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想成事,队友很重要

1

镜湖是南洋的根据地,也是奉水船业的发祥地,要不然,当初许肖彬也不会看上这块风水宝地,非要在景色秀美风光宜人的镜湖搞什么填湖造田,建中国船城。

出了镜湖,往东南方向一拐,就是多姿多彩的奉水河了。奉水河是奉水的母亲河,从历史角度看,这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河。改革开放初期,奉水就提出开发奉水河,造福奉水人民的口号。十多年下来,河的两岸星罗棋布,建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厂,当年作为水上一景,引八方客人来参观取经。时过境迁,如今的奉水河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辉煌。随着世界经济的萧条,尤其美国那场举世闻名的次贷危机,全世界的船业都遭到重创,奉水河也未能幸免。

加上许肖彬主政奉水五年,不知什么原因,对奉水河死活没有兴趣。很多本可以规划和安排在奉水河的项目,尤其中小型项目或船业改造项目,更应布局在奉水河。可许肖彬一意孤行,椤是对奉水河不瞧一眼,绕过木鱼山,哪怕填湖凿山,也要建在镜湖这边。奉水河便像一个遭人遗弃的孩子,如今更像一条臭水沟,木讷而又僵死地躺在那里。

史睿枫先后三次去过那里,一次是了解整个奉水船业的现状,做到对未来心中有数。一次是请一名当地有名的土专家,来海宁为大船会诊。还有一次就是前段时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想把整条奉水河租过来,将河两岸大小船厂兼并组合,该淘汰的彻底淘汰,能整合的尽力整合,在别人对这条河还不重视的时候,做先期投资。

在判断和捕捉商业机会方面,史睿枫还算有点天赋,这也是多年商场训练出来的。一个成功的商人,首先是商机的捕捉者,没有敏锐的洞察力,你就不可能先别人抢得机会。而商战往往是先者胜,谁抢得先机,谁先胜出一半。史睿枫真是觉得奉水河有戏,似乎从踏进奉水第一天起,对这条河,就有一种本能的喜欢。五年过去,史睿枫对这条河的兴趣非但没减,相反,他觉得如果奉水将来真能成为中国船业基地,那么这条河,就是基地之源。

卵巢!不知哪天,史睿枫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而后他笑了,太形象了,真的是卵巢,孕育一切,滋养一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条河都没有舍弃的理由,一是交通极为便利,奉水河自西向东,横向连接了一江两河,一边背靠山,但又离山有段距离,河岸宽阔、平坦,视野极为开阔。稍加平整,就是建厂修房的好地方。二来河两岸没有永久性建筑,虽有居民生活,但都不是长期居住。史睿枫之前派人做过调查,所有住户中,外来人口占一半以上,本地人口多是在两岸开厂或做生意的,这些解决起来都很简单,对开发构不成威胁。史睿枫最怕遇到人的安置或搬迁,照他的经验,这算是内陆一根硬骨头,很多项目出问题都出在了这上面。不管怎么,奉水河都是很有诱惑力的,如果真想把奉水发展成中国船业基地,离开这条河是不行的。

那次史睿枫带着芮晓旭几个,沿河走了一周,表面是考察沿河两岸船业,暗,却是对他心里那个念头做一次复活。

海宁现在这样子,如果再不找出新的项目,新的扩展方向,无疑是在等死。而海宁又不能像迟兆天所说那样,扔开船业去干房地产。史睿枫对迟兆天热衷的地产业一直起不了兴趣,或者说,对内陆不可遏制的地产势头,他始终抱有警惕。急着找新的发展项目,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理由。海宁这些年在迟兆天的一意孤行下,对地产业做的投资太大,战线拉得过分长,一旦地产业有变,海宁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死相会很难看。

必须想办法把海宁拉出来,及时化解这些年盲目投资带来的巨大风险。利用行业间的跨转并停和目前大家都还没觉醒的有利时机,尽早从地产业脱手,将这艘大船强行拉入正确的航线。

可是难啊。每一个想法的诞生除了是一场观念的革命外,更是对格局的一次破坏。不破掉旧的,新的难以立足。史睿枫真是担心这个破,谁来助他?

就在他为此苦苦思索而不得法时,突然听到消息,新任市长高原跟他想法不谋而合,奉水下一步重头戏,很可能就是开发奉水河。

这就是母亲说的变。史睿枫暗暗充满兴奋,也越发坚信母亲道出了真谛。内陆的变的确很少从客观实际出发,多是由官员的兴趣爱好所致,这在香港或其他国家不可思议,但在内陆它就是事实。官员变,一个地方的发展思路就要变,发展方向更是要变。前任官员倡导和主张的,立马成为过去,被遗忘在那里,新任官员会很快点燃自己的火。史睿枫就此问题请教过北京一位朋友,问为什么?朋友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了一句至今还让他深思的话:“大家都想书写历史,也都以为能书写历史,都想留下浓重的一笔。殊不知,历史真不是我们这些人写的。”朋友是一位官员,目前在一个显要的位子上。

史睿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市长高原上任才三个多月,一把火都还没点呢,他对变的渴求肯定要超过史睿枫。

车内沉闷、压抑。史睿枫不说话,芮晓旭和石源也不敢乱开口。车子离开机场大道,往市区驶去。史睿枫扭头问:“范总有消息没?”

“暂时还没,不过可以肯定,人是安全的,所以请史总甭太急。”芮晓旭说。

“夫人那边呢,也没有消息?”史睿枫指的是范夫人柳芝,香港通完电话,他答应一有消息要给柳芝回电话,可到现在也没顾上跟柳芝回话。

一听问这个,石源来劲了。石源一向嘴快,在公司有“关不住”之称,意思是凡事只要他听见看见,一准先别人讲出来。不牢靠的嘴。芮晓旭曾经这么评价自己这位同僚。“公司派人去过范总家,夫人情绪还算稳定,也排除了他们夫妻合演苦肉计的可能。”石源说。

“合演苦肉计?”史睿枫一听惊讶了,眉头暗暗拧起。

石源意识到自己失语,胆怯地瞅了眼芮晓旭。芮晓旭恶狠狠挖他一眼,但没替他圆场。芮晓旭对这个传言也很不满。石源硬着头皮又道:“不是我乱造谣,那天听行政部经理讲的。”

“行政部?”史睿枫眉头拧得更紧。行政部经理是不久前新调整的,以前在另外部门,被迟兆天看中,破格提拔了起来。不过史睿枫后来听说,此人是市里领导的亲戚。

芮晓旭仔细观察着史睿枫神情的变化,默了一会,道:“也不怪行政部,这话是董事长小范围讲的,不知让啥人给传了出来。”

“扯淡!”史睿枫恨恨说了一句。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矛盾,更有龌龊。海宁两位当家人的矛盾,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史睿枫还没加盟海宁前,关于迟兆天和范正乾二人之间的不和还有争斗,就已在业界传开。跟海宁在业界受到的重视一样,海宁两位当家人的一举一动,也备受人们关注,往往还被别有用心者拿来做文章。比如说之前就曾讹传,迟一直怀疑父亲迟海清的死,跟范正乾有关。还说范当时野心勃勃,想将海宁据为己有,跟别人合伙制造了一场阴谋,除去了迟海清。

这些消息史睿枫都不信,不知啥人说过,用正常手段搞不垮一个组织时,就想办法让他们起内讧,内讧是瓦解组织最有效也最简单的方法,百用百灵。海宁其实一直陷在内讧里,从没走出。

史睿枫心里重重叹了几声。迟兆天这个时候说这话,真是过了。不过史睿枫相信,范正乾失踪,肯定跟迟有关系。弄不好,是迟直接逼走的。迟兆天容不下范正乾,早在大船还没宣告彻底失败,范正乾仍在穷尽心力四处想办法解决技术难题,迟兆天就开始冷嘲热讽,非但不助范一臂之力,反而处处拿这事挖苦范正乾。大船失败,更是给了迟兆天机会。只要逮着机会,迟兆天就会说:“看看,看看,我早就提出,不要在核心产业上做文章了,做不出的,没见人家美国佬都不造船了么?现在好,要造原子弹,结果呢,哑弹,我看怎么收场?”

迟兆天还说:“他哪是造船,他是抱着过去不放。都啥年代了,现在哪家企业还守着过去的传统?要变,变才能有新的空间,才能让海宁重新插上翅膀。”“什么是船业,他讲的那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船业,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们要追求大船业,要敢于拓展,敢于向新行业跨进。”

凡此种种,史睿枫听的真是多了,迟范二人有尖锐的观念之争,一个抱着核心产业不放,拒不同意海宁盲目扩张,乱投资乱上项目。一个呢,打骨子里厌恶造船这一块,认为它早已落后于时代,海宁应该搞房地产,搞公路搞铁路,总之,什么赚钱搞什么,什么时尚往什么里钻,这才叫发展。

面对迟兆天的冷嘲热讽,范正乾常常无言以对。这是一个沉默得令人可怕的男人。史睿枫风里浪里,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从没见过范正乾这样敢于沉默的男人。范的沉默不是寡言少语,也非不善言辞,而是将一切装在心里,默默地融化。他从不跟迟兆天争,至少史睿枫来海宁这些年没有。不管迟兆天讲什么,范都不语。可是范正乾并不是没有主张,相反,他自己认准的事,哪怕迟兆天一万个反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坚持下去。

大船就是例证。迟兆天当时为阻止,能用的法子全用了,一度甚至撤换了公司财务,目的就是想从资金上卡住范正乾。可范正乾是卡不住的,他拿船厂做抵押,从银行贷款。经费相当紧张时,甚至将自家的房子也抵押到了银行。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单就融资而言,路子和办法都比迟兆天多,也野。在商业这个江湖上,“野”这个字很重要,有时甚至就是企业成败的关键。看上去敦厚老实略略带点木讷的范正乾却恰恰具备这个优点,史睿枫将其归结为发狠。一个人要是发起狠来,别人是挡不住的。

是个怪物。史睿枫这么评价这位前朝元老。可他却突然离开了海宁!

