供无限的商机,提供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也有可能导致灾难。

比政策更厉害的,是官员的喜好。这点特别有意思,以前在香港,在美国,史睿枫只知道做企业是用不着看人家脸色的,他也不会察言观色,这些对他来说是天生的弱项。打小母亲教会他一样东西,做人要有骨气,不媚不俗,不低头不哈腰。况且在香港或是美国,合作是双方共赢的事,没钱赚的生产,就算你把脸贴上去人家也不会理。内陆却不一样,很不一样,提起这,史睿枫真是感慨万千,甚至有种五年里脱胎换骨的感觉。

因为这些,史睿枫现在变得敏感,性格中也有了多疑,遇事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就事论事,简单,会由不住地去联想,往复杂里想。生活是最大的老师,人不可能脱离环境,你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身上就会多出什么样的味道。这点现在连陆阿姨都能感觉出。记得上次回港,他正在看央视新闻联播,陆阿姨惊讶地走过来说:“睿,啥时对这感兴趣了,以前可从没见你看这个。”史睿枫只能笑,没法回答。有些问题真是回答不了,比如说他为什么要关注新闻联播,要看那些内陆公务人员才看的报纸和新闻,关注那些本不该关注的事物。有时他自己也惊奇,这些习惯什么时候形成的。

重新回到病房,史睿枫想表现轻松些,事情既然发生,就要面对,争取到好的处理办法,急和慌没用,必须沉住气。尤其现在,绝不能给母亲添负担,不能让这些负面的东西影响母亲。

可细心的母亲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安。“到底出什么事了,睿,公司那边遇到问题?”

“没,朋友电话,说生意上的事。”史睿枫撒谎道。

“你瞒不了我。你是我生的,怎么能瞒我呢?是你们内部起冲突还是遭遇外力?”母亲显然不甘心,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内部能起什么冲突,您老人家就甭操心这些了,这阵儿怎么样,还难受不?”母亲说没事,自他来就没再难受过。史睿枫努力着笑笑,哄小孩一般哄母亲:“该休息啦,妈妈。”说着,给了母亲一个拥抱。

母亲史燕莱轻轻拍打了他一下,脸颊跟他挨了挨,然后将他推开,凝视着他,一本正经道:“睿,刚才那话有问题,什么叫内部没冲突,你知不知道,妈妈最担心的,就是你跟他。”

“妈——”史睿枫急忙将母亲打断。每次回港,母亲问得最多的,不是公司经营状况,也不是他在那边的生活,而是他跟迟兆天的关系。以前史睿枫会跟母亲讲的很细,母亲也喜欢听得细,可这次,史睿枫真心不想讲。

“好吧,妈妈不问,免得又说妈妈啰唆。”母亲释然一笑,又道,“不过睿你要记住,在那边,千万要小心,那人狠着呢,咱家的睿是菩萨心肠,不吃亏才怪,妈妈现在后悔,当初到底该不该让睿去内陆。”

“妈妈可从不是一个后悔的人。”史睿枫赔着笑说。

“这不是为了你吗?昨晚妈妈梦见他了,好奇怪,还有他妻子,对了,他妻子还在新加坡?”

“又来了。”史睿枫抱怨母亲一句。

母亲对迟兆天有看法,很深。母亲放不下心的,正是他跟迟兆天的关系。史睿枫俯下身,再次安慰似地拍拍母亲的肩:“好啦,儿子会乖乖的,啥事也不会发生,只求妈妈尽快好起来,并保证不再犯病,健康快乐。”史睿枫吻了下母亲额头:“还有漂亮!”

刚才还一脸愁容的史燕莱,被儿子一吻,突然间开心了,锁着的愁眉顿然舒展,跟儿子玩笑道:“怎么能把最关键的一句省掉呢,臭小子。”

史睿枫这下是真开心了,母亲是能感染他的,能看见母亲笑脸,此时真是一种奢侈。

“好吧,妈妈要永远年轻漂亮,不许老。”

史燕莱幸福地陶醉起来,感觉自己的病瞬间好出许多。趁母亲不注意,史睿枫猛地刮了下母亲鼻子。母亲一声惊讶,也要还击他,史睿枫逃开了。这娘俩,到一起总有一些怪动作,外人看来,他们不像是母子,倒像一对情人。陆阿姨就说,见过母子亲的,没见过亲热到这程度的。