“对外没透露风声吧?”史睿枫像是忽然记起这件事,问得也有点轻描淡写。

“没,这次行政部算是负责,消息一直控制在小范围内。”芮晓旭说。

“可我听说,昨天已经有记者知道了。”沉默了才一会儿的石源又接话道。

“记者?”史睿枫扭头看住石源。

石源有点小得意:“昨天我接到过记者电话,市场报的,是采访董事长时董事长向他提起的。”

又是他!史睿枫无言了,这个迟兆天啊——

“晓旭,你的看法呢,范总会去哪?”沉默一会,史睿枫又将话题抛给了芮晓旭,他是想听听芮晓旭究竟怎么想。

“肯定不会走远,我坚信他还在海宁,范总这人心事重,我们很难走进他心里,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放心,他不放丢下海宁的。”

这也是史睿枫的想法,甭看芮晓旭年轻,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非常成熟非常有个性,而且还有感恩情怀。当初是范正乾将她挖进海宁的,进来这些年,也没少得到范正乾的呵护,所以范正乾在她心里,应该比谁都重。

史睿枫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人应该有感恩之心,这是为人处世的前提。“那也没必要把所有联系方式掐断啊,这个老范,做起事来真是没谱。”

“他不让我们知道,总有不让知道的理由,我们应该理解他,大船失败,数他压力最大,上次见他时发现他头发又白了一层。”芮晓旭话里满是感情。

“白了头发算什么,决策失败,当然得承担责任。”石源忽然说。

“怎么说话呢石源,问题明明出在技术上,怎么能只怪范总?”芮晓旭重重呛了句石源,目光又不安地看着史睿枫。史睿枫装没看见,继续道:“不管出在哪,证明我们实力不够,实力永远是企业较量的资本。”

史睿枫不想就事论事,没意思,借这次事件,更让他看到了海宁的弱点,技术,创新能力,尤其是自己拥有的核心技术,海宁更缺。不只海宁,船舶焊接这一块,全国也是弱项,尖端核心技术在世界其他国家,但人家不卖,花多少钱也买不到。尤其次贷危机爆发后,全球船业受到大冲击,各家都在为重新洗牌做准备,英美发达国家又对中国实行制裁与封锁,这些核心技术更难拿到。

必须得自己掌握啊。史睿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武家奇,这是位年轻人,以前也在美国,后来又到香港,跟史睿枫经历有点类同。两年前从美国回到内陆加盟海宁的,目前是海宁技术研发中心副主任。他正要提起这个人,忽然又记起什么,忙将话咽了回去。过了一会,他道:“落后就意味着被动,是不是这个理?”

“这还用说,我们比人家落后几十年呢。”芮晓旭并不知道史睿枫刚才想起了什么,还沉浸在范正乾这个话题里。

“当初就应该充分考虑到这些,我觉得还是决策问题,决策层始终缺乏战略眼光。”石源道。

“什么意思啊你,范总都这样了,你还落井下石,安什么心你?”芮晓旭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石源。石源最近风凉话很多,牢骚也很大。

“我是就事论事,企业决策当然要充分尊重自身实际嘛,哪有我们这样的,老是放大自己。”

“死脑筋,没法跟你说。”芮晓旭被石源气得翻白眼。

“石源说的对,晓旭你要多听石源意见。”没想史睿枫这样说。

石源有点小得意,冲芮晓旭扮个鬼脸,又要讲话,史睿枫开口了:“二位别争,慢慢讲。”

有时候听下属互相争辩也很有意思,企业很多问题,下面往往看得比他们清,决策层有时会被很多东西罩住眼。再加上平时史睿枫对石源了解少,今天也想听听他的看法。“石源,大胆说,不要有太多顾虑。”史睿枫怕芮晓旭还要阻止石源,芮晓旭这个小头目,当的有些霸道呢。

石源果然被调动起来:“范总早有隐退之心,这次估计是真的要退隐了。”

“退隐?”这话史睿枫倒是第一次听到,范正乾会有这想法?

“可不是嘛,反正他现在在海宁也是个闲角,大家都不待见,又给海宁带来这大的麻烦,当然会一走了之。”

“石源!”听石源没完没了,得了劲地乱说,芮晓旭实在忍受不了。芮晓旭如此阻拦石源,反让史睿枫多了心。难道?有个念头曾经在史睿枫脑子里跳过,不过史睿枫不承认。现在听石源说范正乾在海宁是个闲角,迫使他再次想起,范正乾失踪,究竟跟他本人有没有关系?之前他已经听到一些传闻,说他在公司的上升对范正乾形成了压力,也有说迟兆天跟他合起手来对付范正乾,他都一笑了之,这阵他却不敢笑了。

他来海宁之前,范正乾是海宁二把手,加上迟兆天有个习惯,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凡遇到出头露面接待或新闻发布什么的,都将范正乾推到前台。因此外界有一种传说,作为前朝元老,范在海宁是有绝对地位的,甚至能反制迟兆天。但是他加盟后,这种格局慢慢在变,有时候他也感觉出,是迟兆天有意而为,借他来刺激范正乾,刻意制造一种他要取代范的假象。有时也不,是事情逼的。海宁不似以前,现在摊子铺得过大,涉足行业过多,许多事需要周旋。尤其这些年跟国际间的来往日益密切,这些事,都得他出面。所以表面看,他的地位被拔高。加上现在他又担任CEO,按内陆这边的习惯理解,他便是海宁二把手。

阴差阳错,史睿枫苦笑一声。看来问题还真不简单,如果范正乾真是因这个闹情绪,那他可就成笑话了。

2

史睿枫是回到江北省城江州第三天后才见到奉水市长高原的。

省里突然开会,高原约见他的计划被打乱。会议刚结束,高原便打来电话,问他从香港回来没?史睿枫说回来已经三天了,在等市长召见呢。

“召见?史总你什么意思,不想跟我这个芝麻官谈是不?”高原口气不是太好。

史睿枫赶忙说:“市长多想了,我可是接到电话就赶来的。”

高原那边笑了一声,道:“能赶来就好,我要谢谢史总。”

两人关系算不上熟但也绝不能称生,而且他们的认识还有段故事。史睿枫辞去香港那边工作打算到内陆发展时,有人给他建议,大陆从事船业,务必要去拜访一位前辈。前辈叫谢冰,海洋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船业顶级专家。史睿枫早就知道谢老大名,并且被他的很多观点所折服。一听有人推荐他跟谢老认识,史睿枫大喜。在香港时他就为见谢老做足了准备,非但查阅了许多资料,而且就谢老有可能关注的话题做了备忘录。到了内陆,海宁这边还没安顿妥当,史睿枫就急不可待地去拜见谢老。谢老不但热情好客,而且很健谈。幽默风趣,见解深刻,给史睿枫留下深刻印象。尤其他对中国经济的看法,以及中国企业家面临的几大困境,更是给史睿枫上了一堂课。两人很快建立了不同寻常的关系。

打那以后,史睿枫只要有空闲,就去青岛拜见谢老,从他那里获得能量。谢老呢,也真心想交他这个朋友,期望他能在海宁有所作为,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时代”两个字,更让史睿枫感到一种使命。巧的是,高原也是谢老欣赏的弟子。高原大学期间学的是海洋生态学,后来在职读研,一路读到了博士,导师正好是谢老。

谢老一度时间很感慨,认为高原丢弃专业从政,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学术的不负责,一心劝高原回到学术界,潜心做学问。无奈高原志不在此,据谢老说,高原对政治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本科期间就选修不少政治课,在职读研时,常常跑去听政治系和哲学系教授的讲座。

“他是一心要当官啊。”谢老叹,“不过也好,政治场是该有高原这样的人在,至少,会让血液变得干净些,也更有活力。”

开始谢老并没打算介绍他们认识,只是史睿枫前去拜访,两人谈到目前国内的政治改革还有经济环境等大问题时,谢老会不自禁地谈起他这个得意弟子来,还说高原身上有许多东西可学,至少可以借鉴。后来许肖彬出事,谢老突然打电话让史睿枫去一趟青岛。到了青岛,谢老直言不讳说:“想不想认识高原?”