时间真不早了,再聊天就要亮。母亲显然还想说话,自从史睿枫离开香港,加盟海宁,母子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每想起这,史燕莱就后悔当初做出的选择,她一直矛盾,让儿子去内陆,是不是个错误?可千万不能错啊,错了,她真是没法跟自己交代,那可等于是亲手毁了儿子一生。毁不得,真毁不得。一想起这些,史燕莱那颗心,就针扎似的痛。儿子是在她的怂恿和精心策划下弃开香港优越的环境去内陆的,如果儿子有个闪失,她是原谅不了自己的。

这个晚上,娘俩最终还是没睡,一直说话到了天亮。

4

史睿枫是让奉水市长高原紧急从香港催回的。

高原在电话里说:“你马上回来,政府这边有重要事跟你商量。”新任市长高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点史睿枫早有领教,他怕见这个人,但又想见这个人。怎么说呢,史睿枫以前对官员是有戒备之心的,总觉得他们说话很不靠谱,责任心尤其欠缺。对高原,却有另外一种感觉。

史睿枫相信,高原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跟范正乾失踪有关。

“好吧,我马上回来。”

飞机是下午四点的,先到北京,然后转机。史睿枫将母亲托付给陆阿姨,再三跟曾医生还有医院一位副院长做了叮嘱,要他们务必用心,尽快将病情查清,这边一有消息,他马上赶回来。陆阿姨舍不得他走,哭哭啼啼,史睿枫安慰道:“那边一点小事,办完马上回来。”陆阿姨说:“啥都是小事,可你总是被小事拖着。”母亲也在边上说:“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去那边,我这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么,史睿枫还是回来了。抵达北京,史睿枫想跟一朋友通个电话,说说母亲病情。朋友在北京人脉很广,这些年帮过史睿枫不少忙。史睿枫不是对香港医疗水平不放心,关键是来来去去太折腾,他还是想把母亲接到内陆。

刚要拨号,芮晓旭来了电话。史睿枫叹一声,接起,芮晓旭说她已到江北机场,是来接机的,告诉史睿枫江北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史睿枫有点不爽,问芮晓旭这么早候机场干吗,晚上九点多才能到,现在跑到机场,不是胡闹么。

芮晓旭说待在公司心里更发急,还不如早点来机场。“我想出来透透气,公司太压抑了,感觉整个人要疯掉。”

若在平时,史睿枫肯定会训几句。时间哪能这么浪费?对海宁每个员工,史睿枫都要求他们把每一分时间每一份精力全用到创造效益上。企业要提高效率,首先员工要有高效率。一个企业必须要有时间观,要分分秒秒去争、去珍惜。

在内陆,史睿枫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对时间的挥霍,不论是政府官员还是企业员工,都有充分理由去挥霍时间。比如这种迎来送往,史睿枫是最反感的。二是对工作不严谨不求真,能过则过,制度和规范摆在那里,但就是视而不见,大家全都一幅随心所欲无所谓的样子。这点真是令他伤心。一度,史睿枫近乎失望,觉得不应该到内陆,他习惯了另一个环境,在这里,什么也不适应,什么也受不了。但他还是克制自己,直到爱上海宁。

要说史睿枫也走过弯路,面对海宁一系列顽症,一开始采取的策略是忍,是看,将所有症状记下来,暗中去想办法解决。后来发现这样不行,不但没一点效果,反把自己也拖了进去,等于自己也在空熬时间。后来有一天,史睿枫发威了,他认为必须发火,必须拿该开刀的开刀。

史睿枫在公司公开发的第一把火,正是冲着接待。当时集团开内部会议,全国各地各公司负责人前往参加,公司行政部组织一个庞大的接待团队,负责迎来送往,仅接待费用,就高达数十万元。面对一长串名单还有令他心疼的那笔费用,史睿枫决定不再沉默,他在会上发力:“下面公司的负责人不认得总部,自己没长腿,需要你们来带路?”“我们是企业,不是政府机关,更不是慈善机构。政府需要面子,企业需要么?再说钱呢,政府有花不完的钱,我们有么,谁来挣?”史睿枫说出了一个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从不去思考的问题,最后他道:“这笔钱谁花的,谁负责吐出来!”

史睿枫那次真是发了狠,别人都以为他只是在会上说说,没想他说到做到,真就让行政部吐出了这笔钱,当然不是全部。由行政部核实,费用花谁身上,由谁所在的公司吐出来,行政部当月奖金全部取消,经理撤职。

事后才得知,接待方案事先是征得迟兆天同意的,在迟兆天这里,这种事习以为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海宁一直沿袭这样的“传统”,迎来送去,搞的非常气派。迟兆天他们下去,下面要负责接待,吃喝玩乐,一应由下面安排。下面负责人到总部,总部同样宴请,美名曰礼尚往来。史睿枫此举,等于打破了一种局面,坏了一种平衡,不但行政部怨声载道,就连迟兆天,也很不高兴,认为史睿枫是拿行政部打他的脸。

格局是不能随便打破的,你动了某一根,其他就会有连锁反应。但格局又必须打破,某种格局久了,不但公司,包括公司每一个人,都会掉进一种旧的模式里,死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如果你只在局部做手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会陷入周而复始、越医越麻烦怪圈。这是史睿枫痛定思痛后得出的结论。他决定另辟蹊径,要动就从根上动。而海宁的根,就是迟兆天给这家企业灌输的盲目自大、刚愎自用。

史睿枫乱想一阵,觉得今天不能跟芮晓旭发脾气,她说的对,眼下这时候,哪个能安心工作?有时候,是得让员工出来透透气。“好吧,登机后给你电话。”

“有件事想跟史总说说,不知方便不?”芮晓旭又追过来一句。

史睿枫眉头一皱:“还有啥事,请讲。”

“英国方面刚来通知,西西小姐近期要到奉水,这次是来解除另外七艘大船的合同。”

“解除合同?”史睿枫诧异极了,一波未平,再起一波。西西小姐已经给海宁带来足够的麻烦,难道还要……

“老大别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船出问题后,英方多次提出修订原来合约,西西小姐虽然为我们争取了不少,但毕竟大船失败,英方对我们的信心越来越小,西西小姐怕也无能为力。”芮晓旭耐心十足地说。

史睿枫叹一声。当年海宁跟英国船东斯密特·高签订的不只是这一艘大船,那时范正乾雄心勃勃,豪气冲天,加上大船签约成功,更加激发了他,对竞争对手南洋一点也不相让,两家几乎要火拼起来。据说这七艘中的五艘原本是要归于南洋的,就因范正乾豁了出去,一条船一条船的争。争的过程中又将南洋的致命缺陷揭出来,让南洋无法回击。

同行都知道,南洋造船,凭借的根本不是自有技术,是典型的组装。一条船接手后,分包出去,由各家船厂完成,最后南洋将其集中起来组装就行。只是英国人当时不了解南洋,经范正乾这样一揭,西西小姐再去调查,真相便一清二楚。这把英方吓了一跳,大名鼎鼎的南洋原来是这样!最终,海宁凭借自有技术和价格方面的强硬优势,成功击败南洋,将另外七艘一并签下,让整个业界为之一惊。

没想到,此举最终成为海宁最大的败笔,并为海宁埋下巨大的隐患。

“老大,我感觉这里面有猫腻,西西小姐尽管没说,但我怀疑,南洋一定在里面捣鬼。”

“捣鬼,南洋能捣什么鬼?”这说法倒新鲜,史睿枫还从没这么想。

芮晓旭接着说:“最近南洋那边很神秘,我听说,他们的谈判代表一个月前就去了英国,他们这是在反扑。”

“谈判代表?”史睿枫暗暗一惊,南洋居然干这种事,他这个CEO,怎么连这样的信息都没听到?

“目前还不能确定,老大你也知道,那个周船雨,比她哥哥更难对付。要叫我说,她才是海宁真正的对手。”

周船雨?史睿枫静静思考一会,思路似乎是被什么阻挡住了。过半天,道:“知道了,你做好接待准备,毕竟跟西西小姐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接触,她又喜欢跟你在一起,不管怎么,都要拿她当尊贵的客人看。”

“可我不想输啊,老大,难道真的没一点办法了,您快想想办法嘛。”芮晓旭急了,居然在电话里求起了他。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史睿枫猛地打断,果断挂了电话。

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电话,史睿枫瞬间对任何事都没了兴趣,甚至将母亲的病也抛在了脑后。孤独地站在休息室窗前,透过玻璃,凝视窗外。北京的天不是太蓝,甚至还有一层霾。此时此刻,那笼罩在天空上面的霾,便成了翻滚不息的企业界争斗,吞噬着他的心。