“这个……”史睿枫当时有些犹豫,他还没想过刻意认识谁,在他看来,能有谢老这样的良师益友已经足矣,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交友上。正要婉言谢绝,谢老忽然说:“他马上成你父母官了,奉水市长,对这个感兴趣吧?”谢老说完,诡秘地一笑。史睿枫这才知道谢老急着叫他来的用意。谢老说过,你可以对政治不感兴趣,也可以对官员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搞企业,有一条你务必记住,那就是务必搞好跟官员的关系,尤其地方官,某些时候,他们对企业有生杀大权。谢老同时提醒他,跟官员交往,一要把握好尺度,不能浅,更不能深,进退要自由,不要让人家将你勒裤腰带上。第二,遇到优秀的官员,要意交,不可混交。

“意交就是交他们的思想,交他们的信息,从他们那里获取你想知道的东西。混交就是跟他们捆一起,这个不提倡,会出事的,一旦出了必是大事。”谢老说。史睿枫觉得非常有理。

“就怕人家不乐意。”史睿枫已经猜测到,高原可能就是谢老说的优秀的官员。

“这个由不得他。再说他到奉水,也不指望成为孤家寡人是不?你需要从他这个市长手里要政策要信息,甚至要资金要项目。他呢,同样希望你这样的企业家为他描绘蓝图。”按谢老的说法,官员多是规划或设计未来的,他们的蓝图往往在嘴上或文件里,如何描绘出来,描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企业家的。

就这样,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在谢老家里相遇。就着一壶茶,三人谈了一个下午。那是周末,天气很好,蓝得醉人,谢老住的是二层小洋楼,他们在楼下晒着太阳。史睿枫惊叹于高原的博学,谈起什么来都能说上一大通,怪不得谢老会推荐他。史睿枫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因为他知道,官员大都喜欢别人以他为中心,哪怕是闲谈这种场合,也不喜欢别人抢风头。后来谢老说,史总别老闷着,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两人敞开谈,互相拿出真知灼见来,而不是假惺惺的客套。史睿枫只好谈了到内陆五年的感受,还有对民营企业现状的几点忧虑。“离了政府不行,政府这只手干预太多更不行,真是离不开分不得,个中尺度,难以把握。更致命的,政府决策老是跟企业脱节,逼着企业改变节奏和步伐,企业跟得非常吃力。”史睿枫诚恳道。

“如果不跟,企业就能好吗?”高原没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反问道。

史睿枫还真心回答不了。是啊,到内陆五年多,四处感受到的,是企业家们抱怨环境不好,政府管得多,限制多,企业自主权难以落实。他也就跟着风往那边跑了,也认为问题出在政府这个层面。经高原这一反问,他才猛思,如果企业不跟,会是什么结果?答案似乎很明显,死得更快。

如果说史睿枫是因这一句反问对高原刮目相看,可能有些过。但是高原确有过人之处,这在后来的交往中越发得到印证。在官场中,高原算是个另类。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流畅那么快意,两人见面不是太多,而且都有些打不开,彼此在设着墙。史睿枫在揣摩高原,高原呢,同样也在揣摩他,两人还没达到彻底放下心来做朋友的那个境界。

“市长您在何处,要不给个地址,我去拜见?”史睿枫客气地说。

“感觉史总口气怪怪的,是不是跟我见外,这可不好,不容许的。我刚开完会,还在省城,如果史总方便,等下我找个地方,就近谈。”到底是官员,高原说话口气真是不能和史睿枫比,有一种天然的霸气。

“好吧,等市长电话。”

史睿枫怎么也没想到,高原会把周船雨也叫来。史睿枫兴致勃勃赶到湄江边上圣贤楼茶坊时,一眼看见了周船雨。周船雨身着艳丽的红色长衫,一头黑发飘在腰间。怎么她也在,不是去了广州么?史睿枫心里嘀咕。等泊好车,到了茶坊门前,高原跟周船雨已经笑眯眯地迎过来。周船雨倒也大方,坦然伸出手来:“好久不见,史总可好?”史睿枫边打量高原边跟周船雨说:“周小姐到哪都是风景啊,还在车里就闻到你发香了。”

“史总好嗅觉,到底跟别人不一样,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点怕了?”周船雨也不矜持,就着话跟史睿枫打起嘴仗。

“怕什么?”史睿枫笑着跟过去一句。

“怕被史总看穿。刚才市长还说,史总目光了得,别人云里雾里的事,到史总这里,一应儿洞若观火。”

“我是孙悟空啊,火眼金睛?”

“那可不敢,史总要是孙悟空,那我可就成妖怪了,不想挨你的金箍棒。”

这个周船雨,开玩笑都能引出深意来。史睿枫浅浅一笑,不敢恋战,生怕周船雨再说出什么来。

市长高原客气而热烈地请他们进了茶坊。周船雨却凑上前来,悄悄道:“史总知道不,有时候我还真想做妖怪的,被人打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史睿枫想,如果不是南洋跟海宁的关系,周船雨真是可以做朋友的。高端、大气、美艳,个别时候又有淑女的端庄,再加上国外大公司锻炼出来的特别气质,让她有了一种混合型味道。哦,对不起,史睿枫用了“味道”这个词。其实人真是有“味道”的,人跟人的不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这“味”的不同。有的人需要反复咀嚼,反复品,有些人却完全可以一眼洞穿,而且不再想看第二眼。

一个挺有“味道”的女人。史睿枫再次重复了“味道”二字。可惜他们是冤家。

“船雨小姐也是刚刚从外地赶回来,不好意思啊,把二位大老板折腾来折腾去,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高原是个急性子。”高原一边客气一边解释,说不急真不行,再不急,他这个市长就该歇业了。

“太夸张了吧。”史睿枫随声附和,周船雨也说:“当市长的,就是喜欢煽情。”

高原哈哈大笑:“煽情,我煽什么情了,今天咱可不是谈情说爱来的。”

一句话,居然让二位红了脸。周船雨偷偷斜了史睿枫一眼,没想史睿枫目光也瞟在她脸上,脸更加红起来。“世间哪有那么多情,如果有,我倒是天天想谈。”她像是替自己解围似地说。史睿枫没多言,只是在心里揣摩着这个女人。

包房是高原提前订的,老板娘恭迎在门口,一个干干净净十分清爽的女人,跟高原很熟,一看高原就是这里常客。后来才知道,老板娘是高原司机的爱人。

进了包房,高原先强调:“今天说好了,二位不能跟我抢单,我是虚心请二位来讨教。都说市长是吃企业家的,今天让我这个市长做一次东,也让你们享受一下被人请的幸福感。”然后回头跟老板娘点了茶还有点心,几样干果。

初开始时是有些不自然,史睿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船雨,周船雨怕也同样,大大方方一个人,竟露出局促来。高原见状,笑说:“怎么,你俩不认识啊,都快成冤家对头了,怎么还跟陌生人似的?”这就是高原的风格,能将尴尬的事说得一点不尴尬。

史睿枫笑道:“我是被大美女晃了眼,一时醒不过神。”

“就这点出息?”高原说,“我不信你史老板也会犯花痴,不是说啥样的美女也进不了你法眼么?”

“史老总是拿我埋汰呢,他身边美女如云,哪能轮到我晃他眼,怕是我扫了史总的兴吧?”周船雨也是故意。

“哪,哪,周小姐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敢接话了。”

“你俩,好吧,都别试探了,你俩这样可真就有些扫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今天我是拿二位当挚友的,咱把不痛快的事都撂开,回到奉水,你俩怎么竞争都行,今天不许,明白不?”高原名着是敲打,实则还是为了让气氛彻底松懈下来。

两人都说可以。

茶来了,老板娘要亲自冲泡,周船雨不让,说她是行家,要给市长露一手。说是给市长露,眼睛却一直瞄着史睿枫,那眼里是有东西的。史睿枫也察觉到了,目光一扭,看墙上字画去了。

周船雨接过茶具,打发了老板娘,真就自己操作起来。史睿枫还是没忍住,被周船雨手上动作吸引,一时眼花缭乱。人精就是啥方面都精,你能想象看上去贵族派十足的周船雨弄起茶道来,竟十分在行,如果不是穿的太耀眼,真还跟茶女有一拼呢。

茶香飘起,几句玩笑后,气氛缓和下来。尤其史睿枫和周船雨,各自脸上的不适、紧张退了许多,像是找到了感觉般,渐渐从容。

“再次说声对不起,让二位等了好几天。”市长高原是个怪人,似乎在他心里,这二位就不该有什么成见,前仇旧恨,那都是属于别人的,跟他们无关。

周船雨抿嘴一笑,贫了起来:“没事,市长是大忙人,只有市长忙,咱小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不是嘛?”

“乱忙,整天赶场子开会,屁股都要坐烂了。”高原叫苦。

“市长有会开,我们才有活干。”史睿枫也学周船雨样子说了句玩笑话,盯着周船雨漂亮的手指看了半天,那手指曾经是戴过戒指的。

“扯不上边,不是项目,省里通报老许案,顺便找奉水的同志了解情况。”

“哦——”一听是许肖彬案,史睿枫暗暗紧张,竖起耳朵,想听。

高原却只说一句,好像许肖彬案跟他们都没关系,话题很快转过去,高原说起了奉水河。“奉水河的事,相信二位已有不少想法,今天呢,我是想诚心听听二位意见,希望二位都能跟我讲实话。”

“又要大动作啊?”周船雨停下手上动作,夸张地说。

“动作肯定要有,至于大不大,就要看二位的了,二位可是我的财神爷。”高原呵呵笑着。边说边观察二位表情,周船雨回过头,专心冲起了茶,史睿枫眉头紧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高原夸赞周船雨:“手艺不错嘛,以后要多请我喝,我这人没别的嗜好,就爱一口茶。”又转向史睿枫,“怎么样,这地方环境还可以吧?”