南洋。半天,史睿枫重重吐出两个字,脚步一摔,离开窗前。

史睿枫离开VIP休息室,打算去候机大厅。刚一出门,目光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惊了几惊,脚步下意识地跟过去。走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很艳,极为时尚,大红的长衫,质地很软,非常飘逸,一头长发散乱在肩上,经红色衬衫一映,越发空灵。史睿枫感觉她不是在走,是在飞。身材更是诱人,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腿,臀部圆满而高翘,突显出少见的性感。加上训练有素的步伐,虽然在人群中,但十分扎眼。史睿枫发现,周围不少男子也暗暗放慢脚步,佯装各种动作,或提包,或翻弄手机,目光却全往女人身上窜。

周船雨,南洋集团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史睿枫差点喊了出来。他不会认错,哪怕周船雨只给他一个侧影,他也能分辨出来。快追几步,果然是周船雨。

周船雨背一款十分低调但价值绝对不菲的包,小巧精致,跟着装很般配。史睿枫认得那款,LANAMARKS限量版,绝对的奢侈品。有次史睿枫一激动,给母亲买过一款,结果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非要他拿去退货。史睿枫哪肯,他是真心孝敬母亲的,母亲这辈子没享受过什么,年轻时候日子过得非常节俭,老了还是过去的习惯。笑说:“这款包抢都抢不到,英国皇室贵妇才能拥有的。”结果母亲越发不安,听说退不掉,硬要他送人。史睿枫更是哭笑不得:“妈,这是专门孝敬您老人家的,怎么能送别人呢。再说你儿子光棍一条,女朋友也没一个,送给谁?”

这话恰巧被做饭的陆阿姨听到,伸出脖子说:“啥东西哟,不要留着我用,可别乱送人。”一句话把史睿枫吓得,那款包刷干了他一张卡,五十多万呢。

史睿枫对周船雨的好奇,绝非这些,他还没低俗到见了女人走不开的程度。他感兴趣的是周船雨边上的男人。男人明显老了,尽管穿着很艳,黄色T恤,米色长裤,脚蹬一双贝路帝休闲鞋,人也精神。但从步态还有微微变驼的背,就能判断出他的大致年龄。史睿枫又加几步,在离周船雨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放慢脚步,他想看清男人的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史睿枫知道周船雨也是单身,两年前离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异常热闹。一来是她刚从国外回到内陆,进入自家企业,因为南洋的原因,她一加盟,便备受业界关注。人们对她充满了猜测和向往,她身上每件事,都可能成为新闻。二来她的婚姻之前被她瞒得严严的,外界根本不晓得,很多人都拿她当单身贵族。直到曝出跟丈夫离婚,人们才知道她嫁的是新加坡人,英国非常有名的棒球教练唐纳。

唐纳是棒球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长相英俊,眼神迷人,身材更是健美,性感得有点过分。有人说,他比贝克汉姆还要让女人疯狂。网上四处是他秀肌肉的照片,一大批女粉丝简直要疯掉。周船雨居然是他老婆,这下好,娱乐界八卦界齐出动,将这事炒的,到处都是头条,周船雨着实火了一把。

史睿枫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绝非八卦之人,他要看清周船雨陪的到底是谁。商场上了解对手永远比了解自己更重要,但对手永远不是那么容易了解的,尤其像海宁跟南洋这样的死对头,双方会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打一个钢箍,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也甭看跟谁走在一起,和谁吃饭聊天这类简单事。对于商场中挣扎的人,点点滴滴都是新闻,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可能暴露出商业机密。何况周船雨此时明显是要跟这个男人外出,她去哪里,此人什么身份,跟南洋有什么关系?这些,对史睿枫可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自从电话里芮晓旭跟他说过南洋捣鬼之事,史睿枫对周船雨,就多了几分思考。但他对周船雨了解实在有些少,完全跟白纸一样,其性格还有做事风格,更是一无所知。芮晓旭有句话点醒了他,周船雨才是海宁真正的对手。真是天赐良机,让他在这里巧遇对方,史睿枫真是有点兴奋。怕是周船雨也想不到,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中,竟然有一双来自对手的眼睛。

周船雨跟男人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伸出手,挽一下男人胳膊,两人非常亲近,也很自然。史睿枫纳闷了,男人会是谁呢,史睿枫从没见过此人,记忆库搜半天,还是没有结果。此人绝不是政府官员,政府官员纵是再大胆,也不敢跟周船雨这样抢眼的女性一块出门,而且亲密无懈。男人年龄在六十岁左右,可以做周船雨父亲,但周船雨父亲早就离世。