史睿枫自然说不错,顺带夸赞一声市长就是不一般,喝茶都这么讲品位。心里却道,高原在试探他呢。官员说话向来不明说,也不会一句话捅到底。东一句西一句,忽然正事忽然乱侃,听上去拉拉杂杂,没有主题,让你思绪跟着乱飘。但你真要乱了,那就啥也谈不成,你在官员眼里,自然少了分量。这便是官员说话的艺术,话是风筝,看似随风飘,绳子却牢牢系在他手里。

“那你聘了我吧,我去当个秘书。”见史睿枫冷场,周船雨又有了笑声。她在高原面前,的确比史睿枫自然。虽然这是漂亮女人的天性,但史睿枫据此还是断定,周船雨跟高原的接触,一定比他多。这方面又比她慢了一步,高原有点怪自己。

“对了史总,听说你先后几次去了奉水河,应该酝酿好什么了吧?”没想高原很快就冲他开了刀。

“市长过奖,搞船的,离不开河,习惯性使然,几天不去河边江边,心里不踏实。”史睿枫说。

“好啊史总,这么快就打起奉水河主意了,我可要跟你争哟。”周船雨起哄。这时候的周船雨活泼得像个小女孩,看不出她跟史睿枫有什么宿怨,倒像是非常要好的两个人。人精。史睿枫感慨一声。

“假!”高原给了史睿枫这么一句。史睿枫一时难堪,谎话看来真不是乱说的。正欲纠正,周船雨又雪上加霜地道:“批的好,本来心里早有想法,故意不说,市长应该好好批评他。”说完,冲史睿枫挤了下眼。史睿枫心里,就又是一种滋味。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啊?

高原笑道:“不说没关系,我要的是你们心里有这条河。坦率讲,到现在我也没一个完整的想法。那么一条河放那儿,说它是宝,四通八达,是奉水连接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整个江北的水上交通枢纽。说它是烂泥塘,我看也像。多少年扔在那,谁也不管。河边那么多小企业,至少有二百多家吧?”

“二百三十二家。”史睿枫不由自主接话道。

“我就说你比我清楚嘛,史总你还不承认,这不露馅了。”高原哈哈笑着说,笑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搞企业的就是比我细心。我们是粗线条,你们呢,凡事得一笔一画,不然,你们这些企业家可都要失业哟。”

玩笑开过,高原正经起来:“这些企业当年红火过,也为奉水经济做过贡献。但现在落伍了,明显跟不上时代步伐,技术落后,设备陈旧,管理更是无从谈起。一半以上的在瘫痪,另有小半靠维修小渔船勉强度日。这些企业摆在那里,是个大问题啊。一方面大量污染水源,制造各种垃圾,影响奉水形象。另一方面,企业启动不了,效益无从谈起,社会负担就重,不稳定因素就多。更可怕的,它把一条本来是宝的河给白白浪费了。”

高原这番话,引起了史睿枫共鸣:“市长说的对,的确是浪费。”

“要我说,十年前就该有人这么想,当初上什么中国船城,明显是乱决策乱投资,那些钱要是用在治理奉水河上,怕早就见效了。”周船雨也说。

“不提船城,我们只谈这条河。”一听周船雨说起了船城,高原连忙提醒。史睿枫本来心里已没啥疙瘩了,既然高原敞开了谈,他也想敞开。谁知高原这话又让他多了心。高原为什么不提船城呢?好像在高原这里,别的都可以谈,独独船城,高原从来不提,也不提他前任许肖彬。

禁忌。史睿枫不得不佩服,高原在官场,快修炼成精了。史睿枫也结识一些官员,有些不成熟的官员,一旦就任某个地方,便急不可待地去否定前任,将前任的口号、方针、政策全部砍掉,树自己的旗行自己的令。高原不,这也许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官员树自己的旗没错,奥妙在于你能不能否定前任?都说官场是一个不讲“德”的地方,那要看对谁,对下面对企业,官员可以言而无信可以出尔反尔,因为伤害的只是下面利益,对官场本身不构成危害。但在官场内部,官跟官之间,就很有学问了。一个不给别人留余地的人,自己的路又能宽到哪里去?

史睿枫又让高原上了一课。

这个下午,三个人喝淡了三壶茶,周船雨手都酸了,嚷着不再服务。史睿枫不会茶道,只有高原来。馥郁的茶香中,聊天气氛渐渐暖和,隔在周船雨和史睿枫心里那堵难受的墙暂时被扒掉,三人像朋友一样,漫无边际地聊着。

市长高原甚至跟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大四那年,主动申请到奉水实习,那个时期的奉水真是热闹,几乎天天有新鲜事,一周就有一家跟造船相关的厂子开业。厂子虽然不大,但也是人们倾其所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激情高扬,发誓要将奉水建成中国最大的船业基地,甚至连广州山东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认定中国最早的船就是从奉水码头开出去的,当年郑和下西洋,还专程到奉水买过船呢。于是乎,船业被当作市里重要产业,各种优惠政策,各种动员,银行上门贷款,市里天天找人谈话,后来又四处聘请专家到奉水实地培训。

“我那时也沾光啊,至少是大学生,又是学海洋经济专业的,算是跟船沾着边。到哪,人们都叫我高大学、高技术,天天有人向我请教问题。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叫沈兴发的男人,这人啥也不懂,以前替人开船,对造船一窍不通,但在政策鼓舞下,变卖家里所有家当,在奉水河边建了一座厂,兴达船厂。听说我是学海洋专业的,愣是拉我去他厂里,非要我跟他说说,将来奉水造的船,能不能开进东海?”

“我说干吗要往东海开,南海不行?沈兴发笑笑,东海大,我就想造一条大船,在最大的海洋上开来开去,上面大大写上奉水造三个字。”“你说,当时他们是幼稚呢,还是冲动,还是真的被鼓舞?”高原突然停下问。

周船雨略一思忖,道:“应该三者都有吧,不同时代,人们想法不一样。当然,急着改变现状应该是首要理由,中国人,穷怕了,政策一旦好起来,个个都想成富翁。”

史睿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跟芮晓旭他们走在奉水河畔,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厂子,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么多厂,当时怎么建起来的?后来他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厂名,似乎有点明白。高原提到的兴达船厂算是一例,还有四海、顺风、广发、神舟。当时他还问过芮晓旭,大陆这边给企业起名怎么都讲究这个?芮晓旭低头想了一会,道:“大陆人太不了解世界,所以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做,可惜,刚起步就纷纷倒下,死得很惨。”

“那他们为什么不先做好充分准备再上路呢?”

“一窝蜂,啥挣钱上啥,哪个项目火,大家全都跟风上,根本不考虑饱和不饱和。很多问题,这边人懒得去想,也想不明白。没有理性投资,有的全是投机。”芮晓旭说了句狠话。

此刻,这句话又响在史睿枫耳边。没有理性,有的只是投机。可这话显然不能讲给高原,而且高原问的也不是这意思,高原明显是在指当时的创业环境,是在强调政策诱因,也许下一步,他就要鼓舞他们两家的士气了。

史睿枫保持着警惕。来时他就想,奉水河开发,这是一道特大难题,在没有充分的论证和广泛的考察前,决不能轻易去碰。高原怎么想他不清楚,但在市里提出具体方案前,他不能将自己那个十分不成熟的想法供出去。不是他自私,一个连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问题,怎么用来指导别人呢?说穿了,这里面还是个对待事物的严谨程度。不过他倒是很想听听周船雨怎么说。

周船雨真就说了,而且很多。高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拿话语称赞,鼓舞她。史睿枫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心里连着起波澜。原以为自己是走在前面的,没想,人家走得更前。人家想法是成熟的,怎么开发,现有厂子怎么组合,项目一共分几期,每期投资大约多少。而且重要的是,周船雨提出了一个全新思路:不能把奉水河狭义地理解为一条只适合造船的河,也不能把奉水经济死盯在船上,要拓开视野,要围着区域经济做文章,而且这个区域不只限于江北,江北江南,甚至上海,都可能辐射到。

“船业是基点,当然也是核心,但现代船业必是大船业,而不只局限在造船修船上,那样我们就会被困住,应该把跟船业相关的行业全部包容进来,包括运输、物流、旅游观光甚至休闲养老,我觉得都能纳入到船业范围。奉水河是一块宝,不只有丰富的人文资源和厚重的历史,也不只有经久的造船史,要看重它在大区域经济中所能担当的角色,要把它当成一线城市的疏散地,或者货源供应地,必须将它提升,融入更多元素,这样做出来的项目,才是具有前瞻性的。”

听着听着,史睿枫脑子里忽然跳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两个人,真是就奉水河做第一次交流?不像!第一次不会碰出这么深的东西。他奇怪地盯住高原,再看看周船雨,瞬间明白过来,人家两个心里早有谱了,没谱的只他一个!

那,他们为什么又请他来?史睿枫一时想不清楚。

后来,高原话里的意思出来了,高原请他们二位来,虽然不明说,但有一个明显的动机,是想让两家联手。高原说了一句:“你们是奉水的骨干企业,奉水的发展,少不了二位啊。”然后笑眯眯地看住他,而不是看住周船雨。

这茶,喝得不简单。但是不管怎么,这天的史睿枫还是很高兴的。一来他跟周船雨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周船雨并不像外面妖魔化的那样,跟她哥哥周船奉比起来,有很多闪光点。尤其能把两家恩怨放下,认真地谈事,这点史睿枫都很难做到。周船雨算是给他上了一课,让他懂得干企业,真还得放下一些东西。二来他也确实看出了高原的诚恳,还有急。急好,如果官员不急,这个世界的节拍就会慢上许多。史睿枫不喜欢那种慢条斯理的浪费。

告别时,周船雨背着高原跟他说:“今天很受益,但愿以后有机会能多跟史总交流,很想跟您学些东西呢。”史睿枫不知道周船雨是试探还是真心的,但也含着诚意说:“今天受益的应该是我,我也期望以后能跟周小姐多学习,海宁跟南洋虽是冤家,但都是船业,也都是奉水的,很多层面上应该有共同点。”

“我不想听冤家这个词,也不想站在企业角度,我只是想跟史总您学习,纯个人的。”周船雨脸上忽然有了另一种色彩,说话的腔调也明显跟刚才不一样。

这女人!

3

芮晓旭突然接到范正乾电话,范正乾在电话里很急地说,他困在江门了,要芮晓旭火速去救他。

“什么?”芮晓旭惊出一身汗:“范总你跑江门做什么,怎么会困住?”

“你小点声,对了晓旭,你身边没人吧?”范正乾在那边低声道。芮晓旭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石源正古怪地看着她。

“出去!”她冲石源喝一声。石源一愣,还是乖乖出去了。芮晓旭这才说:“范总您快讲,我把长嘴妇打发走了。”

“长嘴妇?”范正乾疑惑地问过来一句。

“就石源啊,他那嘴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给人家起外号,不好。”范正乾提醒一句,又道:“晓旭啊,你能请假出来不,多带点钱,我真是困在江门了,钱包身份证还有手机全被偷了。”范正乾说得很可怜。

“偷了?”芮晓旭哪里肯信,以为范正乾在跟她开玩笑。

“你别慌,人没事,安全着呢,这事甭让公司知道,你一个人来,得负责把我接回去。”

“范总您跑江门做什么,怎么会被偷呢,报警啊。”芮晓旭这才感觉到范正乾没跟她开玩笑,是真的,“范总,到底怎么回事啊,您甭吓我。”芮晓旭脑子完全乱了,这事她怎么也觉不合理。范正乾再三提醒她不要慌,也不要嚷,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声音。后来范正乾说,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他用公用电话打的,让她先到江门,见面会告诉她实情。芮晓旭一边应声一边心里叫唤,偷了,那么大一老总,竟然被人偷了,还困在了江门,这事多滑稽啊,可一点也不滑稽,她得去救人!

接完电话,芮晓旭赶忙把石源叫来,说:“我有急事,现在必须离开,你帮我请个假。如果头问起来,就说我母亲病了,我得急回家。”

“你母亲不是前段时间才住完院么,怎么又病了?”石源傻里吧唧问。

“不说话会死啊,让你请假你就请假,说这么多管用么?”芮晓旭也不知哪来的火,一下就冲石源发了。石源被她骂得还不了口,连着应声:“好,好,好,我帮你请假,如果头问起来,就说你母亲病了,得急着回去,这样总行了吧?”

“死石源,成心要气我,好了,不跟你说了,把身上现金还有卡全给我,我怕自己钱不够,得多准备点。”

“真的病了?”石源眼里闪出狡黠。芮晓旭又要训他,石源忙换了笑脸,“有,有,这是钱,两千多,这是卡,密码呢,你知道,我手机后六位。”

“甭啰唆,照我说的办。”芮晓旭一把抓过钱和卡,提了包就往外走。石源后面急喊:“头,真的这么急啊,要不要小的帮忙?”芮晓旭已飞身下楼。

江门是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地处珠江三角洲西部,西江和其支流蓬江在此会合,加上烟墩山和蓬岳山两山对峙如门,故得名。如果说,改革开放这些年,民营船业发展较快的除了奉水外,怕就属江门了。江门也有悠久的造船史,交通地理位置跟奉水同样重要。有人说,江门和奉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犹如艘巨轮的首与尾,遥遥呼应,却又各自为攻。因为这些年,广东和江北都在争中国船老大地位,广东极力扶持江门,江北呢,一心想做大做强奉水。

中国经济近三十年的发展,对应到地域版块上,就是南面在飞,北面在追。南面第一轮刚发展完,还在喘气呢,北面马上就跟过来。江北间于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夹层地带,反倒是几面沾光,既能第一时间享有南方超前的信息、技术和开放环境,又有北方相对廉价的劳动力保障。尤其船业这一块,奉水这些年的发展,甚至在江门之上。

芮晓旭是凌晨四点下火车的,本来要坐飞机,芮晓旭订票,却被告知时段最近的几个航班全部满员,最早能订到明晨七点的。芮晓旭哪还有心情等啊,恨不得一步跨到江门去。范总他在江门,他去了江门,他为什么要去江门呢?一路,芮晓旭都被这个问题苦恼着、纠结着。从没听说范总在江门有啥亲戚,海宁虽跟江门几家船厂有业务往来,但跑业务这种事也轮不到老总啊,况且还是偷偷摸摸,不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有一点,芮晓旭甚为高兴,那就是失联半月的范总终于有了消息,他没出事,既没被相关方面带去调查许案,也没因大船失败而灰心逃开。好几次,芮晓旭拿起手机,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史睿枫,一想范总再三叮嘱过的,又放弃。她在内心中默念“对不起史总,对不起各位同仁,你们就再焦急几天吧,我很快把范总接回来。”

下了火车,出了站,就有一群人围过来,问芮晓旭要不要住店,去哪,打个车吧,包车很便宜的。芮晓旭摇头,范总告诉她具体地方,是在恩平的一家旅店里。芮晓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广场那边去。她对江门熟,加盟海宁后,总有机会到江门来。这边不少船厂她都熟悉,跟她关系最好的闺蜜蔡程程老家就是江门的,现在是奉水市委书记江上敏的秘书。有很多事,芮晓旭都是从蔡程程这里听到的,包括奉水政府跟市委的关系,新任市长高原的野心等。工作闲暇,她会叫上蔡程程,两人跑到江边,一坐就是一下午。蔡程程还带她去过小时生活过的地方,一个叫野鱼塘的小镇子,比芮晓旭老家柴村漂亮多了。不过近几年开发过度,污染尤其严重,听蔡程程说,老家鱼塘现在是全国有名的癌症村,政府已经在往外搬人了。

来时芮晓旭也想过跟蔡程程打电话,万一这边有什么困难,可以让蔡程程帮忙。但一想蔡程程那个严谨劲,一旦听说范正乾没失踪,不过是偷偷来到江门,还不知怎么想呢,遂放弃。

芮晓旭很快打了车,这也是经验之一,职场中人,天生奔波的命,不管去哪,安全第一。芮晓旭很少坐那些叫喊着拉客的黑车,他们往往将你拉到半途,伸手要钱,你若不给,好吧,请你下车。生气不说,还耽误时间。

是位女司机,芮晓旭说去恩平。司机说去恩平干吗打车啊,很贵的,可以坐公交或大巴的。芮晓旭庆幸遇见了好人,但她赶时间,不能再等,笑道:“你打表走吧,我按表付费就是。”女司机也是个多嘴的人,道:“出公差啊,这么不心疼钱。”嘴上说着,车子已经发动起来。芮晓旭的心,已经飞到了恩平。

到恩平,已是上午九点四十,芮晓旭很快找到那家叫华丰的旅店。天啊,如此简陋。站在楼下,芮晓旭一时恍惚,是不是听错了,堂堂海宁的老板,竟然住在这样一家旅店里。看着楼上破破烂烂的招牌,还有楼下零乱的修理铺、理发店,芮晓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越发不安,范总一定是遇到什么不堪的事了。

就在她东张西望时,一个声音响过来:“晓旭,晓旭,我在这边。”

寻着声音望过去,芮晓旭差点没把自己吓死。范正乾竟然钻在一家摩托车修理铺后面,伸出头来叫她。芮晓旭几步奔过去,上帝啊,几天不见,范总哪还有老总的样,猛一看,简直就是逃荒者嘛。头发又乱又脏,衣服也污渍一片,更可怕的是他的神态,双眼发黑,目光呆滞,脸上表情又惊又恐。

“范总……”芮晓旭差点哭出声来。

“哎呀,总算有救了,晓旭你来得好快。”范正乾忽然像个走散的孩子,看着芮晓旭笑开了。他一笑,越发骇人,模样跟鬼差不了多少。

“怎么会这样,快告诉我,怎么会这样?”芮晓旭眼里泪哗就出来了。

“回头再说,快请我吃饭,我快饿晕了。”

天呀,我咋把这个给忘了。芮晓旭惊讶一声,拉起范正乾就走。两人就近找家餐馆,范正乾张口就点了几样菜,多是肉。芮晓旭到海宁已有六年光阴,跟着范正乾一起应酬过的饭局也不少,从没见范正乾对食物这样贪婪过。而且他血脂血压都高,平常多是吃素食,可是今天。她想,一定发生了极其骇人的事,心里急得猫抓一样,又不敢乱问。

菜很快端上来,范正乾也不管芮晓旭,狼吞虎咽开吃。芮晓旭看着他贪婪至极的样,心里的云层更重。一边劝范正乾慢点,一边又催服务员其他菜快点上。

终于吃饱,范正乾抹把嘴,才几天工夫,一点绅士样子也没,居然又回到年轻时创业的样子,饭后用手抹嘴。见芮晓旭诧异地盯着他,范正乾嘿嘿笑了几声:“饱了,这下真饱了。走,找个地方听我的故事去。”