跟海宁创始人迟海清一样,周船雨父亲周健厚也是一传奇人物,不同的是,迟海清当年是白手起家,靠着惊人的胆略和过人智慧打拼下海宁的。周健厚则是将一家国有船厂巧妙地“改制”到了自己手里,尔后迅速扩张,发展壮大,成为能跟海宁抗衡的大型船业集团。两人都很传奇,却也有着相同的宿命。迟海清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周健厚更惨,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夺走了他生命。两人在世时,斗得你死我活,为海宁和南洋结下了解不开的怨,两人的死因又都引起外界各种猜测,也为双方的矛盾再添新料。

到现在南洋总裁周船奉都认为,夺走他父亲生命的那场车祸,是别人精心设计的。这个别人不用猜,就是指迟兆天。那个时候迟兆天刚刚接任海宁不久,海宁和南洋正为镜湖湾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独占。迟兆天更直白,公开向媒体爆料,父亲从没有心血管疾病,脑溢血猝死不假,具体原因却一直是谜。迟兆天信誓旦旦说,这辈子一定要查出害死父亲的凶手。这话同样是冲周船奉说的。

两家就这样你来我往,恶语相向,将前仇旧恨演绎得浩浩荡荡,浑浑浊浊……

史睿枫记住了男人那张脸,一张被岁月染满风霜但又很阳光的脸。又跟几步,发现周船雨和男人是要去广州。

飞机正点抵达江北燕山机场。芮晓旭和石源恭迎在出口,见了面,史睿枫没说什么,象征性地道了声谢。

机上两个小时,除了想母亲,他就在想周船雨,还有南洋。南洋是周氏家族自己的企业,这家企业的前身是南洋国有船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有南洋船厂在省内名气很大,不只是奉水的经济支柱,对江北全省也很有贡献作用。最好的时候,能向国家纳税一个多亿。随着改革开放,一批乡镇办船厂和民营船厂迅速崛起,靠灵活多变的经营机制还有国家政策的扶持,很快成为江北船业的生力军。

八十年代末,南洋船厂的日子开始不好过,厂里接不到活,工人发不出工资,技术工人流失严重,都被民营厂高薪挖走了。那个时候周健厚是技术副厂长,这人是技术员出身,对造船尤其焊接这一块,有很高超的手艺,可惜那些年船厂能接到的活多是修修补补,稍稍有点技术含量的,都被外地船厂抢走,周健厚的手艺也只能荒着。

一九九二年,江北终于推行国企改革,奉水被选为试点,先是一批小企业以承包或租赁的方式转由个人经营,接着,开始瞄向大中企业。不能不承认,周健厚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男人,他在第一时间就嗅到了气息,并开始谋划。

母亲史燕莱每每讲起这个男人,免不了要感叹一番。“是个人精哟,精到家了,全奉水,就他脑子最好使。”母亲说。史睿枫一开始并不了解周健厚,他们属于上一辈人,当年的故事已经变成历史,除了母亲,没人跟他提起。可母亲也不是经常提起,只是偶尔想起内陆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才会发此感叹。母亲叹完,会说:“睿啊,妈妈希望这辈子你正直厚道,不卑不亢地做人,妈这双眼,看够了算计也看够了精明,精明害死人啊,睿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人,做人比做生意更重要。”

史睿枫自然会牢记母亲教诲。加盟海宁,时不时地也要跟周氏兄妹过招,当然,更多的是跟周船奉,毕竟周船雨才来两年,两年里她似乎很沉默,没像外界预测的那样,在南洋里点起几把火。不管怎么,五年下来,史睿枫算是领教到什么是母亲所说的精明。周家这对兄妹,尤其哥哥周船奉,跟传说中他们的父亲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常的商业竞争,会被他们搞得五颜六色,该用的不该用的手段都用。

史睿枫真是服了,怪不得加盟海宁前,母亲闺蜜也是范正乾夫人柳芝会说:“睿,不是阿姨不欢迎你,阿姨是怕你来很快会白了头,周家那孽障,诡计多着呢,压根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瞅瞅你范叔,一头白发哪根是为我白的,全是让他算计的啊。”

算计,史睿枫现在是相信算计这个词了。周船奉眼里,所有的竞争都是算计,谁计谋多谁动用得狠、辣,谁就能取胜。这人简直是兽,不出招便罢,一旦出招,必狠必毒,你就算接住,也会被他搞得遍体鳞伤。