范正乾不是失踪,他是急火攻心,跑江门来找一个人。这人叫齐铁石,最早是国有大华造船厂的,后来担任该厂总工。范正乾是很多年前认识齐铁石的,那个年代,齐铁石是船舶焊接方面的专家,国内只要有大船,必请齐铁石。后来大华船厂改制,齐铁石便没了音信。有人说他告老还乡,到江门养老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国外,被英国一家船厂高薪聘去。大船失败,范正乾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问题一直解决不了。眼看着法院要开庭,范正乾那个急呀。也许是上天有意成全他,突然就让他想起了齐铁石。对啊,咋把这位神人给忘了。

范正乾非常兴奋,来不及跟人说,急着就奔江门来了。他跟齐铁石少说也有十年未谋面,这十年海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规模扩张得令他都吃惊,他接触的全是国内顶级专家、教授还有学者,齐铁石这种过去式的人物,似乎已成文物,早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这没办法,人在不同时期,结交的圈子是不同的,接触的人物更是不同。你被时代赶着,很多事由不得你自己。范正乾倒是想回去过去,过去多自在多滋润,而且充满干劲,还全是真干实干。哪像现在,企业不像企业,专家不像专家,大家全都是玩世界的,都不按常规出牌,也不能按常规出牌,谁常规谁死。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要怪齐铁石,当年在船业叱咤风云一个人物,说消失就消失,一点余味也不留给世界,跟蒸发似的。范正乾后来倒是打听过他,是跟英国船东签订合同后,范正乾怕中间真遇到技术难题,想有所准备,防患于未然。可打听齐铁石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后来总算得到了一些消息。

当年大华改制,工人全部下岗,接受企业的是广东一位玩具厂,新老板倒是想让齐铁石留下,搞玩具有可能也用得着焊接,就算不用,至少有个名震全国的专家在,老板脸上也光彩一些。但齐铁石坚决不从,一口咬定是受了辱,要跟新老板理论。这年月,哪是你一个知识分子跟人家老板理论的,全民抓经济,能办厂的都是人物,能挣钱的才是座上客。

果然,齐铁石被新老板炒了鱿鱼,一分钱没给,直接扫地出门。齐铁石不服,带了一帮老职工上访,那个时候上访户还没现在这么危险,齐铁石倒也是找了一些地方,不过提的意见太大,直指国企改革的合法性,没人敢给他做主。再后来,大华造船厂改制的大华玩具厂居然成功了,生产的电子玩具摆满全国各大商场,效益出奇的好。齐铁石再想找事,就很难。不找事的齐铁石,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

到了江门,范正乾先跟一位姓江的老板联系,江老板说,齐老在,目前在老家坞镇赋闲呢。范正乾大喜,说天助我也,当下就要往坞镇赶。江老板见他心急,拉住他说,你先甭急,究竟什么事,说清楚了再去也不迟?“干吗要说清楚啊,我要能跟你说清楚,就不急着来江门寻高人了。”范正乾真是急火攻心。江老板呵呵一笑:“你找的是齐铁石,说不清楚,怕是去了也白去。”

“这么严重?”范正乾不相信地问。

“怕是比这还严重,这齐老,鬼怪得很,不能跟正常人比呀。”

“这不废话,如果他是正常人,我就不跑这趟了。”

不管怎么说,江老板就是不让走,非要问清楚具体什么事儿。范正乾说:“除了焊接还能有啥事?船,我把一条船造废了,卡在了田板焊接上,一亿美金啊。”范正乾的声音听起来像哭。

“这个啊——”江老板重重叹了一声,不吭声了。范正乾越发急,催问到底怎么回事。江老板温吞吞的,脸上挂了愁容,但就是不给范正乾一个明确说法。

江老板也是船业中人,不过厂子规模比海宁小得多,这两年船业不景气,江老板拿着资金去炒房,目前已炒得盆满钵溢,京广沪等一线城市都有他的房,还不止一套,是成幢成幢地炒。据他说,这个来钱非常快,远比造船好多了。一进一出,船厂几年的利润就能到手,而且还可以避税。范正乾对这不感兴趣,他对投机者向来就持敌对态度,如果不是求着人家,怕是当下就要走人。江老板见他黑了脸,不敢再说炒房的事,规规矩矩问起范正乾来。范正乾也不隐瞒,如实将大船的事相告。江老板一脸难色,道:“别的事我还能帮你,这事啊,难。”范正乾问,怎么又难了,不是说齐老在坞镇么,只要他出马,解决难题就有一半的可能。江老板说,你还是不懂齐老啊,这人,这人,怪——

江老板告诉范正乾,大华改制后,齐铁石确是带了一帮员工,四处上访,齐铁石认定,大华改制是败家,是毁家底子,好端端一个厂,居然就那么被私人买走,怎么也讲不通。无奈那时候企业改制是潮流,就算他有一肚子理,也讲不赢,到后来居然变得没地去讲。他爱人乌小梅是中学老师,性格温厚,与世无争,乌小梅不忍他这样,强行将他拉回家,好说歹说才将他劝阻住。最开始那段日子,齐老过得非常不习惯,常常见他一个人站在改制后的大华厂门前,久久地盯住厂区,把自己盯成一尊雕像。再后来,有人请他出山,给出的薪水很高,可老头不去。还说我堂堂国有老厂的总工,凭什么给你私人干?

“观念啊——”江老板说到这,叹。“观念害死人,你范总也一样,干吗非要一棵树上吊呢,脑子开窍点不行啊?”江老板又说。江老板还是贼心不死,想把范正乾往炒房这条路上拉。当初他办厂,范正乾帮过他不少忙,从资金到技术,甚至技术工人都是范正乾帮着招来的,范正乾怎么着也是他恩人,现在机会来了,他想报答范正乾。

“说正事,别乱扯。”范正乾又催。

江老板才道:“齐老现在彻底归隐了,任谁请都不出山,估计他对这个世界厌倦了。”

“厌倦,怎么讲?”

“一个人不能经历太多,尤其有知识的人,经历搁我们这些大老粗身上,或许没什么,搁他们身上,就能杀人。”

“你倒是说啊,跟我玩什么哲学?”

“我哪敢,我是说真话,你还是放弃吧,就算我陪你去,人家也绝不肯出来见一面,何况你是要把他请到江北去。”

“我不信!”范正乾自己给自己打气。

“这个世界上不信的事真多,可它最后还是一一发生了。知道不,他去了英国,有多少人能被英国人请去造船啊,他去了,先是一家大型船厂,全世界都排得上名次,月薪十万人民币,够多吧。后来又到船舶研究机构,被人高高地捧着,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

“他真去了英国?”范正乾听说过这事,以为是江湖传言,谁知却是真。

“八年,跟我们打小日本时间一样长。”江老板说话老是正话废话各占一半,自以为这是幽默,可在范正乾眼里,就是废话连连。

“可他怎么又回来了呢?”范正乾也觉得纳闷,如此好的待遇,又是世界造船技术遥遥领先国家。

“你也想不通吧,告诉你,突然有一天,他问自己,凭什么我要给英国人干?这一问,就把他问了回来,再也不出门。”

4

范正乾没见到齐铁石,他跟芮晓旭说,他是去了坞镇,也找到了齐铁石的小院落。那真是一座漂亮的小院落,围在花草中,青砖绿瓦,藤蔓爬满了墙,看着就有情调。可惜一把大铁锁挂在门上,告知主人不在。

范正乾以为齐铁石去写生了,老人现在迷恋上写字作画,非常执着。这也是姓江的老板告诉他的,还让他特意带了上好的颜料和十几支画笔,作为礼物送给齐老。“老先生别的礼物早不稀罕,指不定送这些,还能收下,这叫投其所好啊。”江老板也算是有心之人,关键时刻替范正乾出了不少主意。范正乾在坞镇候了三天,没人,不敢再候下去了,开始四处打听。

“你是问齐老头啊,走了,说是去他妹妹家。”

“妹妹?”范正乾真还不知道,齐铁石还有一妹妹。一丝失望掠上来,他问镇上人,齐老妹妹在哪?镇子上的人有说香港的,也有说台湾的,美国英国都有,就是没个确信。后来有位自称是啥也知道的中年人告诉他,齐老妹妹在香港,妹妹还有个女儿,据说以前在英国,前些年回到了国内,他让范正乾去找女儿。“也是大老板呢,在国外都有不少产业。”中年人道。

“她这女儿叫啥名?”范正乾也是急昏了,乱问。

“这个可不晓得,只听说长得很漂亮。”中年人说这儿,咽了口吐沫。范正乾才反应过,遇到一个不靠谱的人。

后来又问别人,齐老究竟啥时能回来?镇子上的人说:“这个更说不准,这人没定性,天南地北,哪里好玩就去哪。”有好事者问范正乾找齐铁石做什么,范正乾没敢说实话,只道是朋友,专程来看望齐老的。

“他朋友多呦,经常有高级小车在他家院落前停呢,不过这人脾气怪得很,人家小车停三天,他都不开一次门,天下真还有这种怪人。”

“那他一直没回来?”芮晓旭忍不住问。

“回来了。”范正乾中断自己的讲述,低头道。

“回来怎么没见着?”芮晓旭也是让范正乾给说糊涂了。

“我看见了一个人。”

“谁?”

“冤家,周船雨。”

“啊——”

“她跟齐老一齐回来的,但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我赶去时,门上又挂了锁。”

“这样啊。”芮晓旭大失所望。

“我不死心,又等了一周。邻居告诉我,齐老去英国了。”

“又去英国?”

“这次不是去工作,好像也是为船的事。”

“船?”芮晓旭越发惊讶。

“对,船。我相信,他的心还在船上,只要心里有船,我就一定能见到他。放心吧晓旭,英国人的钱,我们不用赔的。”

“真不用赔?”芮晓旭感觉范正乾说话有点不着调,担心是受了刺激。

范正乾却非常有信心,学年轻人那样狠既地击了下自己双掌,道:“只要齐老肯帮忙,难关一定能攻破,我就不信我范正乾会倒在一条船上。”

说完,范正乾抓起烟,狠狠吸了起来。

烟雾缭绕中,芮晓旭的心思也恍惚了,忽而是范正乾,忽而是齐铁石,有那么一刻,甚至想到了齐老妹妹的女儿,她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芮晓旭猛地打出一个冷战,天啊,该不会是周船雨吧?

不,不可能!芮晓旭坚决否定了这点,怕自己走神,不敢再乱想下去。回头看住范正乾,那张被岁月熏黄熏黑了的脸一下让她难过,心里不住地道,一个固执得可怕的人,怎么就醒不过来呢?

芮晓旭没敢告诉范正乾,西西小姐马上要到,英方的诉讼也差不多快要结束,用不了多时,判决就会下来。一亿美金,海宁逃不掉的。英国人做事跟我们完全不同,让步于你时,看上去没有原则,怎么让都不过分,一旦打破这种友好局面,诉诸法律,那就完全是另回事。而且节奏快得要命。要知道,涉外法庭办事效率远高于一般法庭,斯密特·高上诉时又动用了英领事馆,领事馆插手,判决能慢?

芮晓旭再次替范正乾担心起来,范正乾不让她担忧,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海宁还没被逼到绝路上。“相信我,会有办法解决的。”范正乾重重说。芮晓旭的信心又被范正乾鼓舞起来,这是一个击不垮的人,不管任何时候,他都能给人力量。

“被偷又是怎么回事?”后来芮晓旭问。

“哈哈,这说起来可就精彩多了。”吃饱喝足,又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范正乾心情好了许多,说到开心处,情不自禁地大笑。范正乾去了文昌沙。文昌沙是江门船厂最为集中的地方,跟奉水河差不多。据范正乾说,他和迟兆天创业的时候,江门的船业已经很有规模,尤其文昌沙一带,大大小小的船厂多得令人数不清。为了学技术,也为了学经验,他们总是往江门跑,来了就去文昌沙,所以范正乾对文昌沙这一带很熟,也有感情。见不着齐老,范正乾也没心思回去,回到奉水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甘心,他想在江门找找灵感。

范正乾最终来到了文昌沙,这是当年激发过他的地方,现在同样能激发他,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谁知文昌沙让他大吃一惊,变了,彻底不像了,猛一看,范正乾以为走错了地方,仔细辨认,没错啊,这就是文昌沙,他跟老迟以前常来的地方。要说脚步没往这边送,也就三五年光景,怎么会成这样呢?呈现在范正乾眼前的,不是当年那个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文昌沙,粗看是一片废墟,破败劲惨不忍睹。废墟一般的残垣,四处像垃圾一样堆放的大小船只,有些船已锈迹斑斑,根本看不出是船,倒像是被岁月抛弃了的老人,坐在那里哀哀哭诉……

落伍了。范正乾长叹一声。那一瞬间,他忽然承认起迟兆天来,迟兆天总是怪他思想僵化,脑袋不开窍,死抱住船业不放。是啊,船业是过去式,一个曾经的梦,自从遭遇经济危机,全球经济走冷后,传统工业无一不受冲击。不只是内陆,就连香港、英美这些发达国家或地区,传统制造业也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他听西西小姐说,斯密特·高所以不再给他宽限时间,是因为他自己也遇到了麻烦,投资美国和新加坡的船业遇到了两连败,斯密特由大船东一下变成了穷人,迫不得已,才将他和海宁告上法庭。

世界波。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传统工业就越来越呈弱势了呢?范正乾是泥腿子出身,跟老当家迟海清一样,没多少文化,他还好一点,读完了中学,迟海清只读了小学。他们能有今天,一是赶上的时代好,改革开放,几次大的机遇都让他们把握住。二来呢,凭的是一股子干劲。对两年前暴发的美国次贷危机,范正乾压根不懂,只是听同行们说起,或在几期培训班上听过。范正乾想不明白,美国发生的危机,怎么会影响到江北,影响到海宁?但它实实在在影响着了,而且很大。海宁这两年遇上的一系列麻烦,跟这不无关系。

迟兆天是跟他想法完全不同的人,跟他父亲老迟差距就更大。老迟和他,什么时候都强调抓住船业这个根本不丢。迟兆天不,一看传统行业不景气,就想走捷径。这些年地产业十分火爆,四处都在上马,天天在圈地,迟兆天蠢蠢欲动,一心想做大地产业,想成为江北地产界老大,还想进军旅游业。说这个时代,只有这些行业才能产生强者。“你瞧瞧,全国各地,哪里不在炒作地产,天天能看到地王,楼价飙得让人想死。放着这么容易的钱不挣,我们是不是脑袋瓜真的进了水?”

范正乾不表态,虽然在公司里,他左右不了迟兆天,但他得让迟兆天知道,他还在,没离开海宁,他不主张海宁乱来,不想将海宁引到一条没有船或不重视船的道路上。他至今还记得,当初跟迟海清创业时两人发下的誓言,就在文昌沙,那时候他们的船厂已经建了起来,投资两千四百万,这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很大的手笔。两人跑到江门取经,顺便请几位工程师过去,帮他们带工人。条件谈好后,两人在江边一家菜馆填饱肚子,迟海清不想回,说还想到文昌沙来看看,或许还有什么没看到的呢。于是两人又跑过来,岸边转悠了一个下午。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江面,江边大堤也被铺上一层金灿灿的颜色时,迟海清拉着他,从一家刚刚建好的船台上走下,指着远处新起的一排排厂房说:“我们将来一定要把分厂建到江门来,要把这些小厂全吃掉,正乾你有没有信心?”

“你有,我就有。”范正乾说话总是这样,似乎永远属于服从地位。正是他的这种从属风格,才促成了迟海清,也促成了海宁。一山不能藏二虎,龙多不治水,这是范正乾打小就懂的道理。两人或多人创业,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成为主心骨,成为企业的灵魂,其他人不管多能干,都得学会服从,学会响应。不然,内部就会分裂,就会矛盾不断纷争不断,最终非但业创不成,怕是朋友都没法做。这么多年,范正乾始终坚持着这个原则,哪怕有时迟海清决策失误,给海宁带来灾难,他也能微笑着接受。人嘛,哪能不出错误。到后来,迟海清出事,企业交到儿子迟兆天手上,范正乾虽然比以前更沉默,但在大事上,他不糊涂。

他跟迟兆天是有不少矛盾,有关于企业发展方向的,有经营理念的,更有生活细节或做人原则上的,但每每僵持不下的时候,范正乾都会无奈地选择让步。老了,有时候他会这么叹,有时呢,又不服老,更不服输。先让他折腾,不碰石头不回头。他料定迟兆天有一天会后悔,会从他说的“捷径”上退回来。做人哪有捷径,所有的捷径不过是忽悠你上当。可有人偏信。说穿了,还是内心里缺一样东西。坚守。别的可以由着迟兆天,船业这一块,不由他,必须自己说了算,这便是范正乾坚持的原则,他也只能坚持这么多。

当初跟英国船东签订合同,迟兆天就不同意,种种理由阻撞拦,范正乾不理,我行我素。他怎么能把这么好的机会放弃掉,拱手让给别人,尤其是虎视眈眈的老对手南洋!要知道,当初他那么大胆,一口气签下八条船,就是跟南洋对着干。

南洋一直没死心。从创始人周健厚开始,就一直拿海宁做对手,周健厚拼了十年,没把海宁吞掉,相反,海宁反而越做越大越做越强,他儿子周船奉哪能服气,时时处处想着跟海宁为敌。现在又有了周健厚女儿周船雨,对海宁的威胁就更大。不知什么原因,范正乾总觉得,南洋真正的威胁,会来自这个“洋丫头”。周船奉他不怕,此人虽然野心大,可招数就那么点,而且一身坏毛病。一个人一旦心术不正,那就什么也做不成,甭看他会一时成功,那只是一时,而做事要一生一世,甚至几世。对这个周船雨,范正乾却是充满了戒备,此人不可小瞧。

可惜迟兆天认识不到,到现在都不把周船雨放眼里。轻视必将酿大患。这是范正乾心里最最不安的。他容得了迟兆天的好胜冲动意气用事,还有凡事挑捷径走的人生哲学,却容忍不了他夜郎自大刚愎自用的轻狂。但是,现在他却没了跟迟兆天坐下来理论的机会。一条大船,将他彻底打进了监牢,作茧自缚啊。

此次刻意来文昌沙,他就是想问问,他一心想造出世界上最大的船,想让中国船业有个质的飞跃,至少不输给别人,有错么?没人回答他。江风习习,吹得他有些发凉。当年迟海清在这里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迟海清跟他走在江边,突然问:“正乾啊,如果有一天我们失败了,你后悔不?”