招过的多了,史睿枫就知道,周船奉此人,很接近无赖。什么道义规则,公平公正,在他眼里全不算数,他就要一样东西,胜!中国船城,海宁本不会伤这么重,都是对手逼的。周船奉设局,让迟兆天往里钻,可叹迟兆天,多少年风雨,居然没让他学会冷静。明知对方撒网,却要一根筋往里钻。这两个人,真是一对活宝。

史睿枫认真研究过周家父子的背景还有发家史。当年周健厚所以能轻松玩成调包计,将国有南洋船厂拿到手,一方面得益于政策。是的,内陆干事,什么时候都离不了政策。政策如同水,能让船浮也能让船沉。周健厚算是赶上了好时候,那个时候只要敢想、有胆,机会就在你眼前。周健厚不只是敢想,他是敢做,不择手段地做。

周先是挑拨原厂长跟奉水领导之间的关系,让市里将厂长拿掉,自己顺势扶正,坐上垂涎已久的厂长宝座,然后利用国有老厂最后一点优势,运用一系列手段,很快拉近跟领导的关系。

一切铺垫好后,周开始运作企业改制。结果不出任何人预料,他以很小的代价将一家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国有老厂“改制”为民营企业,摇身一变成了坐拥数千万资产的老板。什么是奇迹,这就叫。而在此时,迟海清和范正乾,正背着干粮袋,四处寻找资金……

母亲曾说,内地搞企业不比香港,更不比美国,有一个字要他充分领会,就是“变”。从来没沾染过企业的母亲,居然深刻地总结出内陆发展企业的一字经。就是抓住这个“变”字做文章,做足做充分。变是机遇,变是一切的可能。

这五年,史睿枫也确实领教了这个“变”字,不过五年里经历的一系列变,并没有让他把海宁打造成一幅新模样,相反,海宁像是天天处在惊涛骇浪中,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个“变”字吞掉。五年里他近乎都在救场。一场接一场的变,一场接一场的灾难,到现在史睿枫都搞不清,自己是跑来发展还是跑来灭火?

眼下,又一场变在等着他。不用多猜,市长高原急着叫他来,是为了奉水河项目。这项目之前他暗暗动过脑子,市长高原也跟他提过。

奉水河位于镜湖东侧,跟镜湖只隔一座山。山有个好听的名字:木鱼山。山形状若木鱼,山的气质看上去木讷,却又透射着一股灵气。史睿枫非常喜欢那座山,只要去镜湖,爬山是他的必选项目。有次在半山腰,他问芮晓旭,这辈子最大的志向是什么?芮晓旭那个时候还没担任助理,只是发展部经理,在他面前还不是放得太开,矜持半天,道:“做一名有理想的船人。”

“船人?”史睿枫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一时有些好奇。芮晓旭腼腆地笑笑,道:“在我的理解里,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这个国家的船业做出贡献,就是目标。为船而生,为船而去努力,就是船人。”

“这个名字好。”史睿枫赞扬一句,又道:“怎么就不去做一代船王呢,中国的女船王?”

芮晓旭这次回答得利落,扬起头冲她笑了笑,毫不掩饰地说:“这梦不是我做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敢有这样宏大的梦想。”

那天他本来想鼓励下芮晓旭,因为心情好,对芮晓旭平日的工作又十分肯定,内心里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就想探探她的底。不料话出口,却是:“那你是脚踏实地了?”

芮晓旭歪了下头,做思索状,沉吟一会道:“脚踏实地也能说过去吧,相比你们那些伟大的目标,我觉得做一个理想中的船人更合适我。”

“伟大目标?”到内陆后,史睿枫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他有伟大目标。

“不是吗?”芮晓旭有了俏皮样,脖子一歪,眼睛扑闪着。芮晓旭这样一问,倒让他一时没了词。

他真的有伟大目标么?史睿枫以前是有目标的,说不上伟大,但那目标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史睿枫并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也是在内陆长大,而且还是标准的奉水人。他的家在奉水河另一头,和塘镇,跟镜湖正好在相反方向。那里记录了他的童年,史睿枫小学是在和塘读完的,他对和塘还留有无限美好的记忆。升入中学,史睿枫在奉水县城读了一年,突然有一天,母亲说要带他去香港,而且再也不回来了。史睿枫非常惊讶,天真地问母亲,香港是哪呀,离和塘远么?母亲摇摇头,眼神突然间暗淡下来,说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史睿枫一个劲地问。

母亲忽地抱紧他,摩挲着他的头发,半天后说:“我们必须去,那边有更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那我们怎么去呢?”