“后悔?”范正乾回头盯住老迟,老迟大他十二岁,整整一轮,是他带他出来创业的。当时他在一小船厂给人当帮工,每月挣不到五十块钱。老迟说五十块钱能干什么,委屈你了,再说我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人,不会这么委屈自己。范正乾问老迟怎么知道他有志向,老迟笑说,做人有两样东西你必须会看,一是自己,要看透自己,自己到底是块啥料,能干成什么,就要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既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更不能屈就,不能把自己埋没掉。第二呢,就是要学会看清别人。人做事是需要帮手的,要找跟你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看,你呢,就是我迟海清挑中的那个志同道合的人。

范正乾那时还年轻,老迟说的话,一半能懂,一半懵懂。他不解地问,人怎么能是东西呢?老迟笑得更猛。人为啥不能是东西?这个世上所有的物件都是东西,人不过比它们特殊一些。特殊在哪?范正乾追问。老迟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人会想问题。

人会想问题。这是范正乾人生中听到的第一句有哲理的话,也可以说是后来指引他人生的一句话。是啊,人会想问题,反过来呢,就成人要想问题。问题就是事物,就是困难,就是社会,就是你所从事的事。想就是思考,就是追问,就是总结。人只有不停地去思考,去追问去辨别,才能解开这个世界的谜,也能解开心中的谜。这些谜解开了,人就不再困惑,世界也变得简单起来,做什么才能从容,才能得心应手,而且有乐趣。

乐趣两个字很重要,范正乾做事,就图个乐趣,乐趣不是乐子,不是热闹,乐趣是内心想法跟世界的吻合,是世界对你的召唤,更是你干事的动力,没乐趣干什么事,又能干成什么事?范正乾最烦那些一边干一边叫苦连天抱怨不断的人,抱怨你还干什么,不如回家去。

就这样,范正乾跟了迟海清,开始创业了。后来才发现,迟海清真是对他熟悉,可以说是吃透了,他心里想啥,不用说出来,迟海清就能看到。迟海清最大的能耐,就是知道你想干什么,而且总能把你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让你把心中想法绘出来,变成一条条船。

了不得啊,这样的人才是统帅,才是干大事的料,不服不行。范正乾的确服迟海清,不服就不会跟定他不走。中间不是没人撬过杠子,说迟海清专横、刚愎自用,在他手下真是委屈了。范正乾呵呵一笑,人要是受不得委屈,那还怎么活?这世上大多数人是为委屈而来的,世界早已为你布好了各色委屈,就看你受得受不得。受下去,你就站起来了,受不下去,逃,你就永远被关在成功之外。别处是有好风景,但那些风景到底是不是为你布置的?一句话,还是迟海清说的,人得先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才不会迷失方向。然后再看清别人,看清别人就不会找借队友,要想成事,队友很重要。那些前来“请”他的人,无非是见海宁有了起色,一天一个样,就想借助他走捷径,也打造出一个“海宁”来,可打造企业有那么容易?

范正乾笑笑,想想这些年跟老迟一同走过的路,哪是用辛苦两个字能说尽,千难万险啊,有时被逼得走投无路,有时感觉已经站到了悬崖上,有时呢,觉得一晚也熬不过去。但他们一次次挺了过来,重要的是,范正乾享受到了快乐,做人的快乐,做事的快乐。他爱海宁啊,爱海宁的一切。

那时老迟问他,万一哪天失败,会不会后悔?范正乾想也不想就摇头,后悔是个啥,他字典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个词。一个人一旦决定为一件事付出,那就义无反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哪有后悔之说。再说怎么会失败,不会的。

那天老迟心情也很好,是江门这方水土激发了他。老迟说,这世界上有两个地方,适合他和范正乾干事。一是奉水,二是江门。还说就算将来失败了,千万不能灰心,他俩哪也不去,不跳江不投河,就背着铺盖圈来江门,这里有灵气,一定会激发他们重整旗鼓。

范正乾在废墟一般的江岸上坐了一个下午,时而缅怀时而追忆。他不承认自己失败,怎么能失败呢,他只是遇到了一个瓶颈,一个看似很难但一定会解决的问题。得给我时间,他冲自己说,我会有办法把它敲烂的。他给自己打气,他现在必须给自己打气。全都看他笑话呢,大船是他力主要造的,当初的原因不只是为了挣英国人的钱,挣钱他可以选择别的,是赌气。看着被时代甩去的船业、船厂,他的内心深处一波接着一波,无法平静。

后来,那些生了锈的废船还有丢弃的码头船台,好像懂了他的心事,一时间竟齐齐地向他投来慰问的目光,岸上忽然充满了暖流,范正乾忍不住就流下几股子老泪。他终于记起,这天是他六十岁生日,生日啊,他已活过一个甲子,跟迟海清创业时,他才刚刚二十岁。

四十年!他把人生的一大半交给了船,他手里造过的船,到现大已记不清有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是中国的海,中国的江,中国的河,只要有航线的地方,就肯定有他范正乾亲手打造的船。他攻破的技术难题不知有多少,小到特殊螺丝的发明,大到长方形钢板加工成“马鞍”“帆板”等外形的特殊工艺,还有密封、精度控制高精细技术。可谁能想到,最终他会倒在焊接这个难题上。

太高估了自己!那个下午,坐在文昌沙的太阳底下,范正乾终于承认,当初跟英国船东抢订单,是自己太高估了自己。他范正乾虽然是个人物,可毕竟是甩着一双泥腿子出来的,过去那个时代他行,现在这个高精尖快准狠的年代,他跟不上趟。

范正乾是在过生日的路上被抢劫的。他坐了一下午,双腿麻木,目光也渐渐倦怠,不能再坐下去了,再坐下去,会把心头残留的那点信心还有激情全坐掉。他不愿输,也不能输,必须振奋起来,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做。他起身,拍打下屁股上的沙土,冲文昌沙说了声再见。

既然记起了这天是自己生日,就要过。他想给老婆打个电话,又一想,这次出来,跟谁也没说,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同样不想让柳芝知道。这辈子,柳芝跟着他受了不少罪,担了不少心,大船出事,柳芝比他还发愁,白发都添了不少。不能再给她添压力了,让她跟着负担这些,不公平。范正乾打算自己给自己过个生日,天塌下来,生日还得过。他这么想着,开始往回走。

快要离开江边时,突然有个影子冲他跑来,范正乾以为是找他有事,驻足,那是一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范正乾还友好地看住他,谁知他刚到跟前,二话不说就给了范正乾一拳。范正乾被他打懵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在他发愣时,小伙子一把抢过他手包,又给了他一脚,狠狠地将他踹倒在地。还不甘心,顺手拣起一石块,恶毒地砸向他。范正乾赶忙伸出胳膊,也算他反应还算灵敏,不然,那一石块他脑袋就开花了。

砸完石头,小伙子拿着包就想跑,跑几步又回过身来,这次他掏出了匕首。范正乾忍着剧痛,吃惊地问:“你想做什么?”边问边往后缩。小伙子阴阴地看住他:“身上还有钱没,全拿出来!”

“你想抢劫,这是犯罪知道不?”范正乾想说服小伙子。小伙子哪听他这个,又重重踹他一脚。这次是踹胸口,范正乾直觉腹腔都被他踹烂了,一边捂着胸脯一边说:“你好狠啊,年纪轻轻……”轻字还没落地,头上又挨一下。小伙子一定认为他是有钱人,将他打昏,身上搜了个遍。可能是没搜到太多现金,失望了,竟把他上衣脱走了,皮鞋脱下来扔到了江里。

等他醒来,天已黑透,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傻地坐在废墟上,腰痛,腹部更痛。努力着站起,朝后看去,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似鬼火,而他所在的这一片,居然一点灯光也没。后来他才记起,自己被人打劫了。

“那您报案啊,怎么不报案?”芮晓旭听得心里一阵惊一阵悚。

范正乾黯然一笑,喝了口茶,道:“能报么,我要是一报案,全世界不都知道了?”

“知道能咋,总比困在这里受罪强。一个大老总,居然让人抢了,听上去像天方夜谭。”芮晓旭一边给范正乾续水一边感慨。

范正乾说:“晓旭你不懂,真是不能报警的,我这次出来,本身就偷偷摸摸,一旦报警,还不让别人笑话死?”

“那就这么让人抢啊,万一再出啥事呢?”

“不可能再出啥事的,对了,我不在这段日子,公司怎么样,正常吧?”

“还能正常,全乱套了,到处找您。我说范总,您就甭再折腾了,大船失败,也不全是你的过错,再说我们遇到的是世界性技术难题,急也没用,得慢慢想办法。”

“可我担心的是赔款啊。对了,你有没有跟西西联系,我看西西小姐听你的,你还是费点心,让她多做做斯密特的工作,船我肯定交给他,如果不再宽限时间,可以付违约金嘛。再怎么着,违约金也比赔款少吧,海宁现在哪有钱啊?”说着,眼里又滚过两道子愁。

芮晓旭懂范正乾的心,更理解他的苦衷,事实上范正乾的苦衷就是整个海宁的苦衷,更是她芮晓旭的苦衷。她想帮范正乾,放下这负荷,能变得轻松一些,可她无力啊。想让英方再让步,怕是没这可能,她在西西小姐面前能争取的,几乎全争取了过来。“对不住,范总……”

范正乾定定看了会芮晓旭,明白过来。“好,啥也不说了,你也不能白来一趟,江门这地方,还是很美的,我带你转转,转完我们再回。”