“坐船,坐一周的船。”母亲说。

一听坐船,史睿枫开心坏了,虽是在奉水河边长大,但他从没坐过船,是指那种大型客船。母亲从不出远门,也不容许他出,再说一个小孩子,就算想出,能到哪里去呢?但史睿枫想出远门,这想法不知从哪一天冒出,就像树一样长在他心里,怎么也拔不掉。他想离开和塘,离开这个又快乐又不快乐的地方,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去。那里有海,有足够高的山,当然,要有漂亮的房子,干净的街道,最好还有足球场。

那个时候的史睿枫很喜欢足球,这得归功于和塘镇一个叫罗奇的高年级男生。罗奇家也在镇子上,他爸爸是国有船厂的厂长。史睿枫打小就觉得,罗奇家里很有钱,他总是穿很漂亮的衣服,尤其喜欢穿足球服。史睿枫压根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但穿身上立马会有力量的足球装是从哪里来,罗奇不告诉他,他也不敢问,问了怕母亲生气。母亲打小就教育,见了别人的好东西,第一不许眼馋,第二不许问东问西,那样显得既没礼貌又没志气。志气。母亲常常会拿这两个字来教育史睿枫,让他认为志气是做人必须要有的一样东西。

罗奇学习不好,但球踢得很棒,罗奇最喜欢的事,就是把他们一帮半大小子叫一起,分成两个队,在和塘镇东边那块平整的草地上踢球。史睿枫不大喜欢罗奇,一是他家里太有钱,老是拿没见过的东西来刺激他们。二来罗奇学习不好。母亲给他提出的交朋友的条件,是必须跟学习好的孩子一块玩,罗奇不算。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最最重要的,罗奇常在他面前炫耀他爸爸。动辄就说,这是我爸买的,还有这,然后拿出一大堆东西来,让史睿枫领略爸爸的好处。等史睿枫看得差不多了,罗奇会冷不丁问出一句:“对了史睿枫,你爸爸呢,怎么从没见过你爸爸呀——”

这话会让史睿枫痛苦上很长一阵子。可是因为足球,他还是不能拒绝罗奇。史睿枫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很是缺少意志,当然小时候也不是十分清楚,意志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要跟罗奇玩,史睿枫就得想办法撒谎,这是史睿枫很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因为他知道撒谎是不道德的一件事,尤其对母亲,更不能撒谎。可史睿枫喜欢足球,每到周末或放假不去上学的时候,罗奇就站在镇子上,和塘镇是东西走向的一条长街,街中心有个偌大的台子,青砖和河石砌成的,母亲说,那是文革留下的,“文革”期间和塘镇的主任经常会站那个台子上,手里拿个喇叭,冲整个镇子喊。还有,和塘镇最大的地主罗树庚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要被拉到那个台子上供全镇的人批斗。罗树庚就是罗奇的爷爷。文革没结束,就被斗死了,他的一个儿子耀文是在他死后上吊死的,活下的只有罗奇的爸爸耀武。

罗奇站在台子上,穿着非常鲜亮的球衣,嘴里含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哨子,哨子一响,镇子上的孩子们就知道罗奇召唤他们踢足球了。于是一个个从家里奔出来,撒上欢地往东头草场上去。史睿枫会停下手里作业,用嘴叼着钢笔,双眼发痴地望住台子的方向。

望上不久,母亲就从正屋里出来,披着一身的阳光,问他作业写得如何了?史睿枫会兴奋地说,早写完啦,在温习呢。母亲沉吟一会,慢悠悠道:“也别太辛苦了,太阳很好,出去活动活动,开开心。”不等母亲话音落地,史睿枫已飞快地跑出门来,就往街上去。母亲会在后面喊:“把鞋换了呀,刚买了球鞋的。”

如果不是去香港,史睿枫相信自己会练成一身好球技的,事实上上中学时,他的球技已经很好了,好得让罗奇都佩服,老是拿球衣啊啥的送他。史睿枫是不会要罗奇任何礼物的,那些礼物全是他爸爸买的,所以史睿枫不要。那个时候史睿枫心里有两个梦想,一是有一天见到自己的爸爸,让爸爸给他买一件漂亮的球衣。第二个梦想,就是离开镇子,去远方。

史睿枫所以要去远方,是因每每问起母亲,母亲总说,爸爸在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海,有高楼,还有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史睿枫后来有了另一个梦想,或者叫愿望,想看到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子?

史睿枫跟着母亲离开了和塘,离开了奉水,去了香港,而且如母亲所说,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香港上学、生活,读了大学又读研,然后去美国留学,留学结束先在美国一家公司供职,后来又被派到香港,成为该公司在香港的首席业务代表。人生可谓经历了大海涨潮般的次次巅峰,可至今,他的愿望还有梦想一个也没实现。

他没见到自己的爸爸,没有要到那件一直想要的球衣,倒是连足球也扔远了,去了香港就再也没踢过。远方倒是去了,但远方根本不像小时想象的那么精彩那么完美,某种程度上,跟和塘镇差不了多少。远方没有爸爸,某件事物一旦失去你想要的结果,立马就平淡了。所以史睿枫漂洋过海,求学也好,工作也罢,对他来说只是完成了成长这件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开阔,他渐渐明白,远方其实不在别处,永远在你心里,在心最痛的那一块。

人去远方并不是看万花筒一般的世界,而是想医好心里那块痛。史睿枫没医好,只是小心翼翼将它包裹了起来。等他成年后,就再也没问过母亲,爸爸到底在哪?因为他终于明白,这块疼他的东西,疼了母亲差不多一生。他不想让母亲痛。

芮晓旭一句话,又勾起了史睿枫很多遐想。到内陆后,史睿枫一直警告自己,不许想这些,甚至不许拿自己当奉水人,要永远记得,自己是香港来的。这不是说他是一个忘本的人,或者嫌弃奉水什么。真不。这样做一是为了母亲,让他放弃美国克瓦尔纳费城船厂国际投资部香港分部的工作来内陆时,母亲明确告诫他,你不是衣锦还乡,不是去风光的,更不是那片土地上寻找什么,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海宁!

“你要以香港人的精明与务实,坦荡敬业,还有求真精神,改造海宁,让它彻底脱掉那股土气,变成一家真正的现代企业,要它在你手上,完全跟世界接轨。”

母亲破天荒地用了不少时尚词,令史睿枫吃惊,更让他敬佩。史睿枫心目中,母亲一直是个闲人,来自乡下,过着悠闲而又孤单的日子,很少读书,更少看报,所有的道理都是朴素的,是从生活中点点滴滴提炼的,没想这次母亲突然高大上起来,讲出了一堆切中要害的问题。

其实史睿枫忽略了一点,在他成长的这些年,母亲并没闲着,她在偷偷学,通过报纸、电视还有书籍,母亲对企业经营与管理方面,早已不再是门外汉,还有些精呢。

到了内陆才发现,母亲说的对。母亲不想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奉水人,并不是心里不能有奉水,不能有江北,而是……是怕他被这边的气息污化掉!

一切都是有根的,母亲的善良与纯朴来自奉水,但奉水不只是这些,奉水有很多。一个人在一片土壤上浸淫久了,除了土壤给他的养分,还有杂质,还有许许多多不健康的东西。比如膨胀,比如过分地放大,比如挥金如土,比如穷显摆。总之,内陆五年,史睿枫除感受到内陆的巨变外,也深刻体会到许多该变未变的东西,有些是致命的。这也是海宁看似很强大实质上却极其脆弱的原因。虚肿!史睿枫总结出这么一个词。

他在内陆常听人们说,如今的企业家说白了是一具挣钱工具,遍地而起的企业,四处可见的企业家,头顶各种名头和光环,出入豪华场所,进出各大酒店,女的珠光宝气,男的西服革履,手里三四部手机,身后四五个跟班,看上去要多成功有多成功。可是,可是当你深入到他们骨子里,或是深入到各家企业,却发现,看似繁景一片欣欣向荣的企业,没一家不隐藏着巨大的危机。有些身居危崖,有些命悬一线。而经过各种包装大摇大摆的企业家们,精神深处更是雾茫一片。如果跟他们谈起企业来,不是关系就是政策,似乎除了这两样法宝,企业就没法存活。

史睿枫承认这两样的重要性,可是,企业如果只靠这两样东西,那还叫企业吗?他们把企业引到了另一条路上。这条路充满着算计,投机,唯利是图,虚张声势,巧取豪夺,一夜暴富。少缺了诚信,少缺了脚踏实地,更少了一样东西: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史睿枫是懂的,也相信迟兆天他们也懂,懂而不作为,意味就很复杂了。

芮晓旭问他有什么伟大目标,史睿枫以前没想过,这阵,却突然想,要说他有目标,可能也就在此了。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冲芮晓旭笑了笑。

很多东西只能藏心里,说出来,意味